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之味

吕娅南

刻骨铭心的悚惧,在酸甜苦辣的人生里,如虚幻缥缈的影像,在岁月的纱幔里若隐若现,这种对庸常琐碎的关注,延伸为一个漫长的笑话,成为年少时标点式的景观。若悚惧源于心理,与外界无关,恐怖之源与图像、黑暗和想象则密不可分。

感受最初的恐惧是在儿时。偌大的房间里空旷寂静,所有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饭桌上有一只粉红色的水瓶,图案是翠绿的树枝上站着一只山雀,睁着圆圆的眼睛向我怒视,尖尖的喙,似乎马上啄来,我的心缩成一团。我认定它是活的,它的凶狠,它的恶毒,它不可告人的阴谋,全包含在白多黑少的怒目里。恐惧支配着我,无法抵御,不知如何抗拒,只好用不断的号哭与它对峙,我忘了一切,恰似流淌着鬼气的目光在那个明亮的下午切入记忆。儿时的思维是对事物简单的认知,对一个抽象的画面,对一副陌生的脸庞,那种天生的抗拒和惧怕的情绪自然演变出不合常理的冲突,童年的记忆就这样丰富起来。

有一幅黑白画报,是贴在箱子上的。在一个光线暗淡的黄昏,吸引了我所有的兴趣,那奇妙的未知让我专注黑白相间的画面,在一个幼童的眼里,一个人正狰狞地笑,眼睛硕大无比,他惊恐愠怒地在幽暗的背景里沉默,强烈地震荡着我的思维,我隐隐感到一种无形的威胁,在所有的生活经验中搜寻对策。四周静得可怕,暮色愈来愈浓,我听到自己的哭声在房间里回旋,声波一浪一浪地扩散,惊骇在一点一点凝聚,两脚胡乱地交叉着跺地板,心里的魅影在暗色里与我对峙,尘埃在起起落落地飞扬。祖母回来后,抱起我,挥着菜刀将画报上狞笑的脸砍得面目全非,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高喊:“别找孩子了!走吧,你回家吧!”她认定我看到了魂魄,她的高音颤抖而凄凉,幽怨而深远,在岁月里飘荡着,在我生命奔走的足音里,一声又一声地敲击着我的耳鼓,那已逝的时空的温暖,只能让我在无数冰冷的寒夜透过泪光,细细回味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对黑夜和暗影的惧怕伴随着我,这段文字涉入的是一些已被岁月掩埋的日子。在一个天空如墨的时辰,离开宿舍奔向百米外的公厕,穿行于一排排安静地沉睡着的房屋,心里滋生着波澜起伏的恐惧。北方秋夜的风寒凉萧瑟,硕大的能容二十几人同时方便的空间暗影幢幢,一盏昏黄的灯在风里诡秘地摇曳,脊背的冷汗降低着体温。此时平时听到的恐怖故事蜂拥着挤到脑海,血液流速变缓,精力高度集中,警觉地注意可疑的声响,只有风声在空气里滑过。方便完毕冲出敞开的门的刹那,我的思维僵硬地停顿,一个身影正快速走来,手里拿着铁锨甚或扫把?这已经模糊了,重要的是他手里的武器,我本能地往外冲,擦肩而过的瞬间,微弱的光里,那张满是皱纹的面颊,肩上的背篓闯进我的记忆,他惊愕地站在那儿.这是个早起勤苦劳作的农人,那时化肥尚未普及,农家肥是种植五谷的天然养料,虚惊后的我对自己只是嘲笑。外界给心灵的刺激,丰富了感觉。在俗常状态下,自我制造的恐怖氛围为成长加添了生动的情节,无所谓真实或虚幻,只是人生里的一段,在岁月里封存。

重新提起一些荒谬的往事对我来说依旧心情复杂,那些黑色的板块写满神秘,谜底是一片混沌,臆测的推理让几个环节相连,让那个夜晚发生的细节合乎逻辑。若干年前在戈壁小镇出差,在一个独宿的夜里,扎扎实实地感受着恐惧和煎熬,在想象和附会里,声响、阴谋、罪恶交织成一团。驻地是一排平房的最靠边的一间,前面一排间隔二十米左右,后面五十米开外是一望无垠的荒原戈壁,白日里浩瀚的狂风卷过,从门缝里挤进的沙砾铺满了地面,“黄风吹不尽,扫后又一层”,穿越戈壁荒原的风从狂啸到低吟直至在午夜时远去。梦里乍醒,静寂中恐怖的气息弥漫在我周围,睁大双眼看着黑暗,薄薄的带着缝隙的一扇木门分隔了两个世界。在这只住了几天,我知道同伴今夜不在,知道十几米外住着邻居,知道在小镇的边缘有一处墓地,那里长眠着二十一个当年修造青藏线公路的建设者,他们的青春、热血和生命化成了高原的绚丽的彩虹,他们是这里永远的守护者。对这片土地,我是陌生的,向前追溯,不晓得它的过去;向后回望,不晓得它的未来。对于我,最终它将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是个十足的过客。轻微的脚步声,钥匙摩擦锁孔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乍隐乍现断断续续,恐惧和黑暗一起压来,躺在床上听着深夜的声音,源头在哪里?此刻,我无法左右它,该做出什么反应?薄薄的玻璃窗只糊了一层报纸,一推就开。我无声无息地穿好衣服僵僵地躺在木床上,在脑海里翻腾着推理这个人的角色,小偷?强盗?坏人?醉汉?走错门的夜归人?这种细碎的声音属于平和、温情,而暴烈有犯罪意图的声音应该是剧烈的、哗啦啦的,带有蛮烈性质的勇猛,我佯装与人对话,向门外传递信息,门里的声音让门外停止了动作,然后是揉质地较硬的纸的声音,远去的脚步声,接着是寂静。眼睛的睁与闭和大脑的思维同步,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似的,我默默感受着空中微粒的上上下下的浮沉。

当远处响起汽车马达的轰鸣时,窗纸显现了灰白的光影,睡意如潮水般涌来,所有的感觉消退了,就此这个荒原之夜赋予我一个真实的梦境。这个经过自己臆想、虚幻的恐怖,让我很扎实地在那个漫漫长夜里深切地体会了悚惧,那个坐落在荒原的小屋鲜明地耸立在青春的记忆里。

当我重新审视早年弥漫诡奇气息的恐惧,不由暗自发笑。稚拙的简单增添了成长的丰富,在日子的更生里,透过今天的沧桑怀旧,让原始的脆弱亲切浮现,温软的热流涌动在梦的深处。

在梦里,春天的山坡鲜花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