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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徘徊

2009-12-21王祥夫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9期
关键词:海陆空小弟二姐

作者简介王祥夫,辽宁抚顺人。著有长篇小说《榴莲榴莲》等七部,中短篇集《愤怒的苹果》等六部,散文随笔集《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等四部。曾获第一届、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第十三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我刊曾选发作者多部中篇小说。1王春丽蹬着车子来到了北斗北路,此刻太阳正毒,北斗jE路上的热浪炙得人睁不开眼。这条路王春丽最最熟悉不过,不但熟悉,小时候这条路还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这条路往南去是一个花园,往北去是一个果园,靠果园又是一个医院,王春丽当年就出生在这个医院里。医院现在还在,但那长满李子树的果园却早就从地面上消失了,就像自己城里的那个亲妈,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不要吃不要穿,既没忧又没愁,但自己的亲爸硬是不肯跟了去,前几年孩子们劝他再找一个老伴儿,他又不肯,硬是要独身一个人过。花园里的房子过去看还好,还住过几任市长,但现在看像是猛地萎缩了一大截,难道房子也会变老?王春丽在心里问自己,不免有些伤感和迷惘。锁好了车子,嘭嘭嘭嘭敲开门,王春丽的心也跟着怦怦怦怦跳到喉咙处,进了屋,却又想不到,家里的样子像是没发生什么事,小弟像是刚才正在看电视,电视还闪闪烁烁。王春丽朝南边那间屋探探头,老爸弓着身子虾米一样蜷在床上,拦腰盖了条蓝白道子毛巾被,像是睡着了,脸朝着窗子那边。窗外是一片绿,对面是五医院的住院楼,楼上的四个大字坏了一个字,现在只剩下三个,三个字念一念就让人觉着十分好笑:“死扶伤”,死了的能扶伤了的吗?是一派胡言。“老爸怎么样?”王春丽问小弟。“刚吃过药睡下。”小弟说。“吓死我了。”王春丽说。“其实还不如死了,人老了一百个没意思。”小弟说。王春丽在那张铁管床上坐下来,床栏上的绿漆全部掉光了,黑油油的,床对过是那个黄油漆的大立柜,立柜上的镜子已经乌了,照人总是模模糊糊。靠窗是那张两屉桌,桌上是一堆山竹皮,今年南方水果大丰收,王春丽老爸的徒弟过来看师傅,买了好大一堆。小弟把桌上的山竹推推要王春丽吃,自己先剥一个。“老爸前些时候住院不叫你来是怕你家里事多。”小弟说。“刚才你打电话我还以为老爸已经过去了。”王春丽这才想起要喝水,她此刻嘴巴干得很,想大口大口喝些凉水,这也是这几年她在货场搬货养成的习惯,没有凉水不解渴。王春丽的小弟站起身,跟在姐姐后边去了厨房。厨房很小很暗,水龙头里的水倒是很凉。小弟站在王春丽身后说:“老爸一下子过去倒好了,过不去就是咱们的麻烦。”小弟说这么下去不行,好人也得给拖垮,我们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拉屎拉尿都在床上,请人又请不到,现在请一个乡下人没八百一千都办不到,要是请不对就是在家里放了一个贼,还得防她!所以只好请三姐你过来照顾一下。小弟又说他和大姐二姐都商量过了:“大姐最近抱了外孙,离不开入,二姐虽然事不多,但单位还要去,所以……”王春丽的小弟把要说的话顿了一下然后才说了出来:“大姐二姐也都同意,这套房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十八平米,只要你照顾老爸到底,这房子以后就是你的,也算是这个家照顾你,只看你同意不同意?”王春丽心里“怦”地一跳,回头看定了小弟。“你要是把老爸照顾到底,这房子就是你的。”小弟又重复一句。王春丽没想到小弟打电话是为了这事。“你只要把老爸照顾到底。”小弟又说。王春丽抬起手,塑料水舀没挂好,“嘭”的一声掉在地上。“你是不是怕拖时间太长?”小弟说,“大夫说最多也不过三两年。”王春丽指指床那边的老爸,要小弟莫乱讲。“没事,听见也没事。”小弟说。“我就怕时间上不够。”王春丽说我倒不怕受苦。“爸这次犯病住院大姐花了四千,二姐给了三千多,我这里一个人就是五千多…一”小弟看着王春丽,满眼里都是话,但说出嘴却只变成了一句:“老爸已是这样,有口热水喝,别忘了吃药,饿不死就行。你侍候他不吃亏,最后还能得套房子。”“听说这房子要拆?”王春丽说。“去年就开始嚷嚷了,老爸也许还等不到拆!”小弟说我想你也不会希望他活一百岁。王春丽的心一下子被小弟的这句话填得满满的,从小到大,她就恨这个家,爸妈生了三个姑娘一个儿子,三个加一个是四个,说来也不算多,但当年怎么就偏偏把自己送到了乡下?王春丽上小学的时候还盼着父亲把自己接回城里那个家,到后来她死了这个心,王春丽的儿子现在都已经十八岁,再差两年,王春丽就要奔四十五了。说到城里这个家,远不是这些年的事,从早些年开始,城里这个家就好像已经把她给忘了,小弟结婚那次她回去,小弟的媳妇大惊小怪地说:“咦,你怎么又多出个姐?不对吧?”那时候,王春丽已经在国棉厂上班,国棉厂现在塌了也已经有八九年了,王春丽想不到两口子在一个厂会这样倒霉,要没工作突然一下子就都没了工作。四十多岁的男人现在找事要比登天都难,没办法,丈夫鲁和平只好去给一家商店下夜,因为下夜,王春丽都很长时间没跟和平过夫妻生活了。王春丽现在倒是有两份事做,一份是送“宅急送”,送一件一块五;一份是到货场搬货,每搬一件是五块。无论是送还是搬,王春丽总是臭汗淋漓咬着牙在心里说:“又是一件,又是一块五!”“又是一件,又是五块!”组长岳京生说王春丽你是不是在拼命?你这是和谁在拼命?你这么拼命别真把自己的命给要了!王春丽说穷人没钱就是有命!穷人的命是越拼越结实!就像打铁,打一千锤是铁,打一万锤也许就是钢了!王春丽现在一张脸给晒得差不多像黑人。那天路过超市给“海陆空”看到,海陆空开玩笑说她这是返祖现象,应该去非洲。海陆空的名字叫海绿红,和王春丽从小关系就极好。“只要你同意,只要你把老爸照顾到底。”小弟又说一句,一只手在脸上乱摸。王春丽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无话可说,对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所有成员都无话可说。老爸既然已经成了这样,她还能说什么?过道椅子上是老爸一堆脏衣服,臭烘烘的,王春丽找了盆子,把老爸的衣服拿到了小卫生间,小卫生间只一平米大,刚好蹲得下一个人,里边黑咕隆咚,黑咕隆咚之中有什么“扑”的一声,又“扑”的一声,是水管在滴水。小弟跟在她后边,说他呆会儿还有事,马上就走,又说这套房子别看旧,地盘很不错,医院商店和饭店样样都有。“三十八平米现在要卖差不多也得十五万,再说老爸也没多长时间了,让他往长星活,天天给他吃人参恐怕也只是三五年的事!”小弟的话让王春丽的心怦怦乱跳,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你未必为了这房子就想让你老爸早死?”“怎么样?”小弟又说,手还在脸上,摸住了,用两个手指一挤,是个疙瘩。“就算答应,我也只是为了房子!并不看你是我老爸!”王春丽在心里说。小弟急着要走,说姐你不说话就算同意了?那我就走了?今天

晚上你就先住在这儿,要不老爸就没人看了,出了事就是你的。其实事也不多,喂一下饭,倒一下屎。床上有窟窿,拉屎的时候帮他一下,只是臭了一点。小弟一脚已迈出门外,回头又对王春丽说:“爸的工资卡在大姐手里,医疗卡在二姐手里。我对她们说你同意了,明天让她们过来给你个交代。三姐你不要担心,你吃喝在这里,最后还得套房子,依我说对你是大便宜。”停停又说:“呆会儿我家那边打来电话你就说我今天晚上还在这里陪老爸,不回去。”水龙头的水哗哗哗哗已经从盆子里溢了出来,王春丽忙放下盆子拿拖把,擦过地,直起身子,王春丽给吓了一跳,老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瞪瞪地看着自己。王春丽没过去,站在那里,和自己的这个老爸对峙着。老爸开口说话,但含糊不清,仔细听听,好像是在说你几时来的?“管你说什么,我只为了房子!”王春丽在心里对自己说,把身子背过去。这天晚上,王春丽睡在老爸那里,她睡北边,老爸南边。从小到大,王春丽在这个房子里没住过几次,所以这里的一切对她都很陌生。王春丽这一晚上噩梦连连,先是梦见自己提了两件货在走,有一件货从手里掉在地上,里边全是黑虫子,眨眼间爬满地,又梦见自己是在一个巨大的泥坑里,坑里都是没膝的烂泥,百般走不出来,一步一步,恐怖加上绝望,怕得自己尖声大叫。老爸在南屋里叫她:“春丽——”隔一会儿,老爸又叫:“春丽——”王春丽在老爸的喊声中猛地一挣,总算是醒过来,摸摸脸上,都是汗。“多亏老爸你把我叫醒,要不那泥坑还不知要爬到几时I”王春丽在心里说。老爸还在南屋喊:“春丽——”王春丽开了灯,下了地,站在了老爸那屋的门口。老爸不再喊,睁着眼,看着王春丽。王春丽又转身上床,却再也无法入睡。2第二天,王春丽送完邮件时间已经不早。回到花园里那边,开门进屋,想不到,大姐二姐和小弟早已在家,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看着她,脸色都不大好看。王春丽才不管这些,先过到老爸那边看了一下,俯下身子问了老爸一声要不要洗脸,老爸嘴里“呜呜”一阵,王春丽听明白了,是不洗。不洗就不洗。大姐在后边说现在都几点了才说洗脸?你二姐刚才替你烧了一壶水,已经灌暖瓶里了,爸已经洗过了。二姐在一边说烧开水是小事,下午春丽你别忘了给爸熬鸡汤喝。又说:“记着去南边买,只买一只鸡腿就可以,一次买一只,多了是浪费。”二姐的话,分明已经把自己当了保姆下人!老爸这时在床上开了口,仔细听,老爸是在说他不吃鸡腿。