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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耆儒俞樾在明治日本①

2010-02-09王宝平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俞樾日本

王宝平

(浙江工商大学日本语言文化学院,杭州310018)

晚清耆儒俞樾在明治日本①

王宝平

(浙江工商大学日本语言文化学院,杭州310018)

浙江德清人俞樾为清末中国著名的经学家、古文字学家,学界已对他开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本文通过挖掘俞樾健在时日本对他的有关记载,来分析俞樾在当时的学术地位和历史意义,从而弥补前人研究之不足。

俞樾;清末;中日交流

俞樾(1821—1907),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30岁(道光三十年,1850)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咸丰五年(1855)为河南学政,未几罢官。此后寓居苏州,一意著述,历主苏州紫阳、上海求志各书院,其中主讲杭州诂经精舍达三十余年。学宗乾嘉学派王念孙、王引之父子,著述繁富,其《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古书疑义举例》等书为士林所推服,系清末著名经学家、古文字学家,[1]也是红学家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吴昌硕的恩师。

关于俞樾,中日学界从文学、文化交流等角度开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尤对其选编的44卷《东瀛诗选》,时人前贤更是结下了累累硕果。本文另辟蹊径,通过挖掘俞樾健在时日本对他的有关记载,来分析俞樾在当时的地位和历史意义,从而弥补前人研究之不足。

一、明治媒体中的俞樾

管见所及,明治维新后较早对俞樾进行报道的当为《朝野新闻》。明治十七年(1884)4月5日,该报刊登了岸田吟香撰写的《吴中纪行》一文,详细记载了在苏州马医科巷拜会俞樾的情形。

曲园翁之宅在马医科巷,非常开阔,土人称俞公馆。(中略)余等三人鹄立等待未几,曲园太史出来,恭敬作揖问候,互相谦让之后座定。藉助笔谈和通事闲谈了一二后,言及《曲园丛书》、《右台仙馆笔记》及近著《东瀛诗选》等由我等一手经办,在日本国内发售。太史欣然偌之。

据此推察,是日岸田拜访俞樾的主要目的,是获得在日销售《春在堂全书》等俞樾著作的授权。报道还详细记载了俞樾的病情:

交谈时,其时有呻吟声,呈过度疲劳之状,因请诊脉。太史云:先月廿二日(今日为支那十二月初一日)自西湖归,舟中寒气逼人,遂患此疾。诊脉结果:脉拍近百次,舌上有黄苔。太史云:平生有胃病。问:有无服药?太史示以某医生的药方。阅之,黄薯、甘艹、肉桂等类,凡二十几味,系后生家所开药方。太史问曰:此药如何?余云:可。但不信此药能治愈太史之病。太史曰:闻阁下以妙药济世,青嚢中定有仙丹,可请赐一丸?余曰:回寓所取后再奉呈。

是日,寒气殊胜,恐加重太史之病,遂不敢久座,匆匆揖别。唯祈太史金玉尊体,幸为天下珍重。余等深谢接芝厚遇,相揖辞返。太史自立欲送行,余请少泉制止,速请卧床调养。(下略)①原文日语,笔者译。下同。

报道不厌其烦地记载了俞樾的健康状况,而《朝野新闻》又“照单全收”,予以全文发表,可见俞樾在日本拥有广泛的读者群,其动静备受人们的关注。

《朝野新闻》创办于1874年,社长成岛柳北(1837—1884),系日本近代著名日报之一[2]。岸田吟香(1833—1905),名国华,号吟香,冈山津山人,明治时期著名社会活动家、实业家。在沪经营乐善堂,销售药材和书籍,与俞樾等晚清文人过从甚密。俞樾为其《痧症要论》[3]《疳霉诸症要论》撰序,[4]为其子取名,[5]并受其委托,编纂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东瀛诗选》。

如果说《朝野新闻》较早报道俞樾的话,《太阳》则系较多报道俞樾的杂志。该杂志1895年1月由博文馆发行,是明治时期影响最为广泛的综合性杂志之一。据考,《太阳》两次刊登了俞樾的照片,两次作了报道。

