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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平凹小说《高兴》的文化主题

2009-12-15翟创全

电影文学 2009年18期
关键词:贾平凹

翟创全

摘要《高兴》延续了贾平凹小说创作一贯的文化探索主题。小说中两个主要人物形象刘高兴与孟夷纯身上寄托了作家的文化理想——仁施天下的仁义之道与宁死不屈的刚烈之魂,二人的苦难遭遇昭示了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悲剧命运。在这部小说中贾平凹为传统文化谱写了一曲现代哀歌,但同时也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文化建设诉求,仍然在现代文化荒原上进行执著的守望和不屈的探求。

关键词贾平凹;《高兴》;文化主题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兴》主要讲述的是拾荒人刘高兴实践其仁义之道、妓女孟夷纯卖身缉凶以及两人相爱的故事。对于这部小说,研究者及媒体多关注其底层视角,关注其对“小人物”生活与精神的关注。其实在这部小说中贾平凹仍然延续了他小说创作一贯的倾向——即对个体生命遭际、人道关怀的一定程度的忽略和让其小说人物承载重大文化内涵而对文化问题进行探讨。

一、贾平凹小说的宏大主题

从总的方面来说,贾平凹的小说多思考和表达重大文化主题,具有鲜明的文化色彩,而主要表现的并不是西方文学中那种对个体生命、个体价值和人道主义等的关注;其小说虽多现实主义的描写,但主旨却不是社会批判而是文化批判;他笔下的人物形象也往往更多地成为某种文化的载体,而不是现实生活的典型。《浮躁》《废都》《高老庄》《秦腔》《高兴》这些主要作品的题目皆寓有深意,或指论时代文化现象,或探求文化根源,或作正面揭示,或从反面讽喻,或直接揭示,或暗示象征。

在这几部作品中,《浮躁》写时代心理和社会文化的变化,因为出现较早,所以小说充满乐观精神,格调阳刚。作品中雷大空之死,田、巩两家结党营私,田中正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司法的黑暗以及金狗在其侠义行为中付出的重大代价,高干子弟对于社会经济的插手等等,也给作品赋予了几许阴郁,使读者感受到时代的浮躁。但小说中还有金狗的不屈与侠义,福运的淳朴与憨厚,小水的刚烈与美德,其理想主义色彩相当明显。《废都》写心的沉沦与性的放纵、精神的迷失与文化的虚无,牛月清、柳月、唐宛儿、庄之蝶等人在古典与现代、淳朴与糜烂、痴心与绝情、乡村与都市等多重文化因素之中的纠葛、挣扎、迷失,小说的最终指向是精神与文化的归属问题。《高老庄》探讨种族与文化、历史与现实的多重关系。高子路身材的矮小与人格的渺小,寓指了现代“高老庄”人在种族与文化方面的双重退化;与之对应的是大宛马似的刚健高大,代表了一种健康健全的人种与文化的西夏,还有历史上高老庄人勇猛、高大、古朴、侠义的祖先。但那种古老的礼义精神已经像那些废弃的表彰忠孝仁义的石碑一样被现代高老庄人抛弃,而新的更加强势的工业文明、金钱的力量已经在肆意地践踏高老庄古老的诗意的田园,已经严重地腐蚀了村人古朴的精神家园。今昔的对比,现实的焦躁,使小说充满了一种面对文化变迁的无奈、苍凉与沉重。《秦腔》中展现的是当下中国乡村精神的衰败和文化的荒凉,古朴的礼义文化丧失殆尽,世俗自私的洪水淹没一切,人们失却精神寄托、抛却道德信仰,象征着古老的传统文化、贤惠淳朴的白雪终被抛弃,寓意“仁义礼智”、体现兄弟孝悌精神的夏家四兄弟相继离世,老支书威望不再,修沟淤地的事业几无响应,乡村大地上的文化理想与精神家园不知何时方能建起。

