APP下载

寻找母亲的花园
——读 H.D.的“断章”诗

2010-02-17朱荣华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断章女诗人痛苦

朱荣华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大师》是一首记录H.D.接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治疗的诗。在诗中,H.D.一方面表达了对弗洛伊德的敬仰:“他非常美丽,/这位老人,/在他的话中,/我知道了智慧,/发现了无穷的真理;”[1](P451)另一方面,她对弗洛伊德思想中的男权意识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我对这位老人感到愤怒/因他所谈论的男性力量”[1](P455),因为她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女人是完美无缺的。”[1](P455)事实上,正如有论者分析说,20世纪30年代H.D.与弗洛伊德的交往是出于“帮助她重新定义和确认自己女性诗人角色”[2](P241)的需要。同19世纪的女性作家一样,H.D.由于性别原因在内心深处产生一种“作者身份的焦虑”。根据桑德拉·吉尔伯特与苏珊·古芭的分析,为了克服这种焦虑,女性作家要么重新定义她所处的社会条件,要么在更多的情况下寻找一个女性前辈,以她为榜样,证明抵抗父权文学权威的可能性。[3](P49)就H.D.的创作而言,她一方面在《海伦在埃及》等作品中让长期受压抑的女性声音得到释放,重新定义具有性别歧视的文学传统,另一方面则通过寻找自己的文学祖母来克服心理上的“焦虑”,这点从她对古希腊女诗人萨福所遗留下的残诗进行广泛借鉴和发挥可以看出。据学者统计,共有五十多首萨福残诗散见于H.D.三十多篇诗作和散文作品中。除此之外,H.D.在用词和意象使用上都深受萨福的影响[4](P10)。大体来看,H.D.以两种方式来借鉴萨福残诗:一是在诗歌节奏和意象等方面对萨福残诗不动声色地模仿;再者是明显引用萨福的残诗,这其中比较明显的有包括《卡利俄甫》(“Calliope”)及《合唱系列/来自摩耳甫斯》(“Choros Sequence/from Morpheus”) 等在内的七首诗,这七首诗都以萨福残诗作为副标题。艾琳·格雷戈里认为,H.D.对这些残诗的引用“目的不在于阐释或表征,而是召唤。‘萨福’充当了对激情状态进行某种限制性和决定性沉思的符号。”[5](P152)对H.D.来说,萨福残诗为她提供了不同于男性文学传统的文学范式。萨福跳跃的诗行和诗中独特的意象不仅为H.D.诗思翱翔提供了潜文本,而且也是她开辟自己创作世界的基础。在苏珊·古芭看来,在借鉴和重构过程中,H.D.同时成为萨福的“当代合作者”。[6](P47)在此,讨论的视野将局限在H.D.创作的五首以萨福残诗为副标题的“断章”诗上,看她如何重构萨福这位文学祖母的声音,从而坚定自己的缪斯身份。

一、爱情与创作两难抉择的女诗人

无疑,H.D.是位勤奋的作家,她不仅是个多产诗人,写出了诸如“战争三部曲”和《海伦在埃及》等质量上乘的史诗性长诗,而且还是位小说家与散文家,同时还涉猎电影与戏剧。但是大多数读者只把她的名字与几首意象短诗联系在一起。而提及她的生平,也总是在介绍庞德、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等男性作家时,起绿叶配红花的作用。苏珊·弗里德曼在分析造成H.D.长期为人所忽视的原因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切仅仅因为“她是位女性,她书写女性,而且她的史诗性长诗中不断探索、具有艺术天赋和智慧的英雄总是女性。”[7](P48)而在H.D.的许多作品中,我们也总能感觉到诗篇背后诗人因性别而引起的身份焦虑,虽然有时这种情绪是通过为自己找个“面具”表现出来。以萨福残诗为副标题的“断章”诗即是很明显的例子。据田晓菲考证,萨福对H.D.的影响可以追溯至1911年。那一年,H.D.与庞德及阿丁顿在伦敦一起阅读《古典学刊》,接触到了一些萨福残诗。[8](P32-33)萨福多情热烈的一生毫无疑问地吸引了感情同样丰富的H.D.,而萨福所享受的诗名(柏拉图称她为“名列第十的缪斯”)也让处于男性诗人夹缝中的H.D.羡慕。然而,对一位生活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女性诗人来说,有时却陷入爱情与创作两难抉择的境遇,这种情绪首先生动地体现在她的《断章36》中。

