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宣帝刘病已在:真爱与权力夹缝中生存
2009-12-31张程
张 程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的秋天,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肃杀、荒凉之中。
这是刘病已当皇帝之后的第一个秋天,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政治秋天的茫然无助。几个月前,登基之初的刘病已照例要谒见汉高祖刘邦的宗庙,大将军霍光随驾前往。和德高望重的霍光比起来,刘病已身体单薄,气质稚嫩,更没有威望可言,反而更像是一个随从。他斜视着正襟危坐的霍光,觉得背上犹如芒刺扎灼,心中惶恐不安。看着沿途臣工敬畏的神情,他知道他们的敬畏是给经历四代皇帝、参政五十年且废黜了一位皇帝的霍光的,而不是给自己。
在长乐未央宫的每一天,刘病已都压制着内心的真实想法,谨小慎微地度过,能忍的他都忍了,但最近一段时间,又遇到了一道难以跨越的槛。登基的时候,刘病已自觉地册立了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为妃子,之后,霍光及其周边的人一再敦促他早日确立皇后人选。刘病已明白他们的心思—想让自己册立霍成君为皇后。但问题是,他并不爱霍成君,甚至连好感都没有。他深爱的是贫贱时期的发妻许平君,两人还刚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皇子。一边是政治压力,一边是内心真爱,刘病已应该怎么选择呢?
在这个寒冷的秋天里,皇宫中留下了刘病已沉重的踱步声和偶尔无奈的叹息。他尽可能像平常一样去探望刚刚生产的许平君,但他实在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许平君从丈夫的眼睛中读到了茫然与无奈。看到爱妻受伤的样子,刘病已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他不能妥协。在政治上妥协,是为了政治前途,但没有必要在情感上继续妥协。
刘病已有信心顶住霍光等人的压力,册立一位名副其实的皇后。更何况在此之前,他已经迈过了两道政治大槛:一次是婴儿时躲过血光之灾,另一次是一步登天成为皇帝。而能够在政治角斗场中走到今天,除了天意,更是他个人艰苦奋斗的结果……
漏网之孙
公元前92年,汉武帝末年。鲁国(今山东曲阜)人丙吉迎来了自己政治命运的重大转机。
丙吉曾被提拔到朝廷任廷尉右监(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检察院检察官)。遗憾的是,在朝廷中任职,仅仅有政绩是不够的,丙吉显然不适应中央的复杂关系,不久涉案受到株连,被罢官出京,到外地去担任州从事(封疆大吏的高级助手)。现在却毫无征兆地接到调令回长安任职,尽管他满怀疑惑,但也赶紧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这一年,长安城内发生了“巫蛊之祸”。太子刘据因受敌对势力和佞臣们的诬陷,为汉武帝所疑,他惧祸而被迫起兵欲占据长安,兵败后自杀,其母卫子夫也随之上吊自杀。盛怒之下,汉武帝严令深究刘据的党羽。刘据这一脉的皇子、皇孙除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病已外全部被处斩,长安城有几万臣民也受到株连。因“巫蛊之祸”案情复杂,涉案人员较多,因此朝廷从地方抽调办案人手。丙吉因为担任过廷尉右监,所以被调回长安主管监狱,参与案件审理。
尽职的丙吉在检查监狱时,发现了被弃置在牢房中肮脏稻草堆上的皇曾孙。由于长时间啼哭耗尽了体力,加上长期缺奶,皇曾孙已是奄奄一息。善良的丙吉于心不忍,就暗中在牢房中找了两个刚生育还有奶水,人又忠厚谨慎的女犯人(一个是淮阳人赵征卿,一个是渭城人胡组)轮流喂养小婴儿,并给小婴儿换了一间通风、干燥、物品齐全的牢房。
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丙吉坚持每天检查婴儿的生长情况,不准任何人惊扰孩子。有时他实在顾不过来,就派家人早晚去探望,看被褥是否干燥、饮食是否得当。然而,监狱中的条件毕竟恶劣,刚出生的皇曾孙经常得病,甚至数次病危,但丙吉都及时地命令狱医诊断,按时喂药,使他转危为安。在丙吉和奶妈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下,可怜的孩子在狱中竟然奇迹般地成长起来。一次大病痊愈后,丙吉替皇曾孙起名为“病已”,意即孩子的病已经全好了,以后再也不会得病了。
与此同时,监狱外的“巫蛊之祸”还在继续,连年不绝。小皇曾孙已5岁了,还没有离开过监狱的高墙。丙吉觉得将孩子终生养在监狱中终究不是办法,就试探着请高官贵族收养,但一听说孩子的来历,众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汉武帝生了重病,往来于长杨、五柞宫殿之间调养。有人上书说长安监狱中有天子气,多疑的汉武帝竟然下令将关押在长安监狱中的犯人一律斩杀。内谒者令郭穰受命后连夜赶到丙吉主管的监狱执行帝旨,不料丙吉竟勇敢地抗拒圣旨,命令关闭监狱大门,拒绝使者进入。他隔着墙壁高喊:“皇曾孙在这里,其他人因为虚无的名义被杀尚且不可,更何况这是皇上亲生的曾孙子啊!”
