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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沽之辈的形上之死

2009-12-28

创作评谭 2009年6期
关键词:张飞

我的老家自贡市昔日最繁华的中华路,是一段顺坡而下的弧形街道,两旁全是木结构的二层店铺。在石塔上至灯杆坝一段路,一度改名为“铁崖路”,以纪念推翻清王朝的民主宣传家雷铁崖。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叫东源街,指如今的中华路口到牛氏巷、慧生公园口一段,以前均是石板路,路面窄,屠宰店、装裱店、木器店、棺材铺、银匠铺、汤锅铺、天德隆鞋铺等密集分布,这条街的生意虽比“正街”小,但是也算一条主要街道,因为当时未修公路,是从自流井到大坟堡的必经之路。街名的重叠命名,就像那些破碎的石板,一层一层叠压而为历史。然而,符号的建筑是永存的,它战胜了湮没和遮蔽。

在中华路下坡与河坝平地相交处,有一座坐北朝南的临街耸立的古建筑,单坡式的砖石结构门楼,歇山顶、四重檐陡然壁立,飞檐而比翼,铁灰色的山墙把一种沉郁之力注入地面,就像一架打桩机那样突然停在突兀中,使得中华路那些临街的“串夹壁”铺面显得倾斜,摇摇欲坠。山门上,灰雕的张飞像虎目圆睁,黑须侧竖,持矛而立,这就是集祠庙、戏曲、会馆建筑为一体的桓侯宫。

自贡一地庙宇众多,会馆鳞次栉比。清雍正年间(1723~1735),自贡盐业逐渐发展起来,各类直接和间接从事盐业生产的工人,相继建立自己的行帮组织:烧盐工人组织了土地会、火神会、炎帝会;挑卤水工人组织华祝会;凿井工人组织四圣会;篾索工人组织巧圣会;自流井屠宰户则组织了屠沽行帮,各行会纷纷聚金修筑行会会馆,他们其实都是屠沽之辈。却留下了一批辉煌的建筑。本地人一般把这里叫张飞庙或张王庙。张飞随刘备攻吴时为部将刺死,后代帝王为宣扬忠义,追谥张飞为“恒侯”。在各地祭祀的庙宇甚多。宋代曾巩写阆中《桓侯庙记》,则谓“州之东有张侯之冢,至今千有余年,而庙祀不废”。(见民国《阆中县志》卷八《祠庙志》)可见,民间为张飞建庙,早在他死后不久,即已开始。宫侧有“季汉神归天上去,江阳灵自阆中来”的金字对联,是颂扬蜀汉季神张飞(桃园结义张飞排行老三)死后有好去处,本地之灵乃从阆中而来。张飞曾从事屠宰,民间屠沽行帮为纪念他的“忠肝义胆”,祭奉为“始祖”。自贡桓侯宫就是清代乾隆年间由当地屠沽行帮募资修建的。

