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往圣继绝学
2010-01-17韩慧英
韩慧英
摘要:放眼民国年间之易学发展,其革新是建立在继承的基础之上的。传统易学研究,进入20世纪之后,研究流派虽然更为丰富,但却始终没有离开最为基础的“象数”与“义理”两派,尤其是对于传统继承者,象数派学者一般都承袭汉代今文易学者的做法,或致力于搜寻遗象,或用功于整理象数体例,而其核心观念在于坚持以象解释《易》,即所谓“观象系辞”、“由象明辞”。义理派学者则主要运用文字训诂、文献考证、文本整理的方法来注释、研究《易经》,其目的是恢复原典本义。从其根源而言,义理学主要受汉代古文易学者影响,继承了清代中期以来乾嘉学派治《易》的传统。在此将20世纪早期的几位继承者·就象数学而言,以徐昂与尚秉和为代表,义理派则以杨树达与高亨为例,通过对他们易学思想的梳理,来明示继承与发展之间相辅相成、不可轻离的关系。
关键词:20世纪;象数;义理
中图分类号:B22l;B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3882(2010)04-0058-09
20世纪是我们民族历史上少有的大变革时代,期间政治风云之多变,社会思想理念之更新,实难一言概之。而对应这些变化,易学的研究也是花开花落,数经沉浮。笔者以为,有三个方面的变化特别值得注意:其一,研究方法的变化。易学虽博大精深,但传统的研究方法却是相对较为单一,《四库全书》将其称为“两派六宗”,而20世纪,随着西学东渐以及人们对于传统经学研究路数的反思,易学的研究方法出现了诸多新气象,如成中英先生将现代易学研究分为了十个领域。其二,研究方向的变化。随着清王朝的覆灭,经学也开始走下神坛,特别是六经之术不再与功名利禄挂钩,反而促使人们用一种全新的视野来审视旧有的理念,进而发掘出新意,这其中既有利用新的角度与方法者,也有秉承传统者,但无一例外都颇具创建,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易学的发展。其三,研究资料的变化。事实上,前面两种变化固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就其本质,则无非是从解释学角度而做出的一种发展,而20世纪后期,特别是从70年代开始出现的新出土文献研究,对易学的发展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人们不仅通过新的文献对于一系列的历史谜团做出了较为准确的回答,更重新诠释传统的传世文献,甚至开始质疑其真实性与价值,而这一研究领域,至今都是易学研究的前沿,其热度将在21世纪进一步升温。
以上三个变革,可以说是易学在20世纪发展的一个缩影,但就其整体而言,20世纪之易学研究却不仅仅表现出这些变化。事实上,在这种种变化之间,也有人坚持按照传统的路径解读《周易》,这些人看起来与时代背道而驰,但却在继承传统中孕育了新意,而变革又往往离不开这样的继承。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对于那些慷慨激昂、力陈世事之变的改革家有着天然的好感,而对于那些沉浸于传统者则戴上了另一副眼镜,这种观念常常会影响我们的判断。固然革新为事物发展之必然,但绝不意味可以离开继承而谈发展,特别是中国传统经学研究,更不可无源空谈,20世纪易学亦是如此。笔者在此将20世纪早期的几位继承者梳理出来,以明其理,同时,我们也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到易学研究中继承与发展相辅相成的关系。
一、易学研究方法之继承
