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
2009-12-21吕魁
吕 魁
作者简介吕魁,男,1984年生,山西省运城市人。2005年至今,在《人民文学》《黄河》《十月》,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在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政治经济研究所攻读硕士学位。一那晚,我在校内网见到一个姑娘,至少从照片上看算是漂亮。我在她页面留言,赞叹她的美,索要联系方式。她很快回复:呵呵,我认识你,你是马山吧。常听莫塔说你,果然是“校内”之狼。就如冷水浇头,我顿时没了兴趣。点着烟,继而想起莫塔,那个能讲北京话的俄罗斯族姑娘。往常,此时的她一定坐在我身后的单人床上,嚼着苹果,眯着眼,催我换下一张照片,极不中肯地评价着我“校内”女性友人们。熄灭烟的同时也掐断回忆。我点开莫塔的页面,头像中的她穿着印有英文“我爱北京”的大T恤,牛仔短裙帆布鞋,硕大的苍蝇墨镜遮住她那双具有俄罗斯族风情的眼睛。她背后是迷笛音乐节汹涌的人群。莫塔吐着舌头,作狰狞状,一手挂着LV的经典款包,一手比着我爱你的手势,一副摇滚妞的范儿。这张头像算在内,她那个名为“北京就是我的家”的相册里绝大多数照片都是我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给她拍的。小莫塔还算有良心,她在相册写道:感谢各种TV的同时尤其感谢我的专职摄影师——大叔(他只是我的瓷,不是我男友。再次声明)。在她页面的歌声中,我例行浏览她的照片。各种造型的莫塔在我眼前一一晃过,像是有人按了播放键,一张张被定格的瞬间忽然流动,一幕幕或开心或悲伤的片断烟花般在我脑中悄然绽放又悄然落下,最后是静静的黑暗。姐姐好啊。妹妹好啊,哪个漂亮哪个好。北京好啊。新疆好啊,哪里有你哪里好。她页面的这首歌同时也是她最爱哼的曲子,已熟到我不看词都能完整唱完。莫塔的好友早已加满,点击人也已超十万。她曾开玩笑说,点击人数超十万就贴比基尼照,二十万就贴半裸照,五十万……五十万就注销。而如今,她食言了。别说比基尼,就连相册都很久没更新。她的留言板无一例外全是男生留言。荷尔蒙旺盛的男生们,和当初的我一样,索要着她的QQ号、手机号,前仆后继地申请莫塔做好友。不同的是,在很长一段日子里,莫塔的留言板全是她和我的对话,而这些男生一个也没得到她的回复。莫塔对于他们而言,或许就是网络上随处可见的一组美女照,只是填补一时的空虚罢了。我退出“校内”,下意识地望了望莫塔曾住过的小屋,一片空荡。空荡得如同她页面的状态: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二在我记忆的搜索引擎里输入簋街、啤酒、烤翅、“校内”这四个关键词,便可回现我初遇莫塔的画面。四月的晚上,到处飘浮着恼人的柳絮。我打车前往簋街参加一个饭局。我已毕业四年,在家小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打工。大学时的那帮哥们儿平日各自奔波,难得一聚,但逢聚必喝,逢喝必是大酒。这顿饭局是因为毕业后去深圳工作的合友来北京出差,组局者群发短信,提议周五下班后,人约簋街晓林。一呼百应,就连远住昌平、顺义,甚至天津、石家庄的弟兄们都积极搭乘各类交通工具纷纷赶来。我这住四环的,自然没理由不去。那晚来人之多,完全超乎意料。毕业后从未谋面的友人们也不知从哪儿冒出。这其中有的我已叫不出名字,有的我压根就没记住过他的名字,而此时的他们潮水般在我周围来回穿梭,热闹非凡。吃什么已不重要,啤酒,成箱的啤酒很快成了空瓶。酒促小姐一口一个大哥甜甜地叫着,钥匙链、烟灰缸、雨伞等赠品一股脑地送给我们,乐得好似过年。大伙显然都被工作压抑坏了,讲着荤段子,彼此开着玩笑,全部露出胸膛,纵情喝酒。喝至凌晨,酒力不支的以各种理由为借口陆续离开,剩下十余人转战钱柜另开一局。我推托无效,只好跟过去鬼哭狼嚎。回到家已是后半夜。冲完澡又吃了半个西瓜睡意全无,启动电脑,打算把刚才聚会时的照片上传“校内”,让那些因种种原因没到现场的哥们儿看后遗憾。一登录,有一条留言及一个好友申请均来自最近访客——那个叫莫塔的姑娘。单看她头像,漂亮,尤其双眼,极具异域风情。不过头像通常都太假,欺骗性极高,毫无参考价值。于是我不看她的信及留言,点开她页面直奔相册。她的相册更让我怀疑头像的真实性。相册数量不少,她自个儿的照片不到五张。然而,仅这几张照片,每张点击率都将近一千,留言近百条,夸赞她的身材及长相,极尽所能地吸引她的注意。照片中的莫塔像是在拍杂志封面,又像在为某产品代言,风格迥异。相同的是都化了很精致的妆,穿得清凉。不过浓妆艳服遮藏不住她一脸的青春。看她资料,一九八七年生,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人。再一看,她竟然读我的母校,学西班牙语,大一,我的小师妹。她留言说:知道我是谁吗?我可认识你啊。我又回点她的页面,盯着她的头像仔细回想我是否认得她。也许真喝了不少,一支烟的时间我也没想起她是谁。随即回复:不好意思,我只知道你是个小美女,其他一概不知。她很快回复:呜呜,这么快你就把人家忘了。她这么一说我再次认真回想,但仍旧想不出我在哪儿认识过一新疆姑娘。我已经好久没出差,最西边也是几年前去的兰州,并且当时绝对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没可能认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新疆姑娘。读书期间更不可能,按她的年纪推算,我读大四那会儿,她还没高考。这一圈想完,我更加确定和她从不相识。再一想,没准又是哪个无聊的好友随便在网上找一小姑娘照片,恶作剧耍我,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正要给她回话,又收到她新留言:你不记得我算了,但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哼哼(一戴墨镜,露大门牙,恶狠狠的表情)。我坚信这是某人开的玩笑,我说:那就等我化成灰你再认我吧。我开始上传照片不再理她。我专挑自己那些形象好、气质佳的照片上传。其他人照得怎样与我无关,我只在乎我那二百多女性友人心目中的帅哥形象。在此原则下,我挑了十多张,多是些还未开喝或没喝多的照片。上传完毕后我又检查一遍,颇为满意,基本延续了我一贯保持的文青小资深沉忧郁风格。再一更新,那个叫莫塔的女孩在刚上传的两张照片下都留了同样的话:晕,你能把我照得再丑点吗?她说得我莫名其妙。再看照片,清一色大老爷们,觥筹交错,且个个我叫得出名来。能麻烦受累知道您是照片中哪位吗?我逗她。左下角,穿一身白色制服的就是本小姐我。按照她的提示在照片的左下角还真有一女的——确切说只有侧脸。那应该是酒促小姐,看动作不是给桌上续酒,就是在撤空酒瓶,神情喜悦。酒促小姐是你?不是我是你呀。当时我正在给你们上酒呢,看你要拍照,我又是仰头又是微笑,没想到你还是给我拍成这丑样,你会不会拍照啊?呜呜,赶快删掉!这要是被蛋塔们看到,我的形象就全毁了。什么塔?蛋塔。春春的粉丝叫玉米,靓颖的粉丝叫凉粉,我莫塔的粉丝叫蛋塔
(表情得意,V字手势)。这小姑娘有点意思。我心想。但还是怀疑她就是酒局上的酒促小姐。就算她是,那她又是怎么在茫茫“校内”找到我的?细细回想,刚才的酒促小姐不止一个,但我当时只顾着喝酒拍照,对酒促小姐完全没有印象。我试着从所有照片中找出有酒促小姐的画面以便确认。可惜除了个别几张中出现了酒促小姐的一只胳膊或一只脚外,再无其他。你怎么还没删?莫塔催我。我删除,用一张我唱歌被人抓拍的照片代替。你真是那酒促?太巧了。有什么巧的?在我莫塔身上只有注定,没有巧合。难以置信,判若两人。怎么就判若两人了?还不都怪你,丑化我。我能说句实话吗?说。你不化妆比化妆好看。谁说我没化妆?今天我刻意化的淡妆。那就是化淡妆比化浓妆更好看。真的假的?句句实话。你是看不到此刻我真诚的眼神。呵呵,西服大叔说得没错,你可真够贫的。西服大叔?对呀。喏,左数第三个穿灰西服,正醉眼蒙陇看镜头那位。是色眼迷蒙正看你吧?我说,你们认识?刚认识呀,和你一样,都是“上帝”。他怎么你了?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刚在酒桌上他怎么勾搭你的?是我勾引他吧?呵呵。他给我他的名片,说他们那儿缺实习生,待遇条件都比我这儿好,问我有没有兴趣。你答应了?是呀,为什么不呢?要不他怎么能再要一打酒。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对小姑娘他都这样说。听你师叔我一句劝,甭搭理他。缺实习生?他自个儿还是实习生呢。师叔?太别扭了,还是叫你大叔吧。他是不是先在你面前诋毁我们哥儿几个,又暗中吹嘘自己有多不平凡,多牛逼,然后就要你QQ、手机号,让你加他“校内”好友?嘿嘿,我可什么都没说。你等着吧,接下来他就该发短信约你唱歌吃饭了。他已经约我了,两小时前。妹妹,听师叔一句劝,以后在外面打工,凡是遇见这类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抹摩丝的男人小心一些,防着点。像他们这类八成都有老婆了,有的连孩子都能打CS了。哇塞,这么说我是熟男杀手?呼呼!怎么感觉你还有些得意?一点点,更多是骄傲。那大叔,我杀到你没有?我能说不吗?不许说不。莫塔貌似激动打了一长串叹号。就算我现在没杀到你,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末了的表情是一把刀子,一朵鲜花。三一开始是和西服大叔聊,他说你们唱歌去了。我说怎么找不到他,原来他急着回去是为了和你网聊。呵,不过没聊几句他就说喝多困了,要去睡觉。真没劲。听他胡说,他能喝着呢,准是被他媳妇叫去造小人了。造小人?哦,对了,你满十八了吗?我十九了。成年就好。那你还不懂什么是造小人?是做爱吗?你可真够直接的。我回了个汗的表情给她。哈哈,造小人,这个说法活泼。那大叔你怎么不去造小人呢?我倒是想造,也得有人配合啊。那怎么不找一个?这不正贴照片招蜂引蝶吗?过了几分钟莫塔再次回话:你别说,我细看了下,大叔你传的照片怎么感觉和刚才酒桌上的不是同一个人呢?不上相是吧?我从小就吃这亏,机场安检时总要被询问半天。不是上不上相的问题,我记得大叔你刚才玩得挺疯狂的,这怎么一张张都这么文静?这都看出来了?我不一直都很安静吗?玩儿嗨的是你西服大叔,你认错人了。哟,那刚才叼着酒杯做俯卧撑的是谁呀?带头在店门口的马路上撒尿的人总有你吧?你这孩子,不本分做好自己工作,怎么净偷看“上帝”的隐私呢?拜托,我倒是不想看,是谁拉着我和我姐们儿,硬是邀请我们看啊。她说得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我酒品很差,但没想到如此之恶劣。没吓着你吧?谁说没有?吓着了,彻底吓坏了。到现在心脏还怦怦直跳。那给你赔不是了。这是你的酒话。肺腑之言。这肺腑之言对“校内”每个好友都说过吧?仅你一人,别无分号。大叔你还真是个好人。