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迷、探寻与重构*
——《喜福会》文化诉求的再思考
2010-02-09贾林逸贾转红
贾林逸,贾转红
(1.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30;2.中铁八局集团昆明铁路建设有限公司,云南昆明 650200)
失迷、探寻与重构*
——《喜福会》文化诉求的再思考
贾林逸1,贾转红2
(1.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30;2.中铁八局集团昆明铁路建设有限公司,云南昆明 650200)
谭恩美站在中美文化的交叉点上,以家庭文化中最富亲情性的母女关系为视角,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历史的反思和探寻。三代女性的不同命运实际上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现代性转型的言说。其关心中国文化的未来命运,出自于对文化大同的构想和建构一种与主流文学并驾的美国华裔文学样式的抗争。
《喜福会》;中国传统文化;母女关系;现代性转型
以西方文化为参照体系,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历史的反思和追问,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不乏其例。老舍的《二马》在中英文化对比中刻画出旧中国孳民老马愚昧落后的灵魂;高晓声的《陈奂生出国》则以美国为背景,凸现陈奂生不被现代文明所熏染的抱残守缺的积习。然而这两部作品并未在中国文坛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其根本原因在于两位作家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自身。著名作家张平说:“对一件事情,如果要有个准确到位的认识,最好的观察点是一只脚站在门内,一只脚站在门外。[1]223”1989年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推出其处女作《喜福会》,其一出版即成为畅销书,获得“全美图书奖”等一系列文学大奖,中外文坛好评如潮。《喜福会》的成功得力于谭恩美“脚跨中美两种文化”[2]223,她以美国式的现代文明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的陋弊,又以中国传统文化去框正美国式现代文明中的荒残。
在讨论对现代生活的影响时,中国传统文化“较多地是指中国人在历史上特有的宇宙观、道德观、价值观。[3]2”“在某种意义上说,差不多就是家庭文化。[4]3”谭恩美正是从家庭文化中最富亲情性的母女关系上省思中国传统文化的。谭恩美说:“我认为我的书讲的是亲情与家庭。[5]2”在她看来母亲是过去与未来、传统与现代、记忆与希望的承载体,是中国文化和传统的化身;女儿则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又是未来的母亲,理解了母女关系就理解了中国传统文化。她一再强调“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母亲,纪念她的母亲。[6]前言6”这样,母亲的母亲—母亲—女儿之间的关系史,就建构成中国文化过去—现在—未来的关系言说。本文拟对这三代女性的不同命运进行解读,以考究《喜福会》的精神指归。
1 母亲的母亲:失迷与殉情
苏安梅的母亲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萎顿堕落及亟待拯救的精神状态。谭恩美以三次失家为中心,写出了这位母亲的母亲从精神到肉体都毁灭的悲剧。当每一次邪恶命运向她袭来时,她只一味地退让,结果成为旧文化的殉葬品。为论述起见,我们不妨将苏安梅的母亲称为苏母。
