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这人这狗
2009-12-25孟宪歧
孟宪歧
这山
这山,端的是一座好山,不高也不矮,不平也不陡,从前不秃,后来秃了,再后来又不秃了。
山不秃时,清水潺潺,小鸟啾啾,林涛吼吼;树丛里狍鹿驰骋,沟壑里鸡兔出没,是村里人的乐园,也是村里人的百宝囊。
那一年是一九五八年,全国都在砸锅砸盆大炼钢铁,小村也就把几乎所有的铁器东西都集中起来,建了两个小高炉,日夜炉火熊熊,烧了整整一个冬天,这山里就慢慢秃了。山是秃了,可没炼出钢铁来,倒是整出了一块一块的大铁疙瘩,堆在那里锈迹斑斑。
当时,刚满二十的老顺就是公社“钢铁元帅”的“先行官”。
因为村里的林子多,可供炼钢烧的,村子就成了公社的“典型”。
这山上的树,小顺砍了,砍下的树,他也烧了。
他还弄了个“劳动模范”干干。
他说:该做的,他做了,不该做的,他也做了。该得的,没得到,不该得的,得了。
其实,经过砍伐的这山,本来还有一些树丛的,就像长了秃疮的脑袋,有的地方有几根头发,有的地方一点头发都没有,难看死了。可能有人觉得这山实在不好瞧,便偷偷放了一把火,把剩下的林子也烧光了,从此这山就彻底秃了。
到了一九七一年冬天,年轻的大队支书对老顺说:那山,是你领人砍秃的,当年你怎么给整秃的,如今,你再给我整出林子来!
老顺嗫嚅着小声说:让砍,是你们领导让的,不是我自己要干的!要栽,还是你们领导说的,我一个老百姓,磨道的驴——听喝!
大队支书瞪起了眼睛:少废话,赶紧封山育林,你就给我看好山,育好林,这山,我就交给你了!十年树木啊!
大队支书立即派人在这山里盖了三间能遮风挡雨的房子。
这山,这房子,就成了老顺的另一个家。
老顺就终日里在这山上转来转去,用镐刨,用锨挖,山坡上栽松栽杨,山沟里栽柳栽榆。有了新家,便忘了旧家,这个家待长了,那个家就待短了,以至于后来出了事儿。
大约是一九七二年开春吧,大队支书领着一个人来到这山里。
支书说:这人叫公孙长,是城里的“走资派”,到咱大队劳动改造,把他也交给你了,改造好改造不好,也看你的了!公孙长四十多岁,戴一副眼镜,白白净净的,皮肤很细腻。
支书说完就走了。
老顺问:你犯了啥错儿?
公孙长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老顺又问:那,家里还有什么人吧?
公孙长答:家?原来有,现在,什么都没有喽!言罢仰天长笑。
自此,老顺和公孙长就住在这个屋子里,白天老顺领着公孙长干活,晚上老顺老早就开始打呼噜,而公孙长却伏在煤油灯下,或看随身带来的书,或写什么东西,反正自打公孙长来了以后,老顺的煤油就费了许多。
这年秋天时,大队支书又领来一个人,是女的,也四十多岁,长得很好看。
女人对老顺说:大叔,您到外面去,我要和公孙长谈点私人的事。
老顺什么也没说,就默默走出去,到山里转悠。
老顺回来时,公孙长正趴在炕上哭呢。
老顺问:走啦?
公孙长揉揉眼睛说:走啦,永远走啦!
老顺又问:是老婆?
公孙长答:过去是,从今天起,就不是啦!
老顺问:怎么?离婚啦?
公孙长叹了口气说:她对我落井下石,没她污蔑我,我不会到这里来。她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老顺也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呀,还不都是一个样子?
公孙长吃惊地问:怎么?你也知道女人?你也有家?
老顺说:跟你一样,原来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老顺到底从公孙长嘴里知道了他和他老婆的事。
公孙长在一次喝酒后告诉他,他的老婆是一个单位的处长,和头儿的关系好了,就揭发检举他说过反动话。其实,那都是两口子的私房话,结果,他被打成“反革命”,弄到乡下来改造思想。公社听说他原来在林业部门,就让他和老顺一起封山育林吧。
后来,公孙长也从老顺嘴里知道了他和老婆的事。
老顺说,他栽了山上的树,却忘了种自己的田,他家里请了一个小木匠打箱子,才干了两天,他老婆就和小木匠开溜了。
村里人都气,要和他去找,他摇摇头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大伙就笑他说:这老顺把毛主席的话学会了,用的还挺准!