明治三十二年(1899)6月20日(第5巻第14号),俞樾的照片首次出现在《太阳》上,标题为《清国硕儒俞曲园先生》,系与俞陛云、桥口诚轩的合影。

居中的俞樾,手执麈尾,时年78。麈为鹿之一种,亦名驼鹿,俗称四不像。在细长的木条上端插设兽毛,或直接让兽毛垂露外面,类似马尾松。因古代传说麈迁徙时,以前麈之尾为方向标志,故称。据说古人拿它驱虫、掸尘,文人清谈时常执在手,为名流雅器。

右为俞陛云(1868—1950),字阶青,号乐静居士,俞樾次子祖仁长子,俞平伯之父,14岁秀才第一、18岁举人第二、32岁进士第三(探花),翰林院编修。娶兵部尚书彭玉麟长孙女彭见贞为妻。1902年任浙江省图书馆馆长,1914年被聘为清史馆协修,编修清史,移居北京。他深得俞樾的宠爱,主要由他照顾俞樾晚年的起居。著有《小竹里馆吟草》《乐青词》《蜀輶诗记》《诗境浅说》《诗境浅说续编》《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等。

左为桥口诚轩,俞樾门生,余未详。俞樾曾为其《山青花红书屋诗》撰序②《日本桥口诚轩诗序》,《春在堂杂文》6编9巻第28页。,[6]28誉其诗集体例:“其诗不纪年而分体,绝句两卷、律诗两卷、古诗两卷,(中略)诚轩编诗,合乎古例”;又赞其诗,“各体皆工,清而腴,质而雅,近体无骩骳之音,古体无聱牙之语”,予以高度评价。

对于桥口1899年的这次来访,俞樾记载:“诚轩尝用西法照其小像与余及吾孙陛云同立山石间,容貌清臞,被服儒雅,盖人如其诗,诗如其人者”,[6]28③《春在堂杂文》6编9巻第28页。对他赞赏有加。

翌年6月15日,《太阳》(第6巻第8号)再次刊登了俞樾的照片。时值世纪之交(明治三十三年, 1900),《太阳》推出19世纪特辑,刊登了各国代表19世纪的人物照片。其中,中韩两国自上而下依次刊登了韩国皇帝李熈、清国皇帝载湉(光绪皇帝)、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藩以及俞樾。除俞樾外,其余中方5人皆为政治家。足证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俞樾可与李鸿章等近代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并肩。该照片源自桥口拍摄的上图,只不过隐去了左右两人而已。

《太阳》除刊登照片外,还对俞樾作了报道。明治三十六年(1903)6月1日,第9卷第6号刊登了結城蓄堂撰写的题为《俞曲园翁》的文章。全文洋洋六千言,详述拜访俞樾的经纬,以及笔谈内容。其中,如此描写见到俞樾时的感觉:

(曲园)身穿蓝色布衣,手执奇崛木杖,其上端系有小瓢,在爱孙陛云和侍者的搀扶下,从书斋蹒跚而出。一出现在正堂,其清癯温雅之丰采,顿时使人回想起商山四皓、香山九老;作揖寒暄对榻而坐,其举止仙风道骨,不带半点尘气,让我回复为太古之民。

文章还这样写道:

禹域四百余州儒家之泰斗俞曲园翁,以八十三歳之高齢,精神矍铄高卧苏州春在堂。其学问之宏博精蕴,已有定论,并从其等身著述中亦可知晓。论其地位,翁作为尚古学者,恐为有清以来之硕儒,此亦非诬言。若夫翁诞生于欧美国度,可与斯坦因氏和斯宾塞氏并肩,在19世纪文学中大放异彩。惜哉,老大国的衰运,使得翁仅止于我日东人士的敬仰。(中略)

