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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魅丹青

2009-12-21迟子建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9期

作者简介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中国的北极村——漠河。童年在黑龙江畔度过。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五十余部单行本。出版《迟子建文集》四卷、《迟子建中篇小说集》五卷和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精华》。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界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励,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译本。我刊曾选发作者多部中篇小说。1流云女人是人间的蝴蝶,她们最爱往哪儿飞,你去霞布看看就知道了。在拉林,最气派的街是银树大街,最有味道的巷子呢,则是花烛巷和马铃巷。这一街两巷,仿佛是小城的一臣二仆,统领和服侍着四万多百姓。为什么说银树大街是“臣”呢,因为县政府、人大、公安局、法院、财政局、民政局、检察院,这些发号施令、呼风唤雨的部门,都在这条长街上。这条南北向的街,看上去就像吃了好草的马,毛色油光,身上无一块疤痕,光光溜溜的,悦人眼目。银树大街是水泥浇筑的,青白色,而它两侧的人行道,铺就的则是红绿相间的云字纹地砖。好像银树大街发了一道惠及贫者的法令,它们赶着去执行,因为出的是美差,喜气洋洋的。与银树大街交汇的巷子,总有十几条吧,炉灶巷、民惠巷、暧阳巷、利发巷等等。这些巷子通向的都是居民区,因而看上去灰头土脸的。花烛巷和马铃巷可就不一样了,它们是两条商巷,饺子馆、狗肉馆、照相馆、烧烤店、服装店、卤味店、理发店、粮油店、包子铺、烟酒铺、蔬菜水果铺,一座挨着一座,一爿连着一爿,巷子里招牌林立,食物的香气不绝如缕,叫卖声此起彼伏,真是声香色味俱全。拉林小城的日子,全靠它们撑腰了。花烛巷在银树大街的西侧,而马铃巷在东侧。如果说银树大街是顶官帽的话,那么这两条巷子就是插在官帽两侧的花翎。霞布是家布店,在花烛巷的尽头,女人们逛到这儿的时候,往往被高跟鞋折磨得足底酸痛,所以店里明晃晃地摆着两条歇脚的长凳。一条能坐三四人,椴木的,紫檀色;另一条能坐两三人,白桦木的,柠檬色。长凳闲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展览着的布匹。一匹是深色的,灰暗,另一匹是浅色的,明亮。霞布的主人卓霞,快四十了,也许是不常见日头的缘故,她的皮肤特别的白。那种白不是干涩的苍白,而是滋润的粉白,青生生的,热腾腾的,好像从里面要溢出光和水来。好的皮肤,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一件不离不弃的金缕玉衣,一生都少不了光华了。偏偏卓霞又是一个会打扮的人,无论冬夏,都穿着裙子。丽日中是亚麻布的直筒长裙和软缎旗袍,风雪中则是喇叭形的呢裙和裹臀的皮裙。她中等个,细腰翘臀,柳肩丰胸,从不大声说话,像蜻蜒一样轻歌曼舞地行路,十足的女人味。男人们背地说起她来,就两个字“受看”。女人们为了探究她哪儿受看,逢着她时,轻不了打量。要说她的五官,真的不很出众,眼睛是细长的,眉毛倒很威武,好像她的一双眼是圣湖,需要这样强悍的眉毛护卫着。再说她的嘴,稍稍有点大。不过她的鼻子生得好,鼻梁挺直、秀美,如异峰突起,只这一笔,就将整张脸的风水都改造好了。卓霞穿衣服偏于素色,靛蓝、深灰、银白是主色调,大红大绿近不了她的身。不过为着生意,她店面里的布匹倒是不乏鲜艳夺目之类的,如紫色的印花棉布、翠绿的全涤丝罗纹布、明黄色的氨纶缎、洋红色的灯芯绒等。她的衣裳,极少数是在商厦买的成衣,大多是她自行设计的,因而她很少和别人穿重样的。霞布既是布店,也是裁缝店。在裁剪和缝纫上,卓霞是一把好手。女人们信赖她的手艺,扯完布,往往顺手就把活儿交与她一并做了。到了春节和换季时节,她忙不过来,就只收生客的活儿。在她眼里,顾客就是一粒粒珠子,那些熟客是已穿在线上的珠子,牢牢在握,即便一时闪了她们,她们三个月两个月不登门,抗拒一阵子,最后舍不得这店里的姹紫嫣红,还会来的。而生客呢,她们并不知晓你的手艺,怠慢一次,这粒珠子就会从手中滑落,彻底流失了,所以得紧紧抓住。熟客中,有一个人是例外对待的,不管她什么时节来,卓霞都是有求必应,她就是蔡雪岚。蔡雪岚是拉林一中的语文老师,四十一岁。她在这个小城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她善待着丈夫的婚外情人和私生子。蔡雪岚的丈夫刘文波,在地税局工作。婚后三年,他们一直没有孩子。经查,蔡雪岚患有不孕症。刘文波想到后继无人,苦闷得烟不离手,把自己抽得像是丧葬铺子中戳着的纸人,苍黄单薄。蔡雪岚见丈夫如此情态,便提出离婚。可刘文波爱蔡雪岚,这个女人虽然姿色差些,但心地善良,性情柔顺,持家能力强,刘文波不忍失去她,想着将来抱养一个孩子算了。刘文波把自己的想法说与父母,遭到了老人的一致反对,他们说是蔡雪岚不能生养,又不是你有毛病,凭什么要养一个跟自己家没有骨血关系的孩子?他们怂恿儿子离婚,刘文波不从,他们就三番五次地找蔡雪岚,让她不要跟儿子同床,饿着他,他就会去打野食,那时离婚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于是,蔡雪岚搬回了娘家。开始时,刘文波每隔两三天,就去岳父家一趟,请她回家,可是半个月后,见蔡雪岚不为所动,刘文波泄气了,变成每周去一次。刘文波去岳父家少了,到酒馆却是勤了,不论谁召唤他,一呼即到,一喝即醉。有天晚上,他从酒馆出来,想着日子过得太昏暗了,得来点阳光,便打着口哨,晃悠着,去了魁星音像店,打算租张碟,喜剧类的,回家乐和乐和。音像店的主人是个胖妞,宽额、疏眉、厚屠、红脸蛋,零食不离口,说话脆生生的,绰号“小铃铛”。她二十六七了,谈了好几个男朋友,都黄了。不是别人看不上她,而是她只喜欢谈情说爱,一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就如临大敌,仓皇逃跑。她觉得结婚顶无聊了,进了夫家的门,就得收拢心思,不能再惦记别的男人了,而在她眼里,这世上有趣的男人多着呢。由于快是关门时分了,刘文波走进店里的时候,一个顾客都没有。小铃铛提着一袋炸薯片,吃得津津有味,两手油乎乎的。她见了刘文波,“嘻——”地笑了一声,调皮地说“税官来了”,然后问他:“租碟?”刘文波大着舌头回答:“是哩。”小铃铛问:“要什么样式的?武打?情杀?恐怖?还是——生活?”小铃铛说前三项内容时,仰着脖子,干脆利落,而说到“生活”时,她放慢了语速,头低下来,眨着眼,那意思很明显:有个桃色陷阱,你敢不敢跳?刘文波故作糊涂,问:“生活片是啥样子?你给我说说。”小铃铛诡秘一笑,放下薯片,拍拍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碟片,开启VCD机的舱门,让它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来,然后把碟片轻轻喂给它,它就像享受了什么美食似的,心满意足地卷碟入舱。小铃铛按下“播放”键后,把灯“啪——”地关掉,门也闩上,然后跷着脚坐在椅子上,一边

看碟一边继续吃薯片。刘文波站在她身后,只看了两分钟便血流加快;又两分钟,他呼吸急促。刘文波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座火山,已无法阻挡要喷发的岩浆,于是抱住小铃铛,将她扳倒在地。小铃铛顺从地撒开薯片,配合着他。刘文波除了老婆,没跟别的女人有过这事。他如鱼得水,畅快优游,不知天上人间。他撒开小铃铛的时候,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香。”小铃铛却说:“你多长时间没洗澡了?一股馊味。”言语间有着怨气,看来是没得到满足。他们结束了,屏幕上的男女却还火热着,小铃铛白了他们一眼,打开灯,按下停止键,取出碟片,对刘文波吆喝着:“免税!”刘文波唯唯诺诺地点着头,一瞬间醒了酒,有上了当的感觉。然而还没等他给魁星音像店悄悄抹去税款,小铃铛找上门来,她怀孕了。她又哭又叫的,说是倒霉,跟过好几个男人,肚子都没见动静,没想到和他一次,就有了。她朝他要堕胎和养小产的钱。刘文波不觉得这是麻烦缠身,相反倒有点喜出望外,他央求小铃铛,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说是可以补偿给她钱。小铃铛本不想让孩子拖自己的后腿,可是一算计刘文波给的钱是音像店两三年的营业额了,这买卖划得来,就同意了。她说好了,生下孩子就丢给他,就当没她这个妈。蔡雪岚知道小铃铛怀了丈夫的孩子后,大哭一场,她写了离婚申请,可刘文波说什么也不签字。他说拉林人都知道小铃铛,她是不会嫁给任何男人的。他得到孩子后,就和她一刀两断。蔡雪岚见丈夫可怜巴巴的,想到他的出轨也是因为自己的无能引起的,心一软,答应留下来。这样,他们一心一意地盼望着小铃铛临产的日子。那一天如约来了,小铃铛产下一个八斤重的男婴。谁知她生下孩子后,变了卦了,说是这孩子可爱,她要留下。蔡雪岚无奈,只得三番五次地登门,低三下四地求她,可小铃铛不为所动。刘文波合不得亲生儿子,只好提着吃的用的,一趟趟地往小铃铛那儿跑。久而久之,拉林人都知道,刘文波有两个家了。蔡雪岚对待小铃铛母子,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孩子生病住院了,她请假去陪床,而小铃铛照样做她的生意。单位春节搞福利分发的副食品,她都送到魁星音像店去了。拉林的男人很羡慕刘文波有这样一个宽宏大量的妻子,她来花烛巷和马铃巷买东西,只要逢着男店主,绝对不会在她身上短斤少两。相反的,她买一斤烧饼,会多出一两个;要一斤酱牛肉,只收她七八两的钱。有一年冬天,蔡雪岚买了一块松梅图案的宝蓝色织锦缎子,到霞布来给一个人做棉袄。半个月后,卓霞发现这棉袄竟然穿在小铃铛身上。她觉得蔡雪岚太窝囊了,所以她再让她做这个尺寸的女装时,卓霞就做手脚,不是把袖子缩短,就是将下摆延长,再不就是收束胸围和抬高领口,让小铃铛穿不上合身的衣服。为此,小铃铛常气呼呼地来霞布改衣服,她一来就嚷:“我蔡姐姐在这儿给我做的衣服,怎么穿上这么别扭啊?”次数多了,拉林人渐渐知道蔡雪岚给小铃铛做衣服的事了,私下都为她叹上一口气。人们以为,蔡雪岚的一生,就这样在隐忍中过下去了。可是谁知,在飞雪和寒流刚刚让位给暖阳和细雨的时节,一个平淡无奇的春日黄昏,蔡雪岚坠楼身亡了。她死的时候,手中还攥着一块抹布。有人说是意外,有人说是他杀,还有人说是自杀,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热议的都是这件事。没人知道,蔡雪岚步入死亡花园时,经过了怎样的路径。2波痕卓霞踏着老式的蜜蜂牌缝纫机,不情愿地为父亲做喜服。母亲去世不满一年,父亲就找人了,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这台缝纫机本是母亲的陪嫁,卓霞结婚时,母亲见她喜欢,便送与她。这台两度成为陪嫁的机器,上海产的,与当时的“飞人”、“蝴蝶”并称为缝纫机中三大品牌,算是缝纫机中的彩头了。虽然用了近半个世纪,但它的性能仍然很好,轻灵流畅,顺滑耐用。无论是薄如蝉翼的丝绸还是厚重的帆布,它都吃得消。卓霞很注意对它的保养,时常用粗壮的鸭羽毛,剔尽送布牙缝中的污垢,滴上机油。所以这些年来,除了更换过一条皮带,没在它身上操过更多的心。也许是心绪烦乱的缘故,这件中式喜服做得极不顺手,时常卡线,卓霞不得不一次次地推开针板,取出梭套,察看是不是绞线了。确定没问题后,她加快了缝纫的节奏,想早点成活儿,摆脱了它。然而就在她上袖子的时候,机针突然“咔——”的一声断了,她不得不换上强度和韧性都高的14号机针,可是这根机针也是一副烈女的姿态,只容她上了一只袖子,又折腰了。卓霞想,兴许母亲怪罪父亲,冥冥中使了性子,给父亲颜色看,这喜服才做得一波三折。这样一想,卓霞便收起活儿,起身喝茶,等待着母亲想通。母亲活着时,若是与父亲起了争执,不管多么占理儿,过一夜就会饶恕父亲。卓霞喝着茶,想着将来依偎在这喜服旁的女人不是母亲,而是后妈时,心底还是起了委屈。她气不过,“噗——”的一声,将一口茶喷到喜服上。喜服深灰色,涤纶布的。这种料子染色性差,颜色比较单一。但它的弹性好,耐磨,抗皱,父亲说后找的老伴不爱使熨斗,所以才选这种面料的。他对她的体恤,让卓霞心中作痛。她望着那口落脚于喜服上的茶,看着它使左前襟现出一块李子般大小的污痕,好像嵌了一只恶意的眼,有些后悔,于是趁着茶渍未干,赶紧补过。刚刚清理完毕,一辆蓝白道的警车停在门口,刘良阖带着个警察,低头走了进来。一个单身女人,哪些男人对自己有意,她心底是清楚的。卓霞离婚六年了,这期间,向她表露心迹的男人,有那么两三个。不过,卓霞最放在心上的,是刘良阖。别人向她表白,都明着说,而刘良阖,却是曲折着说。卓霞不喜欢一泻千里的河流,她钟情的是九曲盘桓的。刘良阖是拉林公安局的副局长,四十五岁。他瘦高个,棕红的皮肤,剑眉、豹眼、挺直的鼻梁,线条硬朗,英俊洒脱。这个最有资本招蜂惹蝶的人,在男女事情上,格外谨慎,没听说过他的花边新闻。有人说,刘良阖之所以规矩,并不是自律性强,而是“内忧外困”的缘故。在外,他是政法系统的后备干部,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当然不愿在男女之事上为自己设置障碍。在内,他的老婆齐向荣,是个尽人皆知的贤德女人,他岂敢冒犯。十年前,刘良阖的母亲患上尿毒症,他和哥哥想为母亲捐肾,可惜配型都不符,而与婆婆没有血缘关系的齐向荣,却意外地配型成功,她毅然决然献出一个肾。虽然那个肾最终还是因排异反应太强而衰竭,婆婆终遭不治,但她的美名,却流传开来。刘良阖的父亲前年病危,弥留之际他拉着刘良阖的手,嘱咐着:“向荣对咱老刘家的恩,咱三辈子也还不完啊。你可记着,不能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啊。”齐向荣在县人大史志办工作,每年编四辑《拉林文史资料》,很清闲。她不到一米六,算不得胖,可是因为身上的肉不会找地方长,积聚在了脸颊、肚腹和腰际,再加上个子矮,给人臃肿的感觉。她虽然身材上有缺陷,五官倒是挺出彩的,生着弯弯的细眉、又圆又黑的杏眼、弧度柔美的鼻子和月牙形的嘴唇。她爱说爱笑,人缘