“咱们到那边说话,我们交代一下就走。”大姐对王春丽说。大姐又对小弟说:“把爸这屋门带上,别让他听见。”“你们的意思是不是还想让老爸活一百岁?”小弟把门“砰”地一带,“鸡汤给老爸喝我看是浪费,人生最重要的道理就是要反对浪费。”“春国!”二姐说,“你最好做个榜样。”王春丽小弟说:“给哪个?给你?”二姐说:“给哪个?给你儿子!”小弟说现在的大学生也不需要榜样,到时候我早早死掉就是,也不要什么鸡汤喝。“爸妈这一辈子就春国这么一个好作品!长得比较漂亮!”大姐发了话,话中带刺。小弟笑着拍拍桌子:“我不好也不坏,你们上电脑看看,爸这样的病人还喝什么鸡汤?”“爸怎么就不能喝鸡汤?”二姐说。小弟说:“少打打麻将就什么都知道了,麻将里根本就没什么知识!”大姐说:“老年人,你给他喝鸡汤他一百个高兴,吃青菜对他好,你天天给他吃青菜看看?老年人,精神最重要!别看他说不清楚话,心里什么都明白。”王春丽在心里有些怕大姐,大姐说话总是拐个弯,你明明觉得她是朝西走,谁知她一下又到了南边等着你。王春丽的性子直,不那么太会说话,所以,她和大姐一直都没什么话,不是今天,是从小到大。王春丽的大姐把脸转向王春丽:“不过,从今天开始,老爸吃好吃坏是春丽的事,我们把老爸都交给春丽了。”大姐对春丽说,“老爸的工资里里外外足够,从今天起你就吃在这里喝在这里,工资卡在我这里,每个月月底我会把钱给你,但你要记一笔账,不是我们信不过你,记账的好处是可以知道什么地方长什么地方短,要是不够大家也知道该在哪一块地方补一下。”大姐接着又说老爸买药看病花钱的事。大姐两眼看着春丽,说:“老爸的公费医疗卡在你二姐那里,我看还是放在她那里好,老爸买药买什么药,看病看什么病,花钱花多少钱,你只要跟二姐说就是,这么做,也好让她帮你一把,咱们虽是姐妹,花钱的事,都要清楚。”王春丽看看二姐,又看看小弟。“三姐你身上不会没有钱吧?”小弟笑笑,接过王春丽的目光,问一句。王春丽说:“这我还垫得起!”“垫也不是给别人垫。”大姐说。王春丽心里突然冒上来一句话:“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当过自己人?”大姐两眼一转,看了一下屋子:“老爸不会白让你照顾。”让王春丽吃了一惊的是大姐忽然把一张纸拿了出来,这张纸是打印好的,上边写了许多条款,但最最重要的就是写明了只要春丽把老爸照顾好了,这套房子到最后才会是春丽的。王春丽大姐说:“我打印了几份,要是让你签字就显得见外了,但春丽你还是要好好看一下,到时候房子是你的你就得把上边的事一件一件做好,做不好咱们另说。”拉抽屉,关抽屉,大姐从抽屉里找到图钉,那张纸已钉在墙上。面对墙上那张纸,王春丽心里更不是滋味。大姐又把那个从家里带来的笔记本拿给春丽,牛皮纸的皮子上写着四个字:“家用账目”。“这么做也是为了照顾你,只要你把老爸照顾好!”大姐i临出门再说一次。王春丽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起来,大姐二姐和小弟已经出去春丽才想起一句话,她追至窗口,朝外喊:“你们不在这里吃中午饭?”大姐的话也从外边传了进来:“还中午饭,这都快要下午了!”汗已经从王春丽额头上流了下来,她很想对外边大喊一句:“这话你们什么时候问过我一句?你们还不是到这时候才想到了我!”王春丽看看墙上的那张纸,恨不得一下把它撕下来,再往南屋那边看看,老爸睁着眼,嘴巴在一动一动,不知在说什么。王春丽想想,还是走过去。“他们都走了?”老爸说。王春丽在床边坐下来,从这里可以看到窗外,天上是大团的黑云,镶着耀眼的白边。3这天中午,王春丽下班路过小超市,超市门前正在处理小孩衣服,花花绿绿。海陆空从超市里跑出来喊了一声:“停停!停停!王春丽!”“停什么停!停什么停!一大堆事。”王春丽说。“你再忙未必就不能站一下?国棉厂少个厂长也轮不上你!”海陆空说。王春丽停住车:“说什么狗屁国棉厂!你以为我是你,一天倒有二十四个小时没事!”“就你有事!就你忙!”海陆空说你再忙未必现在就去非洲?

虽然你这么黑!王春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这更是屁话!我现在远比要去非洲都忙。这边要给小伟和和平把饭做好然后再去我老爸那里,你说我忙不忙?王春丽和海陆空的关系十分要好,从小到大什么事都肯对海陆空说,甚至她第一次怎么和鲁和平上床办事都要告诉海陆空。关于老爸这边房子的事,海陆空已经给王春丽仔细分析过,海陆空说王春丽你这次是又当了一次傻瓜!你以为你是占便宜?你老爸要是再活上五年你吃亏就更大,你去医院打听打听,侍候这样半死的人一个月要多少钱?一年没两三万银子傻子才会做这种不能再糗的事。十年是多少钱?你老爸的房还不就是个公房?公房又不是你的产权,你再打听打听现在买个公房房本要多少钱?王春丽宁肯不往这上边想,嘴上说:“算了算了,半死也是我老爸!”“你老爸不半死也想不起你!”海陆空的嘴很直。王春丽叹口气:“人生一场,我已看开。”“你果真看开?”海陆空说。“看不开也要看开,谁让他是我的爸!”王春丽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自己在梦中又惊又怕,要不是老爸不停乱叫把自已从噩梦中叫醒,自己也许还在烂泥里挣扎。王春丽要自己看开,那老头子毕竟不是外人。“要是看开你就不会做这苦差事了,把自己晒得果真像个黑人!”海陆空说。王春丽知道海陆空又要说黄话,骂一句:“你狗嘴就吐不出象牙!”海陆空笑着把王春丽拉下车子:“下来好好说话,再急也不在这一会儿。”“两边加起来有三张嘴我能不急!”王春丽说哪个不吃都不行。海陆空一叉腰:“你真是个傻瓜!”王春丽说什么意思,谁是傻瓜?“你让和平小伟到你老爸那边去吃饭,”海陆空说,“还用你这么辛苦?”王春丽说自己最怕花园里那边闲话:“到时候还不又是闲话一大堆?”“什么闲话?他们还敢说什么闲话?闲话又不是原子弹!怕什么怕!”海陆空说做人最最要紧的是给自己做主而不是怕昕闲话!他们要是连这一点都反对还是个人?海陆空想想,又说,你姐不是让你记账?大不了你再记一笔账,记清和平和小伟吃了多少,到时候甩给她!海陆空又说你大姐以为她是财务科长?要你来侍候这么个半死老头,却还把老头的工资卡拿在自己手里I好笑不好笑?你给她方便,她也要给你方便才对。其实,这种侍候半个死人的事最好是每人一个月地轮着来,说你傻你就是傻!你连我家的四喜都不如。“对,大不了再记一笔账!”王春丽心里忽然一动,在心里说。“做人首先要为自己多想想,你休想让别人主动替你着想!”陆海空说除非是把你生下来的那个人!王春丽觉得陆海空说的话句句有道理,但她不清楚像海陆空这样能说会道脑子机灵的人怎么就连个老公都守不住。海陆空继续说:“我看你那两个姐和一个小弟就没一个肯为你着想!”王春丽叹口气:“管他们肯不肯,我又不活他们的,各吃饭,另洗锅!”“他们要是肯为你想就让你全家干脆住过来,你那边的房子还可以出租,现在到处在修路拆房,多少人想租房都租不到,现在连郊区的房子都不好租。你那套房子还不租个五六百?就算一个月五百,你算算一年是多少?再说,你那房子还在学校旁边。”王春丽心里猛地一亮,这种事自己怎么就居然没想过!天天想着钱,而钱想不到就在自己身边!“你不为自己想别人就更不可能为你想!”海陆空又说。“一百个对!”王春丽在心里说,你真该好好学学,要不真要变成傻瓜!和海陆空分了手,再蹬起车子来,王春丽觉得十分轻松!4回到花园里那个家,把饭菜放锅里热着,哗哗哗哗打着鸡蛋,王春丽忽然想笑,想不到自己四十多岁才真正回到这个家,这么一想,从心里又一下直酸到鼻子里。老爸在屋里说:“回这么晚?”王春丽看看墙上那块表,心想老爸你又不去上班,火车又跟你无关!飞机更轮不上你!老爸又说:“是不是又吃鸡蛋?”王春丽说:“鸡蛋最有营养,有人还吃不起鸡蛋!”“你妈活着从不给我多吃鸡蛋。”老爸又说。“你喊她一声试试?看她能不能从那地方爬出来!”王春丽说。老爸就不再说话,好一会儿又说:“其实给我吃什么都是浪费。”王春丽侧过身子朝屋里看了一下,一时想不起什么话。“还不和倒地上一样。”老爸说。自从半瘫不瘫地躺在床上后,老爸的话就特别多。人们都嫌他话多,总是没人跟他多讲话,他说什么,也总是没人搭理。小弟说老爸已经进入了自说白话的最高境界,人一旦到了这种境界,是既无欢喜又无痛苦,所以更不必理他。吃饭的时候,王春丽还是把老爸吃了两口不再吃的鸡蛋羹拿过来吃。老爸又在一边说:“按说那不是该你吃的东西。”王春丽砰地放下碗,不知道老爸是什么意思。老爸马上又说:“你要想吃就给自己好好蒸一个。”王春丽心里一动,不再说话,又端起碗,用调羹刮贴在碗上的鸡蛋羹,一点一点都刮下来。老爸又在一旁说了话:“你回这么晚,是不是先给那边做完再回来给我这边做?”王春丽两眼一亮,看定了老爸,她希望老爸说不妨让和平小伟都过这边来吃,但这句话没等出来,等出来的话却是:“想不到倒要你过来侍候我!”王春丽说两头我都要照顾到,光跑路了。说完这句话,又两眼看定老爸。那句话还是没从老爸的嘴里等出来。老爸的脑子像是迟钝了,又好像他根本就不会往这上边想。从小到大这个老爸又几时为自己想过!王春丽忽然一下子站起来去了厨房,砰砰啪啪把剩菜归到一个碗里,然后开始哗哗哗哗洗碗,水花一直溅到脸上身上。王春丽对自己说:“管你说不说,大不了再记一笔账!就让和平和小伟到这边来吃饭,还怕把谁气死?过日子我首先要为我自己,总不能天这么热把自己跑死,不为了房子我还未必来,房子还不就是一个房本!”老爸又在屋里说什么,听声音很激动。王春丽侧过身朝屋里看看,窗外的阳光正落在老爸的脸上,看着老爸那么高的颧骨,忽然又心软起来,她放下手里的碗,抽下搭在那里的毛巾,在龙头下洗了洗,过去给老爸擦了两下。“脚就放在晚上洗吧?”王春丽说。老爸没说话,把脸掉向另一边。老爸说:“我不要你洗。”春丽说那为什么?你想哪个为你洗?老半天,老爸说:“都是王八蛋!”管你谁是王八蛋谁不是王八蛋!王春丽一转身,又去了厨房,把地又狠狠擦了一遍,立起身站在那里想想,心里一点点头绪都没有,甩掉拖把去北屋躺下,铁栏杆床“咯吱、吱咯”好一阵乱响,但哪里又睡得着?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鲁和平打过来的,问那个红皮子电视收视本儿在什么地方。告诉了鲁和平放收视本的地方,王春丽要鲁和平不要放电话,说她有话要说,便把自己的想法小声讲了出来。“好不好,从明天开始你和小伟都过这边来吃饭?”“你花园里的人麻烦太多。”鲁和平说。