翁于是志绝仕途,开私塾于苏州,四方从游者三千人,弦诵之声,昼夜不绝,其盛殆乎前代未闻。大官名臣过江南,必先通刺请谒,士大夫至以不知曲园先生为耻。况乎曾国藩、彭玉麟诸公等,敬翁如师父。我帝国初次派遣赴支那留学生,如重野精一郎①重野精一郎:未详。、楢原陈政②楢原陈政(1862—1900):字子德,原姓楢原,寄养井上家后改姓,明治二十一年(1888)恢复原姓,江户(今东京)人。在日时,师从驻日外交官何如璋、黄遵宪,留学中国六年中,拜俞樾为师,足迹遍历大江南北。回国后入外务省,甲午战争谈判时,任日方翻译,明治三十年(1897)任驻华公使馆二等秘书,义和团运动时受伤得破伤风致死。著有《禹域通纂》《支那历史》《支那内治要论》《清国商况视察复命书》。氏,亦从游其门下,深受栽培和薫陶,系邦人之俊秀。(下略)

文中极力称颂俞樾,认为他在尚古学者中,是“有清以来之硕儒”,若“诞生于欧美国度,可与斯坦因氏和斯宾塞氏并肩,在19世纪文学中大放异彩。”因此,文人以不知俞樾为耻,高官名臣敬如师父,中日学人纷纷从游于其门下。

文中的斯坦因(Mark Aurel Stein,1862—1943),生于匈牙利,后入籍英国,考古学家,国际敦煌学奠基人之一。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国哲学家、教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和早期进化论者。作者结城蓄堂(1868—1924),名琢,字蓄堂,号治璞,兵库人,现代著名汉诗人,俞樾曾赋诗答酬。著有《和汉名诗钞》(文会堂书店、1909年)、《续和汉名诗钞》(文会堂书店、1924年)等。

四年后(明治四十年、1907年6月1日),《太阳》(第13巻第8号)再次刊登了俞樾的报道,但是,这次是去世的报道。

故俞曲园先生

——橋本五州

顷者帰雁赍信曰:德清俞曲园先生以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阳历本年二月五日)在苏州寓居易箦,享年八十六。其孙陛云奉遗命,不发讣告。仅留一片名笺,并附寄《留别诗》及《临终自喜诗》等数编辞行。余再添先生一叶照片。

余在苏州任上时,妄受先生知遇(先生赐余楹联云:万事随縁皆有味,一生知我不多人),视余如同儿孙;余景仰先生亦犹如祖父。今忽接讣音,不堪怅然哀痛,面对所赠照相,涕泪滂沱。

去秋遥忆先生,奉书致意。未久接先生回函,书中曰:

一别五年,回忆吴下过从之乐,恍如前日。顷奉手书,欣悉奉使三韩,贤劳备历,而犹眷怀旧雨,慰问殷殷。贤者多情,于此可见。弟老病有加,杜门养拙,小孙陛云因侍弟病,未克还朝供职,亦尚留滞呉中。

云云。其重礼好义,真如古代君子。余在苏时,不谙中国语,时籍笔谈交往,问道蒙教,每接其温和容貌,深受教诲,融入吾心。

以是思盛德所致,外务书记官楢原陈政君亲执贽先生之门,其云蒙受眷顾殊多。尔来邦人叩门请益者日多。如已故长冈子爵,购置先生藏书百余巻。我邦不少文儒尸祝先生,盖因先生为清国当代硕儒,曽以南俞北张(南有俞曲园,北有张香涛)并称。

先生之传记,他日必将行世,余以浅见寡闻序其一斑,反有损于先生之德,故在此省略。今将其遗诗数篇介绍于世,庶几可窥知先生性格之崇高,以此表示余之追悼之微。谨志。

明治四十年四月十四日

报道叙述了作者与俞樾的交往历史,认为俞樾是清国当代硕儒,有南俞北张(南有俞曲园,北有张之洞)之誉,许多日本人叩其门下,著名政治家长冈子爵,购置先生藏书百余巻。

长冈子爵,即长冈护美(1843—1906),明治时期著名外交官、政治家、子爵。曾留学欧美,任驻荷兰等国公使、贵族院议员,擅长汉诗,著有《长云海诗草》。俞樾在1901年有诗记载其这次来访事宜,末句云:“购取老夫全集去,虚名浪窃转惭予。”并注曰:“时购余《春在堂全书》一部而去”。[7]