两个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女人的男人,在这山里就没有了欲望。他们唯一的欲望就是想让这山快一点绿起来,快一点!
这山非常有良心,老顺和公孙长的汗水没白流,只几年工夫,那一人多高的小树苗就摇摇晃晃满坡满岭地葳蕤起来。
一九七八年冬季的一天,山里来了许多人,这些人见到公孙长时,都流了泪,他们握住公孙长的手说:老厅长,我们接你来了!
公孙长呆愣片刻,一把抱住了老顺,喜泪横流,喃喃地说:这不是在做梦吧?老顺哥?
老顺拍拍公孙长的肩膀说:伙计,没做梦,真的!
公孙长要走了,他把一尺多厚的书稿装进车里,他对老顺说:老哥啊,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这山,我忘不了,它给了我那么多灵感和安慰;你,我更忘不了,曾经给了我那么多温暖和关爱!
老顺望着天上云卷云舒,眼里满是泪水,再望那山时,泪水就簌簌落下来……
这人
春天又来了。这山沟里的杨树已经有碗口那么粗了,密密麻麻地往天上长着,嫩绿的小树芽儿清晰可见。
护林员老顺正懒洋洋地坐在门前晒太阳,村支书来了。原来的大队支书变成了村支书。
村支书说:老顺叔,跟您老商量个事儿。
老顺乐了,说:你是领导,还有啥事可跟我商量的?
村支书也乐了,摸着光光的嘴巴说:村里老来这个检查的,那个验收的,老得招待,咱哪来那么多钱呐。
老顺脸子一沉:我说书记,当年你让我封山育林,我就封了山,栽了树,为这,我老婆都跑了,我都听了你的;你还说,等树长起来了,得由我做主,谁也不能随便动一棵,是这话吧?
村支书嘿嘿地笑起来说:一点不错!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啦,就砍几棵杨树卖了渡难关吧。
老顺说:你要渡那个难关,我这个关你可过不去!这树,一棵都不能动,你如果要动一棵,我上省去告你,我不信你不怕公厅长!
村支书一听老顺说这话,就不再说砍树的事儿,便显得亲切地说:老顺叔,等哪天你有工夫,领我去见见公厅长,好从这往咱村里修条道,弄点赞助。
老顺说:我才不呢,修了路,你们好砍树往外拉,我和公厅长的汗不白流啦?
村支书原来是想打卖树的主意,看老顺态度这样坚决,也就罢了。
那天,公孙长真的回来了,他只带了一个司机,根本没有和县乡村打招呼。
他把一万块钱放在老顺手里悄悄地说:我写的那部书出版了,得了一万多稿费,里面有你的功劳,拿着,这是你应该得的。
老顺高低不要,公孙长生气了,说:这钱你要不拿,就等于绝了咱哥俩的情,这山,我还能回来看吗?
老顺没办法,就收下了。老顺偷偷跟公孙长说:村里老打咱哥俩栽的这些树的主意,你能不能想个办法?
公孙长微笑着说:好,你一定要保护好这山的林子,我会帮你的!
公孙长走后不久,省林业厅来了人,在这山上立了一个碑,上写“厅长示范林”。
老顺乐了,心想:这下好了,哪个胆大的家伙敢动厅长的“示范林”?
那天,下了雨,老顺披着蓑衣,下山回村买咸盐。路过村小学校时,他就趴在大门往里看,看到了教室那没有玻璃的窗户,也看到了孩子们那红红的脸蛋儿。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有一种让孩子们受苦了的感觉。虽然他没有孩子,就因为他没有生育能力,老婆才跟小木匠跑了。但他特别喜欢孩子,前些年,他邻居家的大蛋小蛋,两个虎头虎脑的双胞胎,一去他们家,他就稀罕得不得了,一条腿上抱一个,左亲右亲的。
老婆看他这样偏爱孩子,就说:要不,咱们也想个法儿吧,我也给你生个娃娃抱。
他问:想啥法儿?
老婆红了脸,慢慢说:就,就和纯声家的那样。
老顺心猛地一颤:纯声和他老婆也是不能生育,原因是纯声有毛病。后来,纯声老婆和村里老歪睡上了,当然这事儿纯声也知道。时间不长,纯声老婆就给纯声养了个大胖小子。但纯声的绿帽子也就永远也摘不下来了。听说,现在纯声老婆还和老歪有一腿呢。
老顺想想就来了气,他大声说:我寻思是啥好办法呢,闹了半天,是想给我闹顶绿帽子戴,宁可没孩子,让我断子绝孙我也不干!