站在张飞塑像前,我很自然想起了相貌与之近似的樊哙,这个浑身散发着杀气的屠狗英雄,征战一生,杀人无算,最后竟然颐享天年,谥武侯,大概算是屠沽中人的一个异数。

桓侯宫的屹立,宛如“屠沽驵侩”阶层的一个堪以自慰的最高道德牌坊。既成为草莽市井之辈的价值楷模,也成为了体制广被教化的一座民间孔庙,让人们在游历之余感叹:历史不是这等“细人”规划的,但历史的确是由这些人去具体执行。因而,他们的生与死,具备了历险的细节和汁液。人们熟悉的《水浒传》里,一共写了几类屠户,操刀鬼曹正、郑屠镇关西和拼命三郎石秀。郑屠镇关西俨然代表了一直被制度诟病的“不逞”谱系,这让我联想起汉代小说《燕丹子》的一个细节:荆轲赴秦时,“行过阳翟,轲买肉,争轻重,屠者辱之,舞阳欲击,轲止之”。此细节为《史记》所无,表明荆轲在行大事时,不为琐碎所误的克制,但也说明,他们的刺杀经费不多,以及市井屠者的蛮横。但妙的是,对镇关西予以惩罚和规训的却是另一豪气云天的好汉鲁提辖——不是出于职务所趋而是出于正义,所谓“侠以武犯禁”,由此也埋下了民间正义不为制度所容的龌龊。但人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才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价值逻辑。自然,明代学者曹学佺见到以屠狗为业的徐五(徐英)悬挂在厅堂上的对联就不能不感铭五内了:“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另一副是“金欲两千酬漂母;鞭须六百挞平王”。前一副对联有些偏激,后一副则隐含了隐隐飞动的铁血。这犹如黑暗中一道被刀割出的光,“读书人”曹学佺立即把屠户徐五视为知己(见清代学者梁章钜《楹联丛话》)。

在我看来,这种知己的相遇和彼此确认,暗含了一种不同阶层的错位态势,并由此激发出来的身心认同感。就犹如谭嗣同之于大刀王五,就犹如农劲荪之于霍元甲,就犹如章炳麟之于邹容!历史就是如此错位而互嵌的,也许没有这样的阶层错位,知己就像银行,满街都是。

朝代更替之际,往往会出现一批“柔术”高手。比如洪承畴、钱谦益之流,至于马士英、阮大铖之辈,则更是等而下之。最后,怀着深深悲慨与无奈的曹学佺,在清军入闽之际,留下了“生前一管笔,死后一条绳”的绝命诗,自缢身亡。他用一根绳索,不但吊销了以上“读书人”的变节宿命,而且连缀起了自己之于“屠狗之辈”的感情管道,使得如今我还在时时诵读的《蜀中名胜记》,有了从纸面凸凹而起的身形。

粗略地说,作为职业的屠沽包含了这一庞大行业的数十个工序,从初端的屠宰到终端的分割销售,从手起刀落到庖丁解牛,从杀猪宰羊到屠龙,有一个庞大的阶层在剧烈的腥膻气息中手舞足蹈,血盆里头抓饭吃,是让“食肉糜”者不快的。这引起了他们的双重反感:从生理上、道德层面着眼,“食肉糜”者必须警惕屠刀的转向与血槽的深浅。他们很容易得出结论,屠沽之辈往往是“不逞”之徒破坏太平盛世的恶力,而逐渐“坐大”的害群之马,更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危险态势。明代学者余继登在《典故纪闻》卷一五中,就记载明宪宗对“游侠”的历史评语:“昔汉郭解一豪侠之雄耳,武帝因公孙弘之言,杀之以惩不逞,论者谓其有关治体。今群恶少相倚为奸,恐将来效尤者无所不至,宜榜禁之。”不逞与恶少相提并论,沆瀣一气,自然在严禁之列。

即使高明如庄子,从刀路中窥见了玄妙之“道”,在《庄子·养生主》中对庖丁解牛的“大道”予以赋形和赋性,着眼点是刀锋的无损与历久弥新,近似于一个人柔滑无骨的柔术体操。按照这个逻辑,凌迟的刀法,从工艺上肯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忠君爱国的还有国学大师钱穆。他在《国史大纲》中提到汉朝人具有“二重君主观念”,“地方权重,郡吏由太守自辟。国家观念淡薄,逐次代之以家庭。君臣观念淡薄,逐次代之以朋友。以至于出现二重君主观念。”有人用此观点讨论侠客的动因论,大谬。他们以为,“侠”与“门客”的尽忠就是具体显现,侯嬴可以为公子魏无忌死,却不会为魏国或魏王死。这就意味着,钱穆及一帮论者把民间的一诺千金、白虹贯日的侠义壮举,移花接木,巧妙纳入到“忠君”的谱系之中,使之完成了封建伦理秩序的完整建构。如果持论可以成立,我想问的是——

荆轲仅仅是为了燕丹子而死?那么樊於期的自杀呢?

