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论”观照下诗歌翻译实现的艺术效果——以许渊冲《钗头凤》译本为例
2010-02-16李长利
李长利
(首都体育学院外语教研室,北京100088)
诗是文学文本中一种特殊的形式,其特殊性不单单表现在音韵、节奏等“外在可感的形式系统”,也存在于其意境、情志等“内在理念的非形式系统”[1]。“形式系统”的复杂性与“非形式系统”的模糊性决定了诗歌翻译的不确定性,于是诗歌翻译的可靠性一再受到质疑,甚至有人否定诗歌的可译性并感叹“诗者,译之所失也”[2]。然而,不管诗歌在翻译中“失去”多少,诗歌翻译是可行的,许渊冲先生提出的“三美论”成为诗歌翻译优劣的重要标准。
一、“三美论”
“三美论”(意美、音美、形美)是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倡导的诗歌翻译理论。“三美”最早出现于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3]后来许先生将鲁迅的“三美说”应用到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上来,提出译诗要尽可能传达原诗的意美、音美和形美。译诗要像原诗一样能感动读者的心,这是意美;像原诗一样有悦耳的韵律,这是音美;还要尽可能保持原诗的形式,这是形美。许先生认为,传达诗歌“音美”就是传达原作音韵美和节奏美。若译者能运用与原诗相似且富有音韵美和节奏感的词进行翻译,效果会更佳。“形美”主要包括句子长短,行数多少,诗行错落,排列重复颠倒,对仗工整等方面。“意美”是通过境界来表达的,境界实际上就是情景交融。三美之中,意美最重要,音美次之,形美最后。就译诗而言,应该照顾到“三美”[4]。
二、“三美”在《钗头凤》译文中实现的艺术效果
(一)意美
诗的形与音就像人的骨骼和血肉,而意则像人的灵魂,由此“意美”就指译诗传递原诗的“神韵”。诗的意美在于它以最简单的形式和最精炼的语言构筑成一幅有动感、有神韵的画面。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种浑然天成正是古诗意美的关键。“读者进入诗歌的意境总是从感受意象开始的。'意'就是物体内在的精神,'象'就是具体的物质外在的表露。意象是指诗歌中熔铸了作者主观感情的客观物象(或说是指经作者运思而成寓意深刻的客观物象)。意象是诗歌的'诗眼'和'灵魂'……”[5]90意象将抽象的概念变为具体的感受,使读者通过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感觉效果来加深对作品的理解与欣赏。“意象是诗篇中最具体、最细小的形象单位。意象对于意境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意象是花朵,意境就是春天;如果意象是美人,意境就是良宵;如果意象是鬼火,意境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夜色。”[5]90
《钗头凤》写的是陆游自己的爱情悲剧。陆游的原配夫人是其表妹唐婉,婚后两人恩爱有加、情投意合。然而陆母却对儿媳产生了厌恶感,逼迫陆游休掉唐婉。二人被迫分离之后,唐婉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彼此之间也就音信全无了。几年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与偕夫同游的唐婉相遇。唐婉安排酒宴以表对陆游的抚慰之情,陆游无限感慨,于是乘醉吟赋这首词,并信笔题于园壁之上。
许先生的翻译在题目上提及“沈园”,这样一开始就将整首词悲悲切切的基调以及词人怨恨愁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感情把握得十分到位。词的上阕,通过追忆往昔美满的爱情生活来感叹被迫离异的痛苦。开头三句回忆往昔与唐婉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译者将“红酥手”翻译为“Pink hands so fine”,其中“pink”的选词比较考究。词典上pink的解释是:of a pale red colour“粉红色的”“淡红色的”。这个词很自然地让人想起描写女人美丽的诗句,如“人面桃花相映红”,略施粉黛的美丽形象便跃然纸上。“酥”体现唐氏的娇弱和贤惠,用“fine”一词就把整个意思表达清楚了。“红酥手”,不仅写出了唐氏为词人殷勤把盏时的美丽姿态,同时还有概括唐氏全人之美(包括她的内心美)的作用。没有出现任何与“beauty”有关的词汇,但却成功地传达了词人的赞誉之情。另外也使得意境更美,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这也是有的学者提到将“陌生化”理论运用到诗歌创作中来的原因。唐婉手臂的红润、酒的黄封以及柳色的碧绿,使这幅图画有了明丽而又和谐的色彩感,译者很好地把握了这一点,用了“paint”“green”两个词。paint的运用使得画面有种灵动之感,此外,“confine”大有“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感觉,生机勃勃的春天烘托了夫妻携手的美好情景。
