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与完整
2009-12-25吴昕孺
吴昕孺
1994年
1986年,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和沈剑峰、刘安华、吉荣华三位年级同学筹备自费考察湘西北。父亲不允,我求告母亲,母亲就递给我50元钱,恩师戴海赠凉席以壮行,《湖南日报》发简讯报道。我们从长沙坐火车到麻阳,再到凤凰、王村、永顺、吉首、桑植、天子山、张家界,历时一月,行程千余里,每人仅花120元。尤其在永顺,我们长途跋涉,到了人迹罕至的“麻疯村”。麻疯村的那一天,将永远清晰地镌刻在我们记忆里。自此,四人形如兄弟,寒暖同体。
大学四年,我延续着学生时代的风光,当上了校学生会副主席、文学社副社长,获得了师大首届“杨树达奖学金”。这时,母亲因治疗坐骨神经吃了太多中药,一头乌发变得花白,但子女出息、家庭和睦让她的幸福指数直线上升。有一年,她们学校发票,我们母子俩去镇上剧院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满剧院的人都看得泪水成了洗发水。不久我写了第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妈妈》,末尾一句是:“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子!”1987年7月,我家卖掉了老家罗岭的房子,在父亲工作所在地榔梨镇做屋定居。父亲命令我不得外出,在家搬砖挑土。我不愿,又不能不听。工程本来包给了别人,那些事不由我们做。但父亲为了激发我的斗志,他不停地搬、不停地挑,忙得不歇气。我噘着嘴,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的校园诗人,哪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公然偷工减料。父亲不由分说,冲上来狠狠敲我一栗凿。那个痛啊,快20岁的我忍不住流泪。现在想起来,母亲的伟大在于,她从不在父亲处罚我的时候,与父亲作对来袒护我。但她的心里比我还痛,那天晚上我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争执,父亲被母亲说得哑口无言。我第二天就解甲从文,那也是父亲最后一次打我。
毕业前夕,母亲听到我们学校出了点事情,怕我受到影响,忙托人带来口讯:“外婆病危,速归。”谁都知道外婆在我们心目中的分量!撒开腿往家里跑,外婆住在我家,笑盈盈地接着我,说是母亲怕我出事,用计召回。可是,刚过三个月,我毕业留校上班还不到一个月,妹妹跌跌撞撞跑来,泣不成声:“外婆死了。”外婆在我家突发脑溢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上帝接去了天堂。我将此事迁怒于母亲,认为她不应该在6月份说那样的话,致使一语成谶。我好长时间不理母亲,竟不知母亲丧母的锥心之痛。我也好长时间不适应没有外婆的日子,很想写篇关于外婆的文章,却迟迟拿不起笔,直到外婆十周年祭日我才写下了长篇散文《外婆》,刊发在《创作》杂志上,算是对自己内心有一个粗略的交代。
大学毕业,我本有较好的从政机会,但经过深思熟虑毅然选择当了一名编辑记者。那时候我苦读佛禅之书,一年吞噬一两百本,虽不能说心如止水,但理想的航船已从文学的彼岸启程。我跟母亲说起此事,母亲笑了,不置一词,她是否想起我少年时曾有过当农民作家的梦想呢?我每次发表了作品,都要拿回样报样刊样书给母亲看。每次母亲必得抽出专门时间认真地看,她很少说好或者不好,看完放在一边,整整齐齐摞好,有客来了,随手拿起给客人看,淡淡地说:“我儿子写的。”然后认真倾听客人对她儿子的表扬。
1994年,大事不好,父亲得病。80年代末,父亲骑自行车下乡检查工作,不慎摔入深沟,头破血流。虽康复,却遗留下老年痴呆的后患。1994年,他开始出现异常,做饭时提了炊壶去淘米。我带他到湘雅医院,被确诊为脑萎缩——老年痴呆的书面语。父亲以为自己得了重症,我们再三解释,他总是满腹狐疑。
2004年
为了把父亲的脑萎缩锁定在“早期”,母亲和我们想了一切办法。土法洋方用尽,效果均不佳。父亲除了脾气暴躁外,几乎是道德上的完人,烟酒不沾,不贪财,不爱名,不好色,轮到他评先进,他让给别人;轮到他涨工资,他也让给别人。囿于乡村,他自己的人生虽没有太大发展,却教出不少优秀学生。其中一位叫黄晓鹤,定居美国多年,父亲后期基本上是靠她从美国寄回的一种药物养着,才比医生判定的多活了好几年。
父亲患病,渐渐地,先是不认识自己的崽女,只“觉得面熟”;接着连母亲都不认识了,晚上睡觉,他问母亲为什么不回家,老在他家里。但他的视野里一刻都不能没有母亲,只要母亲稍不留神,没关照上他,他不是大发脾气,大耍威风,就是夺门而出,认为此地诡秘,不可久留。因为家里人少,好几次父亲溜出家门走失,害得母亲满镇找寻。有一回,母亲在浏阳河边上找到父亲,吓出一身大汗。父亲望着母亲,甜甜地笑着说:“哎呀,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呵!”母亲一听,什么气都化为乌有。
进入21世纪,父亲病情恶化,被迫卧床,母亲的负担更重了。我们忙于工作,顶多双休日回来看看,特别是2002年我主持《大学时代》杂志社的日常工作后,平日的清风明月顿时成了昏天黑地。2005年终于把自己给累垮了,住了一个月的医院。
父亲每况愈下,形貌支离,精神萎靡,2003年底住进医院,那个春节母亲从家里到医院两点一线,不停地穿梭。2004年正月十六,医院第三次发病危通知,我赶到病室,只见父亲的两个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上被针扎得乌紫一片;翻开被褥,父亲全身溃烂,散发出臭腐之气。除了隐隐约约、时断时续、似有似无的呼吸,父亲其实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舅舅建议停止治疗,让父母双双得到解脱。母亲泪如雨下。姨妈把我扯到一边说:“孩子,这事得由你做主。你妈狠不下这个心。可这样子拖下去,都遭罪呢。”我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他的脸,然后请主治医生停止供氧,把父亲运回家里。晚上九点,父亲安息。
父亲患病十年,母亲和他几乎寸步不离。父亲一生算不上顺利,但因为有了母亲,他真是幸福的;母亲的一生更加跌宕起伏,但由于父亲对她的挚爱,她也是圆满的。
安葬父亲那天,母亲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对他说:“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我马上想起,我写母亲的作文说:“下辈子,我们还做母子。”我不由得开心笑了,多好啊,下辈子,我还是我,他们还是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去世后,我们姊妹有意识地鼓励母亲多出去玩。姐姐带着她去桂林、三峡、衡山,她和姨妈一起去北京,和朋友们结伴去上海、苏州、南京等地。她看到了21世纪的中国,现在再大的洪水也无法像1954年那样肆虐了。她看北京奥运会一场不拉,看新闻联播一天不拉,还经常看看时装表演、超女选秀。我呢,继续写文章,把发表了文章的书报刊拿给她看。她依旧每篇都读得那么认真,每当来了客,就随手拿起给客人看,淡淡地说:“咦,我儿子写的。”
插图:施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