僵持到天明,郭穰仍进不去监狱,只好返回宫中将情况报告给汉武帝。汉武帝此时头脑清醒了许多,叹气说:“这也许是上天借丙吉之口来警示我吧!”于是,他非但没有追究丙吉的罪过,还宣布大赦天下。说来也奇怪,不久汉武帝的病竟然好了。
丙吉主管的监狱一下子就空了,刘病已也不再是犯人,真正算是虎口脱险了。后来,丙吉千方百计打听到刘病已的父亲刘进的舅舅一家住在长安近郊的杜县,于是便把刘病已送到史家(史家一个女儿嫁给了卫太子刘据,就是史良娣)。刘病已的舅曾祖母贞君和舅祖父史恭见到刘病已后惊喜交加,毅然接过了抚养大任。丙吉为刘病已的安全考虑,回到长安继续做官,绝口不提刘病已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过去时。
不久,风烛残年的汉武帝知道了“巫蛊之祸”的真相,明白了儿子刘据的苦衷与冤情,悔恨不已,下罪己诏,为案件平反。临终前,汉武帝想到刘据这一脉中还保留着一个独孙—刘病已,于是下诏令宗正(主管皇室族系的官员)将他的名字重新载入皇室的牒谱,正式恢复了刘病已的皇室成员身份。
对刘病已来说,皇室身份的恢复,不仅使他上升为贵族阶层,还在理论上为他提供了进入政治核心的可能性。
草根神话
按例,未成年的皇室成员由掖庭令看管抚养,刘病已认祖归宗后被接到了长安,由原本是刘据家臣的掖庭令张贺抚养教育。张贺不仅在职权范围内处处优待刘病已,资助他读书游学,还张罗着操办刘病已的婚事。
因为刘病已身份特殊,且是一个空头贵族,贵族百官都不愿意将女儿下嫁于他。一天,张贺遇到了“暴室啬夫”(最底层的监狱管理员)许广汉,得知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便向许广汉提了亲。因张贺是自己的上级,又考虑到刘病已虽然落魄,但毕竟是皇室血统,日后存在咸鱼翻身的可能性,于是许广汉觉得这桩婚事还是挺般配的,便点头同意了。
公元前75年,刘病已正式迎娶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为妻。他和许平君一见钟情,惺惺相惜,恩爱异常,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儿子。
尽管生活并不完美,但刘病已的平民日子过得相当舒服。他接受了系统的教育,向东海澓中翁学习《诗经》;同时他也喜欢游侠,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这是当时上流社会的普遍爱好,但刘病已并没有沉溺其中,相反却利用游玩的机会,观察风土人情,了解人民疾苦,接触到了真实的社会。史称,他“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
也正是早年的不幸和平民的生活,让刘病已不同于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皇孙们,他幸运地获得了一份真爱和正常的人格与认知能力。
与刘病已分开后,丙吉转任车骑将军军市令,后来又升迁为大将军霍光的长史,在霍光身边经历宦海沉浮。元平元年四月,年轻的汉昭帝刘弗陵驾崩,没有留下子嗣,大将军霍光奏请皇后征汉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为新皇帝。但是刘贺即位后荒淫无道,霍光以淫乱多罪而废黜了他。于是,中国大地出现了短暂的没有皇帝,又缺乏继承人的情况。