传统的易学研究分为“象数”与“义理”两种方法,如《四库全书总目》中所言:《易》之为书,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汉儒言象数,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京、焦,入于禨祥,再变而为陈、邵,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再变而李光、杨万里,又参证史事,《易》遂日启其论端。此两派六宗,已互相攻驳。又《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愈繁。
传统易学的研究,确实符合清儒所言,进入20世纪之后,研究的流派则更为丰富,这其中有许多创新之处,但却都离不开最为基础的“象数”与“义理”两派,尤其是对于传统继承者,象数派学者一般都承袭汉代今文易学者的做法,或致力于搜寻遗象,或用功于整理象数体例,而其核心观念在于坚持以象解释《易》,即所谓“观象系辞”、“由象明辞”。义理派学者则主要运用文字训诂、文献考证、文本整理的方法来注释、研究《易经》,其目的是恢复原典本义。从其根源而言,义理学主要受汉代古文易学者影响,继承了清代中期以来乾嘉学派治《易》的传统,同时受到“五四”以来“整理国故”观念的影响,在诠释学的形式下对新知识、新观念有所吸取。现代义理派本身并不排斥象数学,而是将象数的解说归属于义理的范围之中。就象数学而言,最著名者当为徐昂与尚秉和,而杨树达与高亨,则为义理派之代表。
二、象数治《易》的继承者
徐昂(1877-1953),初字亦轩,易字益修,号逸休,别署休复斋,江苏南通人。徐氏治《易》重象数而兼及义理,其最用功者为汉易。他一生著有《京氏易传笺》三卷、《释郑氏爻辰补》四卷、《周易虞氏学》七卷、《易林勘复》一卷、《河洛数释》二卷、《经传诂易》一卷等数十种易著,而《周易对象通释》二十卷则是其研究汉易的综合性著作。
徐昂自叙其研究易学特别重视汉易是因为“易学久晦,汉易之沉沦尤甚”。而在汉代易学之中,徐氏又着力于虞翻易,他所著《周易虞氏易》,是其《周易》方面的代表性作品,其在自序中说道:予自少壮时,研治声韵,即兼好易学,于诸家中尤乐亲虞氏……岁癸酉,濒死昏瞀,犹以易稿为念……遐想会稽虞氏之精灵,或未泯没……惟李书所引,阙漏难免,予既好读其书,不自度祷昧,择其深邃难解或义有未尽者,依象推阐,披陈管见。
从徐氏自序之中,我们可以看出,徐氏治学态度十分真诚,绝不是简单地将易学视为一门学问去研究,而是将其纳入生命的历程,以“为往圣继绝学”的态度来研读易学。同时,徐氏是在充分把握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新见解,这就保证了他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原创性和可信性。例如虞翻有所谓月体纳甲之说,纳甲说本于前汉京房易,其理论核心就是将天干与八卦结合起来,是汉代天文易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东汉的《周易参同契》与虞翻易中都对此有所继承,二者在月象的显示与卦象之匹配方面相同,但也存在着一些差别之处,今人林忠军先生在《象数易学发展史》(第一卷)中指出二者有三处不同:其一,巽纳辛,虞翻为十七日,《参同契》以十六日;其二,坤纳乙,虞翻以二十九日。三十日日月会,纳壬。《参同契》则不言坎离会壬癸;其三,虞翻有坎离生冬之说,《参同契》则没有。此可归为两点:一为时间出入,一为坎离生冬说。而就第一个问题而言,徐昂就在《周易虞氏学》中做出了回应,其日:故坎离之相望于中宫,主亥则十五日,主子则十六日,坤之消乙,主亥则二十九日,主子则三十日,至于巽象之退辛,则在十六日而非十七日。消息《坎》、《离》、《大过》、《颐》、《小过》、《中孚》六卦说云。二十九日灭坤会壬,会壬在晦朔之间,不得混入二十九日也。