那是我道行深,装得像。那倒有可能。不过你要真是一坏人,我也认了。又过了一阵,我都快睡着了,她才回话:喂,我说大叔,你瞧你传了那么多自恋照不说,“校内”好友这一两百号人怎么全是姑娘?你收集美女啊?不是,你不了解,我和你那西服大叔不一样。我还处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K歌只K单身情歌,每年十一月十一日隆重过节的初级阶段。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求之不得,多多益善。不过我认识的姑娘年龄都不大啊。越小越好。那有什么要求没有?比如身材、脸蛋、气质什么的。能传宗接代就成,别的一概不重要。但形象最次也得你这模样,要不影响生育质量。这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什么叫最次长我这样的?我这是极品。万里挑一都挑不着。再过一两年,等我熟透,追我的人至少再翻一番。到时大叔你再想找我聊天可就难了。不去我经纪人那儿预约排我档期,想见我一面,肯定没戏。那我这就先排着,免得到时候我耍流氓加塞儿。受累打听下,现在能排进十六强吗?呵呵,三十二强还差不多,慢慢打小组赛吧。夺冠有奖吗?有啊。什么?你?呃,先不告你,没神秘感就不好玩了。多少透露点,我也得有努力的动力不是。那我先加你为特别好友吧。我对你很特别?不特别吗?我们能认识就已经够特别了。哦,我还以为特别是指精神层面以外的关系……哎呀,还说没醉,好啦大叔,快去洗洗你那臭脚丫子睡觉吧。四记忆是不可靠的,或者说,是我完全自嗨,以至过于修饰原本平淡的往事。我在“校内”的留言板上找过我和莫塔初识时的聊天记录,希望能还原最初的场景。但徒劳无获,毕竟,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情。我开始动摇继续讲述下去的信心,因为我不得不怀疑每一处细节、每一句对话的真实性。简单说,莫塔曾经历的事,对我说过的话,任凭我有再出色的记忆力和想象力也无法复原。所以,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请原谅我在叙述一段不牢靠记忆片断时,无可奈何地虚构。之前是这样,之后亦如此。我对你们的宽容致谢,并深鞠一躬。下网之后,我又和莫塔聊了几条短信。我约她明天同吃午饭,她爽快答应。之后又聊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我在等她的短信中睡着了。睡醒时,有那么几分钟大脑一片空白。渐渐想起睡前和莫塔从相识到要她手机号的整个过程。猛然想起约了她吃午饭。打开手机,三点一刻。再一看,若干条短信和未接电话。其中只有一条短信是莫塔的,剩下都是她所谓的西服大叔,我大学舍友老何所为。莫塔说:大叔,你也太不靠谱了吧。发信时间,十二点四十。我并没有为我的失约感到内疚反而庆幸。酒醒后莫名的空虚
感使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失落。我在自责声中回看完我和莫塔的聊天记录,越看越对自己说过的酒话感到羞耻,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我删掉留言板里所有的留言,又删除莫塔的短信和手机号,还是有些不安。好在老何给了我一定的心理安慰。他短信说他正和莫塔吃烤翅。还说莫塔已将昨晚的聊天内容当作笑话讲给他听。进而调侃我有色无胆,一代“校内”之狼栽在小姑娘手下…“他半正式通知我,是他先看上莫塔,要我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老何的话让我轻松许多。我自欺欺人地把昨晚和莫塔说过的那些话通通归结到一种仗义的、正直的积极层面。就当作提前为兄弟把把关,了解了解基本面。我酝酿了五分钟,回短信给老何:经过组织审查,层层把关,得出以下慎重结论:小莫这姑娘不仅长得好,品德不错,又红又专,武能跳舞,文会打牌。就在刚才,组织上还特意为你二人用古今中外各种占卜工具算了一卦,你二人无论是星座血型还是八字塔罗牌都格外相配,属于典型的不白头不足以平民愤。所以特批准你穷追猛打小莫同学,追求过程中所需经费均由你一人承担,但组织在精神道义上无限支持你。一旦有情人终成眷属,生米煮成熟饭,组织上一定包两份红包给你二位,以兹鼓励。我意犹未尽将短信发出,老何很快回信:不贫能死吗?谁给谁红包还不一定呢……和老何聊完后我心情大好,先前那些恼人的失落空虚惆怅感通通不见,就连肉体也恢复了活力,头不再晕,还有了轻微的饥饿感。我点着烟,推开窗,夕阳下四环拥堵的车辆一眼望不到边。北京春天的暖风扑面而来,吹得我无比惬意。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周末,我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彻底放纵,迷失在这声色犬马的世界。下午好,北京。我微笑。五就在我犹豫是去三里屯喝两杯还是去同事家搓麻时,手机响起,一无名号码。大叔,你终于醒啦。声音陌生,恍惚两秒,猜出是谁。但我还是问:你是?不是吧大叔,莫塔拖长音调夸张地喊道,又把我忘了?我客气寒暄,莫塔却不以为然,她兴奋地说着。我说大叔,你也太不靠谱了吧?说好一起吃午饭,入呢?一大早我就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寻思着准点到簋街和你不见不散呢。你倒好,比我还大牌。我愣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你出现。你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让我这么一个大美人在太阳下晒着。老何不是请你吃了吗?你是说何总啊。她那边杂音很大,像是在马路或者工地上。莫塔喂了几声接着说:那会儿都一点了,正往回走呢,接到何总电话问我吃午饭没。我也饿就答应了。这孙子。我笑出声。是我给你机会你没把握住啊。再说他和你一样,也是三十二强,人人都有机会,不搞特殊。这挺好的。我说,其实老何这人挺不错的,至少比我强,比我靠谱。你觉得老何怎样?还成,就是个子低了点。不低了,比他高的那是姚明。你和他多接触接触,深入了解。现在是郎有情,只要你妾有意,中间人我来做。成了讨杯喜酒喝,不成也无所谓,买卖不成情义在,做不了情侣做兄妹。莫塔大笑:没事吧你?酒精中毒了?昨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良心发现改做媒婆了?你知道,昨晚那都是酒话,不能算。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晚饭你要补上。不好意思,晚上我有约,改天叫上老何,我请。这样啊,莫塔语气失望但迅速恢复嗲声,大叔晚上干吗呢?我快无聊死啦。莫塔的港台腔酥得我有些动摇,一时也没有拒绝她的理由。我问她:你在哪儿?在教学楼后的情人坡上看小情侣们。要不要来一同学习揣摩呀?算了,我怕我看得太入戏,一时兴起友情客串了。莫塔笑,我也笑。半小时后,校门口见。好!莫塔答应得干脆。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莫塔。她穿着夹脚拖鞋,吃着冰棒,和一卖手机挂件的小贩讨价还价,姿态专业,一看就是老手。你来啦。你的车呢?我无产阶级,没车。何总开辆奇瑞我还笑他穷,没想到你混得还真不如他。我笑,耸了耸肩,无话可接。莫塔咬着冰棒,有那么几秒钟,看着我一直笑。大叔,要不要来次母校怀旧游?我做你的免费陪游,陪你看看那些曾经和姑娘们战斗过的地方,再顺便讲讲你的风流情事。我心想毕业这么多年了,学校也不会再有认识我的熟人,便随她前行,故作深沉说:转转就行,往事就不要再提。一提一伤感,一句一伤心。万一再触景伤情,我怕我控制不住情绪,老泪纵横。莫塔正色道:没关系,你尽管回忆,讲得越悲越好,怎么煽情怎么来,千万别保留。打小我就爱看韩剧。真要听?快讲吧,让我为那完美的爱情放纵地哭一场。关键不只是悲惨,我赶忙插话,悲惨中还带了点少儿不宜。很黄吗?莫塔假正经,那更得听了。你快讲吧大叔,不黄不听啊。细节,别忘了多讲细节。我彻底被她逗笑:服你了,你太贫了。谁贫了,我特认真。莫塔也扛不下去了,真字还没说出,她已笑瘫在地。莫塔像是认识校园里的每一个人。走不了几步,她就会停下,与迎面来的人打招呼聊上几句。我在一旁无趣地站着,听不到也不愿意去听她和她朋友们的谈话内容。只有在莫塔女性朋友朝我看时,才会礼貌微笑,尽量装出读书人的气质。你认识的姑娘还真不少,但质量一般。你老年痴呆啦?按照咱学校的传统,这个点美女会在校园里晃荡吗?那你呢?我这不做善事陪孤寡老人过周末嘛。你都给那些小姑娘们说什么了。我怎么看一个个都不怀好意地朝我坏笑。也没说什么,就是让她们知道“校内”之狼长什么样,再上“校内”时珍爱生命,远离你页面,以免上当。没等我追问,莫塔先笑了:开玩笑,我刚不就给你广撒网,海选新秀昵吗。怎么样,有看上的吗?我摇头。为什么?也太不尊重我了吧?和尊不尊重你没关系。注视着远方的落日,我说:黄昏是我一天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哟,敢情大叔还真是一文青啊。话剧都能整两句,接下来该歌词了吧?“校内”之狼。商量下,能别再听信老何叫我“校内”之狼吗?太难听,有伤风化。怎么,敢做不敢当了?你“校内”两百多女友,叫你“校内”之狼都是含蓄的。再说,我觉得挺好。我“校内”之星,你“校内”之狼,多押韵,多……多般配。我抢先一句。七我和莫塔在情人坡并肩坐下。这片散落着情侣的草地更显出我们的突兀。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话题多围绕着学校的现状以及读书时我和老何做过的蠢事。不时会有姑娘经过,莫塔仍旧和每个打招呼,间或用手机抓拍她眼中的漂亮姑娘。这让我一度怀疑她的性取向。甚至在她身上我仿佛找到当年我和老何的影子。真没想到这爱好被一女的继承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和莫塔熟识的小姑娘们。真不知道她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发育成熟,十八九岁的脸孔,三十几岁的身材,就算我