《断章36》挪用的是这样一首萨福残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左右为难。”[1](P165)我们已无法考证萨福写此诗时的缘由,但根据现有材料我们知道萨福当时已经拥有诗名,应该没有我们这里所谈论的“作者身份的焦虑”,因此这首诗还应当是她众多描写个人情感诗篇中的一首。就字面来看,似乎是在描写一位初恋少女欲说还休的心态。但在H.D.的诗中,这首残诗背后的叙述者却面临着创作事业与情感生活两者之间鱼与熊掌无法兼得的选择。此时的诗人有着哈姆雷特似的困惑:“是诗的礼物最好?/还是爱的礼物最俏?”[1](P165)大概因为诗人平日里过于专注创作而冷落了自己所爱的人,此时躺在她身边的恋人因为生气对她反应冷漠。面对不知是否已经熟睡的恋人,诗人犹豫不决:“我是否该打搅你的休息/强烈地,热切地?/是爱的礼物最好?/不,诗才最俏:/然而,假如失去你/我能从诗中得到/什么欢喜?/还能留下什么诗?”[1](P196)诗人对恋人强烈的爱使她几乎难以自持,但她强忍着欲望,假装安静地躺着。在她心中,对爱的激情和对艺术的追求像两位摔跤手一样准备搏斗,而直至诗的结尾,诗人也没有告诉我们她的选择。这种情形多少让读者想到在创作生涯和情感生活中经常失衡的H.D.本人。

尽管如此,我们可以根据《断章113》来大胆推测诗人的最终决定。收入诗集《海门》(Hymen,1921)中的《断章113》是H.D.发表的第一首以萨福残诗为副标题的诗——“我既不要蜂蜜,/也不要蜜蜂。”[1](P131)在古希腊文化传统中蜜蜂具有许多象征含义(如表示人的口才或创作才能),其中之一就是与异性之爱联系在一起,这点在阿里斯托芬的剧作和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诗中都有体现。实际上,这本诗集的标题作品《海门》就把新婚男女之合比喻成蜜蜂对花朵的侵占:“很快,入侵者(蜜蜂)滑进/那紫色的花唇之间。”[1](P109)对于新婚之夜的新娘来说,体验到的不仅有“蜂蜜”般的甜美,更难忘的也许是那“蜂蛰”过的痛苦。萨福的残诗似乎让我们听到了一位处子的心声。我们知道,在萨福留下的残诗断章中,有一部分是祝婚歌。在这些歌声中,除了对新郎新娘的赞美和祝福之外,还有些是新娘对自己处子之身的挽留或已婚女性对失去处子之身的悲悼:“我为什么哭泣/我还在为我/失去了的处女时期/而悲伤?”[9](P43)

《断章113》中的女诗人似乎同样面临满足欲望同时,失去童贞的危险。但诗中的女诗人要比《断章36》中的那位显得果断。在这首由诗人倾诉组成的诗中,诗人以否定叠句的形式来强调对两性之间肉体之爱的拒绝。尽管她知道肉体欲望满足所带来的愉悦足以让她“目眩”,她还是强调:“不要蜂蜜/不要酥软的腹部/深深地滑入/也不要那带着金边/黏着花粉的四肢的拥抱。”[1](P131)因为她不想再重复激情过后的痛苦,而试图寻找一种新的满足欲望的方式:“倘若你回心转意/寻找手臂和喉咙的力气/像神一样触摸;/忘记那里拉小调;/知道,在琴的骨架上/你感受到的不是琴弦的颤栗/而是更加热烈的/来自骨、白色贝壳和奏出火一般旋律的钢丝/的热量。”[1](P132)“琴弦的颤栗”和“白色的贝壳”让我们想起萨福残诗中描写为爱而颤栗的意象以及另一首残诗中所提到的“神圣的龟甲”。此时,诗人选择的不再是那柔软的里拉琴,而是在她的指挥下“变成/会说话的乐器”的龟甲;[9](P10)她选择的不是那“酥软的腹部”,而是弹响乐器的拔子,用来演奏火热的韵律。《断章113》一定意义上与《断章36》构成姊妹篇,它告诉我们一个女诗人有时面临性别所带给她的困惑、甚至抉择的痛苦,但她最终选择了继续歌唱,突出了女诗人献身艺术的缪斯形象。而这种抉择的痛苦在诗人面临被负心人抛弃时,表现得更加明显。