霍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等大臣多次讨论继承人人选,都难以决定。除了早死的刘据,刘弗陵一支已经绝嗣;刘贺一支被实践排除了;广陵王无能无德;燕王刘旦谋反自杀,属大逆不道,其子孙顺带丧失了继承资格。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太子刘据这一支的人选了,而这一支的人选只有刚满18岁的刘病已一人。
丙吉及时抓住机会向霍光进言说:“武帝临终前的遗诏中已认可皇曾孙刘病已,且他现在已十八九岁,通经术,有美才,举止有度,名声在外。希望大将军先让刘病已入侍皇宫,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如此则天下幸甚!”霍光也觉得刘病已不论从血统还是才干上都适合做皇帝,于是便和众大臣上奏皇太后立刘病已继嗣孝昭皇帝之后,奉承祖宗,为天子。
刘病已即汉宣帝。一个背负着罪人身份的婴儿,能在残酷的环境中存活,在市井中健康成长,并一步登天,即位为帝,实在是一个奇迹、一则草根神话。
权力与爱情
在元平元年的这个秋天,不只刘病已一个人在回顾自己成长和登基的历史,大将军霍光也在反复梳理这段记忆。
刘病已从其中得出的感悟是要加倍珍惜来之不易的真爱和权力,而霍光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和霍家对西汉王朝、对刘病已有着再造之恩。霍光是四朝重臣,统揽大权几十年,加上自己的皇位是霍光首肯并且拥立的,因此,刘病已即位后就以年幼为由将朝政交由霍光打理,霍光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业已成年的皇帝托付的大权。在几十年的政治生涯中,霍光没有贪污腐败,没有结党擅权,而是尽心尽力辅助帝王。
在此之前,霍光受到汉武帝的器重,最终成为辅政大臣。8岁的汉昭帝刘弗陵登基后,霍光开始独掌朝廷军政大权,史载,“政事一决于光”。在霍光主政期间,政治平稳发展,经济得到恢复,但他不苟言笑,行事严峻,给人一种手握大权不放的负面感觉,让朝野上下不由自主地感到压抑和恐惧。
刘病已在民间时,就“闻知霍氏尊盛日久,内不能善”,感染了朝野上下对霍光的负面印象,登基以后,他便将霍光和霍家的权势看作是对皇权的极大威胁,但他久在坊间生活,深知社会变迁、人情世故,因此能够做到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却又举止如常。而和许多大权独揽的领导者一样,霍光也听不到清醒、真诚的意见。因此,霍光对自己的被疏远和被误解一无所知,更对自身慢慢沾染上的政治陋习浑然无知,如喜欢将皇帝的事情包揽包办,在拥戴刘病已之后就顺带提出把女儿霍成君嫁给他做妃子等。虽然刘病已不能拒绝,但却让他感到自己的婚姻成为了一场政治交换,而这也可能是他终生不喜欢霍成君的根本原因。
因为深爱着发妻,又非常珍惜这段贫寒时期的爱情,所以当霍光及其集团进一步暗示、要求刘病已册立霍成君为皇后的时候,刘病已陷入了两难之中:他根基不深,即位之初不能得罪霍光,但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愿,一方面是真爱和发妻,一方面是政治和权臣,该如何取舍?
