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花已经睡去
2009-12-19白小云
风一般的传说
我在那一个碎花小襁褓里躺着,躺着睡着,吮吸甜美的乳汁,小手被裹在襁褓的碎花棉布中,动弹不得,大约是人生的快乐先于我的成长进入了我的梦乡,我无辜地笑起来。
多少年后,我张开懵懂的眼睛,看见了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记忆来得太迟缓,当我开始懂得用小小的脑子思考问题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所有过去值得记忆的片段,包括我在襁褓里睁开双眼的刹那,看到的是怎样的父亲母亲,他们有怎样的容颜。
因为记忆不可获得,记忆便变得神秘莫测。
我跟母亲去绣花组,母亲是那里的绣花女工,她先把红绿丝线剔切成淡薄的一点颜色,然后像玩魔术一样一针一线地把它们层层累积起来,变成某种厚重且轻盈的东西,嵌进洁白的布上,母亲灵活的手指一天能绘出一大堆活在丝绸上的金鱼,飘摇的水草,花瓣温润饱满的牡丹,还有蝴蝶、凤凰、鸳鸯,绣完图案卷完金边的丝绸、棉布,成匹成匹地堆在角落里。我是这里唯一的孩子,小巧可爱,浑身洁白,受到所有绣花女工们的爱护,于是便得了特别的好处,有权将屁股坐在这一堆柔软温情的动物花草们身上,把身体陷进丝绸、棉布组成的芬芳里,眼睛盯住母亲的手,看它一针一线地来回,看着看着,身体陷得更深,一觉睡去。
天热起来,我又是唯一有权利脱了衬衫打赤膊的姑娘,我依旧坐在那一堆堆不断繁衍起来的布匹里,光着小而耀眼的胸脯,但三岁的我,已经懂得害羞,向母亲讨了蒲扇,拿在手里遮在胸前,端正地坐着,盯住那些草木虫鱼不言语——那里有一个甜蜜而孤独的童话世界,女人们笑起来,空闲下来逗我,抢我的蒲扇,摸我的小背脊,痒我的腰肢,小朵朵,你是你妈妈捡来的哟!人家不要你了,你妈妈就捡了你来!女人们逗笑着,看这小女孩着急恐慌的样子,可是她就是不哭。我不是捡来的,你才是!她顶嘴。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知道捡来的意思,女人们笑起来。
那时候的妈妈是多么年轻,她跑过来,把我抱进怀里,拍着我的背脊安定我的惊慌,朵朵说得对,你们才是捡来的。她急急哄我,怕我委屈。
过了两年,母亲送我去阿姨家,我在枇杷如盖的绿荫大院里奔跑,和我的小宇哥哥坐在小矮凳上分享他的小人书,爬到雕花大木床底下翻找出许多覆盖着尘土的惊喜,坐在高高的靠背椅子上晃着小腿喝甜糯的银耳莲子汤,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梦境的时间,我的妹妹就来到了世界。
阿姨牵着我的手,去看“生病”的母亲,我看到在母亲的枕边,有一个小小的碎花襁褓,里面睡着一个粉团团的生命。这是妹妹,母亲牵住我的手,把妹妹的小手放进我的手里,轻声告诉我。我便欣喜地如同自己做了妈妈,这样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娃娃,手指无骨地柔软,眼睛闭着只知一味地睡觉——她是我的妹妹!朵朵是姐姐,以后要宝贝妹妹,妈妈抚摩着我的小手说。光荣的使命感,淹没了离别小人书给我带来的伤感。
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我常常偷偷睁开眼睛,看老师手里的饼干什么时候发到我的眼前,我喜欢偷偷看那些饼干,它们是诱人的小动物形状,我把它们藏进口袋里,带回家给躺在睡桶里、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妹妹。
可怜的朵朵,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总有几个粗皮面孔的女人,她们脚踩在门槛上,或者走上来拉住我的手,疼爱地称呼我为可怜的朵朵,妈妈有了妹妹,就不会宝贝你了!她们说。我的脑中并没有自己不被宝贝的概念,在许多年前金黄的阳光和粉尘里,我睁着迷蒙的双眼,望着她们,然后飞快地奔回家,把小动物饼干放进妹妹的手里,像一个小妈妈一样,欣喜而疼爱地看着睡桶里我可爱的小妹妹,不辞辛劳地摇她,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放在我的手里只有那么一点点,我兴奋地比着我们的手,给妈妈看妹妹小手的奥秘。