是个正人君子也免不了多看几眼。我意淫得过于专注,以至于莫塔连叫我几声才回过神。她不满地翻我白眼:大叔,你怎么净朝人家姑娘的大腿看啊,土流氓。在莫塔赞美我是土流氓后,我和她暂停对话。先是她接电话,撒谎说肚子不舒服推掉了晚上的家教。接着是牌友三缺一催我,我压低声音,胡乱应付。挂电话时,莫塔在一边已玩起手机游戏。我随口编了个理由和她告别,她头也不抬,专注地盯着屏幕,面无表情对我挥手再见。我察觉出她的不爽。再看表,时间还有,约她吃饭她却说:算了吧,还是等你打牌赢钱了再说。莫塔伸伸筋骨,打了个哈欠,意味深长地冲我笑,又继续玩起游戏。谎言被她识破,我反而被动。欲言又止地站在她身边,似走还留。是要看到我撑死才走吗?莫塔快速转换着按键。她在玩贪食蛇,快一万分了。我没回话,看着她玩了两分钟,转身离开。在一百米外的路口停住,回头看去,莫塔依旧坐在那里。天将黑未黑,情人坡上又多了几对情侣。路灯亮起,光线中的莫塔落寞得像尊雕塑。我还是给她发了短信,说牌局取消,一起吃晚饭吧。八我提议吃日本料理,莫塔说还想吃烤翅。她说她被烤翅控制了,就算一日三餐都吃,连吃一个月也不会腻。而且我不吃生东西,看到三文鱼我就反胃。那是你胃不好,得注意。说什么呢,我胃口好着呢。一次吃六七串鸡翅都没问题,还得是变态辣。莫塔略带骄傲,停了下自嘲说:命不好倒是真的,享受不了金贵东西,天生吃便宜货的穷命。我笑了笑,想想该叫上老何。打他电话没人接听,又拨过去,不在服务区。在我第三次拨号的同时,莫塔拉着我闯了即将灭掉的红灯。莫塔带我进了学校西门外一家烤翅店。店面不大,装修得却很精致。顾客大多是学生,有几桌挤满了人,看样子像是聚餐。烤翅味道一般,变态辣还不及簋街的微辣够劲。莫塔却说和簋街相比她更喜欢吃这家烤糊后的焦味。再有就是她不想在这个点去簋街,以免遇到同事尴尬。我好奇地问她究竟打了几份工?她啃完一只鸡翅,擦掉嘴角的油,又喝了口啤酒才漫不经心地说:周一到周五晚上没课就去做酒促,周六周日给一高中小孩教英语,有时也拍拍平面杂志什么的。原则是怎么赚钱怎么来。我听后一时难以置信。我说:你不才大一吗?莫塔点头:是啊,不像吗?大一就打这么多份工?太上进了。你就讽刺我吧。她满不在乎地笑,我要是有钱,才不愿意打工。又累,又赚不到几个钱。等我有钱了,天天搁簋街喝酒吃烤翅。莫塔接过我点的烟,老练地吞吐烟圈。再说,大一打工有什么稀奇的。妹妹我高一就在西单发过传单,高二已经是有名的网拍小公主了。要不是得高考,高三老老实实学了一年,这会儿我存款至少也有五位数了。真可惜,坚持下来没准你早进福布斯了。我扼腕叹息:请允许我尊称您一声打工皇后。这话我爱听。莫塔开心大笑,然后指了指桌上的鸡翅说:喏,这是本皇后赏你的,趁热吃吧。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和莫塔越聊越尽兴,以至于晚饭时间大大超出我的预期。莫塔酒量极大,一口一杯,远比我认识的一些南方男人能喝。我当然也不能丢份,半打过后,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莫塔吃着毛豆,偶尔调侃我两句,时不时还套我的话窥探我的隐私。而莫塔却没多讲和她自己有关的事情。我除了知道她十四岁那年独自从老家来北京读新疆班外,其他一无所获。喝到快十点,忽然想起学校宿舍楼十一点门禁,再看莫塔,她也正意兴阑珊地在发短信,于是结账走人。我执意送莫塔到宿舍楼下,她推托,不用麻烦。最后我们在校门口告别。我坐上出租车,她敲了敲车窗玻璃,歪着头,挥手说再见。我还没和莫塔道别,车子已开出,但很快又因为红灯停下。我只是想透过后视镜看她走了没有,却看到她挂断电话,向路边一辆奥迪车快步走去。我真以为我喝了太多,干脆摇下车窗,探出身子望去,莫塔的背影一闪而人那辆车。我发誓,不是幻觉。出租车开得快极了,有几次我几乎要吐,幸好有舒缓的音乐分散我的注意力。窗外掠过的鸟巢让我辨别出是在四环。莫塔发信息给我,谢谢我的晚餐。我在想该给她回什么时手机没了电。我想我是醉了,闭上眼睛,脑袋疼得仿佛随时会炸开。我尽量让自己睡着,哪怕是短暂的一会儿都能好受些。可是我办不到,脑子里总会浮现穿着背心、长裙、夹脚拖鞋的莫塔。更操蛋的是,我竟然把她的样子和那个叫做卡门的波西米亚女郎联系在一起,混乱不堪。九见过莫塔没几天公司就派我去大连代理一个经济案。说好最多两周,没想到一呆就是两个多月,这让我无比郁闷。尽管在大连有吃不完的海鲜以及像大海般迷人的姑娘,可我还是怀念北京。甚至一想到北京这个词就能闻到簋街麻辣的空气中“燕京”混着“中南海”的味道。这期间我对朋友近况的了解大多通过“校内”。当然,莫塔也一样。她很少更新日志,但经常上传照片,头像更是换得频繁。她果然是网拍公主,每张照片都有来自全国不同高校男生的留言。说不清原因,我不再给她留言,只是有时复制下她的浏览人数再粘贴到留言板上,算是告诉她我曾来过。不过莫塔她倒经常来看我页面,有时是凌晨三四点,有时是清晨六七点,很诡异的作息时间。她从不留言,站内信更是没有。倒是送过我两次礼物——一个枕头和一个冰激凌的图标,后面分别写道祝我好梦以及天热降温。我实在不清楚这玩意的意义何在,更不懂得该如何回赠,几天过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再回到北京正值初夏。以老何为首的损友们早就约好我回来当日在钱柜为我接风。我印象中那哥几个都是没固定女友的,包房中的他们却人手一个搂在怀中。老何让我别想得太脏,说这都是正经姑娘,每个都是在校女生。我由衷赞叹哥几个越玩档次越高,我刚迷上OL系列,大部队又改玩清纯型了,真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老何急得直骂我:人家个个爱得死去活来,外焦里嫩,就差办证登记办喜事了。一扎着马尾,戴着近视镜,五官还没长开的姑娘冲我傻乐。我礼貌点头,她笑得合不拢嘴,一排闪着银光的牙套晃得我迅速收回目光。那一夜老何彻底玩嗨了,整晚只听见他一人唱歌。每唱一首歌前都要先说上一句这首歌献给美丽性感的某某小姐。接着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老何声情并茂歇斯底里地演唱。一小时不到,他送出的歌都够出一张专辑了。我主要是负责吃东西,喝酒。从头到尾没唱一首歌,也没去和那些女大学生说话,一句也没有。唱至后半夜,在厕所小便时我问老何和莫塔进展到哪一步了。莫塔?哪个莫塔?老何眯着眼,叼着烟,撒完很长一泡尿,仍装作毫无印象。两个月前,簋街,那个酒促小姐,新疆小师妹,大一学西班牙语的。别说你他妈还没想起来。哦,哦,她啊。想起来了。有印象,太有印象了。在我再明确不过的提示下老何不再装傻。他扔掉烟头,用那只没准还沾着尿液的手拍打我的肩膀,神秘兮兮地坏笑:那姑娘,极品,
没说的。不过绝对不能认真。我嗤之以鼻,老何也不再多说,他装神弄鬼长吁短叹,任我从厕所追到包房,仍旧只是坏笑不肯再多透露一句。几杯酒下肚,老何突然站起身,拿起麦克风蹦上舞台唱起:曾经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不会再起浪潮……唱到一半,老何特别说明,这首歌送给我。十一次清理“校内”好友时我删除了莫塔,同时也删掉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又过了一阵子,莫塔对我来说已是陌生人。就在这时,她却再一次出现。我快死了。我在睡梦中被这句话惊醒。是莫塔。她带着哭腔含糊不清重复讲着这句话,一听就是喝大了。我问了差不多十遍,她才说清她在工体北。我说你呆那儿别动,我这就过去。出门看表,凌晨三点。坐上车,风一吹我才回过神:干吗要答应她去找她?除了犯贱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我又猜测莫塔现在会是怎样?只是喝醉难受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但愿是前者,麻烦还小些。我不断给她发短信,说我快到的同时试图探问她此时状况。她不回复,电话打去也无人接听。在一个下水井盖前我找到莫塔。她坐在路沿上,怀抱双膝,头埋在两腿之间,脚边一摊呕吐物。喝多了吧。我轻摇她的肩。她缓慢抬头,脸上泪还没干,妆全花了。大叔。短暂迟疑后她抱着我的腿毫无预兆大哭起来。莫塔近乎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从附近夜店走出的客人都不约而同朝我这边看来。一个保安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没事,我妹妹,玩得开心,喝嗨了。听了我的解释后,保安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在痛哭的莫塔。先生,她的包。一夜店女服务生跑来递给我一Lv包。谢谢,她喝了多少?这个,我不知道。她职业地笑,我上后半夜班,不过听说这位小姐进我家店前就喝了不少。哦,对了先生,你的朋友还欠四百五十块。这是账单,她说接她的人付款。我扫了眼账单,全是烈酒。我给服务生五百,让她再拿瓶红茶和纸巾。莫塔又哭了十多分钟,其间吐了一次,我的裤子是彻底不能要了。我找到一干净地儿搀她坐下,用纸巾给她擦嘴,她喝了几口红茶,情绪有所缓和。我打上车,塞她进后座,她始终没睁眼。快到我家时,莫塔换了个睡姿,梦呓般说了句:大叔,你该买辆车了。我苦笑,说你都这样了就别操心我了,先管好你自己吧。莫塔没吱声,再度睡去。天已微亮,但电梯还未运行。我背着莫塔爬楼梯,上到五楼我已累得半死。我找钥匙开门,坐在地上的莫塔拽了拽我衣角,眼睛眯成一条缝,仰着头,指着我说:我警告你,你可别趁机欺负我,我还是黄花闺女呢。我也还是青涩小子呢。我扛她进屋,她捶打我的背说我骗人,笑得像个傻子。你不信?在沙发上把她放下,我也不信。我热好毛巾给她擦脸,她植物人一样瘫在沙发上随我胡乱擦。要说那一刻我没有反应纯属扯淡,除非我不是男人。但理智终究战胜欲望,外加莫塔身上的酒气实在让我难以忍受。草草擦完她身上的污秽物,迅速冲进厨房喝冰水冷却。抱莫塔进卧室时她忽然睁开眼,恍如隔世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自己。环顾我房间一周后,她大喊一声:妈呀!便一头栽倒在我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床上,沉沉睡去。十一事后我问过莫塔醉酒的原因。她闪烁其辞,前后说过两个不一致的版本,都不靠谱。她不愿意说,我也不追问,就让醉酒事件与奥迪事件一同成为无解之谜。谜底无关紧要,与我有关的是莫塔决定搬来与我同住。她看中了我那间不足六平米的储物间。在小区外的烧烤摊上莫塔提出请求。拜托了大叔,假期宿舍住一天要十块,两个月就六百多还不含水电费,我一个穷学生哪付得起呀?关键是那屋子根本就没法住人。可以住,可以住。那么大,再养条狗都绰绰有余。莫塔神采奕奕,双目放光,大叔你只要点点头,其他的不用你管,我保证让你满意。我正考虑这是否妥当,莫塔坐到我身边,摇晃着我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拜托。看着如同宠物般撒娇的莫塔我点头同意,前提是她不许带男人回来过夜,我带姑娘时她必须外出回避。莫塔连说没问题,末了她抢着付账,说这顿饭性质特殊,望我务必给她一次巴结房东的机会。隔天下班回来,莫塔已将她的小屋布置完毕,整间房子也被她打扫得焕然一新。她倒像是主人,骄傲地带着我参观她的劳动成果。细微之处还着重讲解,生怕我看不出她的良苦用心。一圈看完,莫塔迫不及待地让我夸她。你是学西班牙语的吗?是呀,莫塔一脸疑惑,怎么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肯定是学室内设计的。除非你是天才,否则说什么我都不信这一切都出自你手。太不可思议了,完美得让人难以置信。莫塔大笑,不无得意地说:那是,我是谁。我多聪明啊,打地铺都能睡出榻榻米的FEEL。