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位大学者——钱钟书
2010-02-16■高莽
■高 莽
怀念一位大学者
——钱钟书
■高 莽
大学者钱钟书离开了神州,爱他敬他的大地顿时出现一块空白。这个空白也许需要一两代人的努力才能补上。
钱先生是老前辈,他的学术成就,为人功德,社会早有评定。晚年不肯滥用时间,闭门谢客,婉绝采访,澹泊明志,但对新事物极其注意,对后生成长关心备至。仅仅由于工作的需要和命运的安排,我有幸接触过这位老人,听过他的讲话,按照他的意思办过几件事,从此在生活与工作中竟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的恩泽。
回忆中不可或缺的人
回忆钱先生时,我的脑子里总有另一个人和他相随相伴。她无时无刻不和他在一起。她就是他的夫人杨绛(杨季康)先生。他们是一个分不开的组合体。无论探讨深渊的学术问题,还是处理平凡的日常琐事,二人总是合商共议。
他们从大学相识,到钱先生只身先逝,在60多年的漫长人生道路上,不管风吹浪打,命运如何摆布,他们荣辱与共,同舟共济。
钱杨是同道是知音。1941年,钱先生出版《写在人生边上》一书,扉页上特注明是“赠予季康”的。他的《围城》也是献给杨绛的。是杨绛不断地督促,替他挡了许多事,让他省出宝贵时间,使他在繁忙中完成传世奇书。40年后,杨绛回忆钱先生创作《围城》的过程时说,他们二人每天晚上在一起阅读他写成的稿子:“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
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做到心照不宣,相互理解。钱先生再版《围城》,杨先生在一位热心友人的再三怂恿下写了一篇记述他写作那部小说时的历史背景与经过,文章写好后,又是经那位友人多次催促,三年之后才发表出来。她说:“我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据事纪实。”钱先生认为杨先生的记述“没有失真”。她的《记钱钟书与〈围城〉》一文,是研究钱先生小说创作的极有价值的第一手文献。
我珍藏着杨先生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杨先生写的,而信封是钱先生的手笔。可见他们连写信时也在一起。
钱先生是杨先生的书法老师。年逾七旬的杨先生拿起毛笔练字。她请钱先生当教员,钱先生慨然接受,但提出严格要求:学生每天必须交作业,由他判分,认真改正。钱先生审批杨先生写的大字,一丝不苟或判圈儿或打杠子。杨先生嫌钱先生画的圈不圆,找到一支笔管,让他蘸印泥在笔划写得好的地方打上标记。杨先生想多争几个红圈儿。钱先生了解杨先生的心理,故意调侃她,找更多的运笔差些的地方打上杠子。我见过杨绛先生的大楷“作业”,她很重视钱先生的批示。二位老人童心不泯,感情纯真如初。
钱杨观点相同、语言相近、志趣相投,彼此绝对信赖,在任何情况下都相互支持与赞同。十年“文革”浩劫期间,我们都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人。钱先生被封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受到无端地攻击与诬陷。杨先生全力地维护他,安慰他。造反派把愤怒洒在杨绛头上,批斗她给钱钟书通风报信。杨绛没有感到屈辱。反而认为值得自豪。这位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女性用坚定的语气说,她是通风报信了,因为她能担保“钱钟书的事我都知道”,而且“敢于为他的行动负责”!她的声音不高,每句话却掷地有声,震撼人心。这种崇高的表现,远非每一对夫妇能够做到。