“屁话,我这不是已经给他们去掉了一大块麻烦!”王春丽说。“我屁话?那一大块麻烦还不是又背在你的身上!”鲁和平说我都不好意思对你说,你去家政公司打听打听,现在侍候像你爸这样半死的人,接屎加接尿,没一千四五行不行。“你瞎问什么?”王春丽说。“我又没提你花园里的事。”鲁和平说。王春丽还是忍不住,把房子的事说了:“我为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他们都同意了,只要把老爸侍候到死,这房子就是咱们的。”鲁和平在电话那边愣了一下,马上在心里算了算:“你爸那房是公房,公房说白了只是一个房本,要卖也没得几个钱,要是按私产来算,三十五平米卖好了也就十万多一点,再说听说那边的房子要拆,北斗东路去年刚刚扩了一下,今年说是马上就要扩北路。他们个个不孝,个个烦那个老子,他们是拿你当一张擦屁股纸!”“怎么讲?”王春丽说。“还不明白,是用你来擦你爸那泡屎!”鲁和平说。“你放屁!我爸再不好也不是一泡屎!”王春丽说不说这个,你听着,我爸这边这间房子闲着也是闲着。鲁和平不明白王春丽是什么意思。“你和小伟都住过来。”王春丽说。“什么意思?”鲁和平说。“把咱们那边房子租出去!”王春丽说你儿子上学要钱不要钱?鲁和平说这倒可以考虑考虑,这倒是个好主意!关掉手机,王春丽兴奋得睡不着,以前总是梦想着回这个家,是虚虚幻幻,现在是扎扎实实躺在这里了。这四面的墙,和头顶那盏早已过时的八瓦小日光灯,还有,从对面楼的窗子打过来的一束反光,墙上凭空多出一大块白,像是凭空多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真还有些晃眼。王春丽把眼闭上,只想把那墙上的镜子关在眼皮之外,疲累却忽然让她迷糊了过去,再睁开眼,已经是三点钟。墙上的那只钟虽老却照样会打钟,“当”的一下,“当”的一下,又“当”的一下。5王春丽满头大汗骑车绕了老大一个圈子,从花园里西边那条路直绕到北斗路,她记着北斗路上有家中介公司,公司门前还种了好大一片红红紫紫的蜀葵,旁边还有家烧烤。烧烤店好像终日有人在那里烟雾腾腾地吃串儿。王春丽在那里下了车,左右看看,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去。里边的空调真是让人舒服,一个老女人刚刚打过瞌睡,正在喝水。问了一下,不问不知道,一问真是吓王春丽一大跳,她哪知现在租一套像她那样平米的房子居然最少也得六百,还不说自己那套房子是在小学旁边,东边靠水稻湖,西边靠花园,风光又好得不得了。“是不是挨着学校的房子更贵?”王春丽多问一句。“乖乖!”老女人说现在哪个孩子不是金子一块,许多家长宁肯丢掉工作也要陪读,更多的家长是怕孩子跑路,住在学校旁边一是方便,二是安全。“学校旁边的房子是不是现在还不太好租到?”王春丽又问一句。中介公司的这个老女人挺爱说话,也是她刚刚睡醒精神大好,她告诉王春丽现在有那种房子的人一般都把房子用来开小饭桌,学生的饭又简单,一天两顿,不过是两菜一汤米饭馒头,早上再加一个鸡蛋,一星期再吃两回水果。王春丽忍不住心里怦怦怦怦乱跳起来。开小饭桌自己不敢想,在心里算一算,如果把自己现在住的房子出租,一年就是六千!六千对王春丽可不是小数字,六千!王春丽在中介公司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来,内心的兴奋让她无法坐稳,而她又不想让那个老女人看出她的兴奋,她侧过身子装作看墙上那个彩图,手一下子碰到了什么,硬硬的有些扎手,用手摸摸,才知道旁边那棵碧绿的树竟然是塑料的。王春丽要自己别激动,想不到小弟要自己过来照顾老爸,好运会这么快就随之而来。对于这种好事,王春丽觉得自己最好是一步一步来,一步一步加起来就是许多步,王春丽想好了,不管它有多少步,自己一定要走好第一步!在那一瞬间,她想好了,想好了怎么走这第一步。她现在就要迈出第一步,这第一步就是要把大姐二姐和小弟请过来一起吃顿饭联络一下感情,只要感情疏通,其他的事就都会水到渠成。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来都没有请过花园里那边的人,再说,花园里那边的人也没有请过自己。王春丽一直把花园里那个家的人叫做“花园里的人”。从中介公司出来,下台阶,太阳太毒,眼前一黑,王春丽站一下,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王春丽忽然笑了起来,“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自己什么!“是不是,他们得到的太多了,也该自己得到一点什么了。”王春丽在心里说。他们是谁?还不是大姐、二姐还有小弟!再加上半瘫半不瘫的老爸。这么一想,王春丽忽然又想笑,如果说大姐二姐和小弟得到什么还可以,说老爸得到了什么就恐怕说不过去了。老爸得到了什么?得到了病!说话还有些大舌头J这么一想,王春丽心里又像是给塞进了什么,那老头毕竟是你爸!王春丽蹬了车子住货场那边紧赶。因为天热,宅急送这边若是没急件一般下午大家就都不出去,所以王春丽来晚了也没人说什么。组长岳京生正在和几个人在树下打扑克,个个都光着膀子,屁股后边是一圈儿西瓜皮,还有苍蝇在上下飞舞。虽然没什么事,但大家都不能走,这是规矩,因为有时候,会突然来个急件。天太热了,谁都不希望这时候来个急件。岳京生他们吵吵闹闹打扑克,王春丽没事,心情此刻又好得出奇,便拉上同事许飞霞去旁边转了转。旁边是卖汽车的地方,因为没地方可转,王春丽和许飞霞别无选择地进去看了一下汽车。汽车展厅里边有空调,因此她们又多站了一会儿,看完汽车,又过到马路对过,那边梧桐树底下要凉快些,梧桐树后边又是个卖楼梯的,各种各样的木楼梯、钢楼梯和玻璃楼梯,这些楼梯都和王春丽许飞霞毫无关系,她们只站在外边看了看。快下班的时候,大家都准备走,忽然又来了急件,组长岳京生看一眼货票,招手叫王春丽过来,说这一款急件你去送一下,又没多重。王春丽把送货票接过来,货主竟是老柴油机的,老柴油机在三环外,一来一回没两个钟头恐怕不行,王春丽想跟岳京生说说自己家里半死老爸还在等着吃饭,才一张嘴,组长岳京生马上就很不高兴:“谁没有事?上次还不是照顾过你,我不能总是照顾你一个人。”上次?王春丽心里想上次是什么时候?忽然想起来了,上次是村里那个家有事,盖了新房要自己回去吃喜酒,自己请过一次假,那一次岳京生还没有扣钱。王春丽不再多说,把要送的货放好,是一大箱子“贝因美”儿童奶粉,倒没多少重量,放好货,用绳子结了扣。然后给老爸那边拨电话,她想告诉老爸自己要晚回一会儿,晚饭不要急,谁知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就是没人接。“还真不接!”王春丽想起小弟那次对自己说过老爸现在从来都不接电话的事,再把电话拨一次,还是没人接,心里忽然就慌起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侧着身子倒开水让水给烫了?转念一想,这样的老爸要是死了倒好,他少受罪,别人也跟着少受罪。虽然心里这样想,王春丽

的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王春丽骑着车子去了老柴油机。西斜的太阳虽说不像中午那么一团火,但王春丽马上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湿透,在心里忍不住想骂岳京生两句,但忽然觉得自己不对,让谁来?谁来还不都一样,你不受这个苦就得别人来受,好在,这个苦是大家轮流来受,好在这个世界上受苦的人毕竟很多,要不是这样,自己肯定受不了!这么一想,心里又平静许多。去老柴油机的路上种了许多槭树,槭树长到一定时候就不再长,一派苍老的样子,一株一株的槭树从王春丽的身边退过去,退过去,一株一株的槭树又从王春丽前面迎过来迎过来。王春丽骑车骑得直到两腿发软才总算到了地方,找到地方,再爬一回六楼,这家的主人不在,细眉细眼的小保姆收了货。往回骑车的时候王春丽口渴极了,路边有卖雪糕的,绿豆雪糕只一块钱一根,但她还是忍了,一块钱的黄豆芽就是一顿菜,这几天,黄豆芽要比绿豆芽还便宜许多。多少年来,王春丽过日子只敢拣最便宜的菜吃。但这一回,王春丽要请一次客。6王春丽老爸的花园里南边就是一个菜市场,说菜市场也不对,其实只是一条小窄街,街两边盖了简易摊位,让人们在那里卖菜卖肉。王春丽决定不在这个菜市场买她要买的东西。为了省几个钱,王春丽宁肯骑车子满身臭汗跑远路,她去了一趟东关批发市场买了肉和鱼,原打算不买鸡,为了二姐那句话她偏偏买了一只鸡,她要求把鸡肚子里的东西掏干净些,卖鸡的有些不悦,但还是又把鸡肚子重新掏了一回。东西买回来,王春丽白天哪有时间,她只好在夜里做。想打电话白天让鲁和平来做,又不放心,天太热,东西一放就坏。这天晚上,王春丽砰砰啪啪把该提前做的都做了出来,剩下要炒的都放在一边等明天再炒。虽然现在都用煤气灶了,但老爸这边当年烧煤的火灶还没有拆,只是在火灶上铺了一块木板,再把煤气灶架在上边,做饭的时候,蟑螂总是在那里爬来爬去,简直是恶心死人!王春丽看着那灶,心想明天就买些蟑螂药把蟑螂杀一杀。花园里这边的房子真是太老了,厨房设计得又黑又暗,水池下边的下水道又总是堵。王春丽心里已经有了计划,房子老不怕,可以收拾,到时候,就把这烧煤的火灶拆了,买一个钢架子的煤气灶台又花不了几个钱,到时候,水池子也要拆了换一个白瓷的,现在谁还用这种方头方脑的水泥池子?王春丽一边做手里的事一边在心里计划,到时候,自己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再重新装潢一下干脆就给儿子结婚用,自己跟和平就住到这边来。王春丽一边择手里的芹菜,一边又用脚把厨房北边门推开朝小院里看了一下。这个院子往大了说也只有六平米,虽然是夜里,但她还是看清了那只铁丝笼子还在。她记着那只绿尾巴大红公鸡,还记着母亲总是用一只碗和玉米面面团,再把面团揪成一个小球一个小球喂鸡。