过两天等我有钱了,再去宜家买个小茶几、小坐垫什么的。到时我们席地而坐,聊聊人生,谈谈理想,再喝上几杯小酒,没准会以为身处日式料理店呢。十二与滥俗的偶像剧完全不同,我和莫塔的同居生活十分正常,健康得不能再健康。虽说是暑假,但每天一早我出门上班时她也起床洗漱化妆,开始各自一天的工作。晚上通常我回得要比她早,和她聊聊天再互相诋毁下彼此的“校内”好友,十二点多差不多也就睡了。当然是各睡各的,我对她从未有过邪念,她对我有没有我就不得而知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一天莫塔给我电话,让我下班后别急着吃晚饭,她说做菜给我尝,算是补交房租。我根本无法将满桌丰盛的食物和眼前酷酷的莫塔联系在一起。她就是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简单的原材料经她一组合烹制,竟有星级饭店的口感。我必须向你检讨,向你道歉,郑重道歉。喝完最后一口汤,我打着饱嗝说:我承认,起初我带着原有的偏见,固执地认为你会不可避免地具有“80后”的各种劣习。尤其是你那欺骗人的美丽外表,让我更加确信别说做饭了,你能把面泡熟就不错了。但是你却用这桌美味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让无知的我终于领悟才貌双全、内外兼修这两个成语的真正含义。前些年,流行过一首歌叫《完美女人》,当时我还嘲笑这歌名,心想这世上就算有鬼也不会有女人是完美的。今儿我算彻底信了,这世上还真有完美女人。别不好意思了,你,就是你!太过分了,完美成这样还让不让普通女性活了?莫塔被我夸得直笑:差不多行了,你这属于典型的吃人东西嘴短,不就一顿饭,至于吗?至于吗?请你把那个吗字去掉。至于,太至于了!古训说得好,要想抓住一个男人,首先要抓住他的胃。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出自厨师世家,哪个宫廷厨子的后裔。说真的,你有这么一手好厨艺,以后哪个男的娶了你算是有口福了。有的不只是口福吧。莫塔坏笑,那也得看那男的配不配得上吃我做的东西。她玩着筷子,不无得意地偷笑:要不是钱不够,我早就做俄罗斯大餐给你吃了。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俄罗斯大餐都成为我吃泡面时聊以
自慰的精神寄托。莫塔曾认真给我分析过牛身上各部位怎么做才最好吃。同时也计算了完整吃一顿所需材料的价钱。我多次提出钱我来出,她不同意,说这是原则问题,如果要吃,必须她请我。理由依旧,算交房租。我提议过找家新疆馆子吃,也遭莫塔否决。她说她是小时候在老家最有名的俄罗斯饭店学的厨艺,北京俄罗斯风味的馆子做不出正宗的味道来。十三暑假还未过半,莫塔接连失去家教及酒促两份工作。前者是因为她教的高中生成绩迟迟未有改观,家长失去耐心将她辞退。后者是莫塔主动不干,她说再干下去身材早晚有天会喝走样。我以为闲下来的莫塔会享受剩余的假期,回家呆上几天。谁知莫塔很快又找了份在新疆饭馆跳舞的工作。她告我说,来北京后她就再没回过伊犁老家。那家饭馆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随莫塔去过几次。老板娘是个发了福的俄罗斯族大妈,什么时候去都能见到她坐在店外的塑料椅上。一看到莫塔,离老远她就用新疆普通话高喊:哦,我的宝贝莫塔,你来啦。她和莫塔贴面拥抱,交谈,大声说笑。临走时还会塞给我几个馕和烤包子当作夜宵。那里的肉串无与伦比地好吃。喝到微醺时,在音乐的伴奏下欣赏着莫塔和其他姑娘撩人的舞蹈,一时比惚究竟是在北京还是在大漠新疆。莫塔一周去三次,每次先跳一段独舞再和几个少数民族姑娘合跳几曲,不到两小时,一百块的工钱就到手。和她的舞蹈相比我更喜欢她跳舞时一旁拉手风琴的老者唱的歌。尽管听不懂唱的内容,但苍凉的嗓音,悠长的曲调足够让人感到悲伤。莫塔说那是首情歌,讲的是一个少女与心上人无法相爱的凄美故事。我对莫塔的好奇与日俱增,真不知道她还有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才艺没展现出来。一晚同莫塔走在街上问她何时学的跳舞。莫塔不屑一顾:露怯了不是?我们新疆姑娘还用学跳舞吗?舞蹈对我们来说好比吃饭,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根本不用学。可我怎么觉得你们跳的那舞不太像新疆舞,更像印度、波斯那边的。眼睛还挺尖。莫塔指着我笑,还不是为了取悦你们这些男人的。看我一头雾水,莫塔不耐烦地解释:哎呀,跳最传统的少数民族舞有人爱看吗?没人看钱从哪来?所以我向古丽娅大妈建议穿波斯装跳肚皮舞,反正来这的人都是满足口腹之欲的,跳什么舞没人会较真。我被莫塔说服,频频点头称赞。走上一座天桥,莫塔突然转身:想不想看真正的新疆舞?好啊。我说。莫塔有些兴奋,嘴里说着好久没跳的同时放下了包。深呼吸几下,旁若无人地跳起舞,边跳边自己打着节拍。天桥上的小贩、来往的路人都侧目观望,看街头艺人般看向她。莫塔丝毫未受干扰,又下腰,又扭胯。一段舞跳完,她气都不喘地问我怎么样?精彩绝伦,如痴如醉。我鼓掌。得了吧,还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一定骂我是个疯子。我点着烟,递给她一支。和她并肩靠在栏杆上望着远方。我们的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海,周围巨大的广告牌与闪烁的霓虹灯、极富激情的流行乐一同构成这繁华的夜都会。我和莫塔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根烟抽完,莫塔扔出的烟蒂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迅速消失。她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大喊了一串俄语,我只听懂北京这个词。北京?北京。莫塔与我对视而笑,冲着她眼前的世界喊道,我爱你,北京。她笑得灿烂。十四我又去了大连,给几个月前的案子结案。我走后房子自然留给莫塔。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她谈了个哈族男友。你没带那男的睡我床吧?你说呢?莫塔笑,没有啦,开房的钱我还是付得起的。再说他家里有的是钱,住富人区,开宝马。那恭喜你转运了。同喜,同喜。等你回来我坐他的车去机场接你,就这么定啦。十天后我回到北京。一出站口我就看见戴着大墨镜的莫塔冲我招手。再一看,她身边并没有站男人,更别说哈族男人。憋坏了吧?莫塔抽出两支中南海也给自己点着,想北京吧?能不想吗?一闻到点入这味,眼泪差点流下。猛抽了几口后我说,你那哈萨克大叔他人呢?该不会是牵驴车去了吧?去你的。你才哈萨克大叔。他叫艾力,在古丽娅大妈那儿认识的。但是他很早以前就加我为“校内”好友,我蛋塔家族元老之一,暗恋我。莫塔摘下眼镜,左右张望:刚才还在呢。艾力,艾力……她喊了没两声,不远处有人随声答应。一个哈族青年朝我们这儿小跑过来,站到莫塔身边。亲爱的,你去哪儿了。莫塔挽着他的胳膊,嘟嘴撒娇。好了,我给你们介绍下,艾力,我老公。这是……马山。我抢在莫塔前说,你好艾力,很高兴认识你。你好,我也常听莫塔提起你。她说你是她哥哥,对她很好。我看莫塔,她靠在艾力肩膀上笑着冲我眨眼。在汉人居多的航站楼里艾力的外形格外抢眼,说他是会讲汉语的中东人我都相信。我对他没好感也不讨厌。但基于仇富心理,比如他全身上下的名牌外加那辆全新的宝马,我恶毒地断定这小子八成是个花货。不久后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直觉是多么的正确。在艾力的车上,坐前座的莫塔发短信问我:妹妹我眼光如何?讲两句,挑我爱听的讲。还成。我说,就是看着老相,有三十了吧?滚。他才比我大几岁。就当你在嫉妒。别的呢?没别的了。他家里干吗的?他老爷子主要做木材生意,在北京投资了个新疆风情园,我们现在就去那里吃饭。典型的多金大少。我原写的是花心大少,在发信息前一秒又改了回来。莫塔没再回复,她侧过身直接问我:怎么样,在大连玩得爽吗?来,讲讲你印象中最难忘的一夜情。一夜情没有,多夜情倒是有几次。想听哪一段?快讲,快讲。莫塔兴趣十足。你还真信。我笑她,每天晚上我熬夜写辩护词都累个半死,就是想搞一夜情都没体力。真没劲。莫塔失望,那说说海吧,从小我就向往大海。椰林树影,水清沙白。浪漫死我算了。没你想得那么浪漫,到处都是死鱼烂水草臭海腥。你说的那种海在马尔代夫、巴厘岛。让艾力带你去。好呀。宝贝,就这么定了。莫塔用命令的口气拍了拍艾力的肩。艾力含糊答应,那情景不像情侣,更像兄弟。有好几次艾力都通过后视镜瞄我。我也不躲,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全然无知的莫塔在一旁唱着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十五真没想到三环边上那家知名的新疆饭店和艾力有关。从停车场到包间,每个工作人员都对艾力毕恭毕敬,一口一个艾总好。艾力少爷范儿十足,莫塔俨然以少奶奶自居,和艾力十指相扣,尽情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点头哈腰,表情极其得意。跟在他们身后拉着箱子的我更像是秘书兼保镖,那种感觉非常操蛋。起初包房里只有我们三人,渐渐人数成倍增多,女性居多。艾力解释说都是朋友,在隔壁房间吃饭,碰巧遇见。虽然听不懂他们聊天内容,但单看那些姑娘与艾力四目交接时的含情脉脉,就能猜出他们的关系绝不像艾力所说仅是好友。莫塔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她毫不介意艾力这几个女性友人,大方地与她们喝酒聊天,拉
