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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流传的因果

2009-12-28

创作评谭 2009年6期
关键词:张爱玲话语文学

臧 策

初读阿袁,便有一种“惊艳”的感觉。以前并不知道江西有个大才女阿袁,去南昌评“中国小说排行榜”时,才读了她的《郑袖的梨园》,于是“惊艳”,于是吐血推荐,于是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写了篇《臧策评阿袁》。

写《臧策评阿袁》的时候,其实还只读过她两三篇小说,但阿袁的格局已然是看出来了。待陆续又读了她的其他小说后,更认定自己先前的印象是对的——阿袁的小说是有“来历”的。评阿袁的小说,仅评出个好坏优劣来,是远远不够的,那只是皮毛,还需大处着眼,勘破其前世今生,方能明了那华美的文本之下流转的因果。可惜现在的文学批评,大多是皮货商的本家,只会看皮毛,至于那毛皮下面的基因构成是怎样的,就一窍不通了。喜欢张爱玲的多了,可真懂张爱玲的又有几个?

话说中国人真正做起fiction来,是有了《新青年》以后的事。现在有学者说,其实早在胡适、陈独秀鼓吹“白话文”之前,各地的“白话报”就已经在大量刊登白话小说了。这话没错,但那只是白话小说,而非白话fiction。Fiction这种西方的叙事文体,在中国原本是没有的,所以也就找不到可以对应的汉语的词儿,只有“小说”与之相近,于是便把fiction翻译作“小说”了,但fiction与“小说”毕竟只是近义词,而不是同义词。新文化运动以后,像鲁迅那样的前卫作家们作的小说,其实都是fiction,是“西体中用”。Fiction这个“西体”是一直延用到了今天的,早已成了文学界里的主流文体,以至于“小说”这个词儿的所指也早就发生了偏移,干脆就是fiction了。原本意义上的中国传统小说呢,海外汉学家们又不得不给它起了个新名,叫“奇书体”。

然而fiction的“中用”却没这么简单,整个20世纪中国小说的话语流变,还不大多是在“中用”上做的文章?一路呢,走的是“乡土”的路子,如废名,如沈从文,如汪曾祺……另一路呢,走的是“现代派”的路子,有些近乎于“西体西用”了,如林徽因,如凌叔华,如施蛰存,以及《现代》作家群……而张爱玲呢,则是在“中体西用”这一平衡木上舞得最好的,难度最高的。她同样是个“现代派”,但却不是个依样画葫芦的现代派,而是个能将中西打成一片的“现代派”。其实她最最现代的,还是思想观念,她既不屑于迂腐的“启蒙主义”,更没有幼稚的“理想主义”,什么家国天下,什么世道人心,什么爱恨情仇……竟让这小女子一眼就都给看穿了。

不过这“乡土”也好,“现代”也好,后来却纷纷夭折了。小说的“中用”成了“政用”——为政治所用。照说文学与政治本来就是脱不开干系的,让文学脱离政治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脱离政治”本身就很“政治”。其实关键不是文学脱不脱离政治的问题,而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是平等的对话的关系呢,还是服从的乃至奴役的关系。很不幸,20世纪里的中国文学,先是做了政治的丫鬟,继而更降格成女奴,最后连奴仆也做不成了,竟至成了囚犯……这说的是小说的“前生”,再看“今世”呢,改革开发之后,最容易复苏的是“乡土”,贾平凹、路遥……多到数不胜数。最发展且壮大了的是“现代”,从刘索拉、徐星到余华、格非……然而能在“西体中用”这根平衡木上找到最佳平衡点的却几乎没有。写“乡土”的固然可以很“中用”,手法上甚至也不难很“现代”乃至“后现代”,但毕竟缺少现代都市的经验,不是弄成了田园牧歌式的“乡土幻像”,就是弄成了“底层叙事”式的“生死场”;而写“现代”的,又往往貌似“生活在别处”——不单单是故事的问题,而是话语,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话语。其实这是个自“白话文运动”开始时就一直存在的问题,即现代汉语的书写,如何继承古典文化中的神韵,如何才不至与汉语悠久的话语资源断层的问题。张爱玲天才式的写作实践,给解决这问题寻得了一个路数,但当张爱玲成了“绝唱”后,这一路数也就日渐式微了。海外虽有白先勇承继衣钵,可在大陆却因“工农兵”文艺路线的挤压而彻底没落了,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在大陆的文学史中,根本就没有张爱玲这一号。提到现代文学大师,无非就是鲁郭茅巴老曹,就连文学“小师”也都让殷夫、柔石们占了,而张爱玲以及她的“路数”,都被从人间蒸发了。于是小说的“中用”,或曰“民族化”便从此走上了“方言化”的路子,谁的语言写得越“土”,他的小说也就越“民族化”,小说的“西体中用”,成了“土洋结合”。