钱先生卧病住院期间,杨先生帮助他解脱痛苦,给予安慰。“钟书仍重病。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前,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这是杨先生在1995年5月18日信中的话。话中的深情,令任何人不能不为之感动。多么伟大的女性!多么崇高的声音!如今,钱先生确实在她之前走了,他的先走也许使她在精神上有些慰藉。错了次序,二老如何是好?钱先生在病中,他们的爱女逝世。这是何等沉重的打击,全由杨先生承担了。钱先生走了,可是我总觉得他仍然和杨先生在一起,而杨先生的整个身心也在守护着钱先生。她身单力不薄,年老意志更坚强,她绝不允许谁来欺侮钱先生,不管是在钱先生生前还是身后,她都一如既往。
钱杨二位先生也有不同。钱先生是一位思想家、科学家。他用一生的努力,揭示着证明着一个个真理。中外古今,哲学、艺术、文学被打通融汇、通感、灵性、诗画的命题也清晰明白。渊博的学识,准确的譬喻,透彻的论证,从过去现在到将来,都被人心悦诚服地认同。他的结论,将不断地得到人们的重复验证。而杨先生,则是一位艺术家、文学家,她用一支普普通通的笔,创造出来许彦成、姚宓、李君玉、张婉如等一群人物,在是与不是,似与不似之间漫步,也得与方鸿渐比肩而立。杨先生在许多平白浅淡的散文中,写了钱钟书,写了父亲、姑姑、妹妹,也写了许多普通的人,他们都已成了众口乐道的熟人。她还为小癞子、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从外国文学神坛上走进神州大地铺设了多彩之路。杨绛先生作为一位文学艺术家,她所从事的劳作,是任何人不能重复的。这就是他们二位的不同。但更为奇特美好的是,钱杨二位在生活中,又恰恰相反,钱先生在用功之余,兴致所致,顽皮淘气,大有艺术家的脾气。杨先生则冷静认真,一丝不苟,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地道是一位科学家的性格。这真是郎才女也才,女貌郎也貌,天作地设的夫妻啊!
钱杨二位先生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但他们保持并发扬了中华民族夫妻关系的传统美德。他们是我们后人永远应当学习的榜样。
为钱杨二老画像
杨先生在外国文学研究所期间。我在《世界文学》杂志编辑部工作,为了处理一些稿件,有时需要请教杨先生。钱先生在中国文学研究所任职,那时,他经常来看望杨先生。两位学者总在一起,形影不离,令人羡慕与赞叹。
我一直想把他们画出来,不是画单独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在一起。可惜总也没有机会。
“文革”期间、从事社会科学的研究人员纷纷被赶到河南信阳去走“五七”道路,任听军宣队摆布,今天盖房子,修猪圈,明天开批斗会。这些知识分子什么都可以去干,就是不让他们真正研究学问。
政治运动第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圈在干校内的知识分子除有限的几种政治书报之外,什么也不许看。他们被强制地与书隔缘。不看书,不了解外部世界,还称得起什么知识分子?天长日久,批斗会也开得有气无力了。那一阵晚饭后,接受改造的知识分子们三三两两地到干校附近的野外去散步。活动天地不大,迎面总会遇见熟人。我常常看到钱杨二老的身影。在众人当中只有他们显得无比亲密,因为大多数人的感情在当时那种环境下已被扼杀了。他们二人的影像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床铺上,兴致所致,默画了他们的背影。夸大了钱先生的笨拙可笑的体态和杨先生亲昵的娇小身姿。二人并肩漫步,满身人情味。朋友们传看,说这是漫画,认为画中抓住了他们的特点。不知何人把那幅漫画拿给了钱杨二位。我得知后真有些害怕,怕惹得二老不高兴,怕说我丑化了他们,更怕别人上纲上线说我宣扬资产阶级爱情观,给自己惹来新的麻烦。我心中犯嘀咕,因为早在1950年,《文艺报》就曾以 6个版面载文专门批判过我的漫画,说我丑化了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我心有余悸。后来栾贵民告诉我:二老看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称赞了几句。