为寄托哀思,桥本在文末全文发表了俞樾去世前撰写的遗诗——《临终自喜》1首和《留別诗》10首,让人再次感受到俞樾淡定的品格和特立独行的辞世方法。①《临终自喜》一首和《留别诗》十首刊登在《春在堂诗编》23{丙午(1906)編}第47、48页。后者分别题为:《别家人》《别诸亲友》《别门下诸君子》《别曲园》《别俞楼》《别所读书》《别所著书》《别文房四友》《别此世》《别俞樾》。

报道还附有俞樾的三幅书法作品和一帧照片。照片摄于1906年农历七月,背景为俞樾苏州寓所春在堂客厅。此后日本驻苏州领事馆领事白须温将它放大,俞樾曾欣然赋诗记之。②俞樾:《七月初,余用西人摄影之法照一小像,仅五六寸耳。白須温卿取付其国照相馆,拓而大之至四尺余,立之坐侧伟然可观,为赋一诗》,《春在堂诗编》23{丙午(1906)编}39页。

作者桥本五州,未详何人。据文中“余在苏州任上时”等语察,曾在苏州工作,抑或为日本驻苏领事馆外交官。他与俞樾常用笔谈进行交流,据“一別五年”一语,1901年前后离开苏州。

二、明治学术中的俞樾

以上介绍了日本明治时期报刊杂志对俞樾的报道。这些报道受媒体性质的限制,多未涉及俞樾的学术。日本明治时期著名汉学家、戏曲评论家依田学海(1833—1909)曾在明治二十年(1887)的日记中,对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提出尖锐的批评:

十八日 借读村上拙轩之藏书俞曲园《右台仙馆笔记》一巻。曲园,以名儒闻于今世。但此书记変怪及猥亵事甚多。虽称原本模拟捜神志怪,但君子不应出此言。余认为这比撰写稗史小说罪为过。彼土人士不排斥水浒、金瓶梅,反而亲自撰写,这不成体统。连纪晓岚、王渔洋亦不能免此病。《笔记》“其游常州观龙舟”一节有云:

武进県吏魁,豪侈特甚。夏日招妓。舟中先携有纱縠衫袴,妓至,则命易之。绮体雪肤,望之了了,如无衣者。舟人乐观之。可谓猥亵至极。[8]

文中认为中国文人不仅不排斥《水浒传》《金瓶梅》、捜神志怪等通俗读物,还亲自撰写,简直不可理喻,连纪晓岚、王渔洋、俞曲园等著名学者亦不可免。他批评《右台仙馆笔记》记志怪和猥亵事太多,并以“其游常州观龙舟”一节为例,抨击俞樾“猥亵至极”。

志怪小说产生和流行于魏晋南北朝,以记叙神异鬼怪故事为主体内容,虽说其中包含有不健康的成分,但为后代小说、戏剧所吸收,并不断推陈出新,成为中国古典小说形式之一。依田通过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痛诋中国的捜神、志怪类笔记小说,甚至予以全盘否定,显然缺乏对其历史的深入了解,带有个人情感上的偏执。至于日记中批评俞樾倾心于笔记小说的撰述,这与俞樾晚年家境的变化密切相关。