又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说路上的阿姨们说你有了妹妹就不会喜欢宝贝朵朵了。妈妈笑起来,上来把我抱在怀里,说,那些阿姨们嫉妒朵朵有了小妹妹才那么说的,以后看见她们就躲开她们,如果她们还是那么说,朵朵就说朵朵是妈妈的宝贝朵朵。
秘密怀着的孩子
后来,我考进了大学,但依然懵懂无知。在那自由却孤独的天地里,我有了一个秘密怀着的孩子,他像一种腐朽的意念,摧垮了我青春时代所有活跃的灵感,却滋长了我某些孤独稚嫩的哲学感思。我一直悄悄地用想象的羊水孕育着他充盈着他,后来在某一天将他零碎地诞生在我许多笔记本的空白边角料处。在大学时代许多记忆空白的课堂里,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执著地躺在我的怀里,伴随着我自卑的灵魂,度过每一个无聊空虚的日子,直到我对生活有了爱情。
我在学校课堂秘密的角落里,变成了隐形的圣母,我秘密孕育着的孩子,既像我的情人又像我的父亲,既像我的丈夫又像我的儿子,而我则是他伟大的情人、慈爱的母亲、多情的妻子、可怜的女儿,我和我的孩子在纸上相亲相爱自由奔跑,过着野人一般无拘无束,博爱狂野的生活,共同抵御灾难,一起享受朝霞夕阳,与蛇蟒为伍,赤裸奔放,乳房如同树上成熟的果子,闪着天真无邪的光芒。
我怀着这个孩子,怀着恐惧,怀着骄傲,怀着伟大的爱意。
我忧心忡忡、默默不言,大学里的同学没见过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不会问关于妈妈的问题,但是他们常常感叹我白皙的皮肤,那是百里难遇一的白,夏天,穿着牛仔短裤,露出两条长腿,身上比脸上更白,上下耀得通透。你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呢?他们总是这样问我。嗯……像爸爸一些……又像妈妈一些,我退退缩缩地回答。
我还不懂得去判断一个与另一个人是否相象,但我却心怀胆怯。
我不说话,一心只孕育我的孩子,他像神人一样伟大,在我的身体里温暖地睡着,给我骄傲和自信,他是我自己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卑怯,又是多么自豪,在所有人都盛享青春欢乐的时候,我在秘密的角落里遥想我的孩子,他要是一个男孩,我厌弃了女孩的细腻悲伤,她们实在太弱小——和我一样。
我想诞生一个孩子来供我逃避血脉亲情的不可获得之苦。或者,这是母性的借口,世上关于生育的各种理由都把女人送上一条道路——成为母亲,诞生一个与自己相似、但又全新的自己,在他身上实现自己不能实现的现实之爱。
我懂得,女孩生来就是渴望成为母亲的,爱是唯一的理由。
多少爱
在这样的景况里,我却遇到了他,我朦朦地把自己想作母亲,却又把自己当作孩子,把手交给他,由他牵着,走在河边,走在许多流逝的悲伤前。在那时,也许任何人付出几年的工夫默默地等待我,爱护我,我都会向他交出双手,但他霸道地横在我面前,挡住了许多人通向我的道路,像一个劫富济贫的大侠,发誓要执著地拦住我散漫无助的流浪。
他是外乡人,大学毕业时我们各奔前程。
母亲不同意我去老远的地方,她舍不得女儿,她理想的孩子的婚姻,便是儿女都在近旁,中午大家都挤到她身边,吃她的手艺,晚上各回各的世界。这样于大家都是方便,你倘若和他在一起,和他一样成了外乡人,我照顾不到你,你照顾不到我,多少不便,再说把你养大,培养成大学生有多么不容易,母亲反反复复说,说得眼泪下来许多。母亲谈起从前,父亲母亲是一对辛苦要强的夫妻,养着两个女儿,父亲是一直做着会计,工作还算顺手,母亲因为没有读过多少书,从绣花女工做起,到电焊工,到集装箱质量检验员,一路变迁,什么事情都走在前头,一个女人要养家,要不输给别人,要把两个女儿培养出息,只靠两只手,要付出多少努力?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是外婆的奶末头,最得外婆喜爱的小女儿,可是多年来,出了嫁的女儿总是报喜不报忧,酸楚都含在心里。
养大你多少不容易啊!你难道就这么想要离开我?