荆轲失手后,高渐离又是为了哪一个“君主”而献身?

专诸临终,为何要对自己惨烈毁容?

要离刺杀庆忌后,为什么还要羞愧自杀?!

很显然,钱穆谈的仅仅适用于养主与门客、死士之间的关系,而绝对不适用于侠义的烈士精神。不然,出自豫让之口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铁血言辞,就沦为了一种“君主伦理”。因此,以厚黑的眼光来分析这样的烈士,诸如“聂政为严仲子欺骗而冒死行刺”之类,不是无知,而是残忍使然。历史中的真情就像侠客手中的剑,笔直而义无反顾,捍卫亲人和朋友,刺向危害亲人和朋友的一切——不论他是三皇五帝,还是狐媚红颜。

比张飞更值得铭记的,是朱亥。

朱亥椎杀晋鄙,这是中国刺客史上首次出现的以金属钝器刺杀成功的案件。这也体现了一个有趣的变化,以往的刺客,比如战国时期著名的四大刺客之中,有两个就是屠夫出身,聂政杀狗,专诸杀猪。认真点说,高渐离也属屠行。高渐离与荆轲结为知己时,自己就隐居在燕国首都蓟城以屠狗为活。但聂政、专诸和高渐离均使用了他们的拿手武器,刀或剑或铅筑,但朱亥不同,他用沉重的铁椎,显示了职业屠者之外的心细如发的多重考虑。铁椎有击的功能,一击成功,体现了朱亥惊人的臂力和果断。

救赵成功以后,信陵君派遣朱亥出使秦国,秦庄襄王早已经风闻了朱亥的神勇,决定不让他回去了,要求他为秦国效力。朱亥认为,既然效命信陵君,就无法改变,他坚决拒绝了。秦庄襄王见软的不行,就把朱亥关进一个装有老虎的大铁笼子,他想威胁朱亥。虎看见有人被投进笼子,就猛扑过来。朱亥大叫:“畜生何敢无礼!”犹如晴天霹雳,此时的朱亥血涌于脸,目眦尽裂。老虎蹲伏股栗,良久不敢动一动。左右一看朱亥如此神勇,只好把朱亥引出来。

秦庄襄王无法,只好将朱亥予以囚禁,他叹曰:“乌获、任鄙,不是过矣!若放之归魏,是与信陵君添翼也。”因而千方百计迫降。朱亥自然不从。秦王又命拘于驿舍,绝其饮食,希望饥饿可以让他屈服。朱亥估计回去无望了,说:“吾受信陵君知遇,当以死报之!”如同侯嬴的知己,不但知生,他们也知死!他用头撞门柱子,但柱断而不死,接着又用手扼喉,直到喉断而死。

历史是值得玩味的。没有人悼念魏安釐王、秦庄襄王等等“君主”,历代诗人哀悼侯嬴、朱亥的诗词尤其多。王维、胡曾、宋代诗人黄震等等均有悼诗流传,让后代世人能效法侯嬴精神。唐末诗人周昙(曾任国子直讲,著有《咏史诗》八卷)就写有《春秋战国门侯嬴朱亥》:

屠肆监门一贱微,

信陵交结国人非。

当时不是二君计,

匹马那能解赵围。

在众多诗词里,苏轼的《朱亥墓》最为知名,不仅如此,苏轼还写了《朱亥墓志》,算是历史对朱亥这个“市井鼓刀屠”的一生最为完美的状写。这样的屠沽之辈,凸凹峥嵘,使得历史上围绕正义、刺客之举的妄人之论难以落地,还在于他们的行为不但贯穿了侠义,而且不乏睿智见识。读一读天启六年(1626)围绕东林党人周顺昌的案件,就可以发现,这样的一种深植民间的“屠沽正义”,宛如荆棘,成为了历史戏剧中的芒刺。