方言写作本非文学的正途,但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竟成了文学的最高标准之一。“中用”即是“土用”,在一个以土为美、以侉为雅的语境里,张爱玲一派的路数自然也就断了香火,以至于改革开放了许多年以后,“张爱玲热”席卷了大江南北以后,仍然后继乏人。虽说也有一些大陆作家纷纷成了“张迷”,也试着做起了“西体中用”的工夫,但毕竟是裹过脚又放了的,走起路来总不免有些扭扭捏捏。又好比“漂白”了的杰克逊,变了的只是表皮,骨子里的基因没变。所以在“乡土”与“现代”都相继繁荣了之后,“张派”在当今文坛中,仍是“缺一门”。明白了这些前世今生的因果,也就明白阿袁小说的妙处了,这叫大处着眼。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一个作家能空前绝后,固然是一种幸运,但谁又能说就不是一种悲哀?尤其是当这个作家的话语资源里,蕴藏着话语流变的某种可能性甚至就是一种“文脉”的时候。

我对阿袁本不太了解,只知道她是大学里的副教授,属于典型的学院派作家。从新世纪之初才开始写作并发表小说,而且写的作品也不太多,只有十几篇。但读过这十几篇小说之后,引发的感想却极丰富。前面说的都是大处着眼,现在该小处落笔了。阿袁的小说看上去就如张爱玲那袭“华美的旗袍”——旗袍是什么?旗袍就是小说的叙述话语,“华美的旗袍”说的是叙述话语的锦心绣口。按西方老派的叙述学理论,话语就是用来讲故事的,“华美的旗袍”就相当于小说的“扮相”……这话其实也对也不对。从话语的表层看,这话在理:“旗袍”华美,讲的故事就好听,反之呢,就蹩脚。不过若从话语的深层看,就不是这个理儿了——故事难道就不是话语?难道会有脱离话语而存在的“纯故事”?所以按我的观念,话语非但不是服从于故事的,反倒是故事要服从于话语。因为决定了故事构成的,恰恰就是话语深层的语义选择。比如语义上陷入了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那由此生成的故事也就好不到哪儿去了,无非也就是些好人与坏人、正义与邪恶、“广大人民群众”与“少数腐败分子”之间的斗法和道德说教而已。而一旦语义丰富了,故事也就丰富了,所以我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理论观点:文学的最高境界,不是驾御语言,而是解放语言。

语言解放了,故事也就解放了,而最最重要的其实是——思想也就真正的解放了。

20世纪的现代汉语写作,始终有一个瓶颈,就是与汉语的悠久传统相“隔”的问题。“五四”一代的小说家没能打破这个瓶颈,于是“伊”啊“呀”的,仿佛咬着舌头在说话。旧学的箱底子打乱了,欲说还羞,吞吞吐吐……西式的呢,也才刚刚操练,还远没运用自如。前一阵有80后作家质疑冰心等作家的语言水准,其实也并非全无道理。

话语方式有局限,思想深度自然也就有局限,莫名其妙的感伤呀,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呀,有时幼稚得就像青春期里“斯人独憔悴”的大孩子……

张爱玲是突破了这瓶颈的,她靠的是古典白话小说,也就是“奇书体”小说的滋养。她把“奇书体”的话语方式,与fiction式的小说文体打成了一片,西体中用,贯通了中西古今。张爱玲织就的这袭华美的袍,可不是单用来摆样子的,而是用来——呵呵——爬虱子的……把华美的袍与虱子撤在一起,张爱玲在语义选择上的复杂程度也就可见一斑了。如此复杂的语义当然也就决定了她的故事,于是什么家国天下,什么主义思潮,到了她的笔下也不过就是些饮食男女的“传奇”而已。张爱玲是个直觉的解构者。

