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的“爷们”
2009-12-31吴钩
吴 钩
权力排名学
“衙门”就是由一大帮“爷们”构成的。以县衙门为例:正印官知县,一县最高行政首长,被老百姓尊称为“太爷”;朝廷还给州县配备了若干佐贰官,作为县太爷副手的县丞,秩八品,是第二把手;分管粮马或治安的主簿是第三把手;分管一县治安的典史是第四把手。
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是进入行政序列的朝廷命官,具有正式的国家干部身份。除此之外,衙门还有一帮人物,并非国家干部,却也绝对称得上“爷”。
首先是幕友,俗称“师爷”,与知县大人以宾主相称。知县雇用的长随、家丁,即官之仆役,地位虽卑,但仆以主贵,也被称为“二爷”,有的衙门,“二爷”还有跟班随从,即“三爷”。此外,衙门里的舅爷、姑爷、少爷等也被称为“三爷”,他们都是官员的远亲近戚乃至干亲熟人,都可以归入官亲之列。以上三类“爷们”(师爷、二爷、官亲),大致属于前人所说的“无官之责,有官之权”的隐权力者。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是:作为隐权力者的三类“爷们”,与具有正式官员身份的“佐贰老爷”相比,谁的权力更大?
先来转述一段《官场现形记》的故事:
湖北武昌有一座龙华寺,合城文武官员空闲时都来捐献香油钱。寺里方丈只管清修,不问别事,执事的另有知客僧,专管应酬客人及同各衙门来往。寺里一个法号善哉的和尚非常有人缘,当知客僧不上一年,凡是湖北省里的贵官显宦、豪贾富商,没有一个不认得的。
有一次,善哉和尚搞了个超大型的水陆道场兼募捐仪式,广发请帖,邀请达官贵人参加这次水陆功德。善哉和尚竭力张罗,男客席位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镇、司、道以及督、抚衙门的幕友、官亲;二等是实缺、候补府班以下人员至首县止,同些阔佬商家;三等乃是候补州、县,以及佐贰各官,同寻常买卖人等。
这三等席位是根据什么标准进行排次的呢?第一,肯定不是全然按照来宾的官职高低来排序,因为督抚衙门的幕友、官亲并不具备领导身份,却能列席VIP,那些“洋行买办、钱庄汇票”的老板们也不是官员,但席位却在州县领导之上。第二,也不是完全按照来宾的财产额排名,因为“洋行买办、钱庄汇票”的老板们显然财大气粗,却没有资格进入VIP席。
如果引入“隐权力”的参考系数,我们一定会恍然大悟:善哉和尚原来是根据来宾所拥有的实际权力来决定待遇的。提督、镇总兵、布政使、按察使、道员都是地方高层领导,正式权力很大,是当然的VIP;督抚衙门的幕友与官亲,虽不是国家干部,但与省领导关系非同一般,隐权力不容小瞧,所以也坐了上席;由于晚清之时,商人的社会影响力日益显著,因而那些商界的阔佬也能享受到与中层领导同等的招待。而坐在三等席位的“佐贰各官”,虽说也是戴官帽、着官服的,看起来似乎风光体面,实际上却有职无权,权力完全被正印官架空,难怪他们被安排到最下等的席次,同“寻常买卖人”一般待遇。
从知客僧善哉的“权力排名学”,我们可以得出前述问题的答案了—衙门中的师爷与官亲,远比那些具有正式官员身份的“佐贰老爷”更有权力、更受尊敬。
权力亏虚与虚高
佐贰官的权力亏虚状态,其主要“症状”是油水不足、肚皮干瘪,因为没有人买他们的账。我们继续转述《官场现形记》的故事:
话说湖北蕲州有个新任吏目(州的佐贰官,从九品,协助正印官掌管治安巡捕之事),叫做随凤占,花钱买了个“蓝翎五品顶戴”,请了漆匠将“五品顶戴赏戴蓝翎蕲州右堂”的头衔制成招牌,带着上任。
到了蕲州,照例先去禀拜知州大老爷。先见了门政大爷,送了门包并好颜相向。见过知州大人之后,凡是衙里官亲、师爷,打账房起,钱谷、刑名、书启、征收、教读、大少爷、二少爷、姑爷、表少爷等都一一拜过。
按照例规,蕲州当地的烟馆、赌场、窑子、当铺,每逢三节(春节、端午、中秋)是要向吏目致送节礼的,随凤占接任的时间是腊月,临近春节,他生恐节礼被前任预支,急急赶来上任。谁知有两家当铺的节礼还是被前任先收了,也就四块银元。随凤占心想:“烟馆、赌场、窑子等处是我吃得住的,唯独当铺都是些有势力的绅衿开的,有两家已被前任收了去,年下未必肯再送我,岂不白白地吃亏。这事须得趁早向前任算回来,倘若被他拿走,这钱问谁去要呢?”主意打定,随凤占立刻亲自去向前任要钱,但前任不给,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拉扯着要去见知州大人。
来到知州衙门大门口,两人又都用死力揪住对方不放,几位门政大爷正在门房里打麻雀牌,见状,一齐上前喝阻。随凤占说了原委,只听一打牌的人说道:“真是你们这些太爷眼眶子浅!四块钱也值得闹成这个样子!我们打麻雀,只要和上一百副就有了。四块洋钱什么稀奇!我昨天还输了四十多块哩!”另一人说:“老哥,谁能比得上你?你们钱漕大爷一年好几千的挣,人家当小老爷,做上十年官,还不晓得能不能赚到这个数目!”钱漕大爷道:“我有钱赚,我可惜做不着老爷,他们大小总是皇上家的官。”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直把个随凤占同前任羞得无地自容。
看看随凤占的名头:“五品顶戴赏戴蓝翎蕲州右堂”,似乎很能吓唬人,其实没有半点儿权力含量,只能用来向当地烟馆、赌场、窑子、当铺收几块大洋的保护费,绅衿开的当铺还不敢十分招惹,对知州衙里的官亲、师爷、门政更是执礼周到,连对知州大老爷的跟班和三小子也要尽量套近乎。不是随凤占为人谦卑识礼,而是权力不如人,协助知州征收钱漕的长随一年有好几千两银的收入,佐贰官随凤占却要为区区四块大洋斤斤计较以至大打出手,这几块钱还不够州衙仆役们打麻雀牌。
可见,衙门仆役掌握的权力,也比佐贰官的那点职权更管用。清代大才子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有一句话说:“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史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史衙门之典史,则亦宁为典史,而不为担水夫。何也?典史虽小,尚属朝廷命官。”袁枚是用衙门的比喻来说明学诗应自成一家,别跟在名家屁股后做“挑水夫”。事实上,总督衙门的担水夫,却比典史等佐贰官更吸引人。
如果说,有职无权的佐贰官是“权力亏虚”,那么,无职有权的官亲、长随等隐权力集团,则得了“权力虚高症”,主要表现为:油水足,权力收益丰厚,大伙争着讨好送礼。那么,官亲的权力值有多大呢?