老婆白他一眼:你不干不干呗,瞎嚷嚷啥?好像谁强迫你似的?
自打听了老婆的这句话,老顺心里一直就堵得慌,后来他听说老婆跟人家跑了,他心里才不堵啦。他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说:好啦,到底还是让人家给戴上了绿帽子!
没了老婆,老顺就更省心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村支书给他抱来一条小狗,说:这可是条好狗,我家花花下的,刚开窝,给你送来一条,干脆就给你做个伴吧。
老顺就给这条小狗起了个名字:旺崽。
从此,老顺就和旺崽扎根山上,把心思就全拴在了这山上,这林子上,这狗上了。
一九八五年,村里要对这山上的林子进行承包拍卖。为了阻止村里的行为,老顺还去了一趟省城见了公孙长,已经退居二线的公孙长热情地招待他。
老顺说:那树,是你和我共同栽的,你去我们那里一趟吧,保留下来,将来我还有大用处呢。
公孙长就拍拍老顺的肩膀亲切地说:老哥呀,历史潮流,不可抗拒。大势所趋,你就顺其自然吧。
老顺就哭了,说:咳,咱俩受那罪呀,手裂了大口子,流着血,也不停地干,那树还小呢,我实在是不忍心他们祸害呀。
公孙长也跟着掉眼泪。哭了一会儿,公孙长擦擦眼泪说:不过,要承包,你还是有优先权呀!
老顺问:有这个道理?
公孙长说:有,只要你提出来,他们会考虑的。
临走时,公孙长说:有啥事儿,你来找我,我会帮你。
老顺从省城回来时,信心十足,他想:奶奶的,我不信你们谁比我厉害!
正像公孙长所说,将林子承包拍卖是上级政策,谁也拦不住。
村里召开承包拍卖大会,村支书说:这林子是当年老顺叔和公厅长栽下的,老顺叔有优先的权力。
老顺说:还是大家先来,我听大家的。
结果,村里只把这山的林子定了一万元,全村人却没有一个人出来竞买。
最后,老顺说:既然大家都不要,那我就不客气啦,给,这是一万元,这合同我签了!
全村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相信他老顺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
但眼前的事实证明了一句俗语:包子有肉真的不在褶儿上啊!
老顺的做法,让村里好多人眼红和嫉妒:他一个孤老头子,买那么多树莫非要带进棺材里去不成?听着村里人的议论,老顺却不当回事儿,只是一笑了之。
这大片林子是自己的了!
老顺心情分外地好,他领着旺崽整日巡山,看那林子,他就看见了当年他带领人砍树的情景,也就看见了当年他和公孙长栽树的情景。
有时,他就呆呆地望着那林子想心事……
这狗
老顺的旺崽只一年多的时间,就长得有模有样啦。
它那黑黑的皮毛闪闪发亮,两只小眼睛也闪闪发亮。它终日跟在老顺的后面,东张西望的,俨然一个忠实的卫兵!老顺待它和自己一样,自己吃啥,旺崽吃啥,有时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他也要留给旺崽吃。
老顺有空就抚摩着旺崽光光的黑毛说:你比人好,比我老婆还好,人可以没有良心,你有良心。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呐!
旺崽就蜷曲在老顺脚下,用那双亮亮的小眼睛看着老顺直眨巴,像是在说:对,对,我绝对忠实于主人,你待我好,我会报答你的。
那天,村支书又进山了。旺崽发现了情况,立即发出了吼叫声,并朝村支书冲了过去。
老顺忙喊:旺崽,回来!旺崽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老顺。老顺又说:还愣着干嘛,我让你回来你就回来!旺崽就乖乖地站在了老顺后面,偷眼看着村支书。
村支书骂道:狗东西!刚吃了别人几顿饭,就不认识主人啦?
村支书骂完,就跟老顺说:老顺叔,实在不好开口,村里五保户老蔫死啦,放你一棵杨树,给他做口棺材。算是村里欠你的钱,我给你打欠条。
老顺皱了一下眉头。
村支书忙说:就一棵,下不为例。
老顺就拉住了村支书的手,颤抖着说:书记呀,放棵树给老人用,莫说是一棵呀,就是十棵百棵我也舍得!谁没老的时候?
村支书就抱住了老顺,激动地说:谢谢!现在是没办法,村里穷,过两年,村里的五保户谁没了,我一定给买好木料的棺材!