着每个姑娘轮流玩起自拍。我完全被忽略,自觉退出房间,不辞而别。那晚莫塔没有回来。事实上那晚之后很多个晚上莫塔都没有回来。不用说我也知道她在哪儿和谁过夜。但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她的生活本来就与我无关。不管怎样,班还是每天要上,酒还是要喝,平淡无奇的日子还是要平淡无奇地过。也收到过莫塔的短信,不是问我在她心目中是下列哪座城市,就是用笑话暗损我是禽兽或禽兽不如。我读都没读完,直接删掉。一个周末,我下班回家莫塔竟然在。她桌前的烟灰缸塞满烟头,见我进门,莫塔熄灭手中的烟说:大叔,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没烟抽了。她有气无力地说话,看样子心情不会好到哪儿去。艾力呢?先不提他。大叔,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和艾力?莫塔走到我面前,迫不及待地追问我。挺好的,男财女貌,很般配。别贫了,我没和你开玩笑。你明白我想听什么,除非你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我不再笑,莫塔在我对面坐下,严肃得异常。分了?那倒没有,就是不确定,也可以说是迷惘,不知道我和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特别别扭。一本正经的莫塔如此说话,我哑然失笑。说吧,我做你的忠实听众,尽力帮你排忧解难。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从何说起。大叔,你觉得艾力靠谱吗?哪方面?各方面。想听实话?要还当我是你亲妹妹就说实话。抽完一支烟,看着神情黯然的莫塔,我说:不靠谱。完全就没谱。自打我第一眼看他就不顺眼。你看他,吊儿郎当,标准的花货。是,他是有钱,开宝马,住高档社区,带你吃大餐,但这更不靠谱了。说我仇富我承认,但和这种多金大少在一起难道你会有安全感?就那天吃饭时那几个姑娘,我敢说没一个和他关系正常,都是冲他的钱才投怀送抱,敢有一个站出来说爱的只是艾力这个人,和钱无关,我立马死给你看。当然,你不算。我一气说完,尽管已经很控制情绪但还是激动得失了态。莫塔咬着手指蜷缩在沙发上,神情呆滞,任凭手机铃声响个不停。你怕穷了吗大叔?不等我回答,莫塔平静地说,我穷怕了。跟他在一起我才能体会到有钱人的优越感,他刷卡的动作帅极了。现在我得到了有什么不好呢?他的那些女友我根本不在乎,她们想要的东西和我一样甚至更夸张,傻逼才看不出来。有时我会觉得艾力就像皇帝,我只是他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变换花招,卖弄伎俩,只是为了和其他姑娘争夺他的宠爱。这样比喻很淫乱,但很贴切对不对?但这并不重要,只要他现在迷的人是我,对我好。就算有天他不再喜欢我,去找别的女人,当然这是迟早的事,我也无所谓。大家各取所需,然后两不相欠,不爱拉倒。莫塔冷漠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她坦白率真的个性让我喜欢得笑出声来。你笑什么?莫塔直视我,笑我很贱吗?绝对不是,你很可爱。可爱?说得真好听。我知道你笑什么,笑我是个白痴,这样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并不是,我努力解释,我也说不清我笑什么。反正我看到我喜欢的人或事物就会忍不住发笑。也许只是一种感觉,不可名状。那就是你喜欢我喽?你是喜欢我的,对吧大叔?是啊,我是挺喜欢你的。我说。但你不爱我,对不对?是,谈不上爱。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莫塔如释重负。怎么说呢,从一开始和你认识我就想让你喜欢上我,但又不想让你真的爱我。幸好你没有爱上我,要不我们的关系就太尴尬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不懂装懂。莫塔一扫刚才的阴霾,她站起身,收拾着包,又开心地唱起歌来。好啦,艾力来接我了,我该走啦。她拍了拍我的胳膊,眨着长长的睫毛说:谢谢你大叔,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对我最好了。等有天我在外面玩累了,受欺负了,大叔家的大门还会为我敞开吧?望着她那深邃的眼眸我还能说什么呢?你有我这儿的钥匙,只要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是的,随时。十六还没入冬,莫塔就和艾力分手了。这意料之内的结局我自然不会惊讶,也不担心莫塔。看她的状态不像失恋,更像结束了一次旅行。莫塔搬回来住的当晚在她的小屋和艾力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从头吵到尾。不过没有摔东西,也没有哭声。她电话未打完我已想好该如何安慰她。但看到情绪稳定的莫塔时,我知道,一切准备都是多余。莫塔披散着头发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问我要烟。没事吧?我递烟给她,四处找着打火机。没事,我能有什么事。莫塔盘腿坐在我床上,她自己点着烟,把烟灰弹在空酒瓶里。我想你也没事。一切不都在你掌控之内嘛。只要你不爱上他。你不会真爱上那混小子了吧?他?莫塔抽动嘴角,我长这么大压根就没爱上过谁,更别说他了,除了钱,他一无所有。这还不够?我倒是想穷得只剩钱。我试图缓解略微沉重的气氛。莫塔吞吐烟圈,不接话。现在是不是特想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旬金玉良言?莫塔笑了笑,摇了摇头,说:这话简直就是真理,我从小信奉。说男人不是好东西都是客气的。要我说,男人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也不是。莫塔指我,一口烟喷在我脸上。是,我承认,我比男人还不是东西。去他妈的男人。莫塔双手插在头发里用力拨了几下,都怪我脾气不好,太急了。要我能再多装几天,熬到圣诞节,还能多讹那孙子一笔钱,请大叔你吃大餐。现在,彻底没戏了,我又成穷光蛋一个了。莫塔哭丧个脸,喃喃自语,我怎么这么倒霉呀,简直衰透了。好不容易傍到一个,没想到吊凯子也有学问。他大爷的。艾力他人呢?谁知道,死了最好。不行,莫塔换了腔调,恶狠狠地说,他还不能死,不能便宜了他,白玩我了?我还没要分手费呢。说这句话的莫塔天真得像个孩子。赔了吧这次?我取出两罐啤酒,莫塔都抢了过去。哥再送你句箴言,男人还是俗点好,不刺激,但踏实,靠谱,过日子嘛,贵在踏实。踏实有屁用啊。我是莫塔,我才十九岁。莫塔不屑我的话,她打开啤酒,一饮而尽。十七那一年的情人节恰巧是莫塔二十岁生日。中午我和她在望京吃韩国烧烤,晚上她的闺密们在钱柜给她庆生。那晚雪大得不像话,她喝了不少酒,黄的,白的,红的,可以说只要是液体摆在她面前她一概不拒。喝多的她拉所有人在马路上打雪仗,她像个女土匪头子,率领着部下攻击以我为首的另一方。莫塔指挥得毫无章法,更不讲规则,最后直接用帽子装雪球往我衣领里塞。即使我连喊认输,她还不依不饶,直到众人都玩累了她才极不情愿地停止进攻,抱怨我水平太差,一点都不好玩。后半夜在簋街吃火锅时,醉眼蒙咙的莫塔哥们儿般搂着我脖子说:知道十二点那会儿我许的什么愿吗?我摇头。莫塔傻笑:大叔啊,你真是个老男人。她端起酒杯猛地和我相碰,我喝了没一半,她已把杯子砰地砸在桌上,口号般喊道:从今儿开始,我,莫塔,立志扎根北京,不靠男人,让那些有钱的臭男人们通通去死吧。莫塔宣
言似的话语博得在座女性的一致认同,她们在莫塔的带领下振臂高呼,活脱脱一群女革命战士。你怎么不喊?背叛我?莫塔揪住我的衣襟,像抓住叛徒一样对我怒目而视。我说,亲爱的小莫塔,你喝醉啦。十八我以为莫塔当时说的是酒话,但她却来真的。她向我借两千块钱用作启动资金,特正经地和我探讨在淘宝开店是多么靠谱的事情。我借给她三千,那相当于我大半月的工资。我告诉莫塔钱不用还,就当作风险投资。莫塔满心欢喜,说我是她的合伙人,等有天她的店做强做大,按原始股给我分红。自从莫塔定了二十五岁之前赚到自己第一个十万块这个宏伟目标后,她每天都精力十足地穿梭在北京各大服装批发市场、街边小店,风风火火,乐此不疲。其他的工作她一概辞掉,就连她视为干妈的古丽娅大妈那儿也不去了。她完全沉迷在她所谓的事业中,成天窝在屋子里看时尚杂志,上服饰网站,每周至少去一次五道口或动物园批货。每逢莫塔进新货后的那两天,她成为真人秀衣模特,我就是她的专职摄影师。她频繁更换成套的衣物,在公园、学校、我的房间,我给她拍了不同风格造型的片子,然后她挑满意的上传“校内”、淘宝。莫塔说这样做能刺激人气从而增加销量。果然如她所愿,她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每天她都要在银行和邮局间来回几趟。莫塔最爱做的事情不再是和朋友出去刷夜,而是趴在电脑前不断刷新页面,查看网银账户里直线上升的数字。就连她的口头禅也从靠不靠谱改为我快要累死啦。时不时我会调侃她几旬。我说:莫总,在“校内”,人人都说你美,对我来说,与你的美貌相比,我更欣赏您敏锐的商业头脑、聪明的才智。从您这惊为天人的外貌我看到的是张优秀女企业家傲视群雄的脸。我仿佛还看到不久的将来,在国贸顶层办公室里的您是如何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地鏖战商海。到那时不管是韩庚还是王力宏,您爱找谁当您的贴身男仆我都没意见,只要能有幸做您公司的法律顾问我就心满意足。要是您能再为我配个松岛枫松姐那样的女秘书,我定将为您鞠躬尽瘁,尽职尽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我怎么就听得那么自然呢。莫塔毫不谦虚地将我那极尽肉麻的赞美全盘接收。在莫塔的悉心经营以及我精神物质双支持下,很快,她小店的月收入一举突破两千。喜人的形势致使莫塔把五年赚够十万的目标改为十五万。她甚至给我提过想在北京买房的念头,我一笑而过,根本没往心里去,就当她讲了个不好笑的冷笑话。十九又过了几个月,莫塔搬回学校,那间小屋再次成为储藏室,存放她的货物和杂物。我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上网时还是会关注她的“校内”和淘宝小店。在她照片下留言要买衣服的人很多,看上去她生意还算不错。莫塔赚到五千块时请我去吃贵州菜,算是庆祝。在饭桌上她说辛苦是必然,但看到账户里的数字逐日增加时的快感让她认定再辛苦也是值得。她还告我她的一个意外收获,某家自称京城有名的演艺公司在“校内”发站内信给她,称她有做平面模特的潜质,有意签她。莫塔给我看那家公司的宣传画册,印刷算不上精美,但不乏一些当红偶像、网络名人。靠谱吗?我问。还挺靠谱的。我打听过了,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但口碑不差,待遇也不错,反正就是拍照片呗,在哪儿拍,拍什么还不是一样?况且有钱赚,幸运了还能上杂志,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听你这意思,签了?还没,不过也就这一两天的事。莫塔压抑着喜悦:大叔,我有强烈的预感,我要红了。你肯定红,必须红。你这么出色的外表外加冰清玉洁的气质,不红没有天理。等有天你红遍两岸三地,蛋塔家族破千万时,别忘了在北京你还有我这么一个没出息的老哥哥。莫塔乐得不能自抑,她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我们越聊越远,甚至聊到她成为大明星后该取什么艺名,该接哪位名导的戏,以及出哪种曲风的唱片能大卖等一系列不靠谱话题。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莫塔几乎没有联系。她“校内”日志更像是日程表,千篇一律写着某月某日在某处为某某杂志拍摄照片。但从未见她上传。发短信问她,隔了几天她才回复说那些照片版权属于公司,她也没有。不过同时她说了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杂志,说下一期的插页会有她的一组照片。