好,走在路上,总有数不清的人跟她打招呼,嘘寒问暖的。一年四季,她都喜欢穿花衣。冬天是盘扣的花缎子棉袄,夏季是低领的印花衬衫,春秋则是收腰的花毛衣。在卓霞眼里,花衣适宜两类女人穿,一类是花季少女,再俗的花色,再平庸的相貌,被青春的朝气一提升,也让人觉得美不胜收;另一类是气质好、瘦削、肤色白皙的老年妇女,这样的女人穿上花衣,就是一枚飘荡在秋风中的经霜红叶,给人以苍凉之美!显然,齐向荣不属于这两类女人,但是她固执地穿着花衣,把自己侍弄得跟块花圃似的,大花小朵地簇拥着。有好多次,卓霞都想委婉地劝她,让她做几套素色的衣服,尝试一下,兴许比穿花衣的效果要好,可是看着齐向荣兴致勃勃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俗话说,穿衣戴帽,个人所好。女人最难得的是愉悦,如果花衣能让她快乐,它们就是一群盘旋在她头顶的天堂鸟,有什么理由驱赶呢?齐向荣大多买成衣,所以她很少进布店。在卓霞的记忆中,她只来过霞布两次。一次是扯了一块花布,说是当台布用;还有一次是给公公做一条咔叽布的散腿裤子。卓霞遇见她,大多是在马铃巷的肉铺前。她少了个肾,因而很迷信吃猪腰子,每周都要买一只。她大手大脚的,四块八的东西,她递上五块钱后,肯定会一摆手说:“那两毛钱就别找了!”而她足额支付了的东西,人家付货给她的时候,她也会找点借口,比如说她正减肥,不想吃那么多,从秤盘里再取出一些,放回货架上。商贩如果要退钱给她的话,她会说:“块八角的还给我,我也成不了富翁,你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收着吧。”纵是习惯了在秤上做手脚的主儿,听到这话,也会感动的。所以齐向荣买东西,他们总是拣最好的给,她菜篮中的肉,肥瘦相宜,鸡蛋又圆又大,而那一捆捆戳着的青菜,精精神神的,不像别的女人提在手上的,都跟大烟鬼似的,尽是蔫头蔫脑的。卓霞碰到齐向荣,只是似笑非笑着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她遇见刘良阖,虽然也不说什么话,可目光里却少不了交流。霞布开张的第三天,刘良阖来了,这是霞布迎来的第一个男顾客。他说平时上班总是穿制服,把他板得快肌肉萎缩了,他想在休息日穿得随意些,可是该逛的商场都逛了,发现那些休闲服过于时髦,尺寸又偏小,所以想来做一套,让卓霞帮着参谋参谋,他穿什么面料和样式的衣服好看?初始时,卓霞并不知晓刘良阖的心思,心无挂碍,所以一边扬着胳膊,“嗤啦——嗤啦——”地给别的顾客扯着布,一边跟他开玩笑,“刘局长这么帅气,穿什么都好看,随便挑吧!”结果,刘良阖左挑右选,总是拿不定主意,一直徘徊在布匹间。待到店里只剩下他一个顾客时,刘良阖走近卓霞,眼睛里波光一闪,柔声说:“你帮我定吧,我实在选不出。”卓霞说:“上百种的布,你都选不出来,你走后,我店里的布非得委屈哭了不可!”刘良阖说:“你要是一匹布,竖在架上,我就不难选了。”这么露骨的话,卓霞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可是她不想跟有家的男人在感情上有纠葛,便自嘲着说:“我要是匹布,不过是压在库底子的布。要颜色没颜色,要质地没质地。”说完,赶紧将话题转移到真正的布上,说:“市面上卖的运动服,面料中少不了氨纶的成分。这种料子垂感强,可是垂感太强的衣服上了身,会像刀子一样,把人削得更瘦,不适合你。要说舒适和耐看,还得是棉织品。棉料透气、吸汗,把人往横处打扮,能帮你多长几斤肉,显魁伟。要说它的缺点,就是水洗后易起皱,可是你有那么一个贤惠勤快的老婆,一把电熨斗就解决问题了。”于是,卓霞就给刘良阖选了两种棉布料子,咖啡色和奶白色的,然后给他量尺寸。她拿着皮尺,蹲下起来的,量着他的裤长、臀围、腰围、胸围。待量到袖长和肩长时,卓霞即使踮着脚,也嫌吃力,于是就让刘良阖坐下来。她不是与他面对面,而是站在他侧面量肩长,站在他身后量袖长。这两个姿态,刘良阖当然读得懂,所以他离开的时候,苦笑了一声。那套衣裳做好后,未等刘良阖来取,卓霞主动送上门了。不过她去的不是他们家,也不是公安局,而是齐向荣的单位。卓霞说母亲曾给她讲过铁道兵修筑拉林铁路的一些往事,如今忆起,觉得很有价值,希望齐向荣能编进《拉林文史资料》。齐向荣感谢着,让座,倒水,拿出纸笔,专心记录。复述完故事,卓霞要离开的时候,才对齐向荣说,刘局长在我那儿做了一套衣裳,刚好顺手带来了。齐向荣接过装衣服的纸袋的一刻,满面惊讶,不过她很快恢复常态,脸上堆起笑容,说:“我跟良阖说过,你的布店开张后,拉林人就不愁没漂亮衣服穿了!”把不知情的不快和尴尬,用一种恭维的方式,轻轻绕过去了。不过,那套卓霞精心设计和缝制的休闲服,最终灰飞烟灭了。卓霞住在城北的河坝下,那是一幢长条形的平房,住着三户人家。卓霞把东头,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孩子,住西头。中间的那户人家,是对老夫妻,在南市场做小买卖,男人卖炒货,女人卖菜,他们的子女都在外地,不常回来。平房不大安全,常有偷盗的事发生,所以几乎家家养狗。邻居间虽然不大往来,但狗们却是走动频繁。卓霞养的堂堂,常和邻居家的二黄和青头在一起戏耍。青头是威猛的狼狗,而堂堂和二黄是柴狗。不同的是,二黄瘦小,邋遢,堂堂高大,爱洁。堂堂常常在主人回家后,得空越过堤坝,跳到河水中,扑通一阵,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挂着一身水珠,清爽地回家。如果邻居有了非说不可的事情,那么叩门的不是人,而是狗。只要听到狗“啪啪——”的拍门声,就知道邻居登门了。有天早晨,卓霞听到狗的拍门声,赶紧走出屋子。她打开门,见摇头摆尾的青头身后,站着卖炒货的老头,他捧着一套衣服,求她帮个忙,把裤管截去两寸,袖子裁掉一寸。卓霞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给刘良阖做的衣服,她试探着问:“这衣服怎么做得这么不合体啊?”老人咳嗽了一声,说:“我哪舍得做新衣服穿啊,这是人家齐向荣,从下面给她男人捎来的。说是看我一年到头的老是一身衣服,就送给我了。我试了试,腰身肩膀都合适,就是裤管和袖子太长,想着你开布店,就来麻烦你了。”卓霞连忙说:“不麻烦,明天我就给你改好。”她接过衣服,问:“你和齐向荣家有亲戚?”老人说:“要说亲戚,我姥姥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姥姥的儿子,跟齐向荣他爹是结拜兄弟,不过这亲戚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啊。人家向荣就是心眼好,总是惦记着别人的难处。她为了婆婆,少了个肾,啥怨言都没有,拉林人谁不知道呢!”卓霞没把那身衣服拿到霞布,而是填到炉膛烧了。打发它们上路时,她有些合不得,看了一眼又一眼。她设计的上衣,后背、领子、兜口是咖啡色的,前襟和袖子则是奶白色的。而以咖啡色为主调的裤子呢,轧着两道雪线似的奶白色的白杠。说实在的,这套休闲装,飘逸而不失稳重,家常而不失气度。在她眼里,咖啡色是阴云,而奶白色是晴朗的云。如今这两种云汇聚在火炉中,魂飞魄散之际,还是演化成一场雨,从卓霞眼里涌出。她恍然明白,别看齐向荣大大咧咧的,其实她极有心机。在齐向荣眼里,那身衣服,不过是投降者的旗帜,她要让个卖炒货的挑着,让与之相邻

的卓霞看到,承认自己是败将。而其实,卓霞让齐向荣把衣服捎回家,只是想把刘良阖拒之门外,并无恶意。卓霞找了个借口,说那套衣服放在霞布,未等改好,她中午出去买豆腐脑,忘了锁门,回来后发现衣服让人偷了,因而只好将衣服折价,赔他五百块钱。卖炒货的虽然嘴上说“可惜啊”,但他接过钱来,还是喜滋滋的。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赚的。从那以后,卓霞见到刘良阖,就不躲闪了。虽然他们并不怎么说话,可眼睛却是没少言语。有一年深秋,卓霞出门时穿得单薄了,横穿银树大街时,正遇见刘良阖,他故意打了个寒噤,眼里露出责备的神色,卓霞呢,领受了他的好意后,嘴朝着他的鞋努了一下,他俯身一看,原来鞋面灰蒙蒙的,鞋帮还沾着污泥,她是提醒他该清理一下鞋子了,于是两人会心会意地一笑,各自走开。还有一回,是夏天的晚上,卓霞在马铃巷的夜市中闲逛,撞见刘良阖和几个朋友,正光着脊梁,坐在一家烧烤铺前喝啤酒。卓霞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刘良阖马上意识到有失体面,连忙扯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迅速穿上。当然,他们之间的无声交流,也有针锋相对的时候。卓霞无聊时,爱搓个麻将。牌桌上,如果不动输赢,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但他们下的注不大,块把角的,小打小闹,图的是个趣儿,算不得赌博。可是有一天,他们正打在兴头上,刘良阖带着两个干警,闯进来抓赌。刘良阖见卓霞也在牌桌旁,很失望,看她时一副厌弃的表情,卓霞毫不畏惧,昂着脖子,眼里仿佛撒出了刀枪剑戟,杀气腾腾地逼向刘良阖。最终,刘良阖予以他们口头警告后,寡着脸,无奈撤退。从这以后,他们再碰面时,目光是冷的,充满怨气的,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然而毕竟有那么多缠绵和关爱的目光为他们的眼底蓄积了深情的湖水,所以这不祥的风暴,很快就过去了。卓霞有时十天半个月碰不见他,还有些想得慌。每每凄厉的寒风扑打着窗棂,她于夜半惊醒时,往往会想起他。她想,若不是齐向荣少了一个肾,或许他们能走得更近些。在卓霞眼里,齐向荣献出来的肾,冥冥之中化成了一只眼,不合昼夜地盯着刘良阖,监视着他。所以卓霞明明看到他的眼里进发出了火一样的光芒,可却依然克制着,不敢向前多跨一步。刘良阖一进霞布,卓霞就明白他是为蔡雪岚之死来的。蔡雪岚的父母,怀疑女儿是被女婿推下楼的。而住在刘文波家楼下的刘晶,证实了那天她下班回家,先是看见蔡雪岚躺在地上,接着,刘文波耷拉着脑袋从楼洞口出来了。她叫住他时,发现他神色异样。这个证词,对他很不利。刘文波已被押进看守所,公安局开始立案侦查此事。果然,刘良阖拿出一张天蓝色的纸,巴掌大的,那是霞布开具的取衣凭证。刘良阖说这是从死者的皮包中搜出来的,他们想看看,蔡雪岚要取的衣服,是什么样式的?卓霞没有犹豫,从一摞新做好的衣服中,取出一条深灰色带朱红暗格的薄呢裙子,递给他们。这裙子一看就是为胖女人做的,二尺七八的腰围,宽松的下摆,如果把腰口封死,倒过来当口袋用,一窝猪崽也装得了。刘良阖看着这条裙子,有些失望,他叹息了一声,说:“看来又是为小铃铛做的吧。”3潮起卓霞最不喜欢早春了,解冻后的大地好像腐烂了,到处是污泥浊水。每天回到家,她的鞋子是脏的,裤脚是脏的。有的时候碰到讨厌的车主,他见你小心翼翼地提着脚走,知道爱惜衣服,便开足马力,故意从泥水中趟过,让溅起的泥点充当子弹,刷啦啦地扫到你身上,气得卓霞跺着脚骂:“缺德鬼!”本来在霞布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想早点歇息,可是浑身上下没有干净的地方,不能忍受,只好清洗。她干活的时候,会把堂堂放进屋来,洗累的时候,她会恶作剧地,把肥皂泡捧在手心,让堂堂舔。堂堂刚伸出舌头,肥皂泡就灭了,它气得转着圈呜呜叫,卓霞就会笑起来。有的时候,累过头了,反而不容易睡着,卓霞就在春夜中胡思乱想。小时候穿过的粉红色塑料凉鞋,母亲做的枣泥米糕,某一年雨后出现的三轮彩虹,以及秋天林地上生长出的毛茸茸的蘑菇,吃的用的,天上的地上的,没有想不到的。当然,更多的时候,她想的还是人。人里,想得最多的是罗郁、乔钢铁和刘良阖。卓霞从林城卫校毕业后,分配到了拉林县医院,在内科做护士。她一来,就听说中医科有个男医生,叫罗郁,外地人,医科大学毕业的,气质不错,单身,可他不喜欢交女朋友。人们都说,他学历高,眼界高,看不上拉林的女孩子。漂亮的药剂师潘小小曾热情地追过他,可罗郁不为所动,气得潘小小骂罗郁是“骡子”。卓霞一来,冰冷的罗郁忽然间变得主动起来,他常常在卓霞值班时,送给她一包花生或是栗子。人们便说,看来不是罗郁孤傲,而是在卓霞之前,他没遇见可心的女孩啊。这种议论,无形中给卓霞树敌了,她再碰见潘小小时,她总是冷嘲热讽的,不是说卓霞的牙齿长得不整齐,就是说她的嘴形不性感。本来卓霞对罗郁并无特殊的好感,潘小小的横眉冷对,倒激起了她的热情,她赌气似的,跟罗郁交往起来。罗郁是男人中少见的眉清目秀的那种,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他说话轻声慢语,走路不紧不慢。在卓霞眼里,罗郁就像座钟中垂下来的钟摆,有板有眼,中规中矩。中医科不像内科和外科那么忙碌,比较冷清。没患者的时候,罗郁就会坐在诊室的椅子上,手持一卷医书,精研细读。他读的,不是《黄帝内经》,就是《神农本草经》,这两种多卷本的书,在他手上,如白昼与黑夜,轮回转换。卓霞嫌他读得单调,常带给他一本流行的爱情小说或是侦探小说,说是增加点趣味。可罗郁对待这样的书籍,就像对待潘小小一样,置之不理。在卓霞眼里,讲究“望、闻、问、切”的中医,有点像算命先生。来了患者,先打量人的脸色,继之看舌苔,越过了这两道“门槛”,才与病人对话,听听他的声音是高亢还是重浊,从而判断肺气是否畅通。到了“问”的环节,上至额头的汗,下至遗下的便、口中的甘苦,心上的惊悸,眼中的烦心事,梦里的云雨欢,没有问不到的。“望、闻、问”后,医生就跟人定一样,双目微合,敛声屏气地“切”,为病人把脉。这一番摸爬滚打后,才会作出诊断,煞是曲折。相比,西医就简单多了,各类化验,各种医疗仪器的检查,能帮助医生,准确地对病症作出判断,实施治疗。也因此,卓霞喜欢西医,对中医则是将信将疑。她的敬意,都投给了那些站在手术台前的医生,在她眼里,那是战士的姿态,而手拈银针的中医,总让她联想起后方的火头军,虽然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总是少了点光彩。这种想法,常常使她面对罗郁时,提不起精神。如果不是潘小小逆向的推波助澜,她可能就会离开他了。卓霞和罗郁谈了两年多结婚的。第一年,罗郁问卓霞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卓霞害羞,当然是一再地摇头,好像如果自己点头了,就是坏女孩似的。要知道,生孩子是跟房事联系在一起的啊。罗郁待她,非常矜持,除了偶尔拉拉她的手,拍拍她的肩,没有更亲昵的举动。到了第二年,罗郁时不时会