徐氏同时在此加注日:“此就大建之月说,小建晦夕退一日。”也就是说徐昂认为小建之月十五日
为月望,巽十六日退辛。大建之月则十六日为月望,巽十七日退辛。坤纳乙同。徐氏此说是符合科学依据的,所谓“月望”指的是“日月相望”,如《吕氏春秋·季秋纪第九·精通》:“月也者,群阴之本也。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亏。”⑥高诱注:“月十五日盈满,在西方与日相望也。”《资治通鉴·晋简文帝咸安元年》:“诘朝月望,文武并会,吾将讨焉。”胡三省注:“日月相望,谓之月望。”而在现代天文学的研究下,月望是月亮和太阳的黄经相差180度为满月月象的时候,它不一定在我国旧历的十五日,可能在十六日,甚至在十七日。平朔有大小月之别。可见,徐氏根据月建之大小来论断《参同契》与虞翻二者说法的异同,是比较科学的。
徐昂在对于虞翻易学继承之外,还有所发展,比如在《周易》的逸象方面,徐昂认为虞翻所言尚有一些不足之处,因此又在虞氏的基础之上有所增加。如其在《周易对象通释·例言》中所言:虞注取象,有溢于《说卦》逸象外者,已补详拙著《周易虞氏学·逸象》中,虞氏所未详之例尚多,谨就研究所得,录其要者。如乾为存,坤为亡;乾为得,坤为失;乾为法,坤为象。又乾为体、为逆、为尔、为图,坤为能、为殃,皆详元编。乾为诚,坤为伪,又乾为轻、为胜、为速,皆详亨编。乾为克、为设,坤为常、为服,皆详利编。震为舆、为行人,皆详元编。震为礼乐之乐,详亨编。震为“为”、为典,皆详利编。坎为听,离为视,详亨编。又坎为感、为惧,皆详利编。离为外,详元编。艮为宫人,详元编。艮为除,详亨编。艮为受、为御、为拔、为拯,皆详利编。巽为散、为薄、为宝,皆详亨编。
从这些《周易》逸象的总结,可以看出徐昂对于汉代的象数易学有着十分精深的把握,例如“乾为存”,徐昂引《文言传》中解释《乾》卦九二爻日“闲邪存其诚”,解释九三爻则日“知终终之,可与存义”,解释上九爻则是“知存而不知亡”,他认为九二爻为阳爻居于阴位而失正,故日“存诚”以警戒之,九三爻阳爻得正,故日“存义”以勉励之,上九爻过高为凶,且在此处,《乾》卦变为《坤》卦,故“存亡”并言,由此可见,徐昂自己发明的逸象是言之有据的。
除上所说,《周易对象通释》更为重要的在于该书以归纳为原则,徐昂自序他的两个目的,其一在于归纳《周易》经传中所涉及的对象,包括卦爻之间的变化,力图将这种变化系统的展现出来;其二则在于归纳《周易》虞氏义及虞氏消息,力图融会贯通其义。正是在这样的立论前提的指引下,徐氏有意识地运用归纳法来重新整合《周易》,如其所言:《周易大传》云:“阳卦奇,阴卦偶。”奇偶,对象也。而一言对象,则重偶不重奇,太极生两仪,由一生二,偶从奇出,惟太极之一无对,言奇则有对待,不能值称奇数耳。阳奇阴偶,坤阴丽乾元而生,三才奇数,兼而两之,奇成为偶,其变化足征也。《易经》中同一字义,大半取同一卦象。两象对待者,取卦亦多相符合,此圣人赞易见象而观其会通之证。昂本斯指,综合六十四卦与十翼之对象,推阐虞义,辨别其变化,会通其形象,繇是而求其相同之义理,推之于群经诸子,无往而不合,间有出入,同归而殊途也。对象有相成者,圣贤是也;有相反者,善恶是也;有属纵性者,如卑高上下之类;有属横性者,如左右内外之类。《明夷》“明入地中”,与《晋》卦“明出地上”,出入对象;《复》卦“利有攸往”,与《剥》卦“不利有攸往”,利不利对象,此两卦成对象者也。一卦中自成对象者尤多,有两象并举而又举其一象者,有一再举两象者。两象或联缀、或分见,其所举之象,或取下卦,或取上卦,或取互卦,或取所从生之卦,或取旁通之卦,或取变动后所成之卦。同为一卦,其所自生有从数卦来者。此象取从某一卦,彼象取从他一卦,各视其象而殊异。