冥思苦想后,刘病已下了一道诏书,说自己在贫贱的时候曾经有一把心爱的宝剑,虽然自己现在贵为天子,佩上了华贵的新剑,但心中一直思念旧剑。可惜的是,原来的宝剑找不着了,所以请各位大臣帮忙寻找。
在立后的敏感时期,这道诏书传达出了强烈的讯息。皇帝对一把旧剑都如此重视,更不用说发妻了。宝剑自然是没有找到,但大臣们纷纷上书称赞许平君贤良淑惠,是皇后的最佳人选。霍光见事已至此,也同意立许平君为皇后。
一场政治风波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但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
霍光的老婆显凶狠歹毒,她因为女儿没有被立为皇后,而对许平君怀恨在心。两年后,她趁着许平君怀孕的机会,买通了一个叫淳于衍的女眷,让其潜伏在许平君身边伺机下手杀掉她。皇后生产后不久,淳于衍利用配药、煮药的机会,偷偷将孕妇、产妇绝对禁用的附子(毛茛科植物乌头的子根,生附子有毒,泡制过的附子乃大热之物)粉末加入了配方之中。许平君喝下药物后不久,感到心率加速,极不舒服,当天就死去了,年仅19岁。
许平君死后,刘病已悲痛欲绝,盛怒之余命令严查死因。太医们商议的结论是许皇后产后虚弱,属正常死亡。刘病已不相信,让朝臣参与调查,但许平君周围的人服用了同一碗药之后都安然无恙,并无不适,把医生和宫女都抓捕起来严刑拷问,也没有问出什么来。如此反复彻查了多次,都找不到真正的原因,刘病已不得不接受悲痛的事实,追谥许平君为“恭哀皇后”。因为他终生“尤乐杜、鄠之间,率常在下杜”,便将许平君下葬在长安南边的杜县。
面子上的尊崇
许平君死后,霍成君成为了新皇后。
客观地说,霍成君是个很努力的皇后,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她知道丈夫深爱着死去的许平君,因此就以许平君为榜样,言行举止处处向许平君靠拢,希望能够借此抚慰丈夫的心。但是,霍成君与许平君的成长环境毕竟完全不同,大贵族家庭的奢华、虚荣和伪善在她身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许平君平日勤俭节约,平易近人,而霍成君则车马仪仗盛大无比,动辄以千万钱赏赐宫人、大臣。她还常常召见霍家亲戚进宫聊天游玩,致使霍家亲戚在宫中毫不忌讳,飞扬跋扈。
这一切,都无法让刘病已对霍成君产生爱意。但是,刘病已知道霍成君背后有庞大的势力,自己还不能与霍家硬碰硬,所以继续韬光养晦,压抑住对霍成君的不满,相反以亲昵、疼爱的姿态对待她,甚至包容她的缺点。在外人看来,皇上已经将对许平君的爱情转移到了新皇后身上,霍光和显都非常高兴。
对于整个霍氏家族,刘病已起初非常尊宠,在即位的第二年就下诏将霍光的食邑升到了超乎寻常的两万户,还前后赏赐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两千匹,甲第一区。霍光的亲属都在朝野担任要职,担任一般职位的霍家子弟更是不计其数。史载:“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
刘病已即位时,霍光曾表示要归政皇帝,但刘病已却不肯接受,规定朝廷诸事都要先禀告霍光,然后再上奏天子。其实,霍光主动要求归政是真心实意的,他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但刘病已久在民间游走,他宁肯相信霍光是有野心的权臣,相信他归政是假意试探,而去做好最坏的准备,也不愿相信霍光是真心归政。因此,霍光每次朝见皇帝的时候,刘病已都虚己敛容、恭恭敬敬。