到时候,自己也许也会养那么几只鸡,但一定要是母的,一斤鸡蛋现在都快涨到七块钱了。“到时候……”王春丽又在想。王春丽忽然怔在那里:“到时候,到什么时候?”王春丽在心里问自己一声:“你这么想,是不是盼你老爸早早完蛋?”王春丽怔在那里,芹菜叶子落了一地。老爸此时在屋里说了话:“是不是要过‘七一了?”王春丽马上说:“不是。”“你砰砰啪啪的,我以为是要过‘七一。”老爸说。“过‘七一会弄出这么大动静?”王春丽说。老爸不高兴了,说:…七一怎么就过不得?”老爸不再说话,一张脸拉得老长,良久叹一口气,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话没说出来却忽然来一阵大咳嗽。王春丽放下手里的菜,忙拿手巾过来,左左右右给老爸擦两下,说:“也不是过什么节,是请他们过来吃顿饭!”“请哪个?”老爸说。“还能请哪个,请你大闺女二闺女和你儿子!”王春丽说。“我的钱不许这么乱花。”老爸说。“哪个说要花你的钱!”王春丽说我从来都没有花过你的钱。“你知道不知道你妈生病你二姐一年只来过一次?”老爸说你还请她?我病成这样她又来过几次?你请她?“活该!哪个管你这些!”王春丽在心里说。再看看老爸那张瘦削的脸,心里忽然又一软,嘴上也跟着软了一些:“不高兴的事最好忘掉,要记就只记高兴的事,这事连我都想开了。”王春丽对老爸说,“这个家也没给过我什么好处,但我从来都不记。”老爸却忽然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王春丽说没事:“谁规定有事才能请人吃饭?”“没事你会请客?哪个信!”老爸说。“病成这样还操这个心!”王春丽在心里说,那天自己是给老头白吓一跳。王春丽又去了厨房,继续做她的事。时间已经不早,对面楼窗上的灯光相继暗掉。做完了要做的,王春丽把厨房里的火熄掉,把汤罐都一一用报纸苫好,窗子却没关。做完这一切,朝南屋看看,老爸还睁着两只眼,便又打水给老爸把身上的汗抹了一下,这一次抹得细一些,不再左左右右大刀阔斧,抹到老爸肩胛骨瘦处心里不禁一颤,怎么说都还是自己老爸。做完这一切,然后去睡觉。把那张用毛巾补过被头的花被子打开,王春丽还闻了闻,然后才钻进去,天太热,被子盖不住,王春丽又把被子撩开,她想让自己睡着,但不知不觉又想到了房子上,睁眼看看天花板,隐约天花板上有一片水渍,是楼上漏下来的水。楼上这家姓吴的很不讲理,那次漏水,母亲上去找,姓吴的女人还没说话,她男人倒开了口,说:“谁让你住在楼下!”房子是该粉刷一下了,什么时候粉刷呢?到时候再说,到时候自己住过来再说!到时候自己就住南边的屋子,小伟带媳妇回来就住北边这间。到时候还一定要把老是关不严的老木窗子换掉,塑钢太贵,铝合金就蛮好。王春丽是越想心里越亮,想到后来不觉烦躁起来,她一下子坐起来,在心里骂自己:“王春丽你还是不是个人?你真想你爸早死?他虽不好,但也是你爸!”王春丽又躺下,要自己别再乱想,但她哪能管住自己,忽然又想到村子里的那两个老爸老妈。自己坐月子生小伟,还不是村子里的那个妈杀了鸡拿给她而且还足足侍候了自己两个月。那时候,自己的亲妈在哪里?更别说这个半瘫半不瘫的亲爸又在哪里!此刻自己的骨气哪里去了,为了房子又一头扎回到花园里这个家来。王春丽忽然觉得委屈,忽然想哭,翻一下身,把脸用被角一下捂住,无边的委屈忽然从四面八方朝她纷纷袭来,困倦也乘虚而入,王春丽马上就睡着了。王春丽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楼上那家人空调里住的小麻雀这几天已经出窝,在外边乱叫,有一只小的落在地上飞不起来,急得老鸟在树上也乱叫。多少年养成的习惯,王春丽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厕所。在厕所里蹲着,王春丽忽然听到自己的手机响。这么早打电话过来肯定是货场那边有事。提着裤子把手机拿过来,却是海陆空。王春丽开口刚要骂,海陆空说你先别骂,有正经事,超市对面那个会计事务所有事你肯做不肯做?王春丽已经骂出口,说海陆空你别拿我开玩笑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块什么料,我要是

那料还会去搬货出臭汗天天把自己搞得像个猪!海陆空说:“谁说让你当会计了?想得倒美!是让你去打扫卫生,每星期打扫一次,一个月三百,你去还是不去?”海陆空说我这可是第一个想到你,只要一星期打扫一次就行,最好是星期六日打扫。三百虽然不多,但事也不多,你撤泡尿的工夫就能搞完。王春丽马上说:“好好好!那还有不去的理,除了你肯想着我。”海陆空说:“今天先过来搞一下好不好?人家要马上开始办公。”王春丽说那边是哪个?是不是你哪个情人?海陆空说你快过来做事,我情人太多,我自己都数不过来。王春丽说自己此刻正在解手,解完手还不知今天有多少事在等自己,不过那些等着自己去做的事都是公家的事,自己的事却只有一桩,那就是晚上要早些回来把那些菜做出来,让大姐二姐和小弟吃个无比高兴!但王春丽还是答应了,说马上就先去打扫那三百的活儿,打扫完了再去送“宅急送”,然后再去货场搬货。这几天货场南方水果特别多,芒果、山竹、榴莲,纷纷上市,货不但多,下货又急,桃子也下来了,桃子这东西最容易烂掉,不马上下货一烂就是一大堆。这两天王春丽也特别累,身上的衣服常常被汗粘住,一拉哗的一声,衣服才会和皮肤分开。那哗的一下子,真像是揭了一张皮,又痒、又难受、又舒服,说不清。那几个男工嘻嘻哈哈说那感觉真好比搞女人,痒麻痒麻!出门之前,王春丽忍不住给和平打了电话,说自己又找到一份事做,一个月三百。“差不多够一个月的菜钱。”“什么工作?三百你还这么高兴?”鲁和平说不会是一天三百吧?“你是不是还没醒来?”王春丽说工作是海陆空给找的,是打扫卫生,一共三四间屁股大房子,一星期只打扫一次,三百可以吧?鲁和平不说话了,他在心里算算,说:“还可以。”“这么早,你打电话就为了跟我汇报这事?”鲁和平说。王春丽说你又不是我什么领导!跟你汇报!下午你早点过那边,我可能要晚一些,我先去把那三四间房打扫一下再说。“不误我七点半接班就行。”鲁和平说那些人到时候什么话都能骂出来。“到点你走就是,”王春丽又吩咐,“鸡要炖得时间长一些,别忘了放些香菇。”鲁和平说他自然晓得:“要是我认真起来,厨房那两下子你还比不过我。”“告诉小伟中午过来,要他吃完就睡觉。”王春丽说。“说实在的,我真烦你家花园里那几个人。”鲁和平说,“尤其是你大姐,自认像个部长!”王春丽在心里说:“我未必就不烦?但再烦,也不能跟房子烦,房子到手,她就是自认女市长也跟我无关!”7王春丽顺着北斗路骑着车子去了货场,北斗路去年刚刚修过,车子骑上去真是又平稳又舒服,又刚刚洒过水,还好闻得很。王春丽心想,泥土味原来也会这般好闻!再看两边,原来街边的那些烂房子去年都给拆了,现在种上了许多花花草草,矮的花花草草中还有高的大树,在这条路上骑车让人觉着有说不出的新鲜感,也许这新鲜感是因为王春丽的心情好。货场紧靠着三江美乐宫,美乐宫西边是一条南北大道,往北去通河北沧州,往南去通河南新密,这边道上来来往往跑的大多是运货车。宅急送总部便在这里,只不过是两间房,一间是老大的库房,一间是很小的办公室。王春丽骑车进院,就看见组长岳京生正叉腰皱眉站在那里,他正在等王春丽,一见王春丽从外边进来就说:“好好好!你可来了,昨天送货你是怎么回事?”王春丽从车子上一下子跳下来,说什么怎么回事?岳京生就拉王春丽到放货的那间屋里来一下,指指地上的那箱货。王春丽不看则已,一看便说:“咦!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退货?”岳京生说什么又回来了什么又退货!这几天你满脑子想什么鸟事!你压根就没把货送过去!你说你昨天送的是哪件货?你说你在想什么?王春丽马上就明白自己是送错了货。岳京生在一边说要不是人家打过来电话麻烦会更大。岳京生说那边的顾客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要起诉,说六个月的小孩被狠狠饿了一晚上算谁的事?影响发育又算谁的事?“哪个没养过孩子,哪有这严重!饿一顿还会影响发育!”王春丽在心里说。“到底怎么回事?”岳京生说。“那就可能是我送错了?”王春丽说。“难道还能是我?”岳京生斜眼看着王春丽。“那我送过去的是什么?”王春丽说。“你说你送过去的是什么?”岳京生说。“什么?”王春丽说。岳京生说那边顾客打开你送过去的货才发现是一箱子学生毕业论文。“怎么会是毕业论文?”王春丽大吃一惊。“要是再把毕业论文丢了事就更大。”岳京生说你又不会写一篇出来!王春丽对岳京生说你也别发脾气,我自己也急,我这就去。岳京生叹口气,说当然是要你去才是,但今天天气据说要热到三十五度。“一百度我也去。”王春丽说。岳京生说这样吧,上午我要开车去一下矿机厂,你搭我车一块儿去。王春丽在心里松一口气,在心里说,你既要去那边,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你送一下不就行了?这天的天气真是特别热,早上一起来就让人感觉到头皮发闷。王春丽坐车随岳京生去了老柴油机厂,一株一株械树过去,一株一株的槭树过来便到了地点,王春丽又爬一次六楼,又是说好话又是做检讨,总算把昨天送错的货好不容易拿了下来,王春丽这才发觉情况要比自己想的严重得多,这个箱子已经给打开,里边的论文被翻得乱七八糟。这种情况,谁也说不清里边的东西少了没有,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又不能问六楼上的这家人是怎么回事,人家不打开箱子也不会发现里边不是奶粉。“先送送再说。”岳京生说学生写论文是件苦事,要真是丢一篇两篇还真不好说。岳京生昨晚打扑克大获全胜,别人的一百七十块钱已经装进了他的口袋,所以心情自然要比平日好。点一支烟,吸一口,再徐徐吹出去,岳京生忽然又说:“就是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现在写毕业论文哪个不是用电脑,电脑里有就永远丢不了!就是电脑里的丢了也不怕,现在写论文不过是左抄右抄。”岳京生这么一说王春丽的心里就好受了一些。岳京生开着车,把王春丽又送到东边的那所大学,那条路也在修,不但是修路,还要修桥,地上挖下很深的沟,一路上车是堵了又堵。从东边大学出来,又南南北北送了几趟别的货,不觉已经过了中午,不觉已经到了下午,不觉天色已经向晚。王春丽几次张张嘴,还是不敢把话说出来,一来二去,再加上送别的货,不觉天已完全黑掉,又不觉已是夜深,万家灯火到此时已变作百家灯火和几家灯火。王春丽累得像浑身散了架,骑车回家,大姐二姐和小弟他们早已吃过饭走了。厨房里堆着一大堆碗,两只苍蝇在上下飞舞。站在那里,王春丽想骂一句,口渴得又顾不上,在水龙头上接了水就喝。“你请他们吃饭。你倒不在。”老爸在屋里说。王春丽没有答话,喝过水,她已一下子瘫倒在床上,没一点点饥饿的感觉,只觉浑身都是软的,心里想着只歇一下便去扶老爸解个手,却