俞樾的主要代表性学术著作《群经平议》(35卷)和《诸子平议》(35卷)完成于50岁前,他膝下有2男2女,58岁丧母,翌年丧妻,61岁长子绍莱(41岁)去世,62岁再失次女绣孙(34岁)。[9]连年遭丧,俞樾意兴阑珊,甚至失去了生活的意义。78岁时,他作《祈死》一诗,称十年前已厌世①俞樾:《祈死》:寄语儿孙休恋我,十年前已厌风尘。《春在堂诗编》17{己庚(1899~1900)編}第20页。;80岁时,再作诗《八十自悼》②俞樾:《八十自悼》18首,载《春在堂诗编》17{己庚(1899~1900)编}第21页。。并且,将自己藏书埋于法相寺等地,开始做身后的安排③俞樾:《陛云还杭州扫墓亲至法相寺看去年所营书藏》(85岁),《春在堂诗编》23{丙午(1906)编}第14页。。他在《右台仙馆笔记》序中明确写道:58岁那年夫人去世后,心灰意冷,加之年齿已高,无意纂述,著述《右台仙馆笔记》,只是为了消磨时光。④俞樾:《右台仙館筆記》序。

可见由于依田不了解俞樾晚年生活的变化,致使缺乏对他的同情和理解。至于依田指责“其游常州观龙舟”一节“猥亵至极”,揆之原文,发现依田有误。原文如下:

道光间,江南常州龙舟特盛,(中略)邀余同往观之。见邻舟一大腹贾,挟三妓饮酒,拥一幼妓于怀,状甚亵。余命移舟避之。一榜人且解缆且太息曰:孽报,孽报!余问其故,榜人曰:此三妓乃三姐妹也。其父在日,为武进县吏魁,豪侈特甚。每年夏日,辄乘舟至城外纳凉,招妓侑酒。舟中,先携有纱縠衫袴,妓至,则命易之。徧体雪肤,望之了了,如无衣者。然屡坐吾舟,吾时年少,乐观之。辄给事于侧,得寓目焉。不图至今日而其三女子乃有甚于斯也。岂非孽报?余叹曰;然则此大腹贾亦可危矣。⑤俞樾:《右台仙館筆記》第6頁。

文中记载了道光年间俞樾在常州舟中的一则见闻。武进县吏喜招薄衣轻纱的妓女乘舟纳凉,“徧体雪肤,望之了了,如无衣者”。不料县吏身后,其女亦沦为妓女,为一大腹贾所玩弄。俞樾闻之叹息道:“此大腹贾日后抑或重蹈县吏的覆辙。”俞樾记载这则笔记,并非无聊取乐,而是意在宣传善恶报应的中国传统思想。依田没有注意到,或者故意忽视了俞樾最后那句点睛之语,造成了对原文的曲解。

真正对俞樾开展学术性研究者,当数小柳司气太。小柳司气太(1870—1940),越后(今新泻县)人,师承岛田重礼、井上哲次郎等名家,日本学习院教授、大东文化大学校长,著有《东洋思想之研究》《续东洋思想之研究》《老庄思想和道教》等,为研究道教、老庄思想的著名学者。明治三十九年(1906),他在《东洋杂志》第13编第2号和第3号(2月5日、4月1日)连载《关于现今大儒俞曲园》一文。文章胪列事实,略为比次,洋洋3万余言,分6节对俞樾的家系、生涯、著述、与日本的交流、与曾国藩、李鸿章的关系、以及杂事作了论述。提及撰写此文的动机,小柳开宗明义:

欧米之学术思想传至我国,较之置邮传命尚速。其一文人、一新著尽入吾人书中,莫不口耳相传;而对一衣带水之隔之支那、朝鲜,作风马牛之观,鲜有人谈之。此固由于学问的性质和时事的变迁使然,但吾作为专门学者,甚以为憾事;况且眼下负笈来我国学习文物之清国留学生日益增多。因此,是时介绍现今大儒俞曲园,绝非无用之闲事。顷者,笔者翻阅其著《春在堂丛书》三百卷,获知曲园的家系、生涯、著述等一斑,兹记录如次,供丗人一阅。