到了出版的日子,我找了几家报刊亭,卖报的都说没听说过。最后还是在网上搜到。那是本新创刊,读者群针对在校女大学生的流行服饰杂志。只在各大高校赠送,尚未售卖。我特意跑去学校领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不到五十页。莫塔和其他几个姑娘穿着这一季的流行装,在后海、锣鼓巷、798等地摆着各种或自然或不自然的姿势。她妆浓得我差点没认出来。而她的笑容和眼睛让我确信是她,那个如卡门般的新疆姑娘,莫塔。二十莫塔的时运升至巅峰时,我却跌人谷底。我的工作合同到期,签新合同前我要求加薪被主管断然拒绝。在办完手头案子的客户答谢宴上,主管喝了很多酒,我替他挡了更多。饭后他在我和小姐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唱着: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会明白你究竟有多美……或许是被酒精烧坏脑子,或许是受眼前这一幕的刺激,总之在主管解开领带,关闭房门那一瞬间,我失声大喊:主管,我不干了。不干滚蛋。主管一口浓痰吐在我的鞋面上,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语言粗俗至极,字字涉及生殖器官。这些我早已见怪不怪,倒是夹在我和他之间的小姐面露难色,她连哄带撒娇将主管拖进里屋,扔给我一包纸巾后把门迅速关上。我手扶墙壁,跌跌撞撞地出了酒店。二十分钟前客户给的嫖资,现已成为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我揣着这笔钱,义无反顾走入夜色中的长安街。二十一我失业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北漂,至少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我又过上了大学刚毕业时的生活:白天,去各大律所面试,晚上,无休止改简历,网投,周而复始,忙得不成人形。全然没有心情和精力联系莫塔,而她却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打电话给我,告我她在火车上,去青岛拍一个啤酒广告。我祝贺她并约她有空吃饭。莫塔说她就想吃烤翅,我说没问题,等你回来,一起去簋街。然而仅过去七个多小时她再次打我电话,开口就说:大叔,我要钱。不给我任何解释,莫塔只让我尽快尽可能多打些钱给她。我照办了,尽管我也很需要钱。隔天一早电话响起,以为是面试通知,是莫塔。她声音消沉,语速缓慢,听得出她有话不想讲。莫塔延续一贯的神秘,只说欠我的钱一定会还,但要给她时间。我说不还都无所谓,她说谢谢,挂了线。拮据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两个月。存款即将花光时,我终于找到新的工作。依旧是律所,但工作环境及待遇却比先前好很多。等一切安稳,不再忙碌时,忽然想起莫塔。她好像失踪了,淘宝不见新货,“校内”也不更新。我用尽一切方式和她联系,终究石沉大海。过了一个夏天,我意外收到莫塔的“校内”信。她连发两封。一
封信简单说了近况并告我新的手机号码。另一封邀我周末吃饭。算一算,距离上一次见到她将近半年。我准时赴约,莫塔竟比我先到,坐在角落独自抽烟。见我走进,莫塔对我微笑,掐灭烟。马山,你瘦了。她直呼我的名字,我略为惊讶,与她相视一笑,没有说话。莫塔正装素颜,留长了头发。她递给我一个纸袋,轻声说:你的钱。我接过,随手放到一边。莫塔叫来服务生,点了常点的菜,一打啤酒。我接了两通客户电话,莫塔连抽两支烟。她的眼神在我身上飘忽不定,像在寻找什么。她的眼里充满了忧郁。二十二半打过后,微醺的莫塔轻描淡写讲述她在青岛如何拒绝厂商无耻的要求。经纪人暗示她成名需要付出代价,莫塔当即提出解约。相劝无效,经纪人冷漠地要她按合同支付违约金。莫塔倔强地取光卡里所有的钱,并用借我的钱替她新认识并随她一同解约的小姐妹还清违约金,头也不回地离开。莫塔没钱再进新货经营她的淘宝小店,她甚至不愿再和包括我在内的任何朋友联系。她换了手机号码,唯一,也是必须做的事只有赚钱。她疯狂搜寻各种招聘信息,时间排得比艺人还满。她忙得吓人,就连期末考试也未参加,成为试读生。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钱,更多的钱。致使她约我见面的直接原因是不久前的一场房展会。做导购的莫塔看见那个曾和她一同解约、连夜回京的女孩,此时穿着光鲜,被一个可以当爷爷的人搂在怀中看楼盘模型。而那个男的,正是迫使莫塔解约的青岛厂商。那一刻我恨不得抽死自己,我简直是全天下头号大傻子。莫塔喝干杯里的酒,又倒满一杯。说真的马山,当时我真受刺激了,比吃了苍蝇还恶心。你恨她?她根本不值得我恨,她欠我的钱我早晚会要回来。只是,怎么说,她比我还小一岁,竟然和那个老人家在一起。还骗我来年要考中戏,我他妈竟然信了。我借她钱,买复习资料给她,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傻的人吗?莫塔一只手托着下巴,把酒杯贴在脸颊上来回滚动。她拉着我连干了几杯酒后,喃喃自语:我甚至觉得她可冷。就算一切工作都没了,至少我还有书读,还有宿舍住。而她要没了就全没了。她高中毕业就来了北京,找各种路子,是活儿就接,受的罪比你我加起来都多。现在她终于不漂了,我是不是该为她感到高兴?停了下,莫塔接着说:你说我和她有区别吗?不等我说,莫塔自问自答:没区别,一点区别都没有。同一个目标,同一个理想。我们都一样,都是为了生存,都想留在北京。但怎么留?钱,只有钱。有钱我就是北京人,没有钱一切扯淡。莫塔激动得快要哭出来,我想安慰她又不知如何安慰。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我就是想不明白这句话,喝完桌上所有的酒又加了四瓶。我阻拦不住,只好陪她往醉了喝。她想过得更好,这没有错,我也想。只是她走了捷径,这样的捷径我也能走,还会比她走得更顺,更漂亮。但是,凡事总得有个底线,你说是不是,马山。莫塔痴痴地笑,醉得两眼眯成一条线。我撑得难受,肚子里的酒随时会吐出来。眼前的莫塔不再真实,越变越多,环绕在我周围,用各种表情望着我,只见张口,不见说话。我说马山,你在听吗?莫塔猛然起身,扑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拍了拍我发烫的脸,满意地坐下。下周我会去广州参加广交会做西语翻译。这是我费尽心机争取到的机会,我绝不会浪费。外语学院每届到了大三都会派各语系学生去广交会做翻译,这个多年的惯例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懂莫塔后半句话的含义。马山,认识你时我才大一,如今我都大三了,真快啊。莫塔趴在桌上,声音渐弱。现在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弄到钱。我想好了,去广交会找个有钱人,用美人计迷住他。反正我不会爱上他。我爱的是北京,是钱。得不到他的心得到他的钱,得不到他的人得到他的钱,大不了再被耍一次。被有钱的耍也是耍,被没钱的耍也是耍,还不如干脆找个有钱人,趁着我还年轻,就当这是生活的一部分吧。你说呢,马山。我该说什么,祝你成功吗?我笑了。随便你祝什么,但我要祝你,祝你找个好姑娘,早日成家。莫塔对着酒杯恍神。我无言以对,一杯接一杯喝酒,不去看她。马山,你是个好人。莫塔突然对我说,平静地笑,像滴酒未沾。二十三莫塔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有钱人,王总。在MSN上她大致讲了与王总相识的过程,与三流小说中庸俗的桥段如出一辙。我提出要看王总的样子,莫塔说上班时间,王总就坐在她对面,不方便。我按照莫塔说的王总的名字及其公司全称上百度搜索,照片上的王总眉头微皱,深沉内敛,典型的南方商人。照片下方的文章记述了王总的发家创业史,如果文章属实,王总的资产应逾亿元。我问莫塔她现在的身份,秘书,翻译,助理,还是…--莫塔发了个疑惑的表情,说她也不知道。莫塔约我的日子正是北京入冬后最冷的那几天。她说在广州和王总聊过我,说我是她在北京唯一的亲人。这次王总来北京主要视察分公司的经营状况,百忙之中抽空请我吃饭。他忙他的,大可不必抽空。我说,晚上的球赛我期待很久了,国家队是否出线就在此一举。马山,难道在你心中一场破球赛比我的未来还重要吗?莫塔生气了,挂电话前她威胁我说,要是晚上见不到我,她会非常非常伤心。在北京有两种饭馆不会出名,一种是街边随处可见毫无特色的小馆子,另一种是走低调奢侈路线的私家菜。王总请客的地方正是后者。不知是他用心还是巧合,那家位于后海一条偏僻胡同里的私人庭院与他同姓。胡同窄小,出租车无法进内。一下车,空中应景般飘起雪花。一身古装扮相的小伙子悄然出现,问清我来意后,一手打着纸伞挡雪,一手提着灯笼照亮,带我前行。莫塔在院外的入口处接我。她身后的迎宾小姐穿着宫女装,婀娜多姿。莫塔递给她们一个看似折扇的物件,宫女仔细查看后搀扶我们上轿。莫塔说那是请帖,私人会所没有那玩意有钱也进不来。院内灯火通明,曲径通幽,说穿越时空回到古代未免有些矫情,但至少有身处清戏拍片现场的意境。走了约五分钟,轿子在一间半古不今的房子前停住,轿夫京味儿十足地朝房里高声喊道,贵客到,房门应声而开。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如帝王般的王总坐在主座上,冲我颔首微笑。他背后一排宫女统一屈膝行礼说着您吉祥。我完全被眼前这排场震撼,若不是亲眼看见,我这一辈子恐怕也想象不出耍派能耍到此等境界。偌大的包间内用餐的只有我们三人,服务生却有七八个。我刚一入座,两个宫女又是给我摆餐具,又是给我宽衣,就差解带了。搞得我受宠若惊极不自然。我故作镇定看向王总,他也正微笑着看我,淡定地享受着宫女们的伺候。王总他本人要比照片上瘦小,但他精明的眼神、自信的笑容以及胸前那块绿得近乎透明的玉牌,无一不透露出他成功商人的身份。叫我老王。王总亲切地说,拉着我在他左手边坐下,莫塔自然