从古典白话小说里找到了叙述灵感的,在当代还有个贾平凹。他那部被讥为“贾不贾,文化作衣性作马”的《废都》,虽说毛病不少,但就叙事话语论,却也是打破了瓶颈的。《废都》堪称是半部杰作,但就只这半部,价值也在他获了奖的《秦腔》之上。这是题外话。

阿袁的小说像极了张爱玲,但细看之下却又分明有几分钱钟书的做派。阿袁也织了华美的袍,但织袍的丝却不像张爱玲那样是从旧小说里抽来的,而是如钱钟书般任才使气,用各种“喻”连缀在一起的。钱钟书善用明喻,是有口皆碑的,钱氏用“喻”,讲究的是“共时”,是不同文化与语言间的翻筋斗云。阿袁用“喻”,讲究的是“历时”,是在古汉语和现代汉语间玩时空穿梭。阿袁的叙述语言就像莲藕,又像拔丝苹果,总能带起千丝万缕的历史文化记忆。总能把当下的人和事,与诗经,与唐诗宋词,与京剧昆曲打成一片,从而极具张力。钱钟书式的明喻,在她那里也被用得得心应手,比如小说《郑袖的梨园》(《小说月报·原创版》2008年5期)里,把性爱场面就比喻成“如《诗经》的句式一样,一唱三叹,回旋往复”。诸如此类的妙语,在阿袁的小说里可谓连珠,《汤梨的革命》(《中国作家》2009年1期)写汤梨看大龄单身女郝梅的笑话,说:“明明知道所谓要过单身生活只是人家的绣花帘子,帘外是‘采菊东篱下,帘内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帘外是《短歌行》,帘内是《牡丹亭》。然而汤梨偏装作看不懂郝梅的帘里帘外的戏文。这是汤梨的邪恶处,亦是女人的邪恶处。”

这些技法的奥秘无他,其实就是这个“喻”,这个“喻”到了阿袁手里后被作出了大文章,成了她打破现代汉语写作瓶颈的看家法宝。阿袁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属于汉语的雅正的叙述语言,看到了已被欧化了的现代汉语与自己的远祖打成一片的可能性。当然,就如洞见与盲目总是结伴而行一样,阿袁的“得”也意味着“失”。阿袁在织就了这袭华美的袍的同时,也把小说所携带的时代信息多少给模糊了一些。好在她写的多是大学,多是大学老师,是围墙里的生活,毕竟与外面的花花世界不大一样。不过阿袁若是写围墙外面的故事,恐怕就要面临挑战了。比如她写的《锦绣》(《青年文学》2007年8期)和《西货》,主人公就都是乡下女人,把乡下女人和唐诗宋词扯在一起未免有点不搭调,于是阿袁便来了个大俗大雅大红大绿的年画笔法,总算在“旗袍”和“花袄”间找到了平衡。不过我看时,还是替她捏了一把汗。

阿袁小说里写的,大多是人的欲望,也就是“饮食男女”,这一点也像极了张爱玲。但张爱玲的“饮食男女”是对家国天下血缘亲情等宏大叙事的消解,所以有《金锁记》有《色·戒》;而阿袁的“饮食男女”只是对世态人心的描摹,至多也就反讽了一下爱情,所以阿袁像的只是写《倾城之恋》的张爱玲,而不是写《金锁记》和《色·戒》的张爱玲。这是阿袁最不及张爱玲的地方。

就算是写《倾城之恋》的张爱玲,阿袁也只学像了一半。张爱玲的小说里既有白流苏,也有范柳原,而阿袁的小说里却只见白流苏,不见了范柳原。《汤梨的革命》里的孙波涛算是最像了几分范柳原的了,也仅仅就是个有资格陪汤梨演对手戏的小配角而已,最后还不是演砸啦!张爱玲固然把女人写成了“精”,男人又何尝是傻子?哪个不是情场上的斫轮老手,不是惯会和女人斗智斗法的?可阿袁小说里的男人,却一个个像极了行为心理学家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完全屈从于“刺激—反应”这样一种简单的模式。在《郑袖的梨园》里,郑袖一双妖艳的小手就能把男人们迷得缴械投降甘入彀中,这在我看来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但凡成功点的男人,哪个不是有点修为的?哪个不是既精明又世故的?又怎么可能轻易被郑袖的那点小手段呼来唤去?男人毕竟不是公牛,看见了红布就会不顾生死地向前冲。再说男人的欲望也是多种多样的,有喜欢手的,更有恋脚的,有喜欢幼齿的,可也有迷恋熟妇的……没有比欲望这东西更复杂,更说不清道不明的了,哪里像阿袁写的那么简单。尤其是在当今这个时代里,人们的欲望早已异化了,早已不是“饮食男女”那么朴素那么原始那么简单了。阿袁看透了女人,所以写得精彩,写得入骨;可阿袁毕竟还看不透男人,她对男人的想象貌似还停留在唐伯虎那个时代。