拥抱她一下,并且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在这个温柔时刻,他总爱问卓霞:你想不想长寿?卓霞在他怀里像婴孩一样点着头。罗郁就说,你跟了我一定会长寿的。到了第三年春天,罗郁郑重地向她求婚了。他们布置好了新房,准备着去民政局登记的前夜,卓霞突然病了。她头晕眼花,上吐下泻的,看来是胃肠感冒了。卓霞的母亲单单只从呕吐上,猜测女儿怀孕了,便用庆幸的口吻说:“幸亏快结婚了,要是等到肚子显怀了,婚礼上该多难堪啊。”卓霞便实话实说,罗郁从来没有要求过婚前发生过分的事,她怎么可能怀孕呢?卓霞的母亲大吃一惊,说:“他要求时,你可以不答应,可是你们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从没要求过,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呢?”卓霞笑了,宽慰母亲,“他是医生,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他自己清楚,哪能不负责任地向我求婚呢!罗郁把婚姻看得神圣,才这样啊。”可母亲还是忧心忡忡地提醒她,“要不先别登记了,再处一段,观察观察。”卓霞不无气恼地说:“人家的母亲要是听说女儿婚前没失身,都高兴,你呢,倒担心起来了,世上有你这样盼着女儿早点被人欺负了的母亲吗?”母亲被卓霞逗笑了,不过最后她还是严肃地说:“登记结婚后,要是有一天后悔了,可别回来找我哭啊!”婚礼如期举行了。罗郁早就对卓霞说过,他的父母在他幼年时,双双死于煤烟中毒,所以他们的婚礼上,婆家没来什么人,卓霞也没放在心上。洞房花烛夜,卓霞躺到床上的时候,心跳加快了,因为她期待的那个缠绵时刻,就要到来了。罗郁洗漱完,换上一套宽松的白绸子练功服,先到阳台做了半个小时的气功,然后才走进卧室。他上床后,侧过身,深情地凝望了卓霞片刻,泪眼朦胧地说了句“多美好”,然后低下头来,吻了吻卓霞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眼睛和鼻翼。卓霞想着他这一路吻下来,该是接吻的时刻了,于是芳唇微启,闭上眼睛。她的舌头在口腔中颤颤欲动着,宛如一朵迎风的蓓蕾,渴望着罗郁洒下雨露,让它吐艳。然而罗郁突然撇开热血沸腾的她,把灯熄灭了。黑暗中,他拉过新娘的手,道了声“晚安”,先自睡了。卓霞以为新郎在和她开玩笑,所以忍着笑在等。然而罗郁很快发出了细微的鼾声,说明他真的睡着了。卓霞抽出手来的那一刻,感觉遇上鬼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第二天上午,卓霞跑到拉林最有名的玫瑰内衣店,一口气买下三件睡衣。一件是水粉色吊带真丝睡衣,一件是白棉布镂花睡衣,还有一件是靛蓝色亚麻布的立领睡衣。她想若是这三件睡衣都激不起罗郁的热情的话,那她就是大祸临头了。三件睡衣轮番登场了。第一夜是粉红睡衣,它把卓霞装扮得像是竖立在黑夜中的一根彩色灯柱,妖娆之至,性感十足,然而罗郁不为所动,道过晚安,拉过她的手,知足地睡了。第二夜出场的白棉布睡衣,把卓霞勾勒得清纯美丽,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桦树,可罗郁照样兀自睡了。到了第三夜,为了配合那件古典风格的睡衣,卓霞上床前特意盘起了头发,在颈项洒了淡淡的香水,然后碎步轻摇地移到床前,把手插到罗郁的发间,轻轻摩挲着,可罗郁只不过用手在睡衣上抚摩了一下,说:“做睡衣的亚麻料子,应该再细致一点,那样穿着更舒服。”然后就像完成某项仪式似的,拉起她的手,心无旁骛地睡了。不过,这一夜,破釜沉舟后仍不见曙光的卓霞,没有让罗郁睡到天明。子夜时分,她将卧室的吊灯、壁灯和床头灯全部打开,让光明为自己仗着胆,然后用拳头把罗郁擂醒,冲他怒吼着:“罗郁,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哭着,先将鸳鸯枕扔到地上,接着去撕扯合欢被。罗郁躺在床上,沉默了一刻,然后柔声劝慰卓霞:“你不是想长寿吗?千万不要发怒,怒火会烧毁老天给你的长寿契约的。”“你这样待我,我生不如死,要长寿做什么?我这样活着,跟鬼有什么分别?你是医生,知道自己无能,为什么还要娶我?”卓霞将撕出裂痕的合欢被拽到地上,当地毯踏着,把盘好的头发打开,让长发自由地飘散下来,然后伸出一双手来,倾着身子,哀怨地说:“看看我,罗郁,我究竟哪儿不好,你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你有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罗郁从床上下来,抱住卓霞,叹息着说:“你不是说了吗,你不想要孩子,而且,你想长寿。”“难道我答应了这两点,就等于认同无性的婚姻吗!”卓霞从罗郁怀中挣扎出来,泪流满面地质问他。“其实——”罗郁犹豫了一下,垂下头说,“我并不是性无能,只是我不想那样。”卓霞打了个寒战,她被这话着实吓着了。罗郁开始平静地讲述他的真实家世。原来,他十一岁时,父亲犯了强奸罪,锒铛入狱,母亲羞愤难当,投河自尽了。无人照管的他被姑姑收养了。童年时,只要他一出家门,小伙伴们就骂他“坏鸡鸡”!上体育课的时候,男生们常常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捉了蚂蚁和毛毛虫,往他裤裆里塞,说是咬掉他的坏鸡鸡,省得他会像他爸爸那样去害人。从小学到初中,直至高中,在班级,没有女生愿意跟他说话,她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躲着他。罗郁高考的前一年,父亲出狱了,他整个人好像风干了,灰暗焦枯。他四处求职,受尽白眼,无人雇用,沦落为酒鬼。没钱喝酒,他就去偷。那年冬天,他喝多了酒,夜半时倒在一条僻巷中,活活冻死了。家庭的变故,给罗郁的打击太大了。他立志要考上医科大学,要用传统的医学研究来证明,没有性,人照样可以好好活着!在他看来,性欲是猛兽,你若让它开了口,它就会沦落为饕餮之徒,不能忍受片刻的饥饿,成为罪恶之源,而你驯服了它,它则会乖顺地成为你的仆人,好生地服侍,使你获得长寿。罗郁认为“性”的最高境界是“引而不发”,为此,每当生理的欲望挑战他时,他就会用气功驱散它,化干戈为玉帛。他还说,夫妻之间,想要做到真正的阴阳和合,就要合弃时常把人从沸点降到冰点的“性”,祛除大喜大悲,以平静为首要,这样,方能保持运行于五脏六腑的那团气,安详健旺。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卓霞,就被她脱俗的气质吸引了,他相信她会和自己手牵手,去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的!未等罗郁讲完,卓霞赤脚跑到卫生间,接了一盆冷水,端进卧室,朝罗郁泼去,骂道:“疯子,疯子!你该被关进精神病院!”卓霞并没有马上离开罗郁。她想既然你的毛病不出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就不愁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在卓霞眼里,心理的问题如同蓄积在水库中的水,别看它平素波澜不起的,一旦你开启了闸门,它就会欢呼雀跃着,溅起簇簇浪花,奔流而下。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打开那道闸门。凡是能让人乱性的手段,卓霞都试过了。比如周末时做几道好菜,与罗郁共饮,想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失去自制力,然而罗郁饮酒总是恰到好处,三杯两杯就收口了,让她奈何不得。以前她洗完澡,总是披上浴衣,现在则干脆光着身子出来,想让出浴时娇嫩的胴体像闪电一样击中他,化做一场云雨,然而罗郁只是满怀怜爱地望她一眼,把睡衣递给她,让卓霞哭笑不得。有一次,卓霞重感冒了,她发现在病中时,罗郁对她格外关爱,煎药熬汤、嘘寒问

暖的,于是就时常装病,痛经啦,偏头痛啦,胃痉挛啦等等,亮出病的招牌,但不许罗郁看她的舌苔,更不准他号脉,逼得他只能用按摩为她缓释“痛苦”。罗郁的手指在她身体的各个穴位悉心揉捏时,卓霞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被洪水围困的堤坝,每一个穴位都面临着决口的危险,她是多么希望罗郁能用男人的力量拯救她啊,然而他做完按摩,像在医院对待其他患者一样,嘱咐她注意一些什么,起身洗手,不再说什么了。万般无奈的卓霞,便使出了最后一招,悄悄到私人小药店买了性药,研成粉,为他盛面条时,悄悄撒在碗里。其结果,不过延长了他做气功的时间而已。百般折腾之后,冬天来了,他们结婚半年了。卓霞彻底泄气了。一天晚上,当罗郁又惯常地拉她的手时,卓霞提出了分手。她没有想到,罗郁竟然在黑暗中哭了,他说:“能不能再等等看,我们这样的生活,多么神圣啊。你想想,人早晚有一天,会丧失性欲,何苦要承受最后的虚空呢?当别人七八十岁腿脚不便,耳聋眼花时,我们肯定还像五六十岁的人一样,四肢有力,耳聪目明。我们可以在平静中,相亲相爱地活到一百岁,创造医学奇迹l”卓霞抽出手,冷冷地说:“你自己去做圣人吧!”卓霞离婚后,搬回了娘家。母亲说:“他果真有毛病吧?”卓霞矢口否认,说只不过是他们性格不合。不过她的谎言三年后就被戳穿了,卓霞认识了建筑工程处的设计师乔钢铁,她不想再吃婚前无性的亏了,所以乔钢铁一要求她,她就顺从地上了床。半个月后,他们登记结婚了。婚礼上,喝多了酒的乔钢铁,忽然举起一杯酒,对酒席上的人炫耀道:“你们知道吗?罗郁是个软蛋!我没想到,自己得了个处女!本来我还想跟卓霞多处一段的,可是没想到她还是个雏儿,你们说我还有什么犹豫的呢,立马向她求婚了!妈的,合该我有这口福!”他哈哈大笑着,大家也都哈哈笑着。乔钢铁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番话,把新娘打发回了娘家。卓霞在婚礼第二天就提出了离婚。所以她的第二桩婚姻,比第一个还要短命。拉林县医院的人,对于罗郁的“无能”,无人不晓了,人们议论纷纷。尤其是已为人妻的潘小小,幸灾乐祸地对卓霞说:“我这人,就是命好!要是有什么灾,老天都帮着我躲过去!”卓霞不能忍受在医院的日子,她想远离罗郁,远离消毒水的气味,远离背后那些嚼舌头的人,毅然决然地辞了职。卓霞在家闲了一年后,看上了花烛巷尽头的一家烟铺,把它盘下来,开起了布店。刘良阖,就是这两段暗淡的婚姻乐章后,出现的一道华彩!所以当这个早春的傍晚,刘良阖把警车停在她家门口,以调查蔡雪岚坠楼案为由踏进她家,他们四目对视时,那些凝聚在眼底的思念和渴望,在那个瞬间,汹涌而起,顷刻间把他们淹没在惊涛骇浪中。4春阳卓霞牵着堂堂,来到马铃巷的狗肉馆。春天丰腴起来了。草长高了,天变蓝了,花儿打骨朵了,鸟儿也一群群地飞回来了。暖风像是一匹没有瑕疵的丝绸,拂在脸上时,柔软而有质感。银树大街那两排高大笔直的杨树,宛如一把把碧绿的梳子,插在大地上,悉心地梳理着春天。它们也的确梳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废旧的塑料袋、断线的风筝以及鬼眼似的纸钱。环卫工人每到暮春时节,就要借助梯子,将这些碍眼的东西清除。当然,它们身上有一样东西是清理不了的,那就是时不时飞出的毛茸茸的杨花,权当它们是梳子缝里落下的白花花的皮屑吧。拉林小城的狗,如果脖颈上突然被套上了绳索,而握着这绳索的主人又把它们牵到马铃巷,它们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要被主人卖到狗肉馆了。有的狗不甘心这样去死,拼尽全力,试图褪掉绳索,疯了似的又跳又叫着;有的狗则视死如归,腿不抖,昂着头,让主人为它的刚烈而难过。但大多的狗,快到狗肉馆时,嗅到同类被烹煮的气味,便畏惧前行,四足抓地,眼里流出泪来,此时的主人,就不得不拖着它走了。堂堂被牵到马铃巷的路上,遇见一条花狗撕扯一家新开张的店铺门上贴着的喜联,还多管闲事地,扑上去赶开了花狗。那一刻,卓霞眼睛一湿,几乎想带着它掉头回家了。可是堂堂的所作所为,又让她觉得如果放它生路,籽会惹出大麻烦,所以还是咬着牙,把堂堂交到了狗肉馆主人的手上。绳索交接的那一刻,堂堂哀怨地垂下头,不忘了最后做一回仆人,用舌头将主人的黑皮鞋舔得又光又亮。狗肉馆的主人在堂堂颈窝那儿抓了一把,说:“挺肥!别的狗我一百七八就收了,这狗,我出三百!”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刷刷数出三百,递给卓霞。卓霞接过钱的一刻,对店主说:“勒它时,痛快点!”店主说:“放心,也就是两三分钟的罪儿!”狗肉馆门前伫立的那根苍灰色水泥电线杆,无意间成了狗的绞刑架。那上面的斑斑血迹,都是吊在上面的狗在临终一刻喷上去的。一个输电的工具,成了狗的杀手,所以拉林的狗爱作践电线杆,它们拉屎撒尿,喜欢去那下面。电业工人维修线路时,常会踩上这样的“地雷”。有人觉得,从狗肉馆门前通过的光明,带着股血腥味。因而办喜事的人家,不愿意在与它相邻的饭店摆酒席。办白事的,则不在乎了。卓霞放下堂堂,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怕看见它眼底的泪,更怕听见它的哀叫。卓霞走得飞快,眨眼间就出了马铃巷,越过银树大街,踏上了她熟悉的花烛巷。那些见惯了卓霞婀娜步态的人,见她十万火急地走,都很诧异。卓霞到了霞布,将门窗打开,换下鞋子,把它端正地摆在柜台下面,想收藏起来,不再穿了。可是当她看到堂堂舔得千干净净的鞋面上,经过这通走,还是蒙上了灰尘,便叹了一口气,又把它穿回脚上了。刘良阖在县公安局分管刑侦和看守所,所以小城若出了人命案,他就得忙起来了。被押在看守所里的刘文波,几经提审,始终不承认自己对蔡雪岚下了毒手。他说,自己那天下班回家,发现厨房冷锅冷灶,妻子一反常态地,坐在梳妆台前描眉涂唇。见了他,她有些羞怯地起身,说是晚上不在家吃了,她想请他到饭馆喝上几杯,有事情要谈。刘文波那天因儿子频繁逃学的事情,跟小铃铛在音像店吵了嘴,嫌她对儿子监管不力。小铃铛一生气,竟然当着顾客的面,劈手给了他一巴掌。一个男人被情人当众给打了脸,实在是颜面扫地,刘文波心里窝火,哪有喝酒的兴致,便推托累了,不想出去。蔡雪岚也不强求,给他倒了杯水,递上,看着他喝下去,才一字一顿地对丈夫说:“我要离婚!”刘文波懵了一刻,他回过神儿来后,说:“除非你喜欢上了别人,要是因为小铃铛和孩子,我不会离的!”蔡雪岚垂下头,红着脸说:“我心里有人了。”刘文波追问是谁?蔡雪岚说:“现在跟你说,你会反对的。等我跟你离婚了,要跟他结婚时,再告诉你吧。”刘文波咆哮着:“你们好了多长时间了?”蔡雪岚坦白说:“快一年了。你还记得去年寒假时,我跟你说要到林城教育学院培训一周的事吗——”刘文波嘲讽地说:“哦,原来是在林城勾搭上的呀,看来那家伙也是吃粉笔灰的!”蔡雪岚淡淡一笑,说:“其实我没去林城,那是我找的借口。我背着旅