纵览贾平凹小说对当下中国文化的表达,体现了他对中国当下文化的热切关注与执著求索,有一个由乐观而悲观、由战斗而迷惘的变化过程。但对现代中国文化现象的一贯关注与一再书写,表明贾平凹在探求现代文化何去何从的道路上,迷失之中仍在探索、失望之余仍在守望。他处在中国当代文化的荒原之上,四顾迷茫,但心中热血尚未冷却,对这“荒原”的感情却又极深,于是有了这一部部厚重的作品,记录下中国躁动的灵魂,抒写了对精神家园的忧患和对古老文化的眷恋,作一种孤独然而坚定的守望。

二、仁义之道与刚烈之魂

高兴作为一个拾荒人,与其他拾荒者的不同在于其独特的精神追求与人生态度。在精神追求方面,他超越了小农意识,不为蝇头小利局限,不受物质现实束缚,胸襟开阔、境界高远。其帮助孟夷纯、承携五富、改造石热闹,显示了他重义轻财、仁施天下的胸怀和他对仁义之道的追求与践行。他与五富等人的不同,体现在“君子谋道,小人谋食”的人生信条中。在人生态度方面,虽处城市底层,甚至被人目为“破烂”,却自尊自爱自强自律,不愤世嫉俗,不乖张乖戾,笑对生活、乐观自信;地位卑微,却不自卑,为世所轻,却不轻世,虽处小地位,实有大胸怀;这一切足以让人感慨不已。在贾平凹笔下,刘高兴被塑造成了一位处身底层却积极用世之人,一位尚古重义之士,一位民族传统文化的继承与践行者。

孟夷纯作为一名同样身处社会最底层、为人轻贱的妓女,却有着别人一样的刚烈襟怀。因为当年不慎和恶人交往并被其纠缠不休,致使孟夷纯的哥哥命丧恶人之手。而县公安局却因经费不足,无法继续追捕凶犯。孟夷纯因此进城挣取办案经费,为报哥哥的冤仇,而卖身为妓,筹钱惩恶。一个柔弱的乡下女子身上却蕴涵了一股凛然不可犯、疾恶如仇的刚烈之气,一种牺牲自己而缉凶惩恶的刚烈精神!这种精神在精卫填海的神话里演绎过,在《世说新语》里记述过,在郭沫若的历史剧《聂篓》、鲁迅的历史小说《铸剑》里抒写过。如今贾平凹又把它赋予在一个底层弱女子身上,在现代社会中展现古老文化的精髓,探索刚烈精神的现代命运。

当孟夷纯告诉刘高兴她的姓名时,刘高兴问说“孔孟”的“孟”?她却说是“孟姜女”的“孟”——对姓氏的不同解释显示出刘高兴遵循的是孔孟之道,而孟夷纯实践的是孟姜女的刚烈精神。刘高兴虽然收入微薄,却一次次地资助孟夷纯——既是为了爱,也是为了义。孟有舍身缉凶的刚烈,高兴是仗义疏财的侠义。刘高兴和孟夷纯,一个拾荒人,一个妓女。两个同样处身于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在贾平凹的笔下,体现更多的不是作家的底层关怀,而是表达了作家的文化思索——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遭遇以及现代社会的文化现状。高兴的内圣外王、仁义之道,孟夷纯的刚烈豪侠、舍生取义,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髓部分。高兴和孟夷纯的相爱,既是整篇小说情节的灵魂,同时也具有特别的含义——两人的相爱,不只是两个底层小人物的相濡以沫,而更是传统文化的惺惺相惜与深深眷恋。当孟夷纯被捕,高兴多方求救无果而去潼关工地,梦想挣一笔大钱把孟夷纯救出来,并想象着接出来之后的事,小说里有这样的句子:

远处的另一处工地上,十几个钢架上在往下砸着铁砣,震天动地,这响声在呼应着我的誓言。

这是小说中最为坚定、最为震撼的语言,是刘高兴和孟夷纯两颗孤独的灵魂在现代荒原上奏出的最强音。古老的道义、美好的爱情因为身份的低微和现实的残酷而有了几许悲壮的色彩。

三、现代哀歌与执著守望

刘高兴是中国现代文化荒原上的基督,孟夷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圣女。他们在现代社会遭遇种种的打击、摧

残、失败和凄惨。在他们身上寄托了作家贾平凹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绝望与希望、哀伤与执著。