可见有感于日本学界西风劲吹的不良倾向,小柳撰写了这篇具有历史意义的论文。

在《东洋杂志》连载前,小柳首先将论文的第三部份以《俞曲园之著述及学说》为题,发表在《哲学杂志》第21卷第228号(明治三十九年(1906)2月10日),称:

本文原分6章,第一曲园家系,第二曲园生涯,第四曲园与我国文学,第五曲园与曾国藩、李鸿章,第六曲园杂事,本文为其中第三部分。今在本杂志上分载,盖有以下之由:介绍清朝现今老儒(今年85岁);究明其在汉学上之地位;告知清朝考证学之状况。

小柳还在文末附上俞樾有关时政的几篇短文,认为“曲园纯为学者,他本人亦自任如是。是故即使咸丰、同治之际,虽然国运维艰,他不似众多中国学者那样,上书阐述时政;其做官亦止于学政。”

为了宣传俞樾,弘扬东方传统思想和传统学术,小柳可谓煞费苦心。我们无法获悉该文发表后在日本学界所产生的影响,但如此详细地介绍俞樾的生平事迹和学术成就的文章,在日本是空前绝后之举,在中国也是空前的行为。小柳的这种努力,精神可嘉;该文的历史地位,值得铭记。有趣的是,发表在《哲学杂志》上的这篇文章,因缘际会,竟然进入俞樾的视野。他慨赋长诗一首,并书屏幅四幅以示谢忱。[10]诗写道:

日本人有小柳司気太者,编辑余事迹,分为六章。一曰曲园世系,二曰曲园出处,三曰曲园著述,四曰曲园与我国文学,五曰曲园与曾李二公,六曰曲园杂事。余皆未之见,惟其第三章言著述者,刻入其《哲学杂志》二十一卷,余得见之。而中东文字杂糅,不可辨别。宋澄之孝廉谙习东文,为余译成一篇,因题其后:

挙世人人话哲学,愧我迂疏未研榷。

谁知我即哲学家,东人有言我始覚。

(中略)

不图今遇小柳公,竟知世有曲园翁。

收归哲学传中去,传语康成吾道东。①《春在堂诗编》23{丙午(1906)编}第32页。又,小柳曾将俞樾此诗介绍在《东洋哲学》第13编第10号(1906年11月)上,文字略有出入。[11]

这首诗说明“哲学”一词在当时的中国尚未普及,至少对俞樾而言是一个新名词;同时也可窥见俞樾性格诙谐幽默的一面。

三、结 语

以上我们介绍了明治时期日本报纸、杂志和书籍上刊登的有关俞樾的新史料,充分证明俞樾生前受到了日本文人的尊敬和爱戴。曾受教于俞樾的日本人井上陈政这样记载在苏州拜俞樾为师时的感受:

抵苏州闾门外。(中略)进城谒俞太史,风采蔼然,望而知君子人也。太史精邃经学,著书满家。余在燕京尝读其著《群经平议》,亟欲南下执贽,未果。至此余愿始偿矣。盖经学明畅,无如清儒;而醕正谨严,无如高邮王氏。然嘉庆之后,遗响绝矣。当今之世,可与王氏并骛而殆驾其上者,唯俞公乎。余执鞭而「氵+芝」焉,不悔也。(下略)②井上陈政:《清国周遊记》(稿本),明治十七年(月日不詳)条,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原文汉文。又,关于这次(光绪十年、明治十七年、1884)拜师,俞樾曾吟诗《日本人井上陈政字子德航海远来愿留而受业门下辞之不可遂居之于俞楼赋诗赠之》(《春在堂诗编》10{壬甲(1882—1884)编},第24页)记之,并在《春在堂随笔》(巻九第2页)中记载了师徒有关《毛诗》的问答记。

井上认为,嘉庆之后,高邮王氏父子之考据学,殆成绝响,唯有俞樾可与之并驾齐驱。因此,他毫不反悔地远道来华,向俞樾执弟子礼。对于俞樾在日本的崇高地位,黎庶昌曾有过颇中肯綮的评述:

德清俞曲园先生以经学文章名重一时,著书之富自本朝朱竹垞、毛西河、王而农、钱竹汀诸老宿外,罕见其匹。书皆播行于世,而所为《东瀛诗选》尤流衍于日东。以故日东人士无不知有曲园者,毎语中土耆彦,必首挙先生;客游苏沪者,亦必起居先生。盖尊仰之,不啻泰山北斗云。(中略)余谓中土名人之著声日本者,于唐则数白乐天,近世则推先生。(下略)[12]

黎氏认为俞樾在日的地位不啻泰山北斗,可与唐白居易比肩,予以最高的评价。黎氏先后两度出使东瀛,对日本文坛的动态最是稔熟;并与薛福成、吴汝伦、张裕钊并称为曾国藩的四大弟子,而俞樾也深得曾国藩的亲睐,许为曾氏弟子。因此,他的上述评价大体持平公允。

但是,除小柳等少数学人外,日本鲜有学者从学术上研读俞樾,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近代以降,西风日炽,日本开始“脱亚入欧”,全面实现社会转型,中国的传统学术遭遇空前的生存危机,经学更是被视如旧学,贬为糠秕,只不过是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日本文人的眷恋对象而已。因此,作为乾嘉学术传人的俞樾,自然也就受到了这些日本文人的重视与推崇,成为他们精神上的一种慰藉。一个偶像就这样建立了起来。

但是,偶像毕竟是偶像。既然俞樾代表的是日趋凋零的中国旧学,他自然宛若一轮夕阳,虽然光彩夺目,但日薄西山之势不可逆转,当夕阳消逝在地平线上之后,也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这就是俞樾在日本明治社会的客观存在吧。

[1]徐世昌.曲园学案[M]//徐世昌.清儒学案:第183卷.北京:中华书局,2008:7033-7034.

[2]山本文雄.日本大众传媒史[M].增补版.诸葛蔚东,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1.

[3]俞樾.岸吟香痧症要论序[M]//俞樾.春在堂杂文:4編8巻.春在堂全书:第4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341.

[4]俞樾.岸吟香疳徴诸症要论序[M]//俞樾.春在堂杂文.4編8巻.春在堂全书:第4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342.

[5]俞樾.春在堂诗编:11卷[M]//俞樾.春在堂全书,第5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150.

[6]俞樾.日本桥口诚轩诗序[M]//俞樾.春在堂杂文.6编9巻.春在堂全书,第4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681.

[7]俞樾.春在堂诗编:18日本国子爵长冈护美过访草堂以诗见赠次韵酬之[M]//俞樾.春在堂全书,第5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258.

[8]学海日録研究会.《学海日録》明治二十年(1887)11月18日第七巻[M].东京:岩波书店,1990:185.

[9]郑阵模.清俞曲园先生樾年谱[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51-60.

[10]小柳司气太.东洋思想之研究[M].东京:关书院,1934:87.

[11]俞樾.春在堂诗编:23[M]//俞樾.春在堂全书,第5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359.

[12]俞樾,井上陈政.曲园自述诗[M].东京:博文馆,1890:10.

Documents about Yu Yue in Meiji Japan

WANG Bao-ping
(School of Japanese Language&Culture,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China)

Yu Yue,Zhejiang origin,was a most revered economist,scholar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Chinese epigraphy during the Late QingDynasty.Although Yu has been thoroughly studied by the experts in the academic circles.The paper,by exploring Japanese recordation on hi m,this essay analyzes Yu Yue's academic standing at that time and makes up for deficient studiesmade preciously.

Yu Yue;Sino-Japan exchange

K250.6

A

1009-1505(2010)06-0032-07

(责任编辑陶舒亚)

2010-08-01

王宝平,男,浙江杭州人,浙江工商大学日本语言文化学院院长、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

①本文据2009年12月2日台湾大学人文社会高等研究院讲演稿修改,承台湾大学徐兴庆教授等学者指教,谨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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