行包,去了他家。”刘文波气得七窍生烟,说:“难怪你这两年不跟我同房了,我还以为你是嫌我跟了小铃铛不干净,才不让我碰呢!既然你找到了心甘情愿搞你的人,我刘文波当然要成人之美,明天就离!我可跟你说好了,明早八点半,法院一开门,我就在那儿等你!你可记得带上结婚证,别迟到!”刘文波说完,摔门而去。刘文波怒气冲冲的,并没有马上下楼。他家住在顶层,六楼,经由防火通道,可以到达顶层的平台,心烦的时候,他喜欢到那儿抽烟。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平台上弥漫着橘黄的光影。刘文波坐在水泥地上,背倚着烟道出口的砖垛,心灰意冷,没滋没味的。他掏出烟来,刚点着火,眼泪就下来了,他舍不得蔡雪岚离开,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因为小铃铛和私生子,亏欠了妻子太多的情。他不知道她爱上了什么人,但他心里清楚,蔡雪岚只要这样跟他谈了,说明去意已定,他们之间的那纸婚书,已经是秋风中的黄叶,摇摇欲坠了。他抽了约摸半小时的烟,平静了一些,于是下楼,打算到母亲那儿蹭顿饭,顺便向他们通报一下离婚的事情。然而他刚出楼洞,闷着头走了还不到十米,就被迎面走来的住在五楼的刘晶给叫住了。她显然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手上提着的菜篮也掉到地上了,她哆哆嗦嗦地对刘文波说:“那不是雪岚大姐吗?”刘文波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妻子出事了。他奔过去的时候,她已无气息了。刘文波不明白,蔡雪岚为什么要去擦窗户。他以为他离开后,她会立刻给心上人打电话,通报丈夫同意离婚的喜讯。可是立案后,侦查人员去电信部门查询了,那个时段,无论是刘文波家的座机还是蔡雪岚的手机,都没有通话的记录。而她半年内往来的电话,也看不出她有了亲密异性的动向。事发时,卧室的窗子下面,摆着一盆水,和一瓶擦玻璃用的玻璃净。从水的浑浊度和外扇中间那两块已擦亮的玻璃来看,蔡雪岚当时似是专心千活的。户外窗台铺的是青灰色混凝土砖,三十公分宽,蔡雪岚穿三十七码的鞋子,她又偏瘦,站在其上虽说不是格外稳当,但也绝不局促。而且这种砖防滑性能好,她穿的又是胶鞋,滑下去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刘文波所言属实的话,刘良阖怀疑,蔡雪岚可能是突发疾病而坠楼的,比如心肌梗死、哮喘、或是脑溢血等。但是,蔡雪岚的家人说,她没有这些疾病。察看死者的病历,最近两年,她也仅仅因为神经性头痛,去看过几次中医,接受过针灸治疗而已。在公安局的建议下,蔡雪岚的父母,不得已在《解剖尸体通知书》上签了字,同意尸检。然而结果出来,并没有发现突发性疾病的征候,也就是说,蔡雪岚死亡的时刻,身体是健康的。面对着尸检后千疮百孔的女儿,蔡雪岚的父亲对刘良阖吼道:“我说雪岚没病吧?你们不信!你们就想着给她验出点病,好把那该杀的早点放回来!”那么蔡雪岚果真是被刘文波推下去的吗?侦查人员在刘文波家楼顶的平台,发现了他的鞋印和一堆烟蒂。虽然有的烟蒂陈旧了,但大多还是新鲜的,证明案发前,他确实坐在那儿抽了不少烟。但蔡雪岚的家人说,他抽完烟,想着蔡雪岚要跟自己离婚了,他今后再也不能过有两个老婆的风光日子了,气急败坏,于是下楼打开家门,将正在擦玻璃的蔡雪岚,一把推了下去,然后火速逃离现场,没想到还没走远,就碰上刘晶。对蔡雪岚父母的指控,刘文波是百口莫辩。他一遍遍地对审讯人员说:“我这辈子,就是杀了自己,也不可能对雪岚下毒手啊。害那么善良的女人,我刘文波这辈子就得下地狱啊!”每说完这句话,他都热泪滚滚的。无论是蔡雪岚的家人,还是刘文波,都不知道蔡雪岚究竟爱上了怎样一个人。这个小城的人,也没人目睹过蔡雪岚跟其他异性在一起。刘良阖特别想找到这个人,他的出现,或许会为案子打开一扇窗。有人说,蔡雪岚这么多年过得暗无天日的,满心是泪,她可能活够了,善良的她又不想因自杀而连累他人,于是设计了一个擦玻璃的现场,纵身一跳。如果能证实蔡雪岚确实有了心上人的话,这种说法将不攻自破。一个心中有了阳光的女人,怎么可能去死昵?所以当刘良阖走进霞布时,希望那张取衣票,牵出来的是一件男装。如果那件男装不是刘文波所穿的,那它就应该是蔡雪岚为心上人做的。他们依据衣服的尺码,很可能会找到衣服的主人。可是那条肥大的裙子,分明告诉他,那是打扮小铃铛的。拉林小城的人都知道,蔡雪岚和卓霞关系不错。刘良阖想,或许卓霞知道蔡雪岚心仪之人是谁?所以那天他独自驾车,来到卓霞家,想私下先跟她聊聊。然而正事还没有说出口,私事却像冲破乌云的太阳一样,先声夺人地登场了。那一刻,他们被它的灿烂彻底俘获了。卓霞和刘良阖,觉得他们制造的这个春天,比窗外的要美好多了。从那以后,几乎每隔一两天,刘良阖都要在日落后,悄悄来到卓霞家。他不再开车来了,而是沿着河岸,从堤坝一路走来。那个时候几乎碰不到行人。堂堂对刘良阖,初始是敌对,一看见他,就吠叫不止。可当它发现主人喜欢这个男人时,就乖顺起来了。刘良阖为了讨好堂堂,进门的时候,总要甩给它一根香肠或是一个包子,所以堂堂对他也是越来越爱。有一日黄昏,卓霞带着堂堂,去看望父亲,路过民惠巷时,意外地碰到刘良阖和齐向荣一起散步。本来她想点个头就过去的,可是堂堂见了刘良阖,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欢天喜地奔过去,一耸身,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胸前,摇着尾巴,深情地望着他。刘良阖非常尴尬,他甩开堂堂,半开玩笑地对妻子说:“看看,我身上有警犬的气味,这城里的狗没有不怕警犬的,见了我都上来巴结啊。”他拍了拍堂堂的脑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下次带你跟我们警犬玩,去吧!”堂堂心满意足地跑回主人身边。齐向荣大笑了两声,说:“看来狗鼻子确实灵啊。”那天晚上,卓霞回到家,一进院子,就把堂堂拴了起来,连踹了它几脚,骂它蠢货,贱种,说是将来它别想着再离开家门一步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卓霞发现自由惯了的堂堂居然挣断了绳索,无忧无虑地捉蚂蚁玩呢,气得卓霞哭笑不得。正一筹莫展之际,刘良阖给她打来电话,说是为了安全,还是把堂堂除掉吧!卓霞合不得,说留它条活路吧,可以把它送给父亲去养。刘良阖说,狗认人,不管送给谁,它碰见我,照样是亲!卓霞没办法,只得把堂堂卖到狗肉馆了。卓霞踏着缝纫机做活儿时,脑海中老是浮现出堂堂的影子。她居然将一件旗袍的衩儿,鬼使神差地给缝死了。卓霞懊恼着,拿着旗袍坐在长凳上拆线的时候,低头看了看鞋子。从门口荡进来的清亮的阳光,似乎想凝结成块抹布,帮她擦去鞋面的浮灰。卓霞想起堂堂一尘不染的眼睛,忍了一路的泪水,到底还是流下来了。5迷雾刘文波家所住的楼,是工商局和税务局的家属楼,这两个单位算是实权部门,早涝保收,因而楼盖得也气派。外墙贴的是米色陶板砖,楼顶镶嵌着明黄色琉璃瓦,走廊的台阶铺就的是大理石。出入这座楼的,大都衣着光鲜。这个楼共有五个门洞,住着