清风镇是现代农村的缩影,那已经是一片废园——没有了诗意,没有了古朴,也没有了仁义。刘高兴的灵魂在清风镇受了伤害——为要娶个婆姨,他卖血卖肾,结果却如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他吹箫。呜呜吹了三天三夜。因为在城里的另一个肾在呼唤他,灵魂受伤而身体残缺的刘高兴就去了省城,要在省城开始新的生命,开创新的生活。身体的残缺意象在贾平凹的小说里屡屡出现。《高老庄》中高老庄的纯种汉人的身材矮小意味着人种的退化与文化的衰落;《白夜》里好警察汪宽背上板结的牛皮癣诠释的是雷锋精神在现代社会遭遇的畸形命运;而刘高兴肾的失去意味着现代金钱社会对人的一种深深的伤害,以及对刘高兴身上所代表着古朴仁义精神的一种无情的摧残。刘高兴对拥有他另一个肾的“兄弟”的寻找,是对其精神上与文化上的“兄弟”的寻找,是对“四海内皆兄弟也”的文化要义的追觅。但他追寻的结果是失败——刘高兴所认定的身上有他的另一个肾的大老板韦达,应当是他的理所当然的“兄弟”,然而表面上仗义的韦达却不肯破费区区五千块钱救出孟夷纯——他实在不过是一个无情无主、道貌岸然的“螵客”,而且他也并未换过肾,他并不是刘高兴的“兄弟”。高兴对兄弟的寻找、对仁义的追觅落了空,只剩下了无尽的哀叹和悲伤。当拯救孟夷纯无望之后,刘高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只能躲在自己的洞窟里舔舐伤口。

孟夷纯美丽、可爱、善良、刚烈,却在现代社会里成了妓女,并最终被冷酷无情的社会送进了看管所。刘高兴失去了一个肾,孟夷纯则失去了贞洁与尊严。她的舍身惩恶的刚烈行为,也遭遇了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寄去办案经费,一次又一次地希望成空,扬善惩恶的希望似乎要永远地被架空,孟夷纯似乎陷进了一个无形的黑洞。而办案的警察们却用孟夷纯卖身的钱住高级酒店、去游山逛水吃喝玩乐,甚至恬不知耻地向孟伸手要钱。社会正义似已不复存在,公正廉耻似已消于无形,刚烈而坚定的孟夷纯也已变得茫然,不知何日是个了局……从文化象征的层面上说,孟夷纯的遭遇意味着现代荒原对中国传统的疾恶如仇、舍生取义的刚烈精神的一种强奸,对中国民间的“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刚烈精神的一种摧残。读者会无奈地在小说中发现,现代社会对于金钱的追求与文化的虚无已经取代并且摧残了正义和人们对正义的信仰。

刘高兴和孟夷纯这样两个中国传统文化、民族精神的体现者与实践者,他们的追寻和努力在现代社会的文化荒漠里均遭到了失败。他们品质的美好反衬了现实社会人性的丑恶,他们的精神追求反衬了现代社会文化的堕落,他们的失败结局诠释了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悲剧命运。贾平凹在其小说《高兴》里谱写了一曲无尽的哀歌——对于传统文化的丧失与民族精魂的失落,对于现代社会文化的缺失与精神的残缺。

但作家贾平凹并未完全绝望。其一再地书写文化主题,一再地探讨文化命运,是对现代文化进行思考与探索的一种执著,是对现代文化建设的一种执著。是对人类社会和人类前途的一种执著。而《秦腔》《高兴》等悲剧性故事的书写,其对传统文化悲剧性遭遇的展现,其主人公悲剧性命运的结局,包含了作家对传统文化精神的一种强烈的呼唤,表现了贾平凹对现代中国文化现状的正视,也表达了他对读者的一种深沉的期待。这哀歌的调子无限悲凉,但也包含了无尽的悲壮和无限的期望。贾平凹的小说也因此而具有一种独特的文化视角,他的小说关注的是当下中国社会的文化问题,而其深邃的思考与深刻的表达,使其小说富有一种苍莽而悲壮的格调。他的小说总是激励着人们去关注文化问题,激励人们在现代文化荒原之上重建精神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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