我的胆子大了些。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又给钱杨先生画了几幅速写像和漫画像。漫画像曾刊载在《南方周末》上,有些地方报刊还转载了。我将自己画的几位文学前辈的漫画像送给二老听取意见。杨先生告诉我:何其芳的画像最好。其次是俞平伯。她的画像比钱钟书的好。他还指出:画的她和钱先生都“偏向美化”,绊住了我的画笔。这里需要做一点说明。自从我因漫画挨批以后,再不敢画漫画。随着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的开展,我学乖了,只美化不丑化。有一次,我妈妈对我说:“你画男人时,画得年轻一点;画女人时,画得漂亮一点。”她的话甚灵,每次按她的信条作画时往往博得被画人的肯定和赞美。这话传到了钱杨二老耳中。有一天,栾贵民告诉我:“有人说‘按他妈妈的话画下去,他作不出真正的艺术作品来。’”他没有指明“有人”是谁,但我可以想像这话出自何人之口。这也正是为什么二老肯定我的漫画而否定我的美化的原因。“我很感激二老一针见血的批评。他们的话,我铭记在心。可惜长期的禁锢使我已放不开手脚了。
学者的书房
1986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代表《世界文学》杂志去向钱先生邀稿。我当时还怀抱着一颗私心,想趁机观赏一下钱先生这位满腹经纶、学贯中西、国内外遐尔闻名的大学者的书房。
三里河。小楼的三层。钱杨两位的寓所。我准时走进了他们的家门。
钱先生谙通多种西语,著述中旁证博引古今中外名篇。据专家考证,仅《管锥编》一书中就引证了几千名文人的话,提到近万篇作品。我相信这样两位大学者家里到处会是书。他们家就是书的世界:软皮线装的中文古籍,硬皮烫金的厚实洋书,大本小本,无所不有。主人即使不让我翻阅,用眼睛瞄一瞄书脊也很过瘾。
我们在客厅里谈完了工作。我怯怯地提出想参观一下他们书房的希望。二位老人笑了。钱先生当时坐在一张写字台的后边。他扭头看看背后的两个书柜,意思:这就是我的书房。杨先生还领我参观了一下他们的住宅、寝室、女儿的房间,还有一间作为餐室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些书,但不多。
其实,客厅就是书房。他们家中就那么些书,好像还是字典一类的工具书,少得惊人。我感到愕然。
也许正是这种意外的反映使我突然领悟到一个真理:真正的学者不仅博览群书,更善于启动头脑的全部功能。知识不是在书柜上,书本里,而是像电脑似的储存在自己的头脑里。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要需要。呼之即出,写作时信手拈来。钱先生就是这种大学者。
钱杨似乎没有藏书的习惯。不过我从他们的著作中知道,他们没有书又活不下去。杨先生在《干校六记》中记录了他们二人这样一段对话。
“默存(即钱先生——笔者注)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
“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这是钱先生和杨先生的肺腑之言。
我在他们的书房里仿佛受了一次理智上的洗礼。认识到真知不在于藏书多少,而在于书房主人的内心充实。钱杨二位不用书籍装点自己的房间,没有让成堆的书籍挤掉生活的空间,更没有让现成的书籍束缚住自己的头脑。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了头脑的清醒和内心的自由。
他们的作品,无论是鸿篇巨著还是散文诗词,含金量极高。
钱先生和电脑
钱先生家中没有电脑,自己也不使用电脑,然而,他深明电脑的作用和发展前途,便大力倡导电脑事业,并多方予以支持。每次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开会,他必然要抽出时间了解一下计算机室的工作。他不肯担任任何单位的“顾问”,唯独计算机室例外。他不仅接受了“顾问”的委任,而且时时顾问计算机室的事业。