地节二年(前68年)春,霍光病重,刘病已亲临霍家询问病情。在病榻旁,刘病已垂涕哭泣,霍光上书谢恩说:“请求朝廷用分我的食邑三千户,来封我哥哥的孙子、奉车都尉霍山为列侯,以侍奉我哥哥原骠骑将军霍去病的祭祀。”但刘病已没有轻易答应霍光的临终请求,而是采取了冷处理的方法。他将霍光的请求发到朝廷中,交给丞相、御史等大臣慢慢讨论。为了安抚霍家,即日拜霍光的儿子霍禹为右将军。三月,霍光死去,刘病已和皇太后都亲临葬礼,备极哀荣。刘病已下诏说:“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难,躬秉义,率三公、诸侯、九卿、大夫定万世策,以安宗庙。”
西汉王朝对霍光的这个评价是中肯的。但霍光死后,霍家几乎遭受了族诛的厄运。
霍家的覆灭
霍光死后,霍山领尚书事,表面上延续了霍家的权势。刘病已也开始亲政。
然而,此时的霍氏家族并没有霍光那样的权势和能力,也没有霍光那样的忠心。他们感觉到大权旁落后,非常不满。不久,刘病已提拔御史大夫魏相兼任了给事中,伺奉在左右。显就对霍禹、霍云、霍山说:“你们几个人不能继承大将军的余业,现在让一个大夫担任了给事中,他人如果从中离间,你们还能自救吗?”霍家人愤愤不平,后来竟然发生了霍家和魏相家的家奴争道的恶性事件。事后,霍氏家奴直接跑到魏相的府邸踢大门,魏相亲自出门叩头谢罪后,霍家家奴才扬长而去。
虽然霍家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可魏相一转身就向刘病已上奏进言,告诫刘病已春秋时期权臣祸国的教训,认为霍家子弟占据要职,掌握军队,霍光夫人显及诸女眷自由出入宫廷,骄奢放纵,恐怕对朝廷不利。这一道密奏,得到了刘病已的赞同。
西汉王朝的天空真的要变了。
许皇后的死因成为了变天的突破口。当初许皇后暴崩后,相关的医生和宫女皆被下狱拷问,显害怕自己买通宫人谋害皇后的事情败露,便将全部实情告诉了丈夫霍光。霍光大惊失色,为了家族的利益,他暗中给审讯部门施加压力,定淳于衍等人无罪,这也是当初反复查办都无疾而终的主要原因。然而实际上,指向真相的疑问一直没有消失。
霍光死后,当年的谋杀案件开始一点一点地败露出来。刘病已异常震惊,下了提前除去霍氏家族的决心。表面上,他依然是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开始向霍家开刀,首先从除去霍家兵权、清理霍氏官吏开始。刘病已的做法一是以正常调动的做法剥夺霍家人的兵权,二是将霍氏官吏调离京城,转任地方官,逐步收回实权,甚至连偏向霍家势力的老丞相韦贤也以年老多病为由被罢免,魏相成为新丞相。
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职务变动在短短十几天就完成了。值得一提的有两点:第一是原先皇宫的守卫都由霍家的女婿们负责,而现在霍氏势力被清理出了中央军队,中央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都改由刘病已所亲信的妻家许氏和舅家史氏的子弟统率。刘病已由此掌握了军队,为之后的政治举措奠定了强有力的基础。第二是霍光的儿子霍禹虽然由右将军被提升为大司马,但是失去了直接指挥的直属军队。
而显此时再次参与宫廷阴谋,则加速了霍家的覆灭。
虽然显惯于搞阴谋诡计,但在政治上却很幼稚。她对许平君的儿子刘奭被立为太子严重不满,竟教唆女儿霍成君去毒死刘奭。霍成君犹豫再三,始终下不了决心。一方面霍成君不像淳于衍一样有计谋,下得了手;另一方面,刘病已为保护太子,精心挑选了忠心耿耿的侍从,每当他人给刘奭送来食物的时候,侍从们都一一为太子尝毒,即使霍皇后送来食物也不例外。
就在霍成君在宫中遭受现实和良心煎熬的时候,宫外的霍禹、霍山、霍云等人见到实权被日益侵削,多次相对啼泣,埋怨皇帝。霍禹被提升为大司马后,始终称病不朝。曾任霍禹长史的太中大夫任宣前来询问病情,霍禹说:“我哪有病?当今皇上如果没有我家将军(指霍光)拥立,哪有今天?现在将军坟墓未干,皇帝就开始排挤我们,宠信许、史两家人。皇上夺我印绶,令人不省死。”