《郑袖的梨园》是写复仇的,是女人对女人的复仇,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式的复仇。复仇的动力是郑袖早年挥之不去的后母“情结”,而复仇的终极武器就是“欲望”。从这点上说,《郑袖的梨园》对以往的《长门赋》(《上海文学》2002年6期)、《虞美人》(《上海文学》2004年5期)等是有所突破的,但同时问题也暴露得更多了些。“美人计”在今天无疑会赢得“一夜情”,赢得“性交易”,但在婚姻的江山易主上,是否还能百战不殆,就是个问题了。所以这件“武器”看起来实在有点可疑,反不如看着《长门赋》、《虞美人》踏实。从深层意义上说,《郑袖的梨园》似乎也如《倾城之恋》般勘透了性爱的奥秘,但却没能像《金锁记》那样堪透家庭血缘的孽根。郑袖的悲剧其实是被镌刻在了血缘基因里的,后母陈乔玲充其量不过是个道具而已。在这点上阿袁实在没有张爱玲悟得透。若让我写《郑袖的梨园》,我会反着写,写郑袖的失败,写西式、貂蝉们的古老神话在当代社会里的被颠覆……当然,我不是阿袁,阿袁也不是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阿袁写不好风流倜傥的范柳原,但写起中年委琐男来,却在行得很。《老孟的暮春》(《上海文学》2008年7期)写的是现代版的“众女争夫”故事,被众女争来争去的现代“郎君”老孟,可不是老戏文里的少年才俊,而是个既无才又无貌、窝窝囊囊乏味干瘪委琐不堪的中年男。本来这样的男人对女人是不可能有任何吸引力的,但在婚姻市场一边倒,中年男奇货可居的行情下,老孟在“暮春”里居然迎来了“烟花三月”。离婚中年女,大龄女博士……一个个如花似玉冰雪聪明风情万种,为了得到一个注定不美满却稳定的婚姻,纷纷放下身段,乃至死皮赖脸地投怀送抱,而最终竟都败在了本无心插柳的小保姆脚下……这是个倒置了的求爱故事,写男人不堪,反讽的其实是女人的“贱”,而反讽中透出的则是无奈和悲凉,女人的无奈和悲凉。

婚姻是女人的江山,打江山固然不易,守江山其实更难。《俞丽的江山》、《虞美人》等,就都是讲婚姻中的女人是如何“墨守”的。俞丽是得了江山的,而且是自信江山永固的,可一个疏忽大意,却立刻就面临江山不保的险境了。于是从严防死守到斗智斗法,直至自己也红杏出墙……而《汤梨的革命》没有写“墨守”,写的是汤梨的“意淫”,写的是“熟”女怀春……阿袁的小说是绝佳的心理小说,最善于写女性极为隐秘的内心,表面上不过是家常琐事嘻嘻哈哈,内心里却早已千军万马刀光剑影硝烟弥漫了。写心理过程,西方作家固然高手如云,可中国作家也是自有一套路数的,如《红楼梦》。阿袁深谙其中妙谛,既不煞有介事地弄出好几个叙述者来,也不只是一头扎进人物内心,只顾滔滔不绝地独白而忘了出来,而是在“聚焦”中时而入乎其内,时而又出乎其外,且惯会在场景中,在人物对话中,在一颦一笑的细微处,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是张爱玲的绝技,亦是阿袁的拿手好戏。阿袁写心理,好就好在触到了女性的隐秘意识,触到了意识与潜意识,天使与魔鬼共卧一榻的内心中的深闺。阿袁的小说,完全够格作男人了解女性心理的教科书,在这方面她倒真的不怎么输给张爱玲。

虽说阿袁现在写的小说还比不上张爱玲,也比不上白先勇,至多是像了半个,但骨子里的基因却是靠谱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初读阿袁就“惊艳”的缘故,不是惊其皮毛,而是惊其内里。用老话说这叫“前世今生”,用我的话说,叫“话语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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