苏母有三个家:宁波的娘家、前夫家和改嫁后的家。前两个家对苏母的摧残主要表现在精神上,后一个家则从肉体上吞噬了苏母的生命。原本,苏母的娘家较富有,夫家讲究礼仪,这种优越处境决定了苏母必然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她相夫教子,苛守妇道,成为旧意识的顺奴。丈夫病逝后,前夫家不能提供她生存下去的条件,她只有带着子女回到娘家栖身。第一次失家,使她从受人尊敬的太太一下变成没人看得起的“窑姐”[6]256,这种依靠别人建立起来的虚幻幸福的消失,表明苏母在人格上不具有独立性,她完全失迷在旧意识之中。苏母的生母家是一个重视家族声誉的旧式家庭,人们要求苏母维护好“贞烈”的名声,这也成了苏母生存下去的前提。那张挂在墙上的照片——分明是禁锢苏母的精神枷锁,时刻提醒苏母要为死去的丈夫保持贞操。苏母在孤寂中苦守着这一切。不幸的是灾难又一次降临。守孝期间,苏母去杭州灵隐寺进香许愿,不意中撞上天津富商吴庆及其二姨太,并落入他们精心设计的圈套中,“她丢了脸”[6]260。于是在守孝期未满之时,连嫁妆也不要,匆匆嫁给吴庆做三姨太。娘家人一直不能原谅苏母再嫁人的“丑事”,他们强迫苏母留下亲生儿子,并将她赶出家门。吴庆是以恶的手段摧毁苏母意识中的贞烈观。然而吴庆并不是苏母的拯救者,已内化了旧意识观的吴庆只把苏母当作传种接代的工具。在这个典型的夫权专制的家庭里,苏母的地位最低。苏母每次听到吴庆的汽车响声就表现出恐惧之状,她给吴庆生下的儿子被二姨太抱走,也不敢反抗,再一次承受失去亲生儿子的痛苦。苏母唯一幻想着吴庆能在郊外给她建一套住宅,可这卑微的愿望最终也落了空。她于是在除夕前两天服毒自尽。
在苏母不幸的一生中也绽放着对“孝”的传承和不自觉反抗意识的光芒。最使我们震撼的莫过于苏母为其即将去世的母亲做起死回生的神药那一幕。“她挽起袖子,拿过一把尖刀,将刀架到胳膊最嫩处。”“只见妈妈从胳膊上切下一片肉。[6]39”这就是一个女儿对于她母亲的深藏于骨髓下面的“孝”。苏母也试图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抗。当她遭到吴庆强暴后,并未为保持“贞节”之名而寻短剑;她自知不可久居娘家而嫁给吴庆;她幻想吴庆在郊外给自己建一套住宅以便独立开始全新生活等等,然而这一切都失败了。这样,死亡就成了她对传统文化最绝望的反抗。
苏母是家庭文化虔诚的圣徒。她三次失家,又三次满怀希望地想得到一个家,家成了她生命的唯一追求。然而逡巡于传统文化中的苏母,丧失了主体性,一生只希望依靠男人为自己支撑一个幸福的家,当男性缺失时,她只能走向死亡。苏母微漠的反抗意识是不自觉的,仅仅是一种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忘却了个体意识的复苏是需要社会提供一定条件的。而在一切都窒息了的时代,她的不顺从无疑等于丧失自己唯一的生存机会。当然,我们不必苛求苏母,因为“那时的中国什么事都无法解释清楚,她们能做的仅此而已 ……这就是她们的命运。[6]260”
2 母亲:坚守与嬗变
母亲解放的出路在哪里?谭恩美有意将历史断裂,并将四位中国母亲置身于代表着现代文明的美国环境中,让她们在新的文明里得到凤凰浴火式的重生,这样她们与各自女儿之间的关系就演绎着中国传统文化走向现代文明进程中的不同心态。
吴宿愿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对现代文明的拯救。吴宿愿希望女儿吴晶妹“能成为最优秀的人。[6]134”为此,她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着女儿。起初她认为女儿能成为天才,每天晚饭后给女儿出智力测试题,这一计划很快落空;吴宿愿又让女儿学钢琴,以便成为音乐家,然而女儿在天才表演会上丢尽脸面;当吴宿愿以剥夺女儿在家居住权的残忍方式逼女儿就范时,她亦然遭到失败。女儿成年后,吴宿愿仍然没有放弃对女儿的拯救。女儿30岁生日,吴宿愿将自己贴身项链送给给女儿,可遗憾的是女儿总弄不明白这个命根子的含义。从吴宿愿身上我们看到了旧家庭中家长专制的印痕。在现代文明不可逆转地成为时代主流之际,吴宿愿怀着传统文化会被甄灭的恐惧,力图通过对现代文明弊端的纠正,而使传统文化得以延承,然而“把历史作为救世良药则意味着对历史本身的亵渎。[7]86”吴宿愿固守传统文化,却不懂得要吸纳新的文化因子,她一生都在拯救女儿灵魂,可她至死都没有告诉女儿命根子的意义,也许这正是她对自己文化自大主义的一种负罪感,拟或是对历史的一种难以言说的反思。
与吴宿愿对现代文明主动出击不同,钟林冬在现代文明面前选择了一条妥协道路。钟韦弗利实实在在是个天才,她很小就能把母亲交给她的所谓抑制力用于下象棋上,并成为全美国的少年象棋冠军。在成功面前,钟林冬迷失在凭借女儿荣誉抬高自己身份的虚荣中,女儿却极为反感母亲这一做法,抱怨道“为什么您总是用我来炫耀呢?您想出名自己学下象棋好了。[6]96”遭到女儿抢白,钟林冬此后再也不过问女儿重新要求下象棋之事,钟韦弗利这颗少年象棋明星就过早凋谢了。成年后,女儿头一桩婚姻里,她经常事先不通知一声就突然来访,遭到女儿反对后,便不轻易登女儿门了;她唯一“引以为自豪的扣猪肉”[6]188手艺,遭到女儿第二任人洋女胥瑞奇嘲讽便显出惊恐万分表情,就连她本人也有中国和美国的两张面孔。终其一生都为女儿操心的钟林冬却恰恰将本是天才的女儿培养成了一个平凡之人。她分明看到新式文明的悖谬之处,却一味地妥协退让,她为自己的妥协付出了代价。这样看来,抛却传统文化精髓而建构所谓现代文明,其实是文化自卑情结的一种表征,其最终注定要失败。