然而好景不长,恩爱的夫妻被生生拆散。但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下,陆游不可能对母亲表示一丝一毫的反抗甚至不满,一切苦痛只能藏在心里。“东风恶”的“恶”字显示出词人受到的不公正对待,译者用了“unfair”,表达了双方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throng”意为“move or p ress in a crow d”“群集、拥塞”。“severe”意为“divide o r break o r separate sth by cutting”“切断、割断”,使拆散夫妻的力量更加显得暴力,在语气上强于“separate”和“depart”两词。
词的下阕,描写词人由愤慨的情绪回到现实中,沈园再会唐婉。“春如旧”(Sp ring is as green as befo re)承接上面“满城春色宫墙柳”,然而物是人非,留下的是“人空瘦”。“lean”指瘦弱(of peop le or animals w ithout much flesh,thin and healthy),该词表现的不仅有唐婉因“几年离索”而消瘦,同时也表现出其姣好的一面。“in vain”表现了“空”的含义,因为在两人婚姻结束之后,各自都有了家庭,再愤慨忧郁又有何用?但后面一句“泪痕红浥鲛绡透”又再现唐婉对词人的难忘。“soak”表明泪流之多,伤心之切,大有“江州司马青衫湿”之感,这无疑使词人的心情更加悲恸。“桃花落,闲池阁”是上阕“东风恶”引起的萧瑟的气氛,选用“blossom”没用“flower”是因为前者可以做动词用,引起“花开花落”的动感,大有短暂的欢愉之后伴随着长久的落寞。“deserted”形象地表现了荒凉之感。
“诗有名句,使全篇增色;句有字眼,使全句皆活。”好的诗歌译作又何尝不是如此?“意境的译法,专在用字传神。”[6]97意境的传达靠的是传神的词语,译者需要有丰富扎实的语言功底以及诗人一样的灵感。“许渊冲在译诗中使用的英文词语,往往形象、传神、生动、简练,一如诗歌创作中所谓的诗眼,从而有力地增进了译诗的意美。”[6]97上文许先生的译文在词语运用上印证了这一点。
(二)音美
中国古典诗歌对节奏和音韵都有严格的要求,而传统英诗对此也有很严格的要求,黑格尔曾论述道:“除无韵体诗(blank verse)外,大多数都是押韵的,抒情诗更是如此,虽然受时代因素的影响,韵诗曾一度受到冷落,但总的来说,韵诗仍是英诗的主流而且有越来越时兴之势。”[7]
音美指译诗押韵,并且音要有轻重,相间如原诗的平仄。诗歌还要有节奏,顺口动听,这就是诗的音美。音美在译文中能否表现出来确实很重要,因为一个人在阅读诗歌时,诗歌所引起的美妙旋律会在他心头回响。宋词最初就是一种用来吟唱的诗歌,音乐的旋律美藏于其中。《钗头凤》长短句相间,以短句为主,节奏短促,主要采用平平仄的格式,每行又多以去声结尾,这与诗人沉痛悲苦的心情相一致。该词中两阕押韵形式为aaabcdee,此外,每阕末尾的叠字更增添了韵律感和节奏感,表现出词人痛不堪言的情感。
汉英两种语言存在巨大的差异,汉语用韵呈统一化,英语则呈多元化。比如,在汉语近体律诗中,第2、4、6、8句均押相同的尾韵,第一句可押可不押。与此相对,英诗却在押韵上较自由。英诗可押可不押,可押尾韵、内韵、辅韵或头韵,甚至押韵方式也多种多样。在这首词的翻译中,译者也采用大量的押韵方式:其中有头韵如cannot,confine;thoughts, throng;silk,scarf,soaked。腹韵如hands,branded; fine,w ine,confine;unfair,rare;throng,long, w rong;green,lean,unclean;fall,hall;lo,go,no。半韵如severed,years;word,her;no,go。
欣赏许先生的大量古诗翻译,尤其是与其他译者的译本进行比较时,很明显的特点就是有较强的韵感。韵押得好,读起来自然就朗朗上口了。有时,在不同情况下,许译会采取相同的“尾语”,如“O w hen,please,look,alas”,使用尾语的目的就是押韵。而在实现韵律美的同时,译诗的情韵得以强化和渲染。尾语对于再现原诗的内涵,起着明显的积极作用。如果去掉尾语,不仅会给译诗带来韵律方面的损失,而且语义方面的损失也是不可低估的。