尽管H.D.生活中有克拉格及布丽尔这些给过她感情支撑的女伴,但也许由于庞德、阿尔丁顿和西尔·格林等男性在她生活的不同阶段扮演过重要角色,H.D.对长期以来人们心中那个身为同性恋者的萨福形象进行了模棱两可的处理。即使触及,她也只是“潜在的表明同性之恋为她提供了一个庇护所,用以治疗因异性之恋造成的痛苦及表达这种痛苦时所需的勇气。”[6](P53)相比较而言,H.D.在诗中着重发挥的是传统中萨福作为一名弃妇的形象。据刘意青和罗经国两位教授主编的《欧洲文学史》(第一卷)介绍,萨福虽是位同性恋者,可是最后却因得不到一位男子的爱,失恋跳岩而死。[10](P20)收入在《海里奥道拉》(Heliodora,1924)中的《断章40》《断章 41》《断章 68》为我们刻画的女诗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形象。据路易斯·玛兹介绍,这三首三部曲似的诗有很多的自传成分。这三首实际创作于1916年的诗原先标题分别为《厄洛斯》《不凋花》及《嫉妒》,缘于H.D.对丈夫阿尔丁顿婚后感情不忠诚的强烈反映,但直到1924年经过删减,才藉萨福残诗以断章的形式发表。[1](P111)结合此情感背景,读者不难推测诗中所表达的诗人在爱欲中挣扎的痛苦之情。有趣的是,奥维德在《女杰书简》第十五章的《萨福致辞费昂书》中更是以萨福自杀前的口吻,通过凄艳的诗句,刻画了一位求爱不得、衣衫褴褛的弃妇形象。这封由奥维德杜撰的书信为我们更好地理解H.D.的三首“断章”诗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互文本。

据说费昂(Phaeon)原本是一位年老的渔夫,后来因为机缘得到爱神阿佛洛狄特的神力相助,返老还童成为一位英俊的少年。他的青春与美貌同样俘虏了萨福,因为他的原因,萨福离开了自己的女伴:“安娜特丽与我无缘,/奇丽的赛宙也一样,/爱杰丝异于往昔,不入我目,/还有其余的一百女郎,/我不该插足,不相配的你呀,/只有你独具天姿。”[1](P183-184)从信中我们得知,费昂曾经接受过萨福的爱,与她度过一段美妙时光,然而由于他浪荡的性格,已另找新欢,深陷痛苦之中的萨福甚至失去了歌唱能力:“我昔日的/歌唱之力不能一触即发,忧伤/使我的琴拨无声,喑哑了我的七弦琴。”[12](P195)最后,她听从一位女水神的劝告,决定跳崖浇灭那“无偿的火焰。”[11](P197)

在《断章68》中,H.D.同样描写了一位欲借死神之力结束情感煎熬的女诗人,而重构的萨福残诗亦与死亡有关——“……甚至在冥府”。只不过这句萨福原本用来责骂一位有钱而无知的女人的诗,被H.D.挪用为一位女性对已经负心的男子的诉说:“我嫉妒你死亡的机会/我是多么嫉妒啊!”[1](P187)(1916年阿尔丁顿应征入伍,参加一战)在诗中,“我”同样回忆起过去他为自己采摘的紫罗兰和对自己的赞美,但这一切似乎皆已烟消云散,“我”只希望死亡能尽快结束自己所受的痛苦。这种遭抛弃女性所感受到的悲伤在《断章40》与《断章41》中同样得到反映。《断章40》依托的是萨福残诗——“爱……苦甜”[1](P171),详细地阐述了诗人在爱中挣扎时所感受到的复杂情绪:爱带给她的不仅是甜蜜,更多的是被摒弃后的痛苦。在火一般的恋情中,女诗人已经预感到负心的男子将另找新欢:“厄洛斯能否留住?/其他人会折断/和扑灭他的生命。”[1](P173)被抛弃后,诗人觉得自己脆弱如花瓣和马上就要跌个粉碎的珍珠壳,不由叫道:“我将死去/我被人抛弃/成为弃妇,在这阵漆黑中/感到绝望。”[1](P175)《断章41》中的同样对作为断章副标题的萨福残诗“为了追逐安德洛美达,你飞身离去”进行了加工,把萨福原本是写给女弟子的残诗,变为被抛弃女性向负心郎讲述自己所感受到的悲伤,女诗人觉得身体已“被粉碎,被切开”。[1](P182)