坐到他的另一边。凉菜还没吃完,王总已让我彻底改变了对大款的固有印象。他语速极慢,普通话还算标准,每句话都用商量探讨的语气同我交谈,态度和蔼可亲,甚至有些谦卑。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的博学。我和他从沪深两市聊到美伊战争,又从《集结号》聊到台海问题。他思维缜密,用词精确,又不卖弄学问。说到男人和女人,王总颇有意味地说:就是四个字,又爱又恨。几个回合下来,我居然对他有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莫塔满脸堆笑,头点得跟捣蒜似的,像是闺女在听老爸的谆谆教诲。喝着喝着我真实的本性渐渐暴露无遗。进门前莫塔反复叮嘱的矜持等词早已抛在脑后。王总也真情流露,他搂着我脖子,我拍着他的大腿,天花乱坠地胡侃一通。莫塔不时冲我使眼色,我没空搭理她。她恨恨地瞪我一眼,时而秘书般端茶倒酒,时而如王总的爱人,温柔地提醒他少喝几杯,小心肝胃。上果盘时莫塔借故去了洗手间。王总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公司发展。我没立即答应也没当场拒绝,起身像接圣旨一般双手捧过他的名片。这时莫塔偷偷发给我一短信:穷鬼,别就知道喝,趁老王对你印象不错,多少捞点。我在王总结账时陕速读完删除。心想这才几天他二人就如此默契,照这趋势下去,莫塔扶正的日子指日可待。饭后王总要派车送我,我婉言谢绝。莫塔搂着王总的胳膊说:你就别客气了,让你坐你就坐,你住的地儿那么远,雪又大,不走没车了啊。我闹别扭似的回绝了她,说晚上有活动不回家。莫塔不屑笑出声,那眼神看穿了我的一切。送走王总和莫塔,我一人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心里莫名地躁动失落。于是群发短信,硬拉了几个家住附近的哥们陪我去后海一据点接着喝酒打牌。我点背极了,一个多小时输了两百块。出来撒尿时我发短信给莫塔,说她找了一个好归宿,祝她幸福。短信刚发出去她就打来电话,但说话的是王总,不是她。莫塔去洗澡了,有什么事我转告她。王总柔中带刚,我仿佛听到莫塔洗澡的水声。没事,就是谢谢您今晚的款待。不客气,要是想来我这里,不必打她电话预约,直接找我就可以。我谢过王总,望着漫天大雪,在空无一人的什刹海边抽完身上最后一支烟。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主动找过莫塔。莫塔亦然。二十四我开始一段与莫塔全然无关的生活。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周一至周五千篇一律挤公交车地铁上下班,吃廉价的快餐,三分之一的工资交付房租。周末还是会赴各种酒局,喝酒还是会醉,醉后还是会出糗。偶尔出差,在陌生的城市想念北京,却又说不出为何想念。莫塔过得相当不错。“校内”又添加了新的相册,分别是她在三亚丽江等知名景区的独照以及名牌包、鞋等奢侈品炫富照。我知道给她拍照的定是王总却不见王总照片,不过莫塔连发的几篇日志均是写给王总的情话,小女人自怜自爱的情绪跃然纸上。她隐匿了留言板,我也正好不想给她留言。而莫塔却以开玩笑的口吻问我为什么经常偷窥她页面却不留言。我手放在键盘上,半天敲不出一个字,最终还是没有回复。我又在不同的场合通过不同的方式陆续认识了几个姑娘,都很漂亮,却很无趣。这样空虚了一阵子后,我试图改变现状,重新过上正统小白领健康阳光向上的生活。我办了图书证、健身卡,周末看画展,学法语,积极奔赴公司组织的各种Party。我甚至报名参加某杂志组织的京城白领相亲大会。同事们个个躁动兴奋,都憧憬遇到不切实际的一见钟情。我基本上抱着娱乐的心态,像是去玩游乐园或是看场摇滚演唱会。大会现场虽然秩序不佳但人数不少。在场男女分成几十个小组,我们组女多男少,几个貌似快三十的老姑娘频频冲我放电。为了避免她们真的看上我,玩游戏时我故意骂脏话,尽可能失误,以此破坏我在她们心目中的良好形象。意想不到的是我越是粗俗她们对我的好感越是增加。其中有个老姑娘还把她自以为很美的大头照附带手机号码贴在我的信息表上面。我哭笑不得,想不通她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理状况。看来缺乏爱的女人果真容易变态。玩完几个类似拓展训练的弱智游戏,煞费苦心的主办方让各组围成圆圈坐下,每个人逐一站出来作自我介绍以便促进相互了解。大龄男女青年们顿时兴趣大增,一个个讲演般自我推销,不时笑声一片。我无聊地翻看当天的晨报,寻思如何溜走。还有两人就轮到我讲,手机显示莫塔来电,我本能地挂断。她再打来,我再挂断。来回几次,我被她的执着打动,接通电话。你怎么不接我电话?莫塔埋怨。见客户。很重要吗?她压低声音。很重要,有事么?莫塔迟疑,我以为信号不好。喂了几声就要挂线时她才开口说话,马山,我有事求你。她声音急迫,又讲出这句我熟悉的句子。王总呢?他帮不了我,我想了很久,只有你能帮我。说吧,我尽量。电话里讲不清,你先见客户吧,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突然不想见她,我对她说,今天可能见不了,改天吧。不能改天,明天就来不及了。莫塔慌张变了调,求你了马山,今天你无论忙到多晚我都等你,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我想了几秒,看了看表,正是最堵的时段:我在紫竹院,一个小时内你赶得过来吗?过得去,过得去,我这就出发。莫塔毫不犹豫,那附近有家新开的泰国菜还不错,晚饭我请你。挂断电话,我琢磨着莫塔又会找我帮什么忙?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拒绝她?我正恍神,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主持人,他提醒该我做介绍。我站起身,走到圈子中央,环顾四周,那几个对我有意思的老姑娘正含情脉脉仰视着我,殷切盼着我发言。我说:我叫马山,我无话可说。二十五要不是莫塔奶奶来北京我想我永远没有机会见到王总给她买的房子以及那辆拉风的马自达。酷吧,上车。莫塔摇下车窗,拍着车门,得意地向我炫耀。我坐进副驾驶座,纳闷她何时有了驾照,学会了开车。漂亮吗,包?我看了眼车后座的LV说,你不一直都这包吗?这是真货。你看这做工,多精细,水货根本没法比。你叫我来不会只为了成心刺激我吧?莫塔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快得几乎察觉不到。去吃饭吧,边吃边说。她强作笑颜,发动车,车里响起感伤的爵士乐。在极具异域风情韵泰国餐厅里,莫塔告我说她的奶奶五小时后到北京。而她明天要去厦门陪王总出席很重要的会议。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接她来北京与我同住,现在我有这个条件了,谁想到怎么会他妈的这么巧,莫塔用餐刀泄愤般割着一块鸡肉,所以马山,我需要你帮我。我能做什么?假装你男友还是你的员工?呃,也不需要太刻意,顺其自然,心照不宣吧,我想我奶奶看得出你是我什么人。必需品我都买齐了,你就住我那里,误工费我双倍给你。莫塔不自然地说。你奶奶会一直住下去?我也想,但是,你知道,莫塔朝我尴尬地笑了笑,我会去一周,
争取不让王总同我一起回来,这样我还能和奶奶多呆一些日子。她看着盘子里的食物,小声自言自语:做梦都想和奶奶永远在一起。我喝着一种说不出味道的酒,莫塔还要点菜,我制止了她。你同意了马山?不然呢,饭我都吃了。莫塔笑了:马山,你还是这么贫,不过我喜欢。二十六十二小时内我连着去了两次首都机场。先是随莫塔接她奶奶,然后又和她奶奶去机场送她。莫塔把她的车、房门钥匙留给了我,过安检时她又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让我尽可能多带她奶奶逛逛,钱不够还会再给我打。我答应了她。莫塔奶奶比我想象中年轻,不说看不出快七十岁。老太太是纯正的俄罗斯族,身材高大,眼睛比莫塔还要深邃。我开着莫塔的车带着老太太在北京各知名景点转。老人很随和,无论我带她去哪里,吃什么,她都满意。只有在天安门广场拍照时老太太稍有不满,数落我没提前告她,执意回去换了身衣服才肯照。相片中的老太太精心打扮,穿着过节时才会穿的盛装,怀抱着她老伴的遗像,黯然神伤。老太太从不过问我和莫塔的事情,她只要我带她去市场,买来原材料,做了一桌地道的新疆菜给我吃。从老太太那里我得知了莫塔从不提及的身世:莫塔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妈妈是上海知青,在她两岁时悄然回了上海,剩下她和酗酒成性的爸爸。又过了几年,酒后驾驶的父亲在车祸中过世,年仅八岁的莫塔提前长大。她十岁去爷爷上班的饭店打下手,十四岁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取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新疆班,从此独自漂泊。像侦探小说读到最后一页,故事很精彩,谜底却没出我的意料。莫塔的经历与我一直以来猜想的大致相同。我庆幸我的猜想得到证实,使我重新认识了莫塔。老太太讲这些事时并不悲伤难过,她为她的孙女能在北京而骄傲。她给我看莫塔小时候的照片,多是莫塔参加各类比赛的获奖照。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张照片上的莫塔都笑得很甜。就这样,我和老人聊了好几个晚上,话题始终围绕着她的孙女,莫塔。回忆完一段往事,老太太都会停下来感谢我对她孙女的照顾,她多次强调她过得很好,让我和莫塔别再给她寄钱。这让我无话可接,望着老人慈祥的眼睛,我反而有了再给她一笔钱的念头。每天莫塔都会准时打来电话问我这一天都带她奶奶去了哪里,吃了哪家饭店。我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她却在电话里急得直喊:你说温柔点,甜蜜些,时刻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别露馅。这样的电话她连打了五天,第六天莫塔说她下午回北京,王总不来。莫塔回来后我又回公司上班,只是晚饭过去,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莫塔是个出色的演员,她叫我Baby,对我嘘寒问暖,处处流露出她爱得有多幸福。与此同时,她也极力教我演戏技巧,配合她演好这出只有一个观众的感情戏。我在莫塔的带领下陪着她的奶奶去天津游玩,北戴河看海,宛若一对孝顺的情侣。晚上回到房间,就能听到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劝莫塔:少花点钱,太贵了,一顿饭就是我们一个月的花销。每次在饭店吃饭或在酒店大堂,我都能看见她悄悄地把餐巾纸、小纪念品装好,说带回去给老家的孩子。最愉快的莫过是在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神勇的老太太精神抖擞地买了几大包打折衣服,砍价水平一点也不输于莫塔。望着堆满床上的战利品,她抱怨着自己的记忆不好,反复念叨着给哪个亲戚的孩子少买了条裤子。半个月后,王总要来北京,莫塔以我和她同时要出差为由送走了奶奶。车在我小区外停下,我掏出未用完的银行卡还给莫塔。马山,你留着吧,这样我心里还会好受些。我看她,她仰着头,一口接一口吸烟。我拿着自己的杂物下车,和她说再见。马山,身后传来莫塔的喊声,我看向她,她不安地看着我,神经质地问:我们还是朋友吧?我望着她望了很久,坚定地点了点头。莫塔释然了,谢谢你马山。她笑得像是要哭。我摆了摆手,径直朝前走去,没有回头。二十七有天早晨酒醒后我问自己我与莫塔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平日我和她各自为了生活奔波,不常相见。但凡她找我,十有八九是让我帮忙,而我总是尽其所能帮她,从不拒绝。