任宣见霍禹对朝廷和皇上深怀恨意,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劝他说:“大将军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当时大将军持国权柄,许多大臣因为忤逆了他的意思而被下狱,甚至被处死。因此朝野有事都先禀报大将军,丞相等人则等同虚置。现在情况不同了,许、史两家人都是当今天子的至亲,得势显贵起来是可以理解的。大司马您如果总是这样心怀怨恨,恐将大祸临头。”
任宣的话道破了中国古代历史的一大规律,权臣的兴起是依附皇权的结果,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帝亲信谁,谁与皇帝关系密切,谁就能获取巨大的权力。但是当一个人成为权臣后,他总是希望永远保持权势,却忽视了自己家族与皇帝并不能永远保持密切的关系。
霍禹无话可答。虽然几日后,他宣称自己的病已经好了,重新开始上朝视事,但心中深深的怨恨和对过去权势的怀念使他身处朝堂却不能释怀。最后,霍家人决定来次疯狂的冒险。他们制订了一个政变计划:阴谋以太后的名义召开酒宴,召集丞相、平恩侯等显贵,由范明友、邓广汉两个人以太后的命令斩杀他们;接着,霍家就入宫废黜天子刘病已,改立霍禹为皇帝。
但是,阴谋很快就败露了。
刘病已采取严厉的镇压措施: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身亡;显、霍禹、邓广汉等人被抓捕入狱。很快霍禹被腰斩,显及霍家亲属被弃市。刘病已又以政变案为突破口,大规模清理霍氏党羽,最终因与此案相连而被诛灭的有数千家之多。
事变发生后,皇后霍成君被囚禁在昭台宫,不久被正式废去皇后尊位,逐出皇宫,后来又被送到长安郊区的上林苑中,囚禁在阳台官。12年后,刘病已依然对霍成君抱有恨意。他下令不许霍成君继续居住在皇家宫殿中,而是将其囚禁在一个名叫“云林馆”的小屋中,后来干脆下令霍成君自杀。
霍氏家族被铲除后,刘病已出巡或者祭祀的时候,车骑将军张安世陪同皇帝的车骑。现在,刘病已和张安世坐在一起,从容舒服,一点也没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两千多年后,我们再来看霍氏家族,不能不承认刘病已杀戮太过。霍光自受汉武帝遗诏辅弼汉昭帝以来,历经四代皇帝,主持朝廷政务20年。他主政期间,汉朝一改汉武帝晚年的贫乏和混乱,社会经济取得了发展。
但是,霍光权势熏天,主持皇帝的废立,成为前所未有的大权臣,功绩、势力和声望都超过了作为皇帝的刘病已。在皇权至上的时代,霍光家族严重侵犯了皇权。一来没有及时全身而退,没有与皇帝保持良好的关系和沟通,二来树大招风的霍家又遇到了刘病已这样精于世故、老成稳重的年轻皇帝,举止失措,结果终于酿成大祸。
神话的尾声
经历了戏剧般的童年、少年和与权臣的争斗后,刘病已的后半生几乎波澜不惊。
在宏观历史上,刘病已是西汉“昭宣中兴”的主角。由于他成长于民间,深知民间疾苦,所以在亲政的二十多年里,他勤俭治国,废除苛法,屡次蠲免田租、算赋,招抚流亡,恢复和发展经济。同时,他整肃吏治,加强皇权,设置了治御史以审核廷尉量刑轻重;规定郡国呈报狱囚被笞瘐死名数,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此外,他还召集著名儒生在未央宫讲论五经异同,统一思想。
在对外关系上,刘病已联合乌孙大击匈奴,使边境逐步宁息。公元前61年,西汉击败西羌,后任将军赵充国实行屯田,加强边防,使羌人归顺,接着袭破车师。第二年,刘病已设置西域都护,使现在的新疆地区正式归属于西汉中央政权。
刘病已统治下的汉朝政治清明,社会经济繁荣,在外交上完成了汉武帝倾全国之力而未竟的功业。天下殷富,百姓康乐。史载:“孝宣之治,信赏必罚,文治武功,可谓中兴。”
编 辑/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