还是引证《官场现形记》的故事:
湖广总督湍制台有个姘头叫宝丫头,后来收为干女儿,并为她找了一个夫婿—武昌军区中层武官戴世昌。戴世昌有了靠山,除了寻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只兵轮委他管带。见他有此脚力,合城文武官员除了提督、镇总兵、两司之外,没有一个不巴结他的。在龙华寺的水陆道场上,戴世昌虽是游击小官,但也坐了第一等客位。
戴世昌当了总督大人的干女婿之后,职务虽没有大的变化,但实际权力显然已今非昔比。他的妻子宝姑奶奶在湖北官场上甚至比他还抢手。这样的权力,与其说是科层制内的公共职位所授,倒不如说是来自他们与总督大人的特殊关系网络。科层制的权力分配,甚至远远比不上关系网络传导过来的隐权力有用,为什么有职的佐贰官权力不如无职的官亲,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戒用官亲?
衙门的官亲非常容易从关系网络中获得隐权力,一旦他们滥用这种权力,惹出祸端,本官往往难以收拾,清代不少官员对此都深有体会,官场阅历丰富的张集馨认为:“官亲犯事不能惩办,非如家人(指家丁、长随)可以驱逐而严治之。”
所以,清代官场上有一句谚语:“莫用三爷,废职亡家。”此处的“三爷”就是指官亲。一些有见识的官员也提倡“至亲不可用事”,曾做过知县的清代能吏李平书还贴出公文告示:“随任之官亲,襄理家务,于公事绝无相干。一切词讼案件,概由本县亲自主裁,旁人不能稍参末议。如有不法之徒,遇案造谣,谓某官亲可托关说,则造谣之人,立时拿送到县。”
这种戒用官亲的思路,与帝国相承已久的“流官”(异地为官)、“回避”制度以及批判“任人唯亲”的政治哲学是基于同样逻辑之上的,其逻辑出发点是:官场上的熟人关系无可避免地会结成隐权力网络,对朝廷的正式权力体系造成破坏;为了防止隐权力网络的出现,必须将官员隔离在熟人关系之外。
站在科层制的立场上,这种看法无疑是合理的。然而,现代社会所实行的文官制加民主制的经验也告诉我们:“土官”(本地人主政)未必就会产生出一个私人性的权力关系网络;任人唯亲的情况更是民主体制下的家常便饭,民选首长不选择熟人组成领导班子,难道要将权力交给一帮自己不了解的陌生“爷们”?那么,为什么人家任用“官亲”不会产生隐权力之患呢?
归根结底,隐权力会否兴风作浪,并不在于官亲是否获得权位,而在于权力的日常流动是否严格控制在制度性的管道内,这个权力管道是否能保证权力流动的畅通无阻、是否能有效抵御私人关系网的入侵。
如果制度性的权力管道是断裂的、堵塞的,如果权力的流通需要借助关系网络的隐秘通道,如果私人关系网络可以轻而易举地嵌入正式权力管道,那么,即使“任人唯贤”,那个“贤者”也会积极建立关系网、积累隐权力。如晚清一代名臣胡林翼在湖北当巡抚时,就极力讨好湖广总督官文,想方设法走后门拉关系;即使官亲们都不在其位,他们还是有隐权力的“爷们”,还是能够透过关系网络谋其政,上述《官场现形记》故事中的宝姑奶奶就是明证。
事实上,虽说官谚有云“莫用三爷,废职亡家”,但要做到“戒用官亲”,简直是不可能的,朝廷为州县配备了一套佐贰班子,衙门又有一大帮书吏衙役办事,但州县长官总是带着自己熟悉、信任的师爷、长随赴任,并将他们安排到重要的权力环节中。这个州县长官的私人班底,宽泛点儿理解,也可以说是“官亲”。从一定意义上来讲,州县长官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委派熟悉、信任的人去办差,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权力落到实处。但是,由于帝国官场上的权力呈现出弥漫状态,而不是严格控制在正式管道内,越接近权力中心的人,不管他是不是获任正式职务,越能用锅碗瓢盆捞到不受约束的权力,于是隐权力泛滥成灾。
编 辑/赵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