六十多户人家。而它的对面,相距一百五十米处,则是一座四层的砖红色老楼,三个门洞,住着二十二户人家。由于年头久了,无人维修,山墙长出了青苔,而一些窗台的缝隙间,杂草也探出头来。住在这儿的,多是退休工人。他们在吃上穿上,处处俭省。衣服是地摊货,拎在篮子中的菜,十有八九是早市将散时降价处理的。如今的楼道门,成了广告的阵地。家电维修、英语辅导、性病治疗、管道疏通、开锁服务、药品回收、房屋交易等私人小广告,层层叠叠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没让这舞台清净过。这些小广告,为了取悦人,大都用彩纸,粉红色的啦,天蓝色的啦,淡绿或是橘黄的。它们生生把那一道道门,勾勒成了唱花脸的。蔡雪岚出事后,这两座楼的楼门,吊孝似的,出现了白纸黑字的启事。这启事有公安局张贴的,也有蔡雪岚亲人张贴的。无论公私,目的只有一个,寻找蔡雪岚坠楼时的目击证人。只不过,后者增加了悬赏的内容,说是若能提供重要线索,将付给证人两万块钱。蔡雪岚坠楼时,正是晚炊时分。大部分家庭主妇,已经在灶房忙上了。住楼的人家,因为没有仓房,喜欢把粮油储存在阳台上。入春后,阳台不冷不热的,成了天然的冰箱,人们便把买来的青菜也放在那儿。做饭的时候,女人们少不了往阳台跑,舀碗米呀,灌点油呀,取头蒜或是拿根葱呀。如果那时候她们恰巧抬头眺望了邻居家,完全有可能看见擦玻璃的蔡雪岚。侦查人员到与蔡雪岚家相邻的几户人家的阳台去察看,发现有四家阳台,能清楚地看到刘文波家卧室的窗子。不过,通过调查,这些人家的女主人,要么说当时不在家,要么说在灶房,要么说身体不适躺在床上,没人看到异常情况的发生。至于对面的老楼,虽然说大多的窗口和阳台,都能看见刘文波家卧室的窗户,但是由于相距一百多米,里面住的又多是耳背眼花的老人,即使望见了,也可能是影影绰绰的。所以两种启事出现快一个月了,却没有一个他们期待的目击证人现身。仅仅凭借刘晶撞见刘文波时,蔡雪岚已经坠楼身亡这个事实,并不能认定刘文波是凶手。正当刘文波有可能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的时候,一个叫谢福的证人出现了。那座老楼中间的门洞,有一个叫谢福的更官,住在顶层。他五十三了,仍是光棍一条。由于他只有一米五,比别人矮了半截,所以大家都叫他“谢半截”。谢半截不仅个头不济,相貌也是处处缺彩。他的鼻子是拧的,眼睛是斜的,嘴巴是歪的,耳朵一大一小,汗毛孔跟针眼那么粗,好像他仅靠鼻翼和嘴巴呼吸是不够的,还得加开一些呼吸的通道。一个面目丑陋的人,不管他多么年轻,就跟没有青春似的,暮气沉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落入这样的昏暗中。所以尽管谢福把拉林小城的媒人求遍了,他家的门槛,还是没有穿花衣的踏进来。过了五十岁,谢福对讨老婆的事似乎死心了,他养了一大群鸽子跟他做伴。晚上他去县总工会打更,早晨回家后睡一上午,整个下午,就是和鸽子在一起。他把阳台改造成了鸽棚,放了张椅子,时常坐在上面,一边喝茶,一边听鸽子咕咕叫。每天黄昏放飞鸽子的时刻,他还会手持望远镜,追踪它们。蔡雪岚出事那天,据他称,放飞出去的鸽子,回来时少了一只,那是他最心爱的黑鸽子,他端着望远镜,搜寻失踪的鸽子的时候,看见了对面楼上的蔡雪岚在擦玻璃。那面窗分为三扇,左右两侧的窗扇是活的,中间的那扇是死的。蔡雪岚正蹲在中间那扇窗的台子上,面朝屋子,一手把着窗框,一手擦着玻璃。忽然,他看见蔡雪岚扶着窗框的那只手,伸过来一只大手。这手掰开蔡雪岚的手,让她成了断了线的风筝,跌落下来。谢福说,看来屋里那个人,是跪在卧室的窗台下伸出的黑手,因而他才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办案人员问谢福,你不是找黑鸽子吗,怎么盯着人家看上了?谢福龇着牙说:“不瞒你们说,我是看那女人的屁股来着,哪想到会出人命案呢!”办案人员问他为什么在案发这么久才出来做证,谢福眨巴着小眼睛说:“妈的,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可是我搪得过活人,搪不过死人啊。那蔡雪岚的冤魂,老是闹我的鸽子,鸽棚动不动就有怪响。我最疼爱的那只黑鸽子,扑啦啦直往墙上撞,要自杀的样子。我为了鸽子,也不能装糊涂了!”那天黄昏,除了蔡雪岚和刘良阖,没有其他人进出他家。如果谢福所言属实的话,那么刘文波是唯一可能作案的人。谢福手中的望远镜,是他花了二百块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卖主以前在山林中守防火塔,用它来观察火情的。这个双筒望远镜高倍数,性能好,一公里外的树都看得清,何况一百多米外的窗口呢。至此,刘文波可以说是被推到了断头台上。谢福出现后,蔡雪岚的父母说为女儿伸冤的时刻到了,将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的蔡雪岚掩埋了。同时,他们还先付给谢福一万块钱,说是等刘文波正式宣判后,再付他余下的一万。一时间,住在老楼的人,都恨自己的眼睛没有在那个时刻,去眺望那个窗口。那个窗口在那个黄昏,是金光闪闪的啊。不过,刘良阖对谢福的证词,还是抱有怀疑。从蔡雪岚落地后的姿势来看,她是跳着户外的窗台,背对着院子擦外扇玻璃时掉下去的。如果真像谢福所说,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掰蔡雪岚的手,那么她应该能看到向窗口靠近的人,哪怕他是爬过来的,因为她在高处啊。当然,她聚精会神地干活,也可能没有注意到。即便如此的话,当她被人扳动了手,知道有人要害她,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本能地会大声呼救,会用手死死地抓住窗框而不撒手。在挣扎中,她的那只手应该出现淤血的迹象,可是尸检时他们注意到了,她的手虽然粗糙不堪,却没有一处青紫的地方。卓霞给了刘良阖一把家门钥匙,他去她那儿,就可以随时随地了。有的时候,卓霞还没回家呢,刘良阖却已经候在屋里了。他们见了面,仍是喜欢用眼神交流。那如饥似渴的目光,总会像闪电一样,把他们积郁在心底的思念洞穿,让交融在一起的他们,下一场透彻的雨。如果刘良阖在单位没有急事,家中又安排得妥当的话,他就会安心地在她身边呆上一刻,否则,会匆匆离开,那个时候,卓霞就觉得刘良阖跟个逃犯似的。刘良阖私下跟卓霞说,他怀疑谢福是为了得到悬赏的两万块钱,故意诬陷刘文波的。卓霞也说,她不大相信刘文波对妻子下了毒手,即便是离婚了,他不是还有小铃铛吗?男人身边只要有女人守着,是不会轻易走上绝路的。当然,如果刘文波深爱蔡雪岚的话,受不了她做别人的老婆,一时想不开,也可能干了蠢事。刘良阖便趁机问卓霞,知不知道蔡雪岚爱上了什么人?卓霞说,她们虽然无话不谈,但蔡雪岚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另有所爱,不过,从她离世前的表现来看,她似乎有了心上人。因为只穿高领衣服的她,破天荒做了一件低胸的灰格子法兰绒上衣,把雪白的脖颈露出来了,而且从不化妆的她,买了眉笔和口红,向卓霞求教,眉毛描到什么程度恰到好处,口红怎么涂才能做到艳而不俗。有一次,卓霞在一家礼品店碰见蔡雪岚,发现她竟像小女孩一样,买了一条镶嵌着紫水晶的吊坠儿,拴在她的手机上。卓霞一旦断断续续忆起蔡雪岚这些温馨的反常细节时,刘良阖就会叹着气说:“我还以为她做的最后一

件衣服,是为了心上人呢,唉,哪想到又是为了小铃铛!”拉林小城的人听说,蔡雪岚的死讯传开的那个夜晚,小铃铛关了店,穿了一身黑衣,只身去了酒馆,连碟花生米都没叫,空口喝了两斤白酒。酒后,她摇晃着走上银树大街,抹着眼泪,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想结婚!”见着行人,她这样说,见着汽车,她也这样说。走到银树大街尽头时,她停下脚,仰望着路灯,拍着胸脯大声说:“你照见我的心了吗?!我不想结婚!”蔡雪岚下葬时,她差人送去一个花圈,挽联上写着“雪岚姐姐一路走好”,落款是“我不想结婚”,害得蔡雪岚的亲属猜此人猜了好一阵子。有一次,刘良阖把卓霞拥抱在怀中时,无限感慨地说:“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啊,我老婆是根木头,你呢,是条刚出水的鱼!”卓霞说:“就凭刘齐,你也不能说你老婆是木头啊!”刘齐是刘良阖和齐向荣的独子,在林城重点高中寄读,再过一年就要考大学了。他功课好,长得也好,懂礼貌,守规矩,拉林小城的家长,但凡教训自己不争气的孩子时,总要说:“你看看人家刘齐,再看看你!”刘良阖苦笑道:“外人哪里知道,我老婆哪儿都好,就是在夫妻生活上有怪毛病呢。每次行完事,她都要到厕所吐上一回,好像我恶心了她,让我好不舒服!要不是因为她把肾捐给了我妈,我早就离婚了!”刘良阖的话,在卓霞听来,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他其实在以说知心话的方式,委婉地告诉她,他不会离婚的。卓霞心里针刺般地痛,不过她装作无所谓,问:“她真的每回都要吐吗?”刘良阖叹息了一声说:“十回有七八回要那样吧。连刘齐都知道,他妈妈有这个毛病,不过他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去年他离开家,到林城读书后,每次打电话,还要问,妈妈爱吐的老毛病还犯吗?”卓霞试探着问:“那她常在这事上冷着你吧——”刘良阖摇着头说:“哪里哪里!她可能怕我在家饿着了,出去会打野食,至少每周喂我一次呢!”他见卓霞蹙起眉,吃醋了的样子,赶紧说,“算下来,我等于吃了十好几年的牢饭呢!”卓霞淡淡一笑,说:“那你们都够苦的!”刘良阖说:“看来在这事上,有病的男女不少啊!就说罗郁吧,看着他一表人才的,谁能想到他是个软蛋啊!你说他要不是个废物,你那时跟他生个孩子,都能帮你打酱油了。你呀,摊着这么个主儿,也真是命苦!”对于罗郁的怪毛病,卓霞只是跟蔡雪岚提起过。那次,蔡雪岚悄悄对卓霞说,她闭经两年了,丈夫竞浑然不觉。她说自打刘文波跟小铃铛有了孩子,她就开始嫌弃自己的肚子,总觉得它是个讨饭的篮子,空空如也。从那以后,她一天比一天干涩,再与刘文波同床时,痛苦不堪。哪想到,不到四十岁,子宫就不再往出泼洒艳红的花朵,山穷水尽了!卓霞劝她找罗郁看看,说是她可能气血淤阻,导致过早绝经。服点汤药,应该还能迎来花事。蔡雪岚笑着说:“罗郁性无能,谁不知道啊,我可不找他看!”卓霞一激动,便把对母亲都没有说的话,跟蔡雪岚讲了。卓霞记得,蔡雪岚当时愣怔了许久,临走时撇下这么一句话:“世上真有这么伟大的男人?”现在,刘良阖以嘲讽的口吻说起罗郁,让卓霞有些不快。不过,她没有为罗郁辩解什么,因为她不想让这小城的人知道罗郁病态。一个病态的人,很可能会失去医生的工作,这是卓霞不愿看到的。卓霞和罗郁离婚后,每年总要碰上那么两三次,肉摊前啊,烧饼店啊,或是水果铺里。无论是气色还是精神,他看上去都比卓霞要好。每次逢着了,总是罗郁主动打招呼:“还好吧?”卓霞不过轻轻“唔”一声,算是答话了。有一回,卓霞割了二斤牛肉,被罗郁抢先付了钱。当着外人,卓霞也没和他争执,不过一出肉铺,她就提着那条肉,一路疾行,来到罗郁的住处,把它拴在门把手上,又回到肉铺,重新买了一块。从那以后,罗郁再在店铺碰见她时,总是罪人似的低下头来。这天傍晚,刘良阖来卓霞这儿,神色有些忧郁。他对卓霞说,齐向荣最近很反常,她搬回家一块磨刀石,买了十几把形形色色的刀,吃过晚饭,就开始霍霍磨刀,说是要斩鬼。她裁剪了一摞~尺见方的宣纸,磨刀前,取过一张,铺展开,在那上面画鬼魅。画好后,把它贴在卧室的墙上。磨好刀,她会提着它,一边骂着什么,一边对着画舞刀。画中那些青面獠牙的鬼魅,都是呐喊的姿态,他们手中抓着的,不是骷髅头,就是死婴,肩上落着的,除了乌鸦,就是猫头鹰。而腰间缠绕的,多半是毒蛇和荆棘。刘良阖愁眉苦脸地说:“她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犯病。一听她磨刀,我是寒毛直立,哪躺得住啊,生怕她一失手,把我当鬼给斩了。起夜的时候,打开床头灯,一见墙上的鬼,头皮直簌簌啊。”卓霞说:“那你家还不得贴得满墙的鬼啊?”刘良阖摇摇头说:“那画在墙上也就站一夜,第二天早晨,不等我醒来,她就把画揭了。”卓霞说:“她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吧?我听说城北有个姓邹的女人,是个半仙儿,刚出马,看什么都灵验,不如去那儿,让她给破破。”刘良阖说:“要去,只能偷着去。我大小是个官儿,领她找半仙儿看邪病,要是被人知道了,做上醋,将来提拔都会受影响j”卓霞说:“她有病,这一段你就别过来了。”刘良阖紧紧拥抱了一下卓霞,说:“这么多年了,我真是没白惦记你,你是又有味道,又通情达理啊!”刘良阖算得上魁伟了,可卓霞在他怀中时,觉得他不过是一棵孱弱的小树。她只能迷醉于它的清香,却不能倚靠。6云谣因为有了云,天的日子过得就不寂寞。在卓霞眼里,天就仿佛是个大博物馆,它的藏品呢,是变幻无穷的云。你从清晨的云里,能看出明黄色的碗,从正午的云里,能看出雪青色的瓷瓶;而从傍晚的云里,时时能看到嫣红色的盘子。天推出的藏品一天一个样,就说碗吧,昨天是气派的高足碗,今天可能是朴拙的笠式碗,瓷瓶呢,昨天是长颈细口的,今天则是圆腹葫芦颈的。盘子就更不用说了,昨天是深口的菱口盘,今天可能就是浅口的菊瓣盘。一到夏天,卓霞做活累了的时候,就喜欢倚着布店的门,痴迷地望上一会儿天。有的时候,她看上了其中一只瓷瓶,便想若是有神手能给取下来,插花于她的屋子,那该多眼亮啊。可惜天上的宝物,可望不可即。这天下午,卓霞正望着云,一阵嗵嗵的脚步声传来,跟着,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说:“霞子,不用望了,天气预报说了,明儿还是个晴!”这女人声音略微沙哑,听上去很生,卓霞虽不熟悉这声音,但熟悉那称谓。只有父母,才叫她“霞子”啊。在这之前,有片长条形的白云,飞着飞着,云头突然耸了起来,簇成个毛茸茸的团,跟着,云尾抽丝般地甩出一道白。卓霞正诧异着,云的腹部又斜斜地荡出四条曲线,像是狗在奔跑时的腿。卓霞在心中叫了一声:这不是堂堂吗!它是不是知道主人还惦着它,才现出形影?卓霞看得惊心动魄时,被人搅扰了,本来就不快,再加上低头一看,来人竟然是继母,便恼上加恼,