想不到一下子就睡了过去,等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睁开眼,王春丽忽然吓了一跳,老爸就靠墙坐在自己对面地上,老爸是怎么下的床?又是怎么过来的?王春丽“啊呀”一声,忙翻身下床。“你醒了?”老爸说。“哪个要你下床?”王春丽说。“我怕你晚上有什么事。”老爸说。王春丽闻着有股难闻的味道从老爸身上发出,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王春丽把老爸抱上床,果真已经收获了一裤子排泄物。王春丽把老爸扒下来的裤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搭在厨房外边的小院。收拾完这些,再去收拾厨房那一大堆。收拾厨房那一堆碗盘时,王春丽不免又在心里大骂,她是越想越气,气愤有时候能让人一下子变得果断,王春丽想好了,自己和他们客气算是吃错了药!从今天开始,鲁和平夜里在商店下夜,白天除了出去卖玉米就住在老爸这边!儿子小伟和自己住北边这间屋!北边的屋子太小,再也摆不下什么家具,王春丽想好了,要是儿子不习惯,自己就在老爸那边再放一张可以折叠的小床!顺城街那边的屋子马上倒腾一下,被褥衣物都搬到老爸这边然后出租!王春丽对自己说,他们既是这样,你何必跟他们客气!马上就搬过来,把那边房子马上租出去!王春丽想起海陆空的话:“做人首先要多为自己想想,你休想让别人为你主动去想!”王春丽是越收拾昨天的盘碗越生气,砰砰啪啪好一阵收拾,鸡骨头、鸡皮、鱼刺、鱼头、猪骨头被一下子用抹布横扫到地上。其实直接用抹布把乱七八糟抹到簸箕里更好,还省得再扫一次。那么多好吃的居然没给自己留下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也好!王春丽在心里愤愤地说。也就在这时,老爸在屋里说了话,要春丽过来一下。王春丽一只手是碗,一只手是抹布,进到老爸那屋里。老爸一只手抖抖抖抖地把枕头边的衣服掀起来,王春丽突然愣在那里。老爸枕头边的衣服下竟是那个白不白黑不黑的塑料饭盒,老爸的手又抖抖抖抖打开了塑料饭盒的盖子,里边竟然是几块红红的鸡肉。“老爸就是老爸,硬是把两块儿鸡肉藏在衣服下留给我。”隔天,王春丽把这话告诉给海陆空,两眼不禁一热:“那天还为我从床上下到地下,一直爬到这边来……”8这天,王春丽横下心给大姐二姐和小弟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和平和小伟都已经住到了花园里这边。“一是为了照顾老爸,二是自己也跑不动,三是……”三是什么王春丽没说出口,也不必说,这三就是出租房子,租金六百!最最重要的事。打电话之前鲁和平已经对王春丽说,顺城街那边的房子要出租一定要先和花园里那边的人打招呼,要不打招呼,他们要是找麻烦,租出的房子还要收回来,到时候麻烦就更大。王春丽想想有道理,便去给大姐二姐和小弟一一打电话。王春丽现在打电话在会计事务所那边,星期六日那边没人正好打打电话。那边王春丽已经去打扫了几次,正面是三间,背阴两间,顶里边一个小厕所,只一个蹲坑,扫一下地,再擦一下,家具过一下湿抹布,手脚麻利一点用不了两个钟头,顺便再把花浇浇。王春丽给二姐打电话,二姐一下就听明白了,说自己正在麻将上,此刻手气正好,不关心别的什么事,呆会儿可能有龙要摸!反正那是房子,是房子就要住人,住再多的人自己也没有意见。给小弟打,小弟说他正在洗澡,信号恐怕不会太好。王春丽心想洗澡怎么还能接电话?在洗澡池里举个手机?进了水怎么办?而且还在电话里听到小弟洗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但王春丽还是把话说到了,说这么做也是为了老爸好照顾,自己也不能再这么热的天两边瞎跑。小弟说这都怪老爸,给人们找麻烦。小弟这么说,电话里忽然有女人尖声笑起来,却马上又停住,只有小弟的声音,小弟说住过去就住过去,老爸多一个人照顾也好,只有真正的亲人才会想这么周到。这句话,忽然让王春丽心生感动,又不免想,小弟在洗澡,怎么会有女人?大姐那边的电话,是最后一个打,把电话拿在手里,王春丽先长出一口气。王春丽说:“和平和小伟都住到花园里这边了。”“为什么?”大姐说。王春丽一时倒不知怎样回答这个“为什么”。“我两头实在跑不过来。”王春丽说。王春丽大姐在电话里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哪两头?”“还有顺城街我那个家,和平他们也要吃饭。”王春丽想发火儿却又不敢。“和平他自己不会做?”大姐说。王春丽口气一下子顺过来:“我是他老婆侍候他是天经地义!”“你再说一遍,他们要往什么地方住?”大姐说。王春丽说:“住花园里!”“为什么?”王春丽的大姐又一个为什么。“就为了我们也要生活!”王春丽肚子已经气得鼓鼓的。“两边就不能生活?”大姐说。“我跑不过来!”王春丽觉得自己已经豁了出去。“为了房子你还跑不过来?”大姐的话已是实在难听。“我只想告诉你一声。”王春丽说,想再说一句什么,又想不起来。“让我想想,这种事你也不用急。”大姐在电话里说。“好,那你就好好想想!”王春丽把电话砰地放下,放下电话忽然又很不安,实际上,最最让王春丽不安的就是这个大姐。那边租房子的人已经过来好几回,但就大姐这个态度,王春丽还不敢一下就把房子出租掉。王春丽没了主意,去小超市找海陆空,让她出主意。“你那个大姐硬觉得自己是一个女部长!其实就是一根搅屎棒!”海陆空说。“她说她还要想想。”王春丽说。“想什么?你不会给她来一句‘是不是想过来照顾你老爸?”海陆空说。“我一急就想不出话。”王春丽说从小到大就嘴上吃亏。“我看你还是一个傻瓜!”海陆空说。“你说我是什么我都不怕,我就是现在没主意。”王春丽说。海陆空说:“你还要什么主意?你不用再讨主意!”王春丽说这话怎么讲?“我来就是向你讨主意。”“你大姐男人以前只不过是个工商局副科长,原来权也不大,现在退了就更没那个权,你怕她什么?要说怕,你小弟的话你倒要掂掂分量,因为那是你们家的男人,只有他生下孩子可以跟你老爸姓!”海陆空的意思是,打电话让你大姐知道此事就已经是对她的尊敬,再说这种人也尊敬不得。海陆空又问一声:“你大姐的姑娘和女婿都做什么?”“都是小学教员!”“好啊!”海陆空又一拍手,说教员只会跟学生家长硬气一下,你儿子小伟又不在他手下。海陆空说你赶快把房子出租就是,别到了冬天还要自己再出一份取暖费!王春丽忽然结巴起来,说我老爸,我老爸的工资卡怎么办?我老爸的工资卡在她手里。这是让王春丽最最发愁的地方。海陆空又一拍手,说你大姐要是真和你玩,你也不妨跟她玩玩。王春丽倒不知道怎么玩法,说:“这种事,总不能去起诉吧?”海陆空说她有办法对付这种人,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王春丽。“再说你大姐也不可能太过分,她要是太过分收拾她的办法有的是,还不止一个。”王春丽说用不用再给她打一次电话?“你傻瓜!她会更觉得自己就是部长!”海陆空说好在她永远

不会和自己碰在一起!这种人,谁和她碰到一起都会倒霉!她男人在家肯定就是受气包!这句话让海陆空说准了,王春丽大姐在家里把男人指来挥去已非一日。孩子结婚下请帖,帖子上家长的名字是这样写:“家长:王春苹、高伟健”。王春丽把这事告诉海陆空,海陆空拍手好一阵笑,说你那个姐夫还“高伟健”,我看他是既不高也不伟更不可能健!有这样女人算他倒霉一辈子,如娶别人做老婆一定有几天局长当,娶你大姐就只能当那么个副科,你姐夫还不如出家去当一个和尚!“当个和尚也比当你大姐的男人好!”9王春丽想再给大姐打个电话,但她还是忍住没打。王春丽现在是又想把房子赶快租出去,又怕大姐来找麻烦。要租房子的那对小夫妻又连着催了两次,鲁和平说这种事只能沉住气,好在一个月已经过去,到了大姐该过来送老爸工资的时候。这天,王春丽的大姐果然来了,来送老爸工资,已入二伏,天气大热。王春丽大姐打着一把阳伞,一进花园里就又碰上有人用黄皮尺在院里拉来拉去,问一声,那几个工人说这几幢楼在这里一蹲就是三十多年,太影响风光,政府这一次扩路要把它拆掉。王春丽大姐说它风光的时候你们还没机会看到呢。那几个工人说就这楼还风光?哪一块砖不是灰的?除了砖哪一片地方不是水泥?高级瓷砖找不出半块还什么风光!北斗路的面子都给它丢光!大姐说你们知道个什么!那几个工人说也并不想知道,只知道要拆掉它,就是拆掉它也不会有多少钢筋!这种楼就叫做穷鬼楼!什么是穷鬼楼?穷鬼楼就是没几根钢筋的楼!从外边进来,王春丽大姐是一脸的唏嘘,想不到过去可以住市长的楼现在被叫做穷鬼楼。这是中午,小伟也刚刚从学校回来,高考刚刚结束,小伟自己估了一下分,只四百七十左右,照这分数,二本也危险,三本是民间办学收费太高又不能上,小伟从同学那里借了笔记本电脑正在北屋查学校,一只蜜蜂不知怎么飞进屋子里来,飞来飞去,东碰西碰。他只是伏在那里专心查学校。以小伟的分数,上专科倒是能好好挑选一下。鲁和平想让儿子远走高飞,那天对儿子说:“天津也不错,你毕业留在那里,我年年可以过去吃海鲜。”鲁和平和儿子的关系好到像兄弟。和他们在一起,王春丽有时候倒觉得自己像是他们两个的老妈。大姐从外边进来,先去厨房看一下,厨房果然干净许多,地下一道一道的白,看来看去,明白是杀蟑螂的药。然后看屋里,老爸那屋里架了一个军绿折叠床,此刻合成个“人”字,正靠在墙边,晚上小伟睡时再打开。王春丽还没有回来,大姐就和老爸坐在那里说话,一边说话一边摸摸被褥,又问老爸每天都吃些什么。