母亲映映代表中国传统文化走向现代文明中的自主意识的初步觉醒。对家的坚守,映映似乎体会得更深刻一些。她出生于无锡一个巨富之家,孩提时代就对“月神”说“我希望被找回”[6]79;出嫁后遭遗弃,但她还是等待了十四年,当丈夫死讯传来时,才嫁给美国人圣克莱尔。映映希望被父母和丈夫找回,以维系家的完整性,但无情的事实粉粹她的幻想,她苦守的家意识成了埋葬她鲜活生命力的坟墓。来到美国,她当起了佣人,接受女儿的美国生活方式。丈夫圣克莱尔对她的尊重与疼爱让她成为家庭中真正的主人,她满足这一切,似乎颠覆传统家庭文化就能获得自我解放。然而映映始终以“诸葛亮式”的事前预知保持对美国式现代文明的警惕。她生活在美国却没有信仰上帝,她预知到自己的婴儿死亡、丈夫死亡、女儿琳娜不幸婚姻。当她对琳娜说“你们为什么分着过?[6]168”就已表明她对现代家庭文明质疑。映映最大的痛苦还在于怎样拯救迷途的女儿。“不把我的精神留给她,我怎么能离开这个世界呢?[6]168”映映的精神是什么?就是老虎气质,老虎身上“金色的一面跟它内心的冷酷一起跳跃,黑色那面狡猾奸诈。[6]269”如果将“内心冷酷”归于她对传统文化扼杀个体意识的憎恨,那么“狡猾奸诈”完全可归于她对现代文明的警觉。然而单纯的金色或黑色都无从构成老虎气质,那就是说,只有走向现代文明才能克服传统文化的劣根性,但失去传统文化精髓的现代文明同样是人生存的灾难。
3 女儿:反叛与回归
谭恩美“将个人、家庭的经历放大为历史与文化的发展历程”[8]247。基于对文化具有延续性的考虑,她认为“母亲作为中国文化的载体”[8]253,必须要有一个继承对象——女儿。在《喜福会》中,“女儿们的基因是中国的”[9]98。她们代表着现代与未来,他们所接受的美式教育其实是现代文明的具象化。如果简单地把女儿看做是美国文化的典型代表,那就意味着母亲们一生所追寻的出路归于虚无。因而,美国的环境只是给了母亲们自我救赎的开始,而女儿则是母亲们自我救赎的归宿。其实,母亲们也一直希望她们的女儿是“美国的环境,中国人的性格”[6]275的完美结合。吴晶妹是女儿辈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我们着重分析吴晶妹的文化蕴含。
“我和妈妈实际上根本上不了解对方,我们是相互猜测彼此的想法。[6]26”这一与常理悖谬的断言,奠定了吴晶妹与母亲相隔膜的基调,她们一生似乎都渴望了解对方。还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力图把女儿培养成天才,然而吴晶妹发誓说“我不能让她来改变我。[6]137”当母亲给别人做佣人来换取女儿学钢琴的费用时,吴晶妹并不领情,相反,她认为“我只能是我自己。[6]146”在以后许多年中,吴晶妹都一意孤行,完全排斥母亲对自己生活方式的介入。她一直把母亲在桂林的故事当作“中国的神化故事”[6]12,把母亲“五行说”当作中国式的迷信,而母亲开办的“喜福会”在她想象中也成了三 K党的聚会。总之,“凡是与中国有关的事情一定是邪恶的、羞耻的、原始的和堕落的。[10]235”对母亲的拒斥,来自吴晶妹迎合西方文明的一种极其偏狭的文化观念。吴晶妹是否有传承中国文化的义务,且听其母的说法“一旦你生下来是中国人,你的感觉和思维就是中国人的,你改也改不了。[6]290”因而,我们可以说吴晶妹的背叛行为,其实是中国传统文化走向现代文明进程中陷入完全西化的迷误的一种表征。
吴晶妹的转变来自失根的恐惧,因为“丧失自己民族的历史会变得没有根基”[8]252。她在一家小广告工作室小心翼翼地工作,仍避免不了受钟韦弗利的羞辱,这时父母成了唯一安慰她受伤心灵的人,她在感情上开始认可父母的行为。母亲去世前一年把自己贴身项链赠给她,她感到“好像已经把它吞进肚子里了。[6]225”母亲去世后,她又一次打开钢琴,惊讶地发现过去很难的音符轻易地回到自己身边。当她担当起母亲在“喜福会”中的角色时,她已认同中国传统文化,更重要的是她答应“喜福会”阿姨们的嘱托,替母亲到中国去寻找两位遗失的姐姐。那分明是吴晶妹去中国寻找她的文化之根,因为她感到“我正在成为中国人。[6]290”