跟她说话时当然就没有好声气了。这女人矮矮胖胖的,圆脸,齐耳短发,黑红的皮肤,穿一条深蓝的长裤,一件黑地带朱红暗格的短袖衫,手中搭着一条灰色涤纶裤子。一进霞布,她就理直气壮地把裤子丢在缝纫机上,说:“这裤子你爸现在穿着太肥了,你给改瘦点吧。”父亲再婚才两个来月,瘦了有十几斤,不过他的精神看上去倒不错,见着人总是乐呵呵地打招呼。母亲在时,卓霞每周都要回娘家一两次,自打继母进了门,她半个月也不回去一次。卓霞用埋怨的口吻说:“我爸这两个月瘦得快成人干了,谁见了看不出来?你也不知道做点有营养的东西,给他补补。”继母本来和颜悦色的,卓霞这一说,她来了火气,说:“好吃的轻了给他做了吗?鸡汤,排骨,鱼,饺子,我是一天调着样儿给他做,可他都吃给鬼了,自己不长肉!我有啥招!”她顿了顿,放低声音,说,“他要是不改那个毛病,我看他就是见天地燕窝鱼翅也不行!”卓霞狐疑地问:“什么毛病?”继母一屁股坐在紫檀色的长凳上,叹了一口气,用手摩挲着光滑的凳面,犹豫着,然后抬头看着卓霞,终于抹下脸说:“你爸六十来岁的人了,晚上还贪吃那一口!我要是不依着他吧,又怕他生气。你说他这把年纪了,好这个,能不瘦吗?幸亏我比他小个十来岁,还受得起,他要是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干老太婆,那不赌等着离婚啊!”卓霞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说:“他、他、怎么、这样!',“要怪,只能怪你妈。”继母说,“你妈比你爸大,女人又比男人老得快,所以你爸告诉我,你妈死前的几年,早枯了,在这事上一直旱着他!我这人命苦,原想着老爷们没了后,跟你爸搭个伴儿,互相有个照应,哪想到还得伺候他这个呀。”继母一旦说开了,就无所顾忌了,“霞子啊,我是过来人,我可跟你说,你将来再找,不能找比自己小的男人,等你岁数大了,养不住他哇。男人都是属猪的,有食儿就吃!女人呢,属猫的,挑着食儿吃!”这话把卓霞逗得“扑哧”一声乐了。继母见卓霞有了笑影,便说:“我今儿来,不光是给你爸改裤子,还有个事儿想求你呢。”卓霞问:“什么事?”“你哥哥不是在秦皇岛吗?”继母说,“你也知道,我不像你妈有工作,北京上海青岛广州的都去过,见过大世面。我这辈子,就去过一次城市,还是五年前俺男人得癌症时,为着到哈尔滨给他看病去的。那种情况,哪有心思逛呢。我这辈子,最想看的就是海了。我想趁着天好,让你爸带着去趟秦皇岛。可是我也知道,你们兄妹,都不喜欢你爸这么快就找了主儿。你看,你能不能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俺们去一趟?不多麻烦他们,住个三天五天就回来。其实,跟你爸登记时,他答应过,说要带俺去秦皇岛蜜月旅行,可是结婚后,老东西就变卦了,是不是嫌俺拿不出手啊?你放心,我在家里穿得寒酸,出门也知道拾掇自己,我有一条真丝的黑裙子,还有一件蓝地白花的府绸上衣,簇新簇新的,到时都穿上。实在不行,你再帮我做套好的带上,行吗?”卓霞一想父亲居然还打算蜜月旅行来着,刚压下去的火,又起来了。她说:“我爸既然答应过你,你还是跟他说吧。我哥最近正闹心,因为海产品药物残留超标被曝光,他的海鲜生意一落千丈,你们去了,恐怕也看不到好脸子。”“那咋办呢?”继母失神地说,“要不俺们自己出钱住店去?就怕你爸的脸儿挂不住啊。”“能看海的地方多着了。”卓霞说,“大连、青岛、威海、烟台,去那些地方不是一样吗?”“那些地方不是没儿子吗!”继母顶撞了一句。“你们又不是为了看儿子,不是看海去吗?”卓霞咄咄逼人地说。继母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跟卓霞斗嘴了,她起身说:“你爸的裤子快点给改好啊,我后天来取,他爱穿这条裤子。”“最近活儿太多,得挨排来。要是改,一周后才能取回。”卓霞说完,看了看继母,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还有,挽个裤脚三块钱,改裤子要拆线重缝,费事,得收十块钱。”“你这当闺女的,给自己亲爸做这点小活儿还收手工费?你不怕传出去,拉林人会笑话你?”继母提高了声调。“我妈活着时,我爸的衣服,都是她做。改条裤子,在她眼里不过一眨眼的活儿,才不会来麻烦我呢!”卓霞轻轻一笑,说,“要是改裤子的事儿传出去,拉林人笑话的也不是我,而是你啊!”继母冷笑了几声,没反驳什么,而是从容地从裤兜里摸出过滤嘴香烟和打火机,点着一棵烟,猛抽了几口,然后一把扯过那条裤子,用香烟头,去烫那条裤子。绦纶面料一遇到火,就魂飞魄散,香烟头在那上面,一戳一个眼儿。一忽的工夫,裤子就千疮百孔了,像是长了麻子。继母把裤子搭在肩头,拉着长声说:“谁让你爸看上了我这个笨婆娘呢,露肉的裤子,他也得穿啊!”继母扔下烟蒂,一脚踏上去,碾了又碾,仰着脖子离开了。卓霞呆呆地看着被碾扁的烟蒂,哑然失笑。那个烟蒂看上去就像一只黄蝴蝶的标本,向她讨还青春似的,怨恨地看着她。卓霞想起今晨有只花狗,遗在花烛巷里一摊屎,便拿起笤帚,越过门,一直将它扫进那里。打发完烟蒂,卓霞也没有做活儿的兴致了,她提前关了店,打算着买顶蚊帐。家中安有纱窗,可是狡猾的蚊子,在开门的一瞬,还是会顺着门缝溜进屋子。蚊子天生是做侦探的料儿,你关了灯,它就像一架夜航的战机,嗡嗡叫着向你进发了,可你一旦开灯寻它,它又悄没声的,带着一脸的鬼笑,不知躲哪儿去了。找不见它,黑了灯再睡,可没等睡实,它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一只蚊子,足以撕裂一个温存的夜晚。一般来说,男人是不招蚊子的,可是刘良阖恰好相反。真是怪了,人夏以来,他每来卓霞这儿一回,身上都要被蚊子叮咬几个红点。卓霞其实不喜欢吊蚊帐的,感觉它就像搭在床上的灵棚,看上去丧气。可是刘良阖屡受蚊子的欺负,她又心疼得慌,于是才动了买的念头。卖蚊帐的,在拉林只有一家,这是家经营窗帘和床盖的店面,主人姓满,比卓霞小一岁。小满因为她的婚姻,在拉林也算是个名女人,她姐姐因病去世后,她嫁给了姐夫。之所以做这个选择,是因为姐姐留下的孩子患有自闭症,连学都不能上。小满怕姐夫再婚后,这孩子会受后妈的气,便和谈了三年的男友分手,做了外甥的后妈。小满的爱人王仁化,比她大九岁,在工商局上班,与刘文波家挨着门洞,也住顶层,两家的卧室一壁之隔。蔡雪岚有时候到霞布来,会悄悄跟卓霞说说小满的事情。她说小满嫁给姐夫后,看来并不很如意,常能听到他们两口子半夜吵架。按理说,他们结婚五年了,也该要个自己的孩子了,可小满似乎不愿意给王仁化生孩子。小满有了委屈,还爱找原来的男友诉说,虽说他已成了家了。不过,不管小满对丈夫有何怨艾,对姐姐留下的孩子却是疼爱的。男孩秀植已经十三岁了,小满结婚后,发现他一个人呆着时,喜欢在纸上乱画,就给他请了个美术老师,每周教他三次画画。几年下来,秀植的素描已经相当不错了。秀植画的人都是一个表情,闷着头,苦着脸,闭着嘴;而他画的景物,却是千姿百态的。放声歌

唱的鸟儿,怒放的花儿,飞舞的云,奔流的河,啄食的鸡,撒欢的狗,风中的树,都是他喜欢画的。小满开店时,一般把秀植带在身边。秀植坐在柜台后的一个皮转椅里,不是看画册就是打盹,不管什么人来,他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小满在穿上没有主见,时兴什么穿什么。她宽胯粗腿,不适宜穿七分裤,可流行这裤子的那年,她一个夏天都穿这个,把自己弄得像个大屁股的鸵鸟。黄颜色盛行的那年呢,她也不顾自己黑红的肤色,穿了一件蝙蝠袖的黄衫,再配上一条红蓝条的裤子,远远一看,简直就是一只从森林中飞出来的火鸡!卓霞走进小满的店时,她正踏着缝纫机做枕头。见了卓霞,她叫着“稀客”,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迭声地抱怨新产的缝纫机脾气大,老是卡线,说还得是霞布的老牌子缝纫机温顺,耐使。卓霞说明来意后,小满说:“实话跟你说,这两年我也不进蚊帐了,卖不动!你要买,都是货底子,可别嫌弃啊。”卓霞说:“管它什么货色,能挡蚊子就行。”小满就攀上梯子,去阁楼藏货的地方给她取蚊帐。卓霞问:“有没有粉红色的?”小满说:“以前进的蚊帐,一水儿的白!你不会是要结婚了吧?怎么喜欢起新鲜颜色了?”卓霞说:“就是问问,白色也不错,亮堂!”小满取下蚊帐,卓霞付过钱,问她:“秀植怎么没来?”“怪了,秀植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段更不爱出屋了,天天闷着头画画。他自己在家我又不放心,没办法,我爸去了我那儿,帮我看着他呢。”小满顿了顿,又说,“谁能相信啊,雪岚大姐是被她男人推下去的,刘文波真该千刀万剐啊。”卓霞说:“不是还没最后定案吗?”“对面楼上的谢半截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还用等着定案吗?”小满说,“女人对男人啊,真是不能太痴情!”要是以前,小满说这话,卓霞听着是顺耳的,可现在她与刘良阖正如胶似漆着,就不爱听对男人的鄙薄之言,她道过谢,提着蚊帐出了店门。是下班的时候了,街市热闹了起来,行人多了,车辆也多了。卓霞走到马铃巷的李记肉铺时,碰见了齐向荣。她提着刚买的猪腰子,笑盈盈地走了出来。她穿一条红蓝花的乔其纱斜裙,一件卡腰的黑色纹绸短袖上衣,配一条亮闪闪的白金项链,神采飞扬的。看见卓霞,她仰着脖子笑着说:“这么巧啊,你是做衣服的行家,你看这件上衣,配这条裙子好看不好看?”卓霞看得出,上衣是新的,而裙子是旧的。那条乔其纱的花裙,本来是俗气的,可被质地好样式新的黑色纹绸上衣一衬,有如一团乌云刹那间被阳光照亮了,五彩斑斓的,分外夺目。卓霞点着头说:“很好看!“上衣是我们家良阖,刚刚托人从杭州给我捎来的,说是今年最兴这个。”齐向荣扭了一下脖子,说,“这不,还给我买了条白金项链。我跟他说我又不是狗,挂条锁链干什么,可他硬是给我戴上了!”齐向荣哈哈大笑着。卓霞提着蚊帐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她咬了下嘴唇,说:“项链你戴着倒真不怎么适合,项链适合长脖子的女人啊。”齐向荣的笑容凝固了,她说:“是吗?”下意识地低头看那条绕颈的项链,卓霞趁机走开了。刘良阖大约有半个月没来卓霞家了,她打过两次电话,刘良阖都说妻子精神状态不好,不便出来。可是卓霞见到的齐向荣,容光焕发,思维敏捷,精气神十足,哪有病态?而且,他给妻子买了新衣和项链,说明他是疼齐向荣的。卓霞一路委屈着,眼泪都快出来了。穿过沸腾的银树大街,她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僻静处,掏出手机,打了一条短信:“今儿不来,就永远别再来了。”给刘良阖发过去。没想到刘良阖飞快地回复的两个字是:“已在。”卓霞喜出望外,加快了步伐。卓霞本想着见到他先数落一番,解解气的,哪料到刘良阖戴着围裙,做好了晚餐,她心下一热,先前的怨气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拉上窗帘,脱下衣服,在床上快活地送走了黄昏,然后才打开灯,心满意足地坐到餐桌前。谁知刚刚拿起筷子,刘良阖的手机就响了。他离开餐桌,到门口去接听。卓霞听见他说:“别怕,我马上就回去。”便知是齐向荣打来的。果然,刘良阖回到餐桌后,对卓霞说:“对不起了,你自己吃吧。老婆说,她刚才上卫生间时,看见一个红眼珠绿头发的鬼,站在马桶上跳舞,让我快回去帮她赶鬼。”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她才消停了两天,又犯这病,你说是不是我家的宅子有什么问题啊?”说完,垂头检查了一下裤子的拉链是否拉上,又紧了紧裤腰带,过来拍了拍卓霞的肩,匆匆走了。他一出门,卓霞便听见一阵狗吠,看来邻居家的青头刚好在大门口,看见刘良阖,多管闲事了。不过卓霞并没有想到青头会下口咬了他。刘良阖走后,卓霞想着这场相会,自己都没来得及跟他说上一句话,便觉得凄凉。她放下筷子,取了一瓶酒,独斟独饮着。刘良阖的手艺还真不错,酱焖鲫鱼咸淡适宜,椒盐排骨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为此,卓霞贪了杯,喝得站不起来了,她就趴在桌子上睡了。清晨醒来,她看见晨曦给窗子贴上了金色的窗花,而她面对的却是一桌的残羹剩炙时,非常丧气,真想让老天把自己点化成一杯隔夜茶,泼了算了。7惊雷小铃铛今天将店早早关了。她回到家,吃过晚饭,安顿好孩子,就开始打扮自己。因为要去见谢福,她没有往好处打扮。压在箱底的一条破牛仔裤,还有当年装修店面时穿过的一件残留着石灰渍和油漆污点的粗布上衣,都上了身。穿好衣服,她把头发弄得跟鸡窝一样乱,又从门槛下抓了一把灰,当成脂粉,在脸上乱拍一气,搞得灰头土脸的,连她自己看了都嫌恶,这才满意。梳妆台上放着两万元现金、一把弹簧刀以及一支录音笔,这是她今夜需要的东西。保险起见,她把它们揣在不同的兜里。白天阴了一天,雨却没有下来,虽说晚上了,天儿也没凉爽起来。小铃铛见已是十点一刻,知道街上行人少了,便提起伞,出了家门。同其他小城一样,夜里十点以后,街上还在营业的地方,除了酒馆,就是歌厅和洗浴中心了。这一“唱”一“洗”,其中的奥妙,谁都知道。这个时刻来这种店面的人,都很诡秘。他们一般把车停在僻静的巷子里,步行过来,或者干脆打出租车来。所以别看它们外面冷清,里面却是红火的。小铃铛胖,加之心焦天闷,走过长长的炉灶巷后,出了一身的汗。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正合她的心意。县总工会在银树大街与炉灶巷的交会处,是座二层的土楼,很旧。门前吊着的那盏球形夜灯,被飞蛾给密密麻麻地敷了面,看上去乌蒙蒙的。楼前台阶有十来级,由于年久失修,多有残破,豁牙露齿的,小铃铛走到第五级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比起银行、财政局、公安局等要害部门须臾不能离身的更官,在工会打更是自在的。人们时而看见,谢福在晚上时会锁了大门,踅进斜对面的酒馆,买些下酒菜回来。别看他五短身材,行路却是快的,即便脱岗,十分八分也就返回了,所以从没有什么闪失。小铃铛到了大门口,眺望了一眼传达室,发现谢福不在,不过大门是