“一星期吃几次肉?”大姐说。“吃……”老爸不知怎么说。“有没有水果?”大姐问。“吃……”老爸又不知怎么说。“吃没吃西瓜?”大姐再问。老爸还是一个字“吃……”说完指指北屋。大姐站起身去看一下五斗橱,指指橱里的方饼干:“给您的?”老爸把头点点。大姐又把那袋花生拿起来:“给您的?”老爸又点点头。大姐再拿起什么,老爸只顾点头,忽然说“你过来”。王春丽的大姐过到老爸跟前,老爸小声说:“你别问!”王春丽的大姐笑笑,当然知道老爸为什么不让她问。进屋的时候她已经看到北屋春丽的儿子,只是,她不会过去主动和这个外甥说话,无论干什么事,王春丽大姐最能沉得住气,凭这功夫,在单位工作的时候人人都得给她留一份儿。这时门响,先是钥匙哗啦一声,然后是车轱辘碰在门上,“嘭”的一声,门这才打开。王春丽从外边跌跌撞撞推车进来,自行车车把上挂了两个很大很大的黑塑料袋,里边是论堆卖的芹菜菠菜白菜还有萝卜,车子的后面又夹了两个大蛇皮袋子,是上午从货场捡的。王春丽把车子“砰”地立在过道,然后就去水龙头那边喝水。大姐在屋里说:“小丽你回来了?”王春丽一惊,把水龙头关掉,这才知道大姐在屋里,忙抽手巾下来擦了把汗。“咱们到那屋说话,我交代一下就走。”大姐对王春丽说。“几时来的?”王春丽说这几天路更难走,是不是坐公共汽车?“倒了三趟,27路又停了。”大姐说。到了北屋,王春丽要小伟叫“大姨”,然后要他到南边屋子去做自己的事。小伟长这么大,加起来见过这个大姨只三两次,若在路上,碰面也不见得能认出她是谁。刚才小伟两只眼虽然在笔记本上,耳朵却在南边屋,那边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耳朵里。王春丽浑身都是汗,昨天报告说有雨,今天天上却连一丝云都没有,是干热。说不出为什么,王春丽是有些怕大姐,在电话里敢把话说得硬气一些,当面只会倒茶倒水。倒了水,又洗了几个上午下货时摔裂露出大红里子的水蜜桃。大姐拿一个桃放嘴里吮,一边吮一边说把本子拿过来我看一下。王春丽知道大姐要看什么,便把那个本子取过来,里边夹着紫红色的发票,是交电费水费煤气费的凭据,还有几张买药的单子,三指宽的白纸。“再找张纸。”大姐又说。王春丽把纸拿过来,却忘了拿笔。“笔呢?”大姐又说。王春丽又把笔侍候过来,看大姐在纸上用圆珠笔加加减减,像是在做算术题,做一遍,然后再做一遍。王春丽两眼看大姐在纸上写来写去,却听大姐说:“厨房你上蟑螂药了?”王春丽说:“这几天少多了。”大姐已经算好,在纸上把圆珠笔一顿,说:“总共是八百零五元,老爸的工资是一千零七十八块。一千零七十八减去八百零五元是还剩二百七十三块。”大姐把钱从一个信封里取出来要王春丽数数。“不用数吧?”王春丽说。“老爸的工资全都在这里,你数一下。”大姐说。“不用数吧?”王春丽又说。“咱们虽是姐妹,但钱的事要清清楚楚。”大姐说。“你让我数我就数。”王春丽在心里说,便把钱拿出来放在手里数,数到一半忽然忘了数,又从头数,再数,忽然又忘,又再数。大姐对王春丽说剩下的那不到三百你就放着,下个月不够花就拿出来补一下。王春丽说:“就在这里吃饭吧?”大姐已经站起来,说走回去正好。王春丽看看表,已经是十二点半。“呆会儿和平就回来。”王春丽大姐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也没向老爸道个别,只说下个月我再来。“吃完再走吧?”王春丽又在厨房窗口那里朝外说一声。大姐已经从楼门走了出去,听得见脚步声渐远。差一刻一点的时候鲁和平从外边回来,外边放车子怕丢,他也把车子推到屋里,过道里就更挤,鲁和平进屋就对王春丽说,你说我在院子门口的面馆看到谁了?王春丽刚把面切好,撤了布面,正一把儿一把儿提起来抖抖好,再顺在那里。说是不是海陆空?鲁和平说哪会是海陆空?这个人保险你认识。王春丽说谁?鲁和平说只和你差一个字。王春丽还是想不起,和我差一个字?谁?鲁和平说就是那个叫王春苹的人。我大姐?王春丽说开什么玩笑,她在面馆做什么?在面馆里吃面。鲁和平说是不是吃完面要过来?王春丽

说什么吃完面过来?她刚从这儿走,送钱来了,留她吃饭她不吃。“花园里的人就是怪。”鲁和平说。“你看错了吧?”王春丽说不可能她从这里出去再到对面面馆吃面。“我这眼!”鲁和平说这回房子能出租了吧?“她把老爸的工资全拿过来了。”王春丽说。“工资卡给没给?”鲁和平问。“放她那儿好,去银行取钱还要排队,我没时间。”“多少?”鲁和平说。“这个月花了八百零五,老爸工资是一千零七十八,还剩二百七十三。”面煮好了,王春丽把面一挑一挑分在碗里,再把炸好的酱和菜码也放好,鲁和平已经用凉毛巾擦了一把,光着膀子,身子顿时凉快下来,他端起碗往嘴里呼噜一筷子,又说:“行不行下午我就给租房的打电话?”王春丽端着一碗面去了老爸那屋,先把面放桌上,再在老爸的床边坐下来,然后把老爸扶起来,又在老爸胸前围一块手巾,然后才端碗,夹了面条往老爸嘴里送。喂着面,突然对鲁和平说:“她长得最像我妈。”“谁?”鲁和平说。“还能有谁?”王春丽说。鲁和平说我知道了。“脾气也像。”王春丽说。“这我可不知道。”鲁和平说。喂完了面,王春丽把嘴给老爸擦了,然后去了厨房,给自己盛了碗面,小声问鲁和平:“那剩下的二百七十多你说用不用给老爸?”“这事我不管。”鲁和平说你儿子还不知道查到个学校没有?吃过面,又喝面汤,放下碗,鲁和平和小伟去北边屋打开笔记本上网,王春丽饭量更好,把锅里的剩面全部打扫光,然后收拾碗筷,收拾完碗筷,又把大姐送来的钱数一下,想想,从里边数出来二百七。侧过身子朝屋里看看,老爸弓着身子虾米一样蜷在床上,横腰盖了蓝白道子的毛巾被,像是睡着了。王春丽在厨房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把那钱又数一遍,放鼻子下闻闻,有股子烟味儿,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老爸喜欢吃什么。烟、酒、鸡肉、羊肉、鱼肉、猪肉、牛肉、橘子罐头、黄桃罐头一样一样想过来。再站起来朝屋里看看,老爸还那样躺着,一动不动。王春丽忽然慌了,踮着脚进了屋,弯腰看老爸盖在身上的毛巾被,像是没一点动静。王春丽把手慢慢慢慢伸到老爸的脸跟前,手指刚刚触到老爸的鼻子,只听见老爸含混不清地说:“猪油。”10王春丽约好海陆空去顺城街那边等人来看房子。为了往出租房子,鲁和平把厨房那两块坏玻璃换了一下,还把护窗用银粉刷了一遍。因为他们一家三口现在几乎都在花园里那边,这边的家里才几天就到处落满了灰尘。王春丽涮了抹布,又把家收拾了一下。擦了玻璃,再把桌椅擦拭一遍,家里顿时亮堂起来。这是星期天,外边有人“噼噼啪啪”放鞭炮,让人猜不透是开业还是结婚。王春丽拉海陆空到南面的窗子那里,下边就是十八校的操场,当年小伟就在这里念的小学,因为是星期天,学校操场此刻一片寂静,满操场白花花的一大片都是太阳,虽然没有站到那操场上,还是让人觉得头皮发紧。不准备出租房子的时候王春丽从不操这方面的心,现在才知道旁边单元为什么一放学总是有学生出出进进,原来是开了小饭桌。王春丽忽然赞叹起学校的好来,说下辈子要有机会就一定当教员。“司机跑车最容易出交通事故。”王春丽说。“现在司机又不是个职业。”海陆空说现在谁都会开汽车。“银行工作也不好,整天和钱打交道容易失眠。”王春丽说。“这你说得不对。”海陆空说银行一个人顶咱们三四个的工资。王春丽说学校老师的工作好就好在教不好学生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而且到处都有自己的学生,过年过节不愁没人,没有冷清这两个字,过年过节还从来都不用买水果。海陆空说:“咦,从来都没听过你说当老师的好,怎么说起好来了?你说教员有办法,你公公桃李满天下怎么连个工作都给和平找不上?”“他今年都要四十五了,谁要!他四十五,他爸多大?已经不是办事的那个岁数。不过他爸也不是没给我们办过事,要不是他爸哪来的这套房子?要不是这套房子鲁和平往后的日子就更没有想头。”王春丽说,“这套房子一出租,正好够小伟每个月的生活费。”海陆空说其实你再敢想敢为一点:“就你这两间房,”海陆空用步子量量屋子,“差不多能放二十多张小饭桌,开小饭桌也蛮好。”海陆空比划着,说南边这屋大一点,摆十张,这边一排,那边一排。又进到北边那个屋,说这屋小也能放下八个桌子,十八个小饭桌挤一挤坐二十个学生,一个月一个学生收三百,二十个学生是多少?六千除去成本费最少还不剩两三千?小学生又不吃什么山珍海味,最好也就是鸡蛋,早餐都是从小店那边进的面包,最便宜的面包一个才要一块钱,二十个学生才二十块,再加牛奶,牛奶一袋是一块五,二十个学生是三十块,早餐加起来是五十块,三五一千五。还要刨去星期天不吃的那两顿,中午饭加根火腿肠,要不就加西红柿炒鸡蛋,就算是两千,加起来是三千五,光这就干挣两千五。王春丽说:“哪能!你给不给人家班主任?这种事都要和学校老师串通才好做。”海陆空突然说:“你出租房子的事你大姐他们知道不知道?”王春丽说这是鲁和平的房子,鲁和平死了也不会是我的,是鲁小伟的,凭什么跟他们说。“你大姐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海陆空说你试试让她知道。王春丽就说起前天大姐过来送钱的事,说想不到居然什么屁话也没说,把老爸的工资全部拿了过来,留她也不在,倒去门口饭店坐在那里吃面条。这时外边有人敲门,王春丽马上走到门跟前,弯一下腰,猫眼儿里有两个小枣核儿,打开门,正是那一对要租房子的小夫妻,说他们年轻其实有些夸张,都三十多了。这一对小夫妻进来就打量房子,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说南边屋子阳光好但肯定吵得慌,孩子要住就住北边,北边相对安静,放两张床,面对面。王春丽心里说,别人上学他上学,别人下学他下学,学生一下学还吵什么吵?心里这样想,也不便说,只听他们说来说去。那女的又看厨房,回过头问王春丽有没有蟑螂,说世界上蟑螂最最可怕!王春丽说我家半个那东西都没有!心里说,就是有也未必可怕,爬出来一脚踩死就是,大食堂菜里边都会有蟑螂,人们照吃不误,也没见过吃坏哪一个!这一对小夫妻对房子比较满意,王春丽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他们的孩子还没有上学,九月开学才上一年级。再一问,不免让王春丽和海陆空都羡慕起来,人家一生就是两个,而且是一男一女。说到孩子,马上融洽。房钱是上次就说好的,是七百,比别处多一百,王春丽也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这对小夫妻十分爽快,并不讲价。合同昨天已经从中介那边买了两张,王春丽说自己的字不好,要海陆空来,海陆空头一次往后退,说我写的字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认识。只好由那男的来填合同。那男的一边填一边说:“租金也别半年半年交,我们要交就是一年,没什么问题这房子我们会一直租到孩子上中学。”说完一行一行地填合同,王春丽才知道这一对小夫妻原来也都姓王。合同