改革开放初期,钱瑗访问英国回来后,向父母介绍了国外使用电脑的情况,谈及英国用电脑储存莎士比亚资料与查阅资料的各种功能。钱先生立刻意识到这一新鲜事物的意义,便建议中国文学研究所成立电脑组,即后来的社科院直属下的计算机室,并为之以英文命名,希望其走向世界。
为了发展电脑事业,使其有效地为中国文学研究服务,钱先生没有少费心血。他以其不寻常的思辩方法提出首先要把我国文学史中的精品全唐诗全部输入电脑,进而解决如何查阅的问题,用何种数据格式,怎样通过一个字能调出全诗,等等。钱先生在编制程序上的意见成为计算机室的指导思想。钱先生的指示具体、有远见,使电脑工作者都感到惊奇。在他的指导下,《全唐诗》等课题,获得了科研工作国家科技进步奖。成为当时使用电脑处理中国古典文献的先行队伍。钱先生的原则指导,是迄今为止解决这个领域的基本原则。这不禁使我联想起,早在1946年《围城》首次使用“电视”这个中文词,钱先生那种对未来的微笑。他在病中,为中文古文献的数字化成果。又起了一个准确而响亮的名字——“电书(Telebook)”,这也必为世人所认可。
钱先生在经济上对电脑工作者也予以支持。他几次将自己的稿费,如 《写在人生边上》《人·鬼·兽》等作品的稿费,全部支持了这项事业。
由钱先生提议,1992年社会科学院计算机室曾在汕头举行过中文电脑研讨会。国内外有60~70人参加研讨会,成绩斐然,新闻媒介有所报道。
1993年准备再举行一次研讨会。总结前次研讨会的经验,代表们可以携带自己的作品来参加会议。对参赛的作品还准备进行评比,并向成绩突出的前10名颁发奖状等。钱先生建议设立“仓颉奖”,因为中文电脑的作用似仓颉造字。为了突出前三名,还建议另加奖品。筹委会考虑再三,决定前三名增奖国画一幅,请钱先生在画上题字,以示重视。钱先生同意了。
由于种种原因,研讨会没有开成。然而钱先生的题字对鼓励中国电脑事业的发展具有深远意义。
钱先生修改题词
中文电脑研讨会筹委会让我来完成作为奖品的三幅画。我画了三种不同的仓颉像,我想为仓颉画像写几句话。于是我把自己的想法写成文字,可是自己没有足够的把握,交给栾贵民修改。我没有想到他把这段文字呈送钱先生审阅。如果我早知道他这样做,我会用一张好纸,规规矩矩地把题字写出来。
过了几天,他打电话找我,说有要事相商。我匆匆来到他的办公室。他面无表情地把我的文字还给我。我的心砰砰在跳。“你看吧!”他说。当我打开那张纸时,发现句句有改动。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好现象。他说:“你细细看看。”当我仔细看了以后,认出那是钱先生的字迹。我一下子怔住了,接着高兴地叫了起来。他黝黑的脸上这时才露出憋了很久的喜悦。这么一般的文字,竟请钱先生浪费精力与时间去改,我深感内疚。
钱先生改后的文字:
“仓颉造字,历史传说由来久矣。虽属神话,而其实质蕴含开拓与创造之旨。所谓仓颉其人者,观日月山川之形,察鸟兽虫豸之痕迹,触类启悟,获得表达思维之记号或方式。于是汉字萌生,混沌转为清晰,人之知力征服自然,能使‘天雨粟,鬼夜哭’,人类文明于是乎始。伟哉仓颉!”
遵照钱先生的旨意,我把这段题词写成了条幅。筹委会又把这段文字印在专供会议参加者用的T恤衫上。
那次研讨会虽然没有开成,但钱先生改动的题词却成了历史的记录。
两幅小画
钱先生在三幅仓颉画像上题了字。对一幅画题字他感到不满意,于是在另一张小块宣纸上重写了两遍,盖了章,并嘱咐田奕装裱时用后题的字代替原画上的字。但我觉得挖补钱先生的题字,可能会招来别人的怀疑,甚至不明作品的真伪。我建议重画一幅,麻烦钱先生再题。
钱先生后来题的字,保留在我手中。我常常拿出那块不大的宣纸思考。有一天,头脑里忽然闪现一个念头,何不借用钱先生的字,补画成小品呢?于是,我把那张小纸按题字分成两块,在每一块上又画了两种很小的仓颉像。一幅是仓颉在观看龟甲图案,一幅是仓颉站在荒原中思考。在后一幅小画上我有意把他画成类似耶稣。我想,仓颉在人类历史上的作用决不亚于耶酥。我还利用钱先生试笔时留下的未写完的字作为草丛上飞舞的昆虫。