卓霞看到这儿,继续不下去了。她把信还给于十环,说:“只看得出他们感情很深,不过那个男人是谁,一点都猜不出来。”于十环和刘良阖走了。于十环走在头里,刘良阖在其后。他踏出霞布的一瞬,留恋地回头张望了她一眼,卓霞并不领受他的好意,撇着嘴,不屑地抹搭了一下眼睛。半小时后,卓霞收到刘良阖的短信:怕你吃醋,我把单位最丑的人调过来办案,你还给我白眼啊?卓霞回道:你跟一个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走,我多没面子呀!卓霞发完这条短信,“扑哧”一声笑了。她相信刘良阖收到它后,也会轻轻一笑。先前对刘良阖的怨恨,消了多半,她甚至后悔不该把门锁换了。卓霞从一摞做好的成衣中,抽出一件半长风衣,它是腈纶牛津布的面料,挺括而柔软,藏青色,带暗纹。一听说蔡雪岚坠楼之事立案了,她就赶制了一条适合小铃铛穿的呢裙,悄悄替换下这件风衣,以备公安局调查用。她和蔡雪岚是好朋友,她要保护她的隐私,哪怕她死了。卓霞还记得,蔡雪岚做这件风衣时,满面幸福的。卓霞一看尺寸不是刘文波的,就问她给谁做?蔡雪岚卖起了关子,“过几天你看它穿在谁身上,就知道是给谁做的了。”卓霞开玩笑说:“那我得改行当交警了,每天站在十字街头,看往来的男人中谁用它挡风。”从风衣的袖长和肩长来看,这个男人肩宽臂长。身高呢,起码在一米七以上。而从衣服的胸围来看,他不胖不瘦的。这件风衣的特别之处,是立领、单排扣的,不像大多的男款风衣,尽是双排扣、大开领的。蔡雪岚虽然不懂服装设计,但她所要的这个样式,中式风格明显,卓霞猜测穿它的是个沉稳干练、性格比较内向的男人。虽然其后卓霞与刘良阖关系变得暧昧起来,她也没动过说出这个秘密的念头。因为在她心目中,能让蔡雪岚春心荡漾的人,是不可侵犯的。她一直想弄清楚,蔡雪岚究竟爱上了谁,也好让这件风衣有个去处。现在一个叫四耳的男人果真出现了。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名字,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这天黄昏,卓霞打开大门,发现通往屋子的水泥甬道上,横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袋口挽了个扣儿。除她之外,没谁再有她家门的钥匙了,这东西是怎么进来的呢?卓霞狐疑地解开袋子,发现里面沉着两块鸡蛋般大的鹅卵石,以及一团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她将报纸揭开,天啊,闪身而出的竟是一串色彩斑斓的木珠项链!很显然,送礼物的人进不来门,便把东西从大门撇进了院子。大概想到项链太轻飘了,飞起来容易腿脚不利索,这才捡了两块鹅卵石放进去为它“护驾”。这串木珠项链,周长有七八十公分吧,串着五六十粒指甲般大的珠子。木珠涂着各色油彩,每一颗颜色都不同。它们明暗相间,冷暧交错,银粉的挨着宝石蓝的,宝石蓝的又挨着橘黄的,橘黄的呢,与锌白比肩。越过锌白,是孔雀绿,玫瑰红,茄子紫,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要多丰富有多丰富。就说绿吧,有深绿,浅绿和黄绿;灰呢,有青灰和银灰。红色呢,有淡的海棠红,也有深的石榴红。这项链美得令人眩晕,卓霞提着它进屋的时候,像是踩在云彩上,飘飘然。这会是刘良阖送的吗?卓霞站在穿衣镜前,戴上项链。那天她恰好穿着一件黑色圆领坎袖衫,一条珍珠白的筒裙。项链一上身,分明是雨后的彩虹出现了,她的脸变得从未有过的鲜润和明媚,卓霞深深吸了口气,她被美给惊着了。卓霞的手机响起了鼓声,是刘良阖发来的短信:喜欢那项链吗?我拆了一个木珠靠垫,取下珠子,买了两盒油彩,给木珠重新上色,亲手穿成的。虽然每个珠子的颜色都不同,但我对你的心永远是红色的!生日快乐!卓霞从未对刘良阖说起过自己的生日,而她也把这个日子给忘了。他能知道确切日期,一定是从户籍资料中查到的,毕竟是干公安的啊。他并没有责备她把锁换了,这让卓霞更加愧疚,她飞快地发上这样几句话: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能在今夜见到你吗?我把两道门都打开,你随时来。半小时后,刘良阖回道:看情况吧,她又画上鬼了,估计很难出去了。卓霞简单吃了点东西,坐在窗前苦等。天黑了,月亮升了起来。它初升时脸盘很大,红彤彤的,可是走着走着,脸变小了,颜色也变黄了,好像一个盛装的新娘,不经意间熬成了个黄脸婆。卓霞无奈地看着月亮朝中天走去,夜越来越深,她知道他不会来了,失望地将门一一关上。她上了床,收到了刘良阖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别等了,太晚了,她还磨刀呢,等她斩完鬼,估计天也亮了。唉。祝好梦。卓霞把那串木珠项链取了下来,让它像花猫一样卧在梳妆台上,甜蜜而又怅惘地睡了。她怎能想到,仅仅几个小时后,当她在黎明中醒来的时候,刘良阖却向着黑暗去了。9寒露这场震惊了拉林的车祸发生在凌晨五时三刻。拉林看守所有两名在押犯人越狱。刘良阖接到看守所的电话时,是三点五十,他被齐向荣折腾得筋疲力尽,刚睡了两个小时。他飞快穿上衣服,一边向公安局长通报情况,一边下楼,拦截了一辆出租车,火速赶到单位。越狱者居然是驾驶着停放在看守所院子里的一辆警车逃跑的,这让刘良阖怒火冲天。他们立刻在网上发出了协查通告,让沿途的公安机关在公路的出入口,追查一辆车号尾数为849的警车。此外,根据情况分析,还兵分两路进行追捕。一路由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邢瑞和于十环率领着,奔向南线的林城方向,一路由刘良阖率领,沿着运材线,在拉林河谷搜索。刘良阖亲自驾车,带着两名年轻的干警:陆国兴和薛伟。拉林河谷地形复杂,山高林密,道路崎岖。他们行进到林北线五十三公里的时候,刘良阖打了一个呵欠,疲乏地对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薛伟说:“给我点棵烟吧。”薛伟答应着,刚把烟点着,还没等递到刘良阖口中,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汽车瞬间冲下路基,撞到一棵满是松节油的樟子松上。这棵有五六十年树龄的大树,真是硬气,汽车粉身碎骨了,它不过擦伤了点皮而已。刘良阖当场死亡,薛伟重伤,而坐在后面的陆国兴折断了三根肋骨。越狱犯最终还是落网了。他们行至旺林时,发现前方的路口有警戒,急忙掉转车头。旺林警方察觉到情况可疑后,驱车追击。走起回头路的越狱犯。自此陷入了双重夹击中,前后都是追兵。当邢瑞驾驶的警车迎面扑来时,他们弃车而逃,企图窜人森林,让树木做他们的掩体,负隅顽抗。然而他们跑了还不足百米,就被于十环将逃路给掐断了。于十环只“啪——啪——”打出两枪,一颗子弹便在一个犯人的左腿开花,另一颗呢,绽放在另一个逃犯的右腿。那天早晨,卓霞得知刘良阖的死讯后,将霞布挂上“盘点”的牌子,从里面扣上门,扯下一尺白麻布,踩着缝纫机,在那块布上,漫无目的地跑着。白布上出现了一道道黑线,看上去像泥泞中的车辙,醒目,滞浊。卓霞嫌黑线太单一了,便换下黑的,装上蓝的。黑线和蓝线交织在一起,虽然看起来有了隐隐的亮色,但还嫌压抑,于是她又换上金黄色的线,让白麻布泛出曙光。布面亮堂起来后,她又想让它透出天堂的气息,于是把装线轴的盒子搬出来,粉

线白线紫线绿线悉数轧上,那块布分明就成了花园了。园子虽然看上去春意盎然的,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卓霞看来看去,发现少了红色。前一段她为一个姑娘做婚礼服,她要了西式红色礼服一套,中式红色礼服又一套,因而耗尽了整整一轴红线,而她还没来得及添。卓霞叹了口气,想着再轧点色彩鲜艳的线调和一下。她把紫线取下,换上粉红的线,刚跑了两圈,缝纫机绞线了。卓霞抬起针板修理的时候,双脚在踏板上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它带动皮轮,机器运转起来,机针一个猛子扎下来,刺中了她右手的无名指,鲜血随之涌了出来。卓霞没有为伤口止血,她想上天这不是送来红线了吗?她将血滴到了白麻布上。五彩斑斓的纹路上,突然有了鲜血的点染,立刻变得绚丽起来了。血滴有大有小,有浓有淡,因而这花朵在白麻布上开放的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如迎风怒放的玫瑰,有的则如含苞的腊梅。卓霞看着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的花园,抹起了眼泪。看守所是刘良阖分管的,如果他活着,一定会因为监管不力而受处分。可因为他是因公殉职,再加上犯人最终被抓了回来,就没人追究死者的过失了,单位还是为他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一结束,一个男孩揣着架数码相机,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公安局。这架神眼似的相机,让蔡雪岚的案子真相大白。这个男孩就是小满姐姐留下的男孩秀植。小满给秀植配备相机,是为了让他能更好地画画。小满注意到,秀植上街时,往往会停下脚步,打量酒馆的幌子或是树梢的鸟窝。小满想,要是给他买个相机,他不是随时随地能拍下感兴趣的画面吗?秀植有了相机后,无论去哪儿,总是随身携带着。他拍下的,有盛夏时偎在墙角打盹的狗,隆冬时挂满了霜雪的运货的马,花间的蜜蜂,深秋时林阴路上的落叶等。当然,这些都是他在家门以外拍的。在家里呢,秀植拍的是饭桌上的木节,紫砂茶壶,以及各色盆花。他因为喜欢对面楼上谢福家养的鸽子,黄昏时分,也时常跑到阳台,拍飞翔的鸽子。秀植与谢福一样,最喜欢鸽群中的那只黑鸽子。在灰色和白色的鸽子中,它是那么的夺目!它并不是通体的黑,它的前胸和羽翼,泛着隐隐的紫色和金属绿,使它看上去异常的华美!这只鸽子的性情与众不同,在鸽群中,它要么飞在头里,遥遥领先,要么落在最后,悠哉游哉,绝不肯流俗混在中间。蔡雪岚出事的那个时刻,秀植抓拍的三张照片,证明了蔡雪岚死在黑鸽子手里!第一张,是蔡雪岚趾着窗台擦玻璃的时候,黑鸽子在她头顶上方出现;第二张,黑鸽子去啄蔡雪岚的发夹,第三张,蔡雪岚的脚脱离了窗台,向下飞去,而闯下大祸的黑鸽子则慌张飞走。这说明,蔡雪岚是受了鸽子的惊扰后,失足坠楼的。鸽子喜欢吞吃石子,而蔡雪岚那天戴的发夹,并排镶嵌着三颗圆润的玉石,黑鸽子大约是想吃掉其中的一颗,才突然袭击的。刘文波出来了,谢福却进去了。说起他为什么诬陷刘文波,他理直气壮的:“妈的,我一个老婆都没有,他凭什么有两个?!”小满问秀植,你知道蔡阿姨是让黑鸽子给害死的,怎么不早点把拍下的照片拿出来?秀植哭哭啼啼地说,他听说杀人是要偿命的,他喜欢黑鸽子,不想让它死。至此,谢福也找到了黑鸽子最近频频撞墙的原因,它造了孽,才会如此烦躁不安啊。谢福因为作伪证,不仅丢掉了打更的活儿,还可能被判刑。他被抓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群鸽子。他把钥匙给了邻居,托他们照管。不过他进看守所没几天,小铃铛就上门了。她说谢福是拉林小城最纯洁最自尊的男人,虽然他相貌丑陋,但品性好,值得爱,她想和他结婚了。她要趁着天好,赶紧把房子装修一下,等谢福出来,好有个新房的模样。这样,那群鸽子有专人侍弄了,毛色油光,精神愉悦。它们吃饱了喝足了,像谢福在家时一样,仍然喜欢在黄昏时,从阳台噗噜噜地飞出去,为天空镶上一道灿烂的流苏。那只黑鸽子,从此后只肯飞在头里,再不落在后面开小差了。住在老楼的人,见小铃铛一天到晚地长在谢福那儿,忙这忙那的,都很羡慕,说:“这谢半截真是有福,没托媒人,没花一分钱,老婆上赶着找上门来了!小铃铛又富态,又有钱,谢半截真是烧了高香了!”那儿的老人,都喜欢丰腴的姑娘。在他们眼里,肥胖的小铃铛是美的。小铃铛很懂得人情世故,她说装修房子的声音和气味扰着邻居了,于是今天给他们抱个大西瓜过来让大家切开分吃,明天可能又提来一篮沙果让人们随意抓。老人们“啧喷”赞叹小铃铛的时候,也不忘了朝对面的楼努努嘴,说:“住那么好的房子有什么用?还有人不愿意往那里嫁呢!”他们嘲讽刘文波的时候,一副扬眉吐气的神情。谢半截无疑为住在老楼的人,争足了面子。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了。银树大街的杨树,叶子转黄了。黄过了头的,身子轻了,狂风起时,吃不住劲,便脱离枝条,跟着风走了。它们有的飘到花烛巷,落在商铺门前,心满意足地为人家守着门;有的飘到马铃巷,从狗肉馆门前血迹斑斑的水泥石柱滑过,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哀叹没去着个好地方;还有的转了一大圈,又被风带回老地方,任由银树大街往来的车辆和行人碾压着。刘良阖不在了,卓霞觉得运行于体内的那团“气”,也跟着散了。她坐卧不安,焦虑,易怒,失眠。她再没了穿素色衣服的心性了,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招摇过市,将霞布的生意都拐带坏了。这天傍晚,卓霞正要闭店,罗郁来了。不知他是否感冒了,进门后居然打了个寒战。卓霞冷冷地说:“我可说清楚了,你的生意我不做。”罗郁说:“可是别人做的活儿我信不过。”卓霞“哼”了一声,说:“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别往帅气打扮了,坑了一个女人还不够吗?!”罗郁哀怜地望了卓霞一眼,罪人似的垂下头来,低声说:“我不是给自己做衣服,是给孩子。”卓霞诧异地问:“你收养孩子了?”罗郁没回答,他走向陈列着布匹的架子,选中了两匹棉布,一种是橘黄地儿撒着银色星星的,一种是豆绿地儿带靛蓝条纹的。他从兜里掏一张巴掌大的纸,对卓霞说:“你看做这样的一身衣服需要多少布,就扯多少。每样布做一套。”说着,掏出钱来,要付布料和手工费。卓霞摆着手说:“等取时再算吧。”卓霞接过那张纸,那竟是一张处方笺。正面是一副方子,上面写有人参、白芍、当归、香附、鹿角、甘草、地黄、川芎、黄芪、丹参等十几味中草药的名称和克数,背面才是衣服的尺寸。看来这是一张废弃的处方笺,罗郁从来不浪费一张纸,把它利用起来了。罗郁问:“那我什么时候来取呢?”“你的电话换号了没?”卓霞问。“还是老号码。”罗郁说。“那就等我电话吧。”卓霞说,“做好后我会告诉你。”罗郁道过谢,走出霞布。不过他刚出门,又回转身,探过头,对卓霞说:“你怎么穿得这么花啊?刚进门时,吓了我一跳!”怕卓霞反驳和奚落,罗郁说完,飞快地离开了。卓霞本想对照着罗郁留下的衣服的尺寸,早点下了布料,将衣服给他做出来,可是罗郁丢下的那番话,让她起了怨恨,她拉开