填完,小王说钱我们已经带来了,是一年的。便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口袋:“八千四,加上押金是一万零四百。”小王要王春丽把钱数数,王春丽要海陆空数,自己去找钥匙。“也不急。”小王说有一把就行,隔天他会把门锁换一下,再把屋子收拾一下。“这回如你的愿了吧?”小王的妻子对小王说。小王说我孩子的母校必须是我的母校我才安心,到时候办什么事都方便。王春丽这才知道这个小王居然是个“十八校”,马上问他是哪一年?认识不认识鲁怀光?这么一说便关系更近,鲁和平的老爸鲁怀光竟然带过小王的语文课。“这房子原来是鲁老师的?”小王说当年自己作文好,鲁老师没少在课堂上夸奖他。小王又说,这房既是鲁老师的房子,怎么你在这里住?“我儿子是你鲁老师的孙子我怎么就住不得?”王春丽说。“好家伙!”小王说想不到会是这层关系!至此,王春丽觉得鲁和平没出现还是好,要是他在场,一激动也许就会把房租给降下来。看完房子,小王夫妻两个先走,王春丽要海陆空陪她去把袋子里的一万块钱存到银行。从银行出来,王春丽和海陆空分了手,自己又回了一趟花园里把存折放好,然后再去宅急送。到了宅急送,已经快到十一点,岳京生正叉腰站在树下,一见王春丽便火起来,说那一箱子论文还真不见了两篇!“货主要提出起诉。”心情无比快乐的王春丽马上说:“我去找,我马上去找!”“找你个头!”岳京生说你去什么地方找?王春丽说肯定是老柴油机厂那家客户拿论文出气,多说说好话肯定会拿出来的,我这就去,这就去!岳京生却突然笑了起来,说我是逗你玩儿!我这个人就是看不得别人兴高采烈!“怎么样?房子租出去了?”“我让和平陪你们喝顿酒好不好?”王春丽兴奋地说。“那当然好。”岳京生说你若拿受苦所挣请我我还不忍心,你拿出租房子的钱请客我当然要去。王春丽当即想好了,不如就在花园里请一回客,在家里请客省钱还热闹。多买几斤肉什么都有了。到时候让鲁和平出马喝酒就行,鲁和平做别的不行喝酒却往往出彩,一是酒量好,二是酒风好,三是会劝酒。王春丽想好了,就在花园里北边那屋摆一桌,只要不影响老爸休息。这些个日子下来,王春丽忽然觉得自己往日的怨恨一下子似乎变成了东流水,哗哗啦啦不知已经流向何处。即使是老爸的屎裤子,现在洗起来也好像不再那么臭。王春丽又说一句:“要是我老爸没病,也许你们还喝不过他。”岳京生从来都没听过王春丽讲她老爸的事,岳京生说你老爸以前是做什么的?“最好的电工,八○年就挣到五百多!”王春丽说。反正闲着没事,又无货可送,王春丽站在树下又给鲁和平把电话打过去,心情真是无比的好。她告诉和平租房子的事真是顺利,“那一万已经存好了,剩下那四百零头用来请客”。便又说请客的事:“多买两斤肉,就在花园里你好好儿和他们喝一回。”鲁和平说就怕人多坐不下。王春丽说:“也就岳京生他们几个,再叫上许飞霞,让她帮我收拾。”鲁和平说:“最好是哪天下雨,敞着窗子凉凉爽爽喝他妈半天。”王春丽这天格外想说话,不免又多说一句:“想不到咱们会交这种好运,要不是过来照顾我老爸哪会有这些好事。”鲁和平忽然说一句成语出来:“原以为是坏事,想不到会带出这么多好事,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11“还请什么客!”“还请什么客!”“还请什么客!”这天中午,鲁和平拿回张报纸来要王春丽看,说多亏自己在店里下夜没事把这张报纸看了又看。王春丽说报纸上还有不让请客的事?你又不是什么大头干部,管到谁头上都管不到你。鲁和平说我说的不是请客,我说的是拆迁,这上边写得清清楚楚,花园里不但在拆迁范围,而且拆迁最后期限都写得明明白白。王春丽一听便急,把报纸一把抓过来,拆迁消息只登在报缝里,夹在那一窄条屁大的地方不细看还真不会让人注意到。难怪自己昨天看见院子里有搬家的车,自己当时还以为是谁在搬家。当时还想怎么搬家都要凑到一起,难道七八辆车在搞搬家会战?看罢报纸,王春丽当即愣住,花园里的房子一拆,自己必定要回十八校那边。王春丽拉着鲁和平到厨房去说话:“这事都嚷嚷多长时间了,会不会真拆?”“报纸不可能开玩笑。”鲁和平说。“报纸有时候也说了不算。”王春丽说现在报纸的话哪有个准谱儿!“二十号到月底还有十一天,得赶快把钱退给人家。人家要是不答应还是个麻烦,提前中止合同咱们得给人家百分之十的赔偿。”王春丽在心里算一下,百分之十就是一千。怎么说你老爸都给他当过老师。鲁和平说:“现在的人不好说,耍起赖来根本不管你是不是他老师。”王春丽说钱不好挣,小伟一开学就要钱,去哪找?鲁和平说他的同学马士良恰好在报社,要不要问一问?“那你打啊,赶快问一下。”王春丽说。鲁和平把电话打过去,马士良正在饭局上,说我记着你在十八校那边住,那边又不拆。鲁和平说:“这边是我岳父的房子,花园里,苹果园旁边的那个花园里。”马士良说花园里北边都已经拆开了,自来水那个水塔都保不住。“靠马路的拆,里边的拆不拆?”鲁和平说我说的房子是在里边,靠西边。“都拆。”马士良说花园里那一片都要拆,要建绿地广场,还要有个大喷泉。饭已做好,王春丽忽然没了胃口,她让鲁和平和小伟先吃,自己端了碗去喂老爸。她把碗先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一碗米饭,一碗是烩茄子,她在老爸床边坐下来,给老爸把毛巾在胸前围好,然后再端起碗一口一口喂。王春丽头有些发懵,神不守合,好像是没睡好,又好像是脑子里给罩了一层什么。六月到七月,这还不到八月。这房子一拆,老爸去什么地方?老头已经瘫成个虾米,怎么办?“吃。”王春丽说。老爸把嘴张开,吃了一口。“吃。”王春丽又夹了些茄子。老爸把嘴张开,吃了一口。“吃。”王春丽又用小勺舀了一勺米饭。老爸把嘴张开,又吃了一口。王春丽又去用筷子夹茄子,眼圈突然红了。“吃啊。”王春丽说。老爸又吃了一口。喂完了老爸饭,王春丽进了厨房,站在那里发呆,鲁和平已经吃完饭,他对王春丽说这种事得赶快通知你大姐二姐和你小弟,你老爸住什么地方得让他们赶快想办法。王春丽又去了老爸屋里,她要老爸把手伸出来,老爸的指甲长了。“伸出来。”王春丽说。老爸把手指张开。“这一个。”王春丽说。老爸又把手伸一下。“再伸出来。”王春丽说。老爸把另一个手的手指张开。“这一个。”王春丽说小拇指也剪了吧。剪完指甲,王春丽又去端了水盆给老爸把手洗了洗,洗了手,又取了“大宝”,先抹一些在自己手心里,再用一个手指蘸了把老爸手心手背都抹了抹。

老爸忽然说了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事。”王春丽说。“我看你像是有事。”老爸说。“我整整照顾了您两个月。”王春丽说。老爸把嘴一下子张得老大,看着王春丽。“这边的房子要拆了。”王春丽把这话说了出来,老爸人虽然已是半个人,但也要把实话告诉他。“拆房?”老爸说。“房拆了老爸你去什么地方?”王春丽说。老爸忽然激动起来,说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就在这个家。“公家要拆谁也没办法。”王春丽说。“反正我什么地方都不去!”老爸好像喘不过气来。“我的房子也租出去了,我也没地方去。”王春丽说。老爸不说话,大张着嘴,老半天说!“谁让你租出去的?”“要是人家不同意退租怎么办?”王春丽说。这回是在问自己,其实不必问,眼下家里正需要钱,退租不是最好的办法,这么多年来,自己什么苦没吃过?但就是挣不到钱!只片刻间,王春丽已经有了主意,自己未必就非要回到十八校那边I为了儿子上学,猪窝狗窝自己都住得!王春丽给小弟去了电话,此刻她又担心老爸的事,一旦拆迁,老头去什么地方?电话打通,想不到小弟早就知道这边拆迁的事。“老爸怎么办?”王春丽说。“怎么办?”小弟粗声大气地说到时候就去养老院,有老爸那份儿工资,看病吃药再说!“大姐知道不知道?”王春丽说。“大姐也同意去。”小弟说。“拆迁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王春丽说。小弟说是上个星期大姐告诉他的,小弟在电话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话的声音忽然不再粗声大气,小弟说原来说好你把老爸照顾到底那房子就是你的,但现在情况变了,你侄子也不小了,我还得给他把房子留下来,现在花园里的房子是三十八平米,按拆迁规定可以多给到六十平米,我再多要二十平米,八十平米也够了,只要我把钱补足。王春丽不再说话,自己胸口那里怦怦一阵乱跳,像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跳出来,如果真跳出来,也不会是心肝五脏,而是那种叫做愤怒的东西!无论有什么事,王春丽都要海陆空给她拿主意。她马上给海陆空打电话要海陆空过来陪她去冬菜关那边跑一趟。冬菜关在这个城市的东边,过了冬菜关便是那条冬菜河,那条河里的水早已干掉,河床上是刚刚盖起的齐刷刷的一大片楼房,远远看去真是风景这边独好,这小区名字便叫“独好”。搞风水的却说“独好小区”杀气太重,穷人命薄千万莫住,这简直是开玩笑,每平米一万的房子穷人哪个住得起?做梦都会被吓一跳。海陆空在电话里问王春丽出了什么事?“只恨我这一辈子投错了娘胎!”王春丽说。“怎么说?”海陆空说。“花园里那房子要拆掉,他们知道了七八天都不肯告诉我!”王春丽说。“他们?你大姐二姐和你小弟?”