我想到从前的流言,悲上心头,父亲母亲的恩情,于我如山,使人步履为艰,我想。
彼时,我可爱的小妹妹也已经是大学生了,是天底下最乖巧的贴心棉袄。她搂着妈妈的脖子安慰她,又挽着我的胳膊,总是一句话,只要是姐姐的选择,我肯定支持。
挣扎多年,我终于和他结了婚。母亲却又如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开心起来,满足起来,笑意满面,倘若遇到有人询问,她便夸耀自己的大女婿如何如何出色。她鼓励我,定了亲,合了心;夫妻力往一处使,拧成一条铁麻绳;她说,房子的事情不要担心,年纪轻轻怎么怕没有房子呢,按照你们的发展,都是大学生,生活总会好的,只是比别人晚几年享受而已;她又说他那么瘦,你要照顾好他的饮食,健康是第一位的。话说到这里,她又回头说,当然,他现在身在外地,虽然结了婚,身边却没有人照顾,生活的压力也大,自然胖不了。
有时母亲自己笑话起自己来,哎,让你老公得意咯,她对我说。从前我们死活不让他来,如今两个老家伙倒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盼着她来。她又和父亲说着,自己笑起来。
我看着他们,我已经长大了,懂得了判断别人的相貌,我和我的父亲母亲的确长得不像,他们是朴实的黄色圆面孔,厚厚的双眼皮,敦厚圆实的身材,哪里能生出我这样的白皮肤、鹅蛋脸、单眼皮小眼睛、细长身子,就是我和妹妹也是没有一点相同——妹妹的脸遗传了他们。
但我真的已经长大了,几乎就是在一瞬间,那卑怯的日子离我远去,再不在乎那些流言,我打定主意知道我是谁的女儿。
孤独的孩子
我告诉丈夫,我看到过一次爸爸妈妈的结婚证书,他们结婚的日期在我出生之后。那次我遵母亲的命令,打开他们那只陈旧的箱子,将母亲的嫁衣拿到灿灿的阳光里翻晒,我看到了箱底的那张证书。终于证实了许久以来的一个秘密,我伤感地拿着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把它按原来模样放好,奇怪的是,后来当我的记忆需要获得证明时,我循着秘密的方向,打开箱子,却再未寻着它。它消失了,有时想来,那次的发现仿佛只是幻想者终于实现幻想的一个梦境,或者是孩子内心对于母亲执著的信念,让它出现,又让它消失。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应该更好好地对待爸爸妈妈,他们很不容易。丈夫说。
那时的证书不作数的,登记环节不一定标准,日期也许会有问题,他又连忙说。那么到底是爸爸妈妈的结婚证书出了问题呢,还是我出了问题?籍贯、出生年月,我户口上的数据,开始在我脑中错乱交织,登记的,那些都是登记上去的,我是靠数据制造出来的孩子,凭空降临在这个世界。
可是,你和爸爸长得其实很像,你不知道吗?你们的嘴唇都是小而厚。丈夫又说。我照着镜子按着丈夫形容的模样去想象。
我很快放弃了这个努力,像不像有什么关系,他们从来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如今安然地睡在他们努力劳动得来的幸福中,像一对温暖的小兄妹。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行走着,手牵着手,抚育出一双女儿——却一直被女儿猜测着身份、爱护的真实——不知疲倦地藏着她的秘密,他们从年轻一起走向衰老,对女儿们的依赖越来越深。我结婚的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朵朵,结了婚,你也就是母亲了,什么事都要自己做主,解决不了的时候,问问我和爸爸,别不好意思,说着,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女儿们的快乐痛苦就是他们的快乐痛苦。