周顺昌被捕时,群众万余人尾随。因拥护周顺昌而身陷囹圄的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周文元五人,同样实践着屠沽之辈坚持道义、赴汤蹈火的民间立场。值得注意的是,五人互不相识,而且除周文元外,其他四人同周顺昌也毫无交往,完全是激于义愤才自发参加斗争的。事后,为了抗议杀害五义士,苏州市民曾拒用天启钱达十个月之久。复社领袖张溥为五人墓写下的名文《五人墓碑记》,借颂扬五位义士壮举,谴责当时的官僚政客“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这样的一缕碧血,我们只是在351年之后的1977年李九莲案件中,再次目睹了钟海原等数百人为义而把自己交付给“程序正义”专政的壮烈。

我独坐在桓侯宫冷气森森的茶厅里,昏暗的天光从屋顶挤进来的一丝暖意,就像剑穗一样飘拂,用一种回光返照的方式,暗示了它们的永诀。面对一架从不停息的绞肉机,为什么还是有那些请命者,把自己的血肉一点一滴送进刃口?是为了钝化刃口的锐度?还是为了获得引刀成一快的“成仁”爽朗?我觉得都不是。

想一想他们微弱但拼尽生命全力而发出的呐喊,使得这荆棘之林,成为了历史中唯一可以依赖的恩义屏障。我逐渐感到一种豁然的死,在我眼中变得清晰起来。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在执行践义的事情时,他就已经步入了死。一步一步,有一种安详的光升起,就这样踏上了归乡的路。死不是大限,死的确如一场归乡的跋涉。归义即死,即是归乡。人并非因为对死的惧怕而忙碌地谋划人生的颜料,弄出些惊天动地的声响,相反,正是因为对义的期待,死就一再延迟,才使生命避免了苟活。死亡并不能左右死,它只能使义更敞亮地到来。就像我从来无法预知,递出去的刀刃,在何时何处折断?

可见,从士为知己者死的生命承诺,到能够独立意识到正义的荣耀,无论是以血还是以言辞来“力阻狂轮”,但结果均必须付出生命!这是抗争方式的文明嬗递,还是在侠义的天平上,增添了公开、正义的砝码,使得平凡者殉义的死,变得不同寻常?

我不大相信那种如主义一般空降的“侠之大者”。既是侠义,就定有恩仇。我希望不要再用“暴力美学”之类来谈论践义之举。如今坐而论道的“读书人”,秉承去感情去中心去向度的“去势主义”原则,就像一副磨盘,去掉了所有的锋棱磨齿,做着纯学术的空转,而他们的中立姿态恰是无根之木,连墙头草的仰俯功能也没有,反衬出古人的狷介与耿直是多么金贵。清代诗人朱奕恂写了一首诗,悼念因拥护周顺昌而献身的五人:“花市东头侠骨香,断碑和雨立寒塘。屠沽能碧千年血,松桧犹飞六月霜。翠石夜通金虎气,荒丘晴贯斗牛芒。片帆落处搴清藻,几伴归鸦吊夕阳。”“屠沽能碧千年血”这样的评价不是反智主义的,乃是历史的真实。

一抬头,看到戏妖魏明伦的对联:“赤绿青蓝紫战旗七彩乌骓增色,关张赵马黄虎将五员莽汉亚军;崇品德不分区域蜀人祭祀燕人翼德,图奋飞可跨时空张氏魂邀岳氏同飞。”从“战旗”扯到了“张飞战岳飞”,唱“忠君”咏叹,唯独“忽略”了屠沽们的一腔践义热血。这样的文字,如今已经同张飞的怒目一起享受香火了。

我离开桓侯宫时,天黑尽,白线描的张飞回到了黑石头中,大门如剖开的砚台。空中既没有夕光,也没有归鸦,只有自黑夜飘落的碎布在建筑上长满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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