村里来了几个放树的小伙子,他们刚到杨树下,那旺崽突然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天而降,站在那棵杨树下,汪汪汪吼叫不停,吓得几个小伙子躲在老顺身后大气不敢喘。老顺对旺崽说:旺崽,闪开吧,是我同意了的,让他们放吧。旺崽这才摇摇尾巴,极不情愿地又站在了老顺身后,但那眼睛里满是仇恨和凶恶。直到把树放倒抬走,老顺和旺崽才回到家里。
老顺拍拍旺崽的头说:好孩子,行,我没白疼你一回。
老顺顺手把一块肉很多的猪骨头放在它的嘴边。
可是旺崽却不闻不吃,就那么看着老顺。老顺就笑了,说:好吧,咱俩一块吃。
老顺也拿起一块骨头来啃着,旺崽这才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这一年的秋天,老顺病了,被村支书送进乡卫生院。
村支书说:老顺叔,您就放心养病吧,我雇人给你看林子,如果少一棵哪怕只有拇指粗的树,我都赔你一千棵!
老顺点点头说:我信书记的话,可我不放心,真要是有人进山去打树的主意,被旺崽伤了,就不好了。
村支书安慰说:没事的,村里人不会去做傻事儿!
可是,第二天,乡卫生院就抬进了两个血淋淋的人,老顺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大蛋和小蛋吗?
他问大蛋的爹:老哥,这俩孩子咋啦?
大蛋爹支支吾吾地说:咳,这俩孩子不小心,被狗咬了。
老顺忙问:谁家的狗,这么凶?
大蛋爹说:可能是条疯狗吧?
老顺说:这疯狗可要不得,得赶紧收拾掉。
老顺出院时,大蛋和小蛋还没有出院呢,真是被疯狗咬得不轻。
老顺回到山里时,才明白了一切。
原来大蛋和小蛋趁老顺住院,便想去偷树。他们家生活挺难的,眼看两个儿子都过二十了,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连房子还没有呢。大蛋和小蛋就想到了老顺的那片林子树。去弄几棵,攒盖房子的木料。他俩趁着大月亮地,就进了山,还没等下手呢,就被巡山的旺崽发现了。旺崽像一头愤怒的狮子,追着哥俩咬。得亏大蛋小蛋年轻,腿快,要不,他俩不被旺崽咬死才怪呢。
为这事儿,老顺把旺崽好一顿打,边打边骂:小兔崽子,你下口倒挺狠的,那是一条人命啊!以后可不能这样啦,吓唬吓唬就行了,千万不能再乱来了!
旺崽挨了打,也不跑也不躲,就那么眼泪汪汪地让老顺打,甚至扑到老顺的怀里,让老顺打。后来,老顺给大蛋和小蛋送去了五百块钱,算是住院费。
老顺从乡卫生院回来时,又路过了村小学。这回小学的大门没有关,老顺就进去了,他看见孩子们都在操场做早操。孩子们穿的五彩缤纷,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他羡慕不已,那天真的笑脸,那飘动在头上的蝴蝶结,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就又转到教室里看了看,看到了教室已经破旧得不得了啦,顶棚还用大木头支着,摇摇欲坠。他的心就突然也像顶棚一样提溜着,又不好了。
回到山里,他拍拍旺崽的脑门说:我明天去省城,想公老弟啦,看看去,好好守山,千万别伤人啊!那饭,都在盆里,你就将就着吃吧,等我回来,再好好慰劳你。
老顺就悄悄进了省城。 可是,老顺在回来的路上,却被一辆卡车撞了。
村支书来医院看他的时候,老顺拉住他的手说:我从公大哥那里弄来两万块钱,是他找人赞助的,咱村的学校实在够戗了,你把那林子再放点,把学校盖一盖吧,别苦了孩子。还有大蛋和小蛋的媳妇,我也惦记着,用那林子帮帮他们吧。
老顺是在一个月后离去的。
老顺被埋在了这山上。
村里的小学很快就建成了,学校中央的石碑,刻着老顺的名字。竣工那天,全村不论男女老少都来到了老顺的墓前,一齐给老顺跪下了,每个人都给老顺戴了孝帽子,白白的一大片,还有嘤嘤的哭声一片。大家正在给老顺下跪时,旺崽就突然出现了,它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它东倒西歪地走到村支书面前,用嘴叼住了村支书头上的孝帽子。村支书明白了它的意思,就也给它弄了一顶孝帽了系在头上,旺崽就规规矩矩卧在老顺的坟前,呜呜呜地叫,那声音很凄惨。
当村里人再次见到旺崽时,它已经躺在老顺的墓前,死去多时了。
是大蛋和小蛋把他埋葬在老顺坟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