外婆去世的时候,母亲扑在外婆的身上,哭着娘,一声一递长长抽泣,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那么任性,那么不管不顾,像一个撒娇的姑娘,奔跑在空旷的田野上。
这是一次艰难的分别,许多年前我从空冥处走来,在睁开懵懂的双眼之前,遇到了我的父亲母亲,成了他们的女儿;现在母亲送她小小的女儿走上为人妇母的道路,她牵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泪含在眼里,仿佛一个即将离开母亲孤独远行的孩子。
我像小时侯看妹妹哭妈妈的谎言一样,看着妈妈汪在眼里的泪。我心痛,眼酸,恋恋而去,懂得世上的妈妈都可以是女儿的孩子。
当春花已经睡去
丈夫在A城工作,婚后我们不能常常相见。我知道,在没有我陪伴的日子里,他把办公室当成宿舍,去哪都是一样的,他这样说。
在我自己选择的婚姻面前,我忽然长大,懂得不去抱怨,即使幸福要我长久等待,我也要等下去,坚持下去,我只能把欢笑留给我那劳心劳力的父亲母亲。
丈夫却是我埋怨的对象,明知自己强词夺理,但我还是把孤独的处境怪罪到他的身上。他在电话那头不厌其烦地听我唠叨,然后耸耸肩,倘若周末来看我,便搂我的肩,笑嘻嘻,告诉我他设计的未来,于是我们俩心里便都满是欢欣。
深夜,我跑到他的论坛上,翻他的东西看,看到他这样的独白。
午夜时分,外面雨大得像用脚盆倒似的,挂下雨帘子仿佛有女人洗脚水的味道,站在办公室的走廊里,孤单的要命。
这是一幢民国时的古建筑(据说是民国一政要的私人藏书楼),古旧得带有斑驳的色彩,青瓦白墙,红色的木地板楼道,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像是在时时提醒人们,这是一座古宅。古宅往往都有神秘的色彩,因为里面曾经历过无数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故事,事情的本身都已经随历史烟消云散,但是古宅的遗韵却替事件留下了一种宏大的气场,在这气场里,你会身不由己的回到那个时代,暗合着那个时代的气息楼上传来轻轻踩着木头地板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似乎是在惬意的在房间里踱步,是谁在深夜里拒绝入睡?可以想象,那应该是一个老年人吧,叼着个鲁迅先生常用的那种烟斗,手别在背后,有点烦躁的情绪——也许是为现代人的无礼入侵而无可奈何。在房间的沿墙是一长溜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之乎者也的书籍;在书架的前面是一张竹躺椅。躺椅的扶手上摆着一册线装本,书已经翻开到1911页。一声叹息清晰的刺穿了我的耳膜,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担心我一合上眼就成了他。
——被一场大雨困在办公室里,因为没有人说话,所以就自言自语。
看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心忽地热起来,爱他爱得生疼,他就是我多年前秘密孕育的孩子,一直被我忽视着冷落着。心疼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疼到决定要生一个孩子,让那个在夜的古楼里孤独着的孩子成为父亲。
我们是夫妻,是多年的朋友,是不知疲倦执意奔跑的孩子,现在我们需要另一个孩子,让自己成为母亲父亲,让自己成为另一个在孕育人生的道路上蹒跚学步的孩子。
作者简介 白小云,原名蔡丽娟,1978年生,2002年开始在《雨花》、《青春》、《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转载。
责任编辑 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