吴晶妹的文化寻根并不是要回归中国传统文化。吴晶妹是以华侨身份回中国的,她要寻找的两位姐姐仅仅是为完成自己母亲生前的宿愿。在她抵达广州之时,她说“我提醒自己这是在中国。[6]295”那表明她并没有忘掉自己的另一个祖国——美国。当她与姐姐们站在一起,擦去彼此脸上的泪水,她们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存在。在这里,母亲与女儿、历史与未来、传统与现在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这样以来,吴晶妹所追求的文化是继承传统文化精髓又代表未来方向的现代文化——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理想归途。当然,我们也应宽恕吴晶妹的叛逆性,因为“每个中国人在走向世界的时候,都必须承担这份馈赠。在反叛中接受历史,从追寻历史中理解反叛。[11]180”
4 结束语
谭恩美站在“中美文化的交叉点上”[6]316,以边缘人的视角,深刻洞悉中国传统文化的弊害,也看到现代文明的缺陷。因之,如何选择成为她关注的焦点。
谭恩美醉心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型,出自其文化大同的乌托邦构想和对现实生存境况的无奈抗争。就前者而言,古老中华文化在走向现代文明进程中落后了,而对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历史虚无主义,她也表示反对。她想象的中华文化是一种崭新的文化形态,依此类推设想人类文明也应是抛却意识形态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全球村’”[8]247;就后者而言,谭恩美作为美国华裔作家,在美国社会中处于边缘地位,一直被视为“外国人”。她需要一种强大的外在文化力量,借以建构一种能与主流文化并驾的另类文学样式。这也是“她作为华裔作家的中国情结和中国文化意识”[8]249的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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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s,Exploration and Reconstruction——Rethinking on Cultural Appeal of The Joy Luck Club
JIA Linyi1,JIA Zhuanhong2
(1.College of Humanities,Nor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Lanzhou 730030,China;2.The 8th Group of China Railway,Kunming Railway Construction Co.Ltd.,Kunming 650200,China)
Putting her views on the deepest bond between mother and daughter,and on the crossing of the Chinese and American cultures,Amy Tan reconsiders and explores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Women of three generations have different endings,which reflects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She cares about the future destiny of Chinese culture,because she imagines a Utopia culture and tries to construct a style of Chinese-American culture that can keep abreast of the mainstream American culture.
The Joy L uck Club;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mother daughter relationships;modern transformation
I054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0.05.016
1673-1646(2010)05-0075-04
2010-01-13
贾林逸(1973-),男,助教,硕士,从事专业: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