缝纫机的抽屉,将处方笺塞进去,想着怠慢它一段时日再说。卓霞慢腾腾地走到立在墙角的试农镜前,打量着自己:那件绿地撒紫花的上衣,看上去就像发臭的池塘上飘荡着的霉烂了的水草,让人直想掩鼻子,而白地黑黄碎格的长裙,有如一张大蛛网,撞上了一群飞虫,而且飞虫都已僵死了,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上,看了让人厌弃。卓霞败兴地叹了口气,想换上素色的衣服,可是她刚把一条银灰的连衣裙拿在手上,就心慌气短的,直冒虚汗。她明白,她已没好气息,驾驭这种色彩内敛的衣服了。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河水,出了雨季,都瘦了。卓霞常常在黄昏归家时,绕过家门,越过堤坝,到坝下走走。河坝旁农人的庄稼,该收割的都收割了,露出泥土的本色。圆形的庄稼地看上去像是漆黑的眼珠,而长方形的看上去像姑娘们包头用的青色额帕。河畔的树丛,经了大大小小的几场霜后,无论是柳树还是青杨,叶子都变色了。青杨的叶子变黄的居多,而柳树的叶子,多半变的是红色。红红黄黄心形和眉形的叶子在秋风中颤动着,以最后的绚丽向这一季的人间告别。卓霞置身树丛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心事透明的婴孩,被一块巨大的花布包裹了。只要老天乐意,将这块布四角对折,她就会被卷到天上去。到了那儿,也许能与刘良阖相遇?卓霞常常会在暮色苍茫的时刻,想起他们曾有的欢娱,想起他看她时那眷恋的眼神。她憎恨齐向荣,如果那个夜晚她不闹鬼,他就会来她这里;即便是不来,她安安静静的,刘良阖早点休息的话,也就不会因疲劳驾驶而出事。刘良阖不在以后,卓霞遇见过齐向荣两次。一次是在马铃巷的肉摊前,一次是在花烛巷的美发店前。齐向荣在肉摊买的是排骨,当摊主问她还要不要猪腰子时,她痛痛快快地说:“以后再也不用吃那玩意了!”那天她穿着白衣蓝裙,这色彩本来就把人往高了抬,再加上她也的确瘦了一些,看上去好像是长个儿了,很精神。她碰见卓霞,同以往一样,只是微微点个头。而在美发店前碰见她的那次,齐向荣刚做了头发出来,身上散发着橘子香型的洗发香波气味,穿黑色长裤,深灰的立领拉链上衣,拉链上坠着一颗水滴形的黄水晶,湿漉漉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向后梳去,露出明净的额头,显得精干利落,端庄秀丽。卓霞很惊异,刘良阖死后,齐向荣没有灰暗下去,反倒是青春勃发了。齐向荣和刘良阖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觉得他属于她。相反,丈夫离世了,她倒觉得拥有他了。齐向荣因为是家中独女,上面又是四个哥哥,打小起,她就和男孩子在一起玩,上树掏鸟窝,下河捞小鱼,打群架,掀房瓦,男孩子干的坏事,她都做过。齐向荣的母亲是个仔细人,四个儿子穿小了的衣裳,她不合得扔,就让女儿拣着穿,这样,齐向荣小的时候,几乎没穿过一件花衣裳。她长成大姑娘后,也爱往男孩打扮,梳着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从不穿裙子,而且衣服的颜色限于深蓝或草绿,走路大步幅,说话高嗓门。她经人介绍嫁给刘良阖,新婚之夜,当新郎俯上身时,她本能地把他掀翻在地,骑到他身上,给了他一巴掌。刘良阖刑警出身,擒拿格斗,是他的看家本领,齐向荣哪里是他的对手,就这样,她最终还是被捺在他身下,成了她并不想成为的女人。从那儿起,每每床笫之事后,她都有说不出的嫌恶,不吐上几口,觉都睡不安稳。为了培养自己的女人昧,齐向荣总是花衣不离身,可这无济于事,她越穿得艳丽,心绪越烦乱。当婆婆得了尿毒症,她把一个肾捐献出去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在此之前,她一直担心刘良阖有一天会抛弃她。少了一个肾后,她知道,刘良阖不管爱上谁,都不会拆散这个家庭了。齐向荣虽然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其实她与其他女人一样,天性是敏感的。自从那年卓霞到她单位,送来了刘良阖在霞布做的那套休闲服后,她就明白,丈夫看上这个拉林人公认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了。她忧虑、嫉妒,看见卓霞时恨不能剥了她的皮!她对丈夫严加看管,可是不幸还是发生了。那个黄昏,在民惠巷,当她看到卓霞领着的堂堂,见到刘良阖后,表现出对主人才有的亲昵和热情,她明白了,丈夫已经出轨了。如果刘良阖是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姐发生了关系,她虽然也会生气,但不会恐惧,因为他图的可能只是个新鲜和痛快,不会动心;而卓霞这个女人,却令她胆寒,因为她占尽了女人的风光!打败这样的女人,绝非易事。齐向荣想来想去,既然身为公安局副局长的官职都约束不了他,她也没有姿容的优势拿住他,看来只能求助鬼神了。她在画鬼魅和磨刀斩鬼的过程中,感觉到丈夫又渐渐回到了身边。刘良阖出事前的那个夜晚,她一回家,就察觉到丈夫有点异常,他做了一桌子的菜,拿出一瓶五十八度的高梁烧酒,说是要和她干掉了它。齐向荣想,他是要把她灌醉,趁她熟睡时,去跟卓霞幽会。一旦看穿了丈夫的计谋,她当然是滴酒不沾,而且未等刘良阖下桌,她一撂下筷子,就嚷着见着鬼了,披头散发地大喊大叫,画鬼斩鬼,让那个夜晚销蚀在阴气重重的鬼魅中。她哪能料到,真正的鬼正潜伏在拉林河谷中,几个小时之后,索了刘良阖的命!她恨卓霞,如果不是她,她不会制造那个地狱世界,描绘那个世界的时候,她几乎真的疯掉!天越来越凉了,穿风农的人多了起来。这天下午,卓霞觉得心里不那么忙乱了,于是取出处方笺,打算把罗郁的活儿给做了。当她仔细打量衣服的尺寸时,大吃一惊,因为这孩子的上衣的衣长是十五公分,袖长十公分,肩长只有七公分。裤长呢,不过二十公分。如果尺寸无误的话,这孩子不过两怍长,跟猫崽似的,实在是太小了。卓霞掏出手机,想问问罗郁,是不是尺寸搞错了,但一想罗郁做事一向细致谨慎,而且是个怪人,便没有打那个电话。她心想,即便这衣服是给鬼做的,我也随罗郁的意吧。于是先裁剪了豆绿地儿带靛蓝条纹的布料,踏着缝纫机做起小衣服来。卓霞正做得投入,齐向荣来了。她手持一个淡青色的画筒,穿一件咖啡色大开领的短风衣,系一条米色长丝巾,黑色长裤,半高跟的黑皮鞋,看上去英姿飒爽的。卓霞见到她,停下活儿,半晌说不出话来。“你这店里的生意好像不怎么样嘛——”齐向荣坐在紫檀色的长条凳上,拖着长腔说,“正是换季的时候,怎么一个客人都没有啊?”卓霞说:“花烛巷又开了一家布店,这里人少了,也正常。”“你还好吧?”齐向荣问。卓霞没有回答,反过来问:“你好吗?”“良阖虽然是走了,可他留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刘齐真是懂事,每隔一两天,都要往家打一个电话,他说了,非北大清华不上,说是将来要在北京安家,把我接过去享福。咱们都是女人,在后代这点上,我可是比你命好啊,老来有指望!”卓霞明白她是来干什么的了,她无所谓地笑笑。“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做个纪念。”齐向荣说完,要打开画筒。“我胆子小,别打开了。”卓霞制止道,“蹦出那么多的鬼来,我怕是招架不住的。”“你怎么知道是鬼画?”齐向荣问。卓霞不语。“噢,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告诉你的!”齐向荣恨恨地说。

卓霞指着画筒,一字一顿地说:“你用它杀死了他!”“是你杀死了他!”齐向荣霍地站了起来,大叫着。“是你杀的!”“是你杀的!”她们声嘶力竭指责对方的,是同一句话。卓霞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齐向荣看着她憔悴不堪的样子,大约动了侧隐之心,轻声说:“你不要鬼画,我就不强给你了。不过,有一样东西,我得还给你。”齐向荣打开画筒,将一把钥匙,“当啷”一声倒在缝纫机上。她说:“清理良阖的遗物时,我在他办公桌的笔筒里,发现了它。”卓霞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钥匙,说:“早换了,没用了。”齐向荣凄凉地说了声“真的换了吗”,摇晃了一下,用手扶着缝纫机板,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待她恢复平静,要离开霞布的时候,她指着卓霞做着的那件小衣服说:“这是给布娃娃做的吧?”就是这句话,令卓霞茅塞顿开。她想,罗郁不喜欢实质的婚姻,当然也就不会喜欢实质的孩子。他的孩子,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布娃娃!他为孩子做的这两套衣服的颜色,卓霞总觉得眼熟。她冥思苦想,终于忆起了,刘良阖那天跟于十环来霞布时,她从于十环递过的那沓信中看到,蔡雪岚曾对心上人说,不能让五魁总穿蓝色的,要再给他做两身衣服,橘黄的和豆绿的!而罗郁做的,恰恰就是这两种颜色的小衣服!看来,蔡雪岚爱上的那个人,是罗郁。而五魁和七巧,不过是他们虚拟的儿女。卓霞取下蔡雪岚做的那件风衣。天啊,都不用尺子量,一打眼,她就能看出这确是罗郁的尺寸。可是当初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是为他做的呢!不过,她为什么叫他“四耳”呢?卓霞把“罗郁”二字写在纸上,仔细打量,发现罗的上半部果然有个“四”字,而“郁”的右半边,竖着个“耳朵”。组合起来,可不就是“四耳”吗!至此,卓霞又有勇气穿素色的衣服了。她悉心为五魁做小衣服的时候,甚至开始怀念,她和罗郁度过的那些相安无事的夜晚了。这天晚上,月亮把自己打扮得很好,光光鲜鲜地走在天上。卓霞也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穿着雪青色的长风衣,系一条深灰撒银点的开司米围巾,足蹬黑色的羊皮靴子,轻轻盈盈地走在地上。她捧着一件男款风衣和两套刚做好的小衣服,穿过花烛巷,走上萧瑟的银树大街,然后拐向暖阳巷,朝罗郁的住处走去。已经是晚秋了,凉风沁骨,卓霞的身上起了阵阵寒意。她想,这件风衣,罗郁没能抵挡上春寒,抵御秋风,正是时候啊。原栽《收获》2009年第4期本刊责编关圣力创作谈:燃烧与寂灭迟子建最近散步时,常常会在花园村前面的林阴道上,遇见一个精神失常者。她看上去五十上下吧。身材出奇地好,一米七的样子,按老百姓的说法,肩是肩,腰是腰,胯是胯,腿是腿,匀称之极,其骨骼的构造像是经过了雕塑家之手,是没有败笔的。她的面目呢,也算清秀。杏眼蛾眉。鼻梁挺直,就是嘴略微大了些,唇薄了些。她穿的,是一套银粉色的衣裳。不过衣服脏兮兮的,几个月没洗的样子。虽然那儿树阴很足。可是她还是戴着凉帽。那顶米色的凉帽,自然也是脏的。我想,凉帽之于她,更多的是装饰吧。她有行李的。一个宽松的布口袋,就扔在树阴下的长椅上。从敞开的袋口里,你能看见毯子和矿泉水瓶的影子。想必她也会在长椅上过夜吧。她在树阴下来来回回游走的时候,用的是舞蹈的姿势,双臂时时张开,脚一踮一踮的,要离地轻飞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女人。又是为什么变成这样子的。女人的“疯癫”,让人联想最多的就是情感的问题。情感是火焰,它在剧烈燃烧时,是不管身处的环境的。一团旷野中的火,它的光和热,是能宁静地释放掉的,因为它有广阔的背景。所以这样的火焰,不管燃烧得多么轰轰烈烈,它的灰烬都是美的,散发着银子一般的光泽;而如果是在危机四伏的广厦间诞生的一团火,由于它根基浅。空间窄,往往剐燃烧起来,就会被阴风熄灭。这样受到阻隔的火焰,通身都是黑齄殿的伤痕。连灰烬也没有。谁都渴望热烈地燃烧自己,化为一把美丽的灰烬。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幸运。那些燃烧不好的,或者一生根本就没有燃烧过的人,往往让自己沦为情感的囚徒,丧失理智,遁入混沌。在《鬼魅丹青》中,我试图写男人女人在燃烧自己的时候,所遇到的尴尬和无奈。因为有人伦和道德的规约与束缚,不是所有忘我的燃烧,带来的都是温暖感受。有的时候,燃烧带来的却是无边的寒冷和凄清。我想,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燃烧,在生命终时,恐怕会惧怕自己的躯壳化为灰烬。而一个人在生命的历程中释放了光和热,他们会相信。那寂灭之时的灰烬,会是云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