过了一阵,我觉得小画很有情趣,便把原画拍成照片,寄给杨先生,如杨先生愿意,可拿给钱先生看一看。我想这类趣事或许能给病中的老人带来些愉快。当时钱先生正在医院治疗。1995年5月18日,杨先生寄给我一封信:“收到来信并附照片,已带往医院给钟书看。他十分欣赏你的两幅小画以及‘草丛上飞舞的昆虫’。”
捧读杨先生的来信,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热泪夺眶而出。默默祝钱先生早日康复。
钱先生的风范
钱先生高高的身材,戴着一幅深度近视镜,犀利的目光,硕大的额头,整天躲在书房里作学问。如果有事,他总是认真地静听对方讲话,从来不打断言者的思路。钱先生喜欢交谈,一出口,必语惊周围。他脸上总是浮着会心的微笑,他身边总有杨绛的陪伴。
从五七干校回京以后,钱先生格外珍惜时间,他觉得白白浪费的光阴太多了。他有很多学术课题待深入探讨与解决。因此,他谢绝采访,电视台请他上镜头,他退避三舍,社科院决定为一批老学者们录相,他婉言回避。
社会上广泛流传着钱先生的一句名言:“假若你吃了鸡蛋认为不错,何必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这句话最早是杨先生透露出来的,是为了谢绝一位外国记者的采访而说的。
但,钱先生决不是毫不讲情面的人。他那浓浓的深情,在他的著述中弥漫于字里行间。
晚年,他也接见过为数不多的外国客人。譬如,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这位作者来我国访问时,出于旧情,他们见了一面。钱先生早在几十年前,在自己的文章中已提及过莫拉维亚。顺便提一句,钱先生在很多领域是超前者。我们外国文学工作者现在探讨的不少问题、一些人物,他在三、四十年代已经有所论述。
俄罗斯汉学家索罗金要求拜见钱先生,钱先生在家中接待了这位学者。记得钱先生说过:索罗金是《围城》的俄译者,他的俄译本比原著第一次在国内重印本早问世五个月。钱先生精通英、法、德、意、拉丁等多种文字,可惜不懂俄文,否则他也许会对俄译本和俄罗斯文学有所评论。
有一次,听钱先生谈作家的使命。他说,作家要能抵制任何诱惑,要有一支善于表达自己思想的笔,然后拍了拍肩头。他看着我茫然的表情,想到我可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便加了一句解释:“要有铁肩膀,能扛重担。”然后概括地说三个词:头脑、笔、骨气。
《世界文学》杂志准备刊出一篇外国人赞扬钱先生的文章。钱先生得知后,希望我们不要登载。他说:“你们若一定坚持自己的编辑计划,我意改成一条小消息就算了。”要求在《世界文学》上刊出自己的译作或评论自己作品的译者大有人在,而建议不刊登的人廖廖无几。
我与钱先生接触有限,但每次都能听到一些精辟的见解。
有一次,钱先生谈到“开放”政策。他说:“开放的政策有两种。一种是殖民地式的;另一种是有主见的。所谓殖民地式的开放政策,就是外国说什么好,就跟着人家说什么好。我们要施行的开放政策要有气魄,有自己的观点。”
钱先生80寿辰时,有一些单位要为他祝寿。先生闻讯后,坚决不同意。钱先生讲过一句极富哲理的话:“老去增年是减年。”他还提过一件事,有人准备为他父亲开纪念会,被他婉言辞谢。同时,他给朋友写信,说:“何苦来呢:找些不三不四的闲人,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花些不明不白的冤钱。”这是真理,是实话,更是人生的观点。可是他的话被人给捅出去,又被人误传。其实这句话有普遍意义,真正做到需要有胆识。
钱先生临终的遗愿是:遗体只要两三个亲友送送,不举行任何仪式,恳退花篮花圈,不留骨灰。忠贞的伴侣杨先生严格地执行了钱先生的要求。
1998年12月21日,杨先生带着几位亲友在火化炉前鞠躬三次,不声不响地送走了这位20世纪的伟大学者。
钱钟书先生走了,但他的学术成果与为人的风范永远地留在人间。
(胡小明选自李明生、王培元《文化昆仑:钱钟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