海陆空说。“还有哪个!”王春丽说这一次自己就是咬碎了牙也不能让他们看笑话,那边房子既租出去就死也不能退租。海陆空说花园里一拆你去哪里住?王春丽说我冬菜关那头有个表妹,早先是搞小商品批发的,在冬菜关最边上有个平房小院子,我要把它租下来,我十八校的房子一月是七百,冬菜关这边一个月是二百,算来算去我还挣五百!够小伟上学生活费。海陆空从声音里听出王春丽真是有了事,马上打出租就赶了过来,她让王春丽上车,要出租车司机往冬菜关那边开。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冬菜关。那个小平房院子真还是在冬菜关的最边上,再边就没法子边了,就是那河了。这是一个狭长的平房院子,一进门的地方只有一米宽,进了院子左手是间小房,可以放杂物,再走进去,院子宽了些,够三米,正面是房子,一进去是一间,这间屋的东面又是一小问,窗子却朝北开。屋子好久没住过人,到处是灰尘乱物。海陆空才说一句话:“这里是不是不太安全?”“最可怜还是我那老爸!瘫在那里还要去养老院等死!”一句话说罢,王春丽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的泪水便会哗哗哗哗往下掉,泪眼朦胧中就好像又看到老爸靠墙坐在自己对面的地上。12王春丽给小弟和大姐都打了手机,说她马上就要搬走,要他们马上过来照顾老爸。家里带过来的东西她已收拾好,打了几个包。刚托人搬过来的那个大立柜和五屉柜也要搬到冬菜关那边去,岳京生说马上要车过来帮这个忙,“就是不送货也要帮这个忙。”岳京生说。王春丽打手机,打包袱,来回走动,老爸只躺在那里直盯盯瞪大了两眼,眼睛是越瞪越大,人却是在慢慢缩小,好像是要缩到没有。老爸要是缩到没有倒是一桩好事,只可怜他那一把老骨头必须要有个地方安顿。说到搬迁,人人都说没有办法,都说一大堆东西没地方放,都说一家子人没地方住,但一旦开始搬迁,人人又都不会住到马路上去,样样东西都会有自己的归宿。花园里这天又有几家搬走,其中一家姓杨的就在王春丽老爸楼上,三十年的老邻居,一旦搬走,简直就有些生离死别的味道,现在下来和老爸告别。因为王春丽的电话打得急,大姐二姐和小弟很快就都赶了过来。小弟一脚跨进门来就说:“姐你怎么说走就走?”王春丽在捆一个包,无比的愤怒从四面八方撞击着她,“放心!房子我又背不走!”大姐说了句什么,王春丽只当没有听到。二姐也开口说话,说再急也要等老爸去了养老院。王春丽还是当没听见。厨房里,这时忽然有了动静,是刚才王春丽烧了一壶水,王春丽去了厨房,一边往暖瓶里灌水一边在心里说,到了晚上,老爸还不知是谁给他烧开水喝?王春丽这边这样,王春丽的大姐二姐和小弟在里面开始对楼上的邻居杨叔各诉其苦,说像老爸这样的人,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去养老院。说到去养老院,半死的老爸忽然大吼起来,口齿虽然不清,但屋里屋外都能听到:“我不去!”一句话吼出来,老爸差点要昏厥过去。“养老院哪样不好?”小弟也跟上吼,“能去养老院的老人在这世上能有几个?”半死老爸又吼一声“我不去!”老爸此一吼已是弹尽粮绝,声音顿时低了下来,已变作哭泣:“我死也要死在这里!”楼上的邻居老杨忙对王春丽的老爸说:“养老院也好!养老院也好!”一句话刚落音,“哗啦”一声,老爸床边小桌上的东西已经被老爸扫在了地上,老爸用力太过,半个身子已悬在床边上。楼上的邻居老杨忙又说:“都是这拆迁闹的,不是孩子们不好,拆什么房子,又拆得这么急。”老杨这么一说,王春丽大姐便马上开了口,说自己家两间房子,姑娘生孩子一直住在家里,要是老爸过去自己到底要照顾哪一个?再说自己也已经过了六十,想帮老爸翻个身到时也会力不从心。大姐还没说完话就被二姐打断,二姐说自己家倒有三间房子,只是自己现在天天还要去单位里签到,过去十分钟都不行,房子倒是有,但一日三餐自己确实照顾不来,去养老院是最好的办法。再说自己又是人家黄家的媳妇,人家黄家也有两个老人,身体一直不好,一个上不了楼,一个下不了地,想

搬来住也一直没让他们来,要是突然把自己老爸接回去还不是闹个天翻地覆?二姐这么一说,满屋里的目光就都聚到了小弟身上。小弟的话最最简单,粗枝大叶而意义明确:“一句话,养老院最好。人老了也该讲理,也该为孩子想想。我们是你生的,但总不能你生了我们就让我们一天好日子都别过。钱我可以多给一些,但我就是没时间过来弄屎弄尿!就是没时间一天在这里呆大半天,我也不愿老爸去我那里,说不好听话,谁也不愿把家里弄得像厕所!”小弟说完,坐下,给自己抽根烟,点上,吸一日,全都憋在肚子里,一丝也没有吐出,两眼只看着别处,全不顾老爸在那里已经抖作一团。老爸终于抖出了结果,那就是一句话:“我怎么小时候不把你们一个一个掐死!”小弟跳起来说:“你现在掐死我们倒没那个可能,累死我们倒有可能。”小弟的手忽然又在脸上乱摸,终于摸到,两个手指狠狠一挤,是个疙瘩。至此,屋里人便都不再说话,楼上的老邻居老杨也不便再说。也没人注意王春丽在什么地方,王春丽在厨房里,她又烧了一壶水。屋里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耳朵里,屋里的话进到她的耳朵里,眼泪却从她的眼里汹涌而出。这时外边有汽车的声音,是岳京生派车过来要帮王春丽搬东西,平时和王春丽嘻嘻哈哈惯了的货场那边的人涌进了屋,那大立柜算什么,扛起来就走,那五屉柜就更不在话下,还有打好的包,肩上一个,手里再拎一个,都不用王春丽动手。外边的人在搬东西,屋子里的人都屏住了气,但他们的目光渐渐都被床上的老爸吸引。老爸此刻像是触了电,在一下一下地抖,从手上抖到身上,再从身上抖到手上,从手上抖到身上,再从身上抖到手上。两滴泪,终于慢慢从脸上抖落。一屋子人就更都不说话。直到王春丽忽然出现在老爸这屋的门口,屋里的人这才把目光又都聚到了她的身上。王春丽没有说话,手里拿着从墙上撕下来的那张纸,还有那个记账的本子,走过来,猛地一扔扔到地上。然后开始给老爸穿衣服,老爸那件灰色的上衣,她刚给洗过,此刻给老爸穿在了身上,她又让老爸躺下,再把裤子一抽一抽给老爸穿上,老爸的身子继续在抖,这回是抖得更加厉害。但他马上停止了抖,一下子,老爸猛地被王春丽一下子抱了起来,屋子里的人眼里全是深深浅浅的惊叹,看着王春丽抱着半死的老爸往外走。王春丽抱着老爸往出走,走出了门,下两个台阶,又走出了走廊门,眼泪就是这时一下子涌了上来,老爸全身的重量还远不如自己在货场扛的大包重。眼泪从王春丽的眼里流下来,流下来,一直流到了嘴边。王春丽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看,然后抱着老爸再朝前走,快走到车跟前时又停下来,又回过头看看,然后再朝前走,走到车跟前的时候,王春丽再次停下来。此刻太阳正毒,炙得人睁不开眼。王春丽又回过头去……原栽《中国作家》2009年第8期原刊责编赵虹本刊责编关圣力创作谈:亲情不能承受之重王祥夫有一句老话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其实说得不对,断家务事,根本就不可能靠清官来完成,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一个人的良心,靠的是看上去是日渐淡薄,实际上却是永远血浓于水的那种说不清的东西。这篇小说,原名叫做《血比蜜甜》。绍武说这个题目不好,题目里最好别出现“血”宇。“血”字令人头晕,我说好,那就叫《一里一徘徊》吧。古代的长诗《孔雀东南飞》,一开头就是“孔雀东南飞,五星一徘徊!”这里的“五里”和“十里”,缘于古时的“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这亭子是为离人或路人设的,让他们歇歇脚,让他们在此折柳话别,碎男小女们,把朋友送了一程又一程,总该要分手了。但忍不住,又送到了下一个亭了——放眼看去,不觉已是“长亭更短亭”!在我这篇小说里,不是“五里一徘徊”,而是一步就来一个一徘徊!亲情总是让人牵肠挂肚恨爱相加,我想写的就是这样一个真情不泯的人,这个家庭对她并不好,而且,多少年来根本就不把她当家人看。但家里一旦出了事,这家的老父亲终于没人管了。这时家里人才想起她,并且,要她来,来照顾他们的老父亲,而且,作为交换的是只要把父亲照顾到死,那套小房子便是她的了。主人公的她,儿子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做父母的又都没了工作,生活是艰苦的。城市改建又要拆掉他们的房子,再买房子,他们又没那么多的钱?这只是这个小说的框架——当下常见的框架!小说的故事注定是要在框架之下慢慢发展,但这篇小说真正要写的却是那连主人公都防不往的亲情的突然袭击。当她的老父亲的房子要被拆掉,当亲人们曾经许给她的房子忽然与她无关,当她愤怒地要离开这个“家“,而让她感到突然被猛地一击的就是那在心里慢慢复苏的亲情。大姐二姐和小弟都声明了自己有种种困难不可能接父亲到自己家里去。半瘫在床的老父亲绝望地瞪大一双眼,让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是他受到的打击居然来自“亲情”,这打击让他从失望到绝望,而主人公的她也受到了亲情的打击,那打击却是来自于她那颗善良的心,是亲情突然袭击了她,便有了那样的结尾,她抱着她的老父亲走出门来一步一徘徊。每一步的迈动都有千斤重,这每一步都十分复杂。爱恨交加无法言说。这不是一篇谈思想和精神的小说,这是一篇拷问亲情和良知的小说,但是读这篇小说的时候。你是不是像是触摸到了什么?人生在世是要有些精神的!精神这东西。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让一个人更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人,应该说,他活着的目的就是要越活越像一个人!难道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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