苏珊·古芭对H.D.淡化萨福同性恋性取向的动机进行了分析:“同她那经常把自己同男性在一起所感到的脆弱戏剧化的自传性散文作品类似,H.D.对萨福残章的修改表示她对这种强烈欲望的接受,这种强烈欲望将迫使诗人在遭到感情上的抛弃之后,放纵自己的创作才华,从而超脱对他的爱及他最终变心时所带的痛苦。”[6](P57)劳伦斯·利普金认为这种把文学同爱的激情及女性后来受到抛弃时在灵魂上获得升华的过程联系在一起的观点恰好是女性作家区别于男性作家独特的文学传统,即他主张的“抛弃诗学”(Poetics of Abandonment)。而H.D.最后在《断章40》和《断章41》所表现的思想好像佐证了这种观点,遭抛弃的诗人并没有像奥维德笔下的萨福那样走上绝路,痛苦之余反而变得更加坚强。《断章40》中,备受痛苦的女诗人不禁问,既然知道爱是那么难以捉摸,那自己为什么还要选择它呢?她犹豫着是否有必要对负心人强抓不放:“完全占有/就是甜吗?”[1](P174)把从负心人那里得到的爱归还也许不仅只有痛苦。诗人最终的顿悟似乎告诉了我们她的答案:“然而为了歌唱爱,/爱必须首先击碎我们”。[1](P175)在《断章41》中,负心的男子好像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而把感情破裂的责任推给女诗人。面对指责,女诗人捍卫自己说:“我没有沉睡/在你等待的时候/我没有在那些灼热的岩石上沉睡。”[1](P182)而且自己从没有偏离爱神阿佛洛狄特的道路:“我也拜在她脚边。/我一觉醒来也采摘/笔直树干上的不凋花。”[1](P181)自尊的女诗人直至诗歌结尾也没有祈求爱神让她所爱的人回到身边,而是在自己的大度中寻找到力量,她宽宏地向爱神献出自己的礼物:“我的爱人/给予他情人的爱。”[1](P184)

H.D.曾这样谈起自己心中的萨福:“对于我们来说,萨福已变成一个名字,一个抽象名称及人类强烈情感的化名……她是个追求艺术完美的岛屿,喜爱古代美(在现代社会已搁浅)的人在那里能找到落脚处,可以歇息,可以找到重新冒险的勇气,能够梦想迄今为止从未被人开垦过的未来艺术成就的大陆和王国。”[12]作为意象派主要开拓者的 H.D.有意淡化传统中为爱痴狂的萨福形象,而着重强调了萨福“女荷马”的身份,萨福一定程度上是后辈女作家创作才思的源泉。在H.D.心中,萨福即是被男荷马们践踏过的片片碎瓷,而她要做的是在继承中重构这个被篡改的声音,让萨福(也许还有她自己)成为火中涅的凤凰。

[1]H.D.Collected Poems 1912-1944[M].New Y ork:New Directions,1983.

[2]Bercovitch,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Vol.5)[M].New Y ork:Cambridge UP,2003.

[3]G ilbert,S.M.&Gubar,S.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 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ty Press,1979.

[4]Collecott,D.H.D.and Sapphic Modernism 1910-1950[M].New Y 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5]Gregory,E.H.D.and Hellenism[M].New Y 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

[6]Gubar,S.Sapphistries[J].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1984,(11).

[7]Friedman,S.Who Buried H.D.?A Poet,Her Critics,and Her Place in“The Literary Tradition”[A].Bloom,H.Ed.Modern Critical Views H.D.[C].New Y ork:Philadelphia,1989.

[8]田晓菲.“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9]萨福.萨福抒情诗集[M].罗洛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1989.

[10]刘意青.罗经国.欧洲文学史(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11]奥维德.女杰书简[M].南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12]Keeling,B.L.H.D.and The Contest:Archaeology of a Sapphic Gaze[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1998,(2).

猜你喜欢

断章女诗人痛苦
卞之琳《断章》
谁痛苦,谁改变
著名女诗人胡茗茗
分担痛苦
中国优秀女诗人作品选读
迎额头崩出的字
作为音乐史家的阿多诺
——论《贝多芬:阿多诺音乐哲学的遗稿断章》的未竞与超越
于情于诗,曰俊曰丽——青年女诗人徐俊丽和她的无题诗
痛苦力
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