诗歌创作由于格律上的限制,或为了强调某些词语,以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取得迥乎寻常的表达效果,往往采取倒装句式。“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一剪梅》)其实正常语序应该是“樱桃红了,芭蕉绿了”。但要调整过来韵味就全没了。“在诗词中,为了适应声律的要求,在不损害原意的原则下,诗人们可以对词序作适当的变换。”[8]“Our oath is still there.Lo!/No word to her can go。”后一句的正常语序应该是“No wo rd can go to her”。为了前句“Lo”的韵而调整语序。同样的例子还可以在这首译诗中找到。
译诗除了在韵律上表现出美感,还在节奏上表现美感。该词中长短句相间,但以短句为主,节奏异常短促,每行多以去声收尾,这种表现方式传达出词人极度悲恸的心情。汉英两种语言在语音和语调上也有着本质的区别,汉语是声调语言,而英语是重音语言,这就导致汉诗英译中很难保持原诗的音美。而译文的押韵方式为aaabbccc,押韵形式工整如原词,每行结尾都采用重音词如fine,w ine,confine, unfair,rare,throng,long,w rong等,这样与原词的去声一致,能够充分表现词人极为悲恸的心境。
(三)形美
诗歌是音、形、意的有机统一体,上乘的译作应该在传达原诗的内容与神韵的基础上,达到原诗的最佳形式。形美是指译诗诗行整齐,或长短不齐如原诗。译诗最好能做到形似,至少也要大体整齐。虽然在许先生的“三美论”中“形美”是第三位的,但好的译者却努力地最大限度地传达艺术之美,因为一切好的艺术作品应该是美的反映、美的结晶。艺术的精髓是美,美的形式能给内容以生命力。“诗主要是凭借语言文字使'情趣意象化'(《朱光潜美学文集》第2集第7章),读者的感受是通过思维和意象表达的,是间接的。然而,读者在读诗时视觉也起一定的作用,如诗行的排列、诗节的安排,乃至行距、大小写、斜体等都对视觉感受起一定的影响。诗配画,画配诗,这是古今中外常见的,诗画交织,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互相补充,突出主题,从而大大加强了诗的艺术感染力。”[5]119-120
比照原词及其英文译本,句子长短相差无几。原文句子比较短小,有的就是单个词加上标点构成,在英译中,译者成功地保留了这种形式上的相似性。在陆游的原作中,诗词总共80个词,在许的英译中词语总共79个,除了在标题处增加了题名外和原作基本一致,格式安排灵巧简洁,构成精巧的塔形结构。两阙结尾处三个叠字的翻译更是保持了原文的形式,“No”“W rong”两个单音节词的三次重复使用,表达了词人看到昔日爱人的悲戚及其憔悴的面容时所产生的怜惜之情,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冲破喉咙。这样既和原文保持了形式上的一致,意义表达上也趋于一致,表现出词人沉重感情的猛烈迸发。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王佐良在《中楼集》中说: “诗歌不比小说,脱离了语言和技巧,诗几乎就不存在了。”[6]94词语的凝练以及诗人般的灵感让许渊冲的译文成功地传达了原诗的意旨,给人以美的享受。“三美论”是许先生在多年的诗歌翻译中总结出来的具有巨大指引作用的理论。但理论本身不能成为实践过程中束缚人的包袱,许先生也强调了在“三美论”中三个标准的先后顺序或轻重缓急。作为“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而得来的诗歌翻译,需要花费巨大的心力才能得到堪称经典的传世译作。
[1]刘宓庆.翻译美学导论[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5:141.
[2]海岸.诗人译诗译诗为诗[J].中国翻译,2005(6):2.
[3]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3.
[4]许渊冲.翻译的艺术[M].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06: 7381.
[5]齐晓燕.英诗的美学探究[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8.
[6]张智中.许渊冲与翻译艺术[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2006.
[7]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册[M].北京:北京商务出版社, 1981:68.
[8]王力.诗词格律[M].北京:中华书局,1997: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