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大学毕业。有那么几天,她频繁打电话向我咨询与金融诈骗相关的法律问题。她问得很细致专业,次数一多,出于职业敏感我逐渐怀疑她是否遇到相应的麻烦。而莫塔却说她只是有了考法硕的打算,叫我不必多虑。然而没过多久,事实证明我并非多虑。当我在某网站读到王总公司涉嫌诈骗、非法融资举家外逃法国这则新闻时,第一反应是举家这个词包不包括莫塔。我彻底联系不上莫塔,这更让我确信她已随王总去了法国。这样的结局戏剧得让我无法接受。她走得如此突然,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她说声保重。故事并没就此结束,生活远比小说精彩。就在王总出事后第二个月的某天下午,我收到一则陌生号码发的短信。发信人是莫塔,她要我速到锣鼓巷的一家咖啡吧。我想这应该是她去法国前和我的正式告别。可惜我只猜对一半,她再一次不按常理出牌。莫塔告我说她堕掉了王总的孩子,在三个小时前。二十八马山,刚才疼得我差点死去,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尽管是夏天,但莫塔却点了杯冒着热气的柠檬茶捧在手心。她长发垂肩,情绪低落窝在沙发里,面无血色。我知道此刻你想问我什么,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说说我的孩子,莫塔坐直身子说,刚死去的孩子。那个王八蛋去办法国移民时,我不要自尊地求他带我一起走。他说等风声过去会派人接我。我居然信了他的鬼话。可是他出逃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他。这是我早就想到的结果,可我就是不愿相信,我疯了般打他电话,永远是关机。我发了上百封Email给他,说我怀了他的孩子,已经两个月了,他肯定看到了我的信却一个字都没回。几天过后,我冷静下来,我知道再求他接我走已经不可能。我向他要钱,要尽可能多的钱,可那个混蛋除了留给我一个孩子外,一毛钱都没打给我。他出事前,我把房子车都卖了,在北京为他请了最好的律师。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车子,房子,一切的一切,全他妈没了。我又一次一无所有。当我半夜拖着行李走进麦当劳的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肚子里的孽种绝对不留。莫塔完全不在意我是否在听,她自顾自地说。我想过人流会很痛,却没想到会那么痛,有好几次痛得我简直要死掉。你知道吗马山,当我感觉到有东西从我肚子里剥离,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我的孩子,我拼了命往回吸他,可这样更让我疼痛……我脑子空白了一阵,突然发现我肚子空了,我心里难过极了,因为那毕竟是我的孩子啊。我在想,如果我把他生下来,把他抚养大会是什么情形?我自已都快活不下去了,拿什么养活他?那时候我大概只能去做妓女了,每天我要把他喂饱,等他睡了以后我再去接客换钱养他。讽刺吧?可是除此之外,马山,还有别的办法吗?极端了你的想法。我知道你在说气话。我脱口而出,你太颓废了,建议你大哭一场或者我陪你喝两杯。然后
昏天暗地睡上一觉,再用充足的活力迎接下一个男人。对,下一个男人,没准他就是你的真命天子。热爱生活,相信未来。这话还是你给我说的。瞧,以前的我多傻啊,这么幼稚的话都说得出口,莫塔冷笑,不断地摇头。从手术室出来,阳光晃得刺眼,当我看到医生像倒垃圾一样倒掉白瓷盘里那个血块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相信男人了。我曾愚蠢地幻想我会遇到对我好的男人,可是我错了,生活一次次教育了我,原来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童话。男人,无论多优秀的男人,我也失去了信心。与廉价的诺言相比,沉甸甸的物质更让我有安全感。我再也不会爱上谁,也不会相信谁会爱上我。这样想,男人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包括你,马山,如果你现在走到大街上被车撞了,从某种程度上我会难过,但我绝对不会真正在乎你,更不可能为你伤心。我的笑僵在脸上,莫塔推开窗,望着来去匆匆的路人发呆。我叫你来是和你告别,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我对莫塔说,无论你走多远,去了哪里,要是有一天想北京了,就别委屈自己,偷偷跑回来看看。莫塔想了想,不确定地点点头,算是答应。她咬着嘴唇,努力微笑,尽力不让眼泪滴落下来。二十九莫塔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可我仍旧留在北京,日复一日地活着。我说不清北京究竟哪里迷人,但也找不出离开它的理由。北京充满了故事,走的是爱,留下的是成长。有时我欣喜,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息息相关。这是我的城市,北京的文化形成我的生活方式。有时我又会沮丧,觉得这一切都那么陌生,不过是海市蜃楼。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如同暗恋吸引着我,拒绝着我,我得不到,又不甘愿放弃。还是偶尔会想起莫塔,尤其在喝醉酒以后。有好几次,我都写了很长的站内信却终究没勇气发送。莫塔删除了所有日志以及大部分相册,她的页面再也没有动静。系统提示她的状态栏三天前更新,可我明白那至少写于一年前。那是两句毫无关联的话语。一句是,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另一句是很少有人听过的歌词:吉卜赛的女儿,在风中坚强。三十那晚,我在校内网上见到一个至少从照片上看算是漂亮的姑娘。我在她页面留言,赞叹她的美,并索要各种联系方式。她很快回复:呵呵,我认识你,你是马山吧。常听莫塔说你,果然是“校内”之狼。她主动和我聊天,告我说莫塔去了墨西哥,在蒙特雷的一家语言机构做双语翻译。她还告我莫塔会在近期回国休假,也许会来北京,也许不一定。我问她要莫塔新的联系方式,她却下了线,没有作答。三十一十月初,我在海淀公园连着看了三天迷笛音乐节。长假过后我也要离开北京去香港工作,我选择用这种方式和北京告别。迷笛本身就是个盛大的节日。在这狂欢节现场,音乐已不重要。我和拖家带口的友人们坐在草坪上打牌喝酒吃肉串,成群结队的年轻姑娘鱼一样在我周围无时无刻地游动,仿佛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聚集在这里争奇斗艳。日落黄昏,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莫塔,她又剪回短发,穿着一身亮眼的红裙站在几个外国乐手身旁又说又笑,肢体语言十分夸张。她还是我初次相见时那迷人的模样,深邃的眼睛清澈得让人永生难忘。我借来一支笔,在门票的背面写上我最想说但从没对她说过的话托友人的小女儿送给她。就在莫塔阅读的同时,那个酒鬼歌手醉醺醺地晃上舞台,像乌鸦在唱:亲爱的朋友啊,当它还不叫平安大道时,我的兄弟对我说,一个人感到悲伤就去平安大道,一个人感到失落就不要去平安大道。莫塔抬起头,捂着嘴笑了。她喊着我的名字,光着脚在草坪上四下寻找。我背靠在一棵树上,眯着眼,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晃动。在她快靠近我时,我喊了她的名字,她回头张望。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在夕阳的照射下温暖如玉,那感觉就像是爱。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8期原刊责编马小淘本刊责编黑丰创作谈:生活远比小说精彩吕魁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去年春天某个傍晚,大学毕业就再没见过面的老同学突然约我喝茶,说有个很好的故事要讲给我听。我的老同学在京城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工作。算是同居中混得最好的人。我应邀而至,他开门见山地给我讲起了故事,一口气说了两个多小时。起初我只是客气地昕,没想到越听越入迷,心想。根本不用创作,就把他的原话记录下来就是篇不错的小说。他讲的是和一个小他近十岁的新疆小师妹之间的故事。文中马山的原型就是我的这位老同学。甚至连小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他给我讲时的原话。而女主人公莫塔,自然就是他的新疆小师妹。不久,在他的介绍下我和那个新疆女孩相识,成为朋友后又听她断断续续说过几次她和我同学之间的事,让我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感兴趣。我说不清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朋友吗7不像。他俩同吃同住,做些只有情侣才做的事情。恋人?也不像,二人彼此互不来电,各自有心仪的对象,还带给对方互相参谋。可是,每当那个新疆女孩需要帮助的时候。无论精神还是物质上,我的老同学都会尽量帮她,用他的话说。小姑娘一个人在北京生活,不易。而那个新疆姑娘也把他当成无话不说的大哥,说他是她在北京唯一的亲人。于是我决定把他们的故事写成小说。我春天昕来的故事,夏天动笔,秋天写完,圣诞节前后将初稿分别传给他们看。二人的回复出乎我的意料,男的说,小说很好看,但完全不是我的故事。女的说,你小说里的女主角除了籍贯和我相同。其余的都与我无关。他俩的读后感让我备受打击继而是无限的困惑。不知是我笔拙,写的走了样,还是生活远比小说精彩?或许生活本身就是位伟大的剧作家,我能做的只有从“剧作家”那里偷师学艺,尽量模仿得相像,再加点自认为聪明的小巧思,像生活这个大“剧作家”效仿,致敬。这同时也是我创作每个作品的前提及目的。感谢《人民文学》的赏识。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给我这个机会。我读高中那会儿,大多文学杂志在我的家乡是很难找到的。而小说选载类杂志相对来说容易买到些,其中就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那时的我还是中学生,爱看小说。却不是期期都买得起。于是每个月出新刊那几天我都会去常去的那几家邮政报刊亭轮流蹭书看,一蹭就是三年。所以,这次有幸能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不矫情地说。我诚惶诚恐的同时又受宠若惊。再次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