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杖下的“人腊”
2009-12-31含辛
含 辛
明万历年间“五贤”之一的赵用贤,因多次上书反对张居正夺情,不守父丧,而被万历皇帝施以廷杖。《明史》载:“用贤体素肥,肉溃落如掌,其妻腊而藏之。”也就是说,赵用贤让他老婆把那块被打烂的、如巴掌大小的肉像腌腊肉一样悬挂、风干,做成了一件勋章或纪念品一样的东西收而藏之。是不是把它挂在客厅当成镇宅之宝,尚不得知,但既然“腊而藏之”肯定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夜阑人静之时,赵老夫子抚摸着屁股上的疤痕,深情地凝望着那块“人腊”,那种幸福感、荣誉感肯定会油然而生吧。
对此,李国文先生在《屁股的功能》一文里有着精辟的剖析:“将自己屁股上的肉悬挂在屋梁上,当成大名节的纪念。这种以展览耻辱而自鸣得意的病态心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名垂青史的虚荣感,甘愿冒天威以坚持道德名教、纲常伦理自任,受刑惩而得大名节,也是使廷杖滥施的原因。
中国文人士大夫曾有过个性张扬的时期,比如孔子周游列国,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还有如文天祥所说的“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他们极力高扬起独立与尊严的大旗,成就了人格独立和尊严无价的“千古绝唱”。虽然唐代以后,科举制度让文人走上了“学而优则仕”的独木桥,虽然他们在人格独立上已不及前辈,但还是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独立宣言。
而独立与尊严,恰恰是专制集团最不能容忍的另类。唐宋时期,因为君权、相权的相互掣肘,文人还略保薄面;而到了明朝,朱元璋干脆彻底地把温情脉脉的面纱扯下来,让那些文人们赤身露体地趴在了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有明一朝,朱元璋对文人的折辱和仇视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明史专家吴晗先生分析朱元璋说:“平定天下以后,唯恐廷臣对他不忠诚,便用廷杖来威吓镇压,折辱士气,剥丧廉耻,使当时的士大夫在血肉淋漓之中,一个个俯首帖耳,如犬马牛羊。”
尽管朱元璋不得不依靠文官集团来运转国家,但他对那些文官下起手来却一点儿也不手软,仅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就有近十万人死于非命。不但如此,他还对文官集团极尽羞辱之能事,把廷杖写进法律。无论你是宰臣御史,还是学士翰林,无论你是为国计民生慷慨陈词,还是为政治清明针砭时弊,只要他一不高兴,就把你拖下去,在午门外棍子伺候。刘瑾专权之后,所有受刑者必须扒下裤子、亮出臀部,让荆条和棍子在上面欢快地舞蹈。史载,正德年间明武宗创过107人同时受杖的纪录,而时隔不久,这个纪录就被打破,嘉靖皇帝同时廷杖124人,其中16人当场死亡。
就是在这样对文人的极端羞辱、摧残和暴虐的统治之下,赵老夫子竟然把溃肉“腊而藏之”,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是把它当作功勋纪念币,还是把它当成耻辱警醒章?还是有嗜痂癖?
因为乾隆巡游无度,百姓不堪其苦,大学士纪晓岚就进谏说:“东南财力已经耗尽,皇上应当设法救济才是。”谁知乾隆一脸睥睨地说:“朕看你文学尚优,所以让你管领四库全书馆,其实不过是把你当作倡优蓄养,你怎么敢妄谈国事?!”
乾隆此言,将文人与皇帝的关系总结得十分到位,颇具代表性。
秦始皇焚书坑儒,刘邦公然摘掉儒生的帽子“溲溺其中”,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明、清两朝的文字狱等,统治者对于文人,不论是从肉体上,还是精神、灵魂、人格和尊严上,都是践踏彻底,蹂躏无度,最后把文人羞辱到自己也感觉到连一抔粪土、一块破布也不如,他们才会在文人的悲号哀鸣、匍匐膝行、精神崩溃、精神分裂中获得空前畸形的满足。
一千多年的极权统治和专制压榨,阉割了文人士大夫自由灵动的神经,窒息了他们独立思考的精神,抽了文人信仰的筋,扒了文人儒雅的皮,软了文人志气的骨,流了文人道德的血。文人士大夫阶层成了一个个匍匐在地的奴、媚态十足的妾、摇尾乞怜的狗,甚至是助纣为虐的狼,要么是成了酸腐秀才,要么成为政治帮闲或“棍子”。
当然,中国历史上也不乏有骨气的文人士大夫,如司马迁遭腐刑而秉笔书《史记》;屈原在举世皆浊,众人皆醉中愤然跃进汨罗江;文天祥在屠刀面前坦然吟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绝唱等等。但总体来说,奴性、媚态和妾姿是大多数文人的日常生活,甚至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和习惯。
龚自珍在《明良论》中说:“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士不知有耻,为国之大耻。”文人士大夫的奴性与媚态,实则是国之大耻。如果有了宽松、宽容、民主、和谐的政治文化环境,我想所有人,更包括满腹经纶的文人士大夫们,至少不会见了权势就点头哈腰、满脸媚笑,说点儿实话就两股战战、担惊受怕,打个喷嚏就疑心天要下雨、雷要劈下,至少不会被统治者廷杖后,还要制作“人腊”,“腊而藏之”之余还要赞赏不已。
编 辑/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