从这两段文字,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徐昂已经在方法上自觉地运用一些不同于传统的理念,而这些则是新知识在其思想中所留下的痕迹,依据前面所言,徐昂实际还是代表了对于传统治易理念的继承,而即使在这种继承之中,也闪现出新方法与新视域之特色。纵观徐氏之《周易对象通释》,其自觉运用归纳法,以对应区分为基础,而在运用分析后将结果分门别类的呈现在读者面前,使得既保持了《周易》自身的系统性,又清晰地表现出《周易》的思想脉络,通过归纳进而形成系统,可谓发前人所未发。
与徐氏同样以治象数易而闻名者,当为尚秉和。
尚秉和(1870-1950),字节之,河北省行唐县城西南滋河北岸伏流村人,因祖籍家临滋河之滨,故晚年自号滋溪老人。
根据尚秉和先生70岁时所写的自传——《滋溪老人传》所述,他曾先后写成《周易古筮考》十卷、《左传国语易象释》一卷、《焦氏易林注》十六卷、《焦氏易诂》十二卷、《周易时训卦气图易象考》一卷、《连山归藏卦名卦象考》一卷、《周易尚氏学》二十二卷、《易林评议》十二卷、《读易偶得录》二卷、《太玄筮法正误》一卷等十余种易学著作。据《周易古筮考·原序》中称“民国十五年一月,滋溪老人记”,可知《周易古筮考》约成于1926年1月。又据尚骧先生《滋溪老人传》的按语:“(先君)写此传时约为1939年,正当华北沦陷时期,忧国心伤,无以自遣,书此述怀,聊作一生总结。”可知,《滋溪老人传》中所提到的《周易古筮考》等十余部论著大致完成于1926年至1939年之间,值尚先生57岁至70岁之间,尚先生暮年致力于易学研究,正体现了孔子老而好《易》的特点。
在尚先生的众多易学著作中,《周易古筮考》、《焦氏易林注》、《焦氏易诂》和《周易尚氏学》四部著作是其代表作,这四部作品不仅体现了尚先生在易学领域的独到见解和深厚造诣,同时也对后世易学乃至易学史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尚先生先作《周易古筮考》,继而作《焦氏易林注》和《焦氏易诂》,最后作《周易尚氏学》也体现了尚先生由筮人易、由焦氏易到尚氏易的研易历程。
《周易》最初是一部卜筮之书,由筮人易成为众多学者提倡的学易门径,尚先生也持此观点,认为“欲学《易》,先明筮”。于是他从研究卜筮人手,搜罗了上自春秋,下迄明清的筮案百余则,完成了他的第一部易学著作——《周易古筮考》十卷。此书的完成为尚先生进行更深入的易学研究奠定了坚实的象数基础。尚先生通过对《左传》、《国语》中等所载古筮法的精深研究,总体的概括出“象者,学易之本”的结论,并初步形成了以象为本的易学思想体系。沿此思路,尚先生认为“汉人说易,其重象与春秋人同”,而《焦氏易林》系西汉时焦延寿的作品,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汉易的特点与内容。尚先生早年在莲池游学时,就对《焦氏易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也发现《易林》所用之象,与汉魏人存在很大的差异,带着阙疑,尚先生对《焦氏易林》进行了全面的探究。经过数年的孜孜求解,尚先生解开了先前的疑惑,原来《易林》与汉魏人用象之所以不同,在于汉魏人误解了《易》。尚先生将多年研究《焦氏易林》的心得收集成册,最终成《焦氏易林注》十六卷和《焦氏易诂》十二卷。通过对西汉焦氏易的研究,尚先生更加坚定了先前对于《周易》的理解,并从《焦氏易林》中考证出诸多佚失的易象和易说,尚先生将这些易象和易说以及多年来对《周易》的理解,用于对《周易》经传的重新注解和诠释,作《周易尚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