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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痴神舌

2009-12-14

传奇故事(上旬) 2009年10期
关键词:碧螺春宋家乡长

汤 雄

一神秘茶痴

这奇事发生在箬帽乡。

箬帼乡山明水秀,以出产世界上最高级的碧螺春绿茶而闻名天下。1954年春,周恩来总理携带此茶赴瑞士出席日内瓦会议,一沏碧螺春吸引了各国记者,从此碧螺春更是名扬四海,声震五洲。

箬帽乡有四四十六个村,村村都产碧螺春。哪一个村出产的碧螺春最好?没有定论。茶这玩艺娇贵微妙,水、土、年成、采摘、炒制,都有一定关系,都能影响到茶之好坏优劣。但是,多少年来,村村都说自家产的茶好,可列入世界之最,但哪一个村都不服别的村。为此,箬帽乡便形成了一年一度的品茶鉴质的民间赛茶活动。届时,聘请当地品茶高手出赛,无记名编号,将各村茶样一一品尝,然后决出优劣。来自各市、县、区的茶商客户便根据品茶大师鉴定的结果,分别以不同价格收购。

且说这一年清明刚过,箬帽乡一年一度的品茶大赛又揭开了序幕,镇中心广场上人山人海,来自全乡十六村的茶农纷纷携带各自的产品云集赛场。主席台上,乡长、书记、商业局长以及腰缠亿万的大户茶商一起监赛。主席台前,一字排开一长溜条桌,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再摆开一长溜玻璃茶杯。十几人组成的专职品茶师端坐桌前,一个个凝神屏息,聚精会神,随着司仪一声声口令,看、闻、尝、咂,品鉴茶质,作出判断。

茶之好坏优劣,以“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判断,个中最有说服力的、最客观的当是“味醇”。但是,这“味醇”两字又最难确定了,全凭品茶师的舌头定夺。舌头长在各人嘴里,味觉也只有品茶人自己能觉察体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孰是孰非,只有天知地知品茶师知。所以品茶鉴质场上出现僵局,也不足为怪了。

这不,今天,又遇到了僵局。总监乡长为难了,评判一号茶为冠军,二号茶不服:评判二号茶为第一,一号茶也不服。乡长想当个和事老,来个平分秋色,两茶并列第一,岂料十六个村一起不服。

就在这个时候,忽见赛台上一角颤巍巍攀上一个老汉,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这老汉相貌打扮好不怪异:一头银发,面容清瘦,身长如杆,四肢颀长;穿一件蓝中泛白的旧式棉衣,围一条旧围巾,背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筐,拄一根紫竹手杖。乍一看这老汉弱不禁风,形容枯槁,细端详却能从这老汉眉清目朗的眉宇间和稳重持成的举止中,分辨出一种仙风道骨、飘逸超然的气度来。

台下静场片刻,忽地一阵骚动,有人认出这老汉来了:“这不是茶痴么?”“哦——茶痴!茶痴哟——”叫嚷声惊动了正处于进退两难的总监。乡长把老人端详片刻,小心翼翼地扶住茶痴,道:“老人家,你这是……”

老人微微一笑,道出苍凉的一声:“我想来凑个热闹。”

“你?”乡长明白老人言下之意,不由用怀疑的目光将老人再度打量一番。

关于茶痴,这位青年乡长早年亦有所闻,听说在箬帽山深山坳里,长年隐居着一个嗜茶如命的老头。他尝过世上所有茶叶,品茶如神。无论什么茶一到他舌端,便能极为准确地说出该茶的产地、品名乃至等级。又听说这老头因为嗜茶,妻离子散,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最终躲进深山。他脾性怪癖,不问世事。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总与茶为伴,沉湎于茶道之中,深居简出……

眼下,这老头果真是那茶痴不成?

这时,台下嚷嚷声更激烈,有人站起身来指手画脚:“让茶痴品茶——”一呼百应,众人响应。

乡长将信将疑,又拗不过众人的请求,只得将老人请至台前坐下。让服务小姐沏上几杯鲜绿溢香的绿茶,放在老人面前。

“老人家,你先品鉴一下,这几杯茶产于哪个村。等级如何?”

茶痴放下竹筐,挪身坐定,微笑点头后,只挨次把这几杯茶用眼扫了一遍,便从嘴里报出结果:“第一杯,田家村产,二等一级;第二杯,紫竹村产,一等三级;第三杯,玉和村产,二等三级……”报到最后,他把双眼抬起,戏谑地望定乡长,“这第四杯,莫非柳树叶片也能当茶不成?”

乡长的脸涨红了,但双眼却亮了:方才为试探茶痴道行深浅,他故意将一杯以多数柳树嫩叶制成的假茶混在众多茶汤之中。岂料,茶仙名不虚传,不但准确地一一报出了数杯茶之产地、等级,还一眼就识辨出了这杯假茶!

乡长服了,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赞叹:“果然一个茶仙哟!”接着,在四下一片鼓掌喝彩声中,他命服务员亮出刚才两杯争论不下的绿茶,让茶痴鉴定冠亚军。

茶痴摇摇头,把两杯茶汤推至一边。

“怎么?你这是……”乡长一愣。

茶痴不语,俯身从筐里提出一个黄泥捏就的小行灶,捧出一只紫砂瓦钵,又抱出一捆松毛果树枝,最后,提出一罐山泉水。搬出这些行当后,他这才向乡长点点头,慢吞吞说道:“果真要我品鉴的话,恕我失礼,我得用它们来帮助我。”

乡长目瞪口呆。主持了这么多届品茶鉴质赛,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等奇事呢!愣怔片刻,他即点头道:“请便,请便。”

茶痴在台上架起炉灶,点上松毛枝,将山泉注入瓦钵中,点火烧了起来。

一缕轻烟从台上升起,飘散开来。

台下竟出奇地静寂,众人在静观台上这个怪老头的表演。

一会儿,瓦钵里的水开了。茶痴又从筐里取出数只花瓷小茶盅,先用开水烫了下,这才示意让乡长把一号茶与二号茶两种碧螺春样茶放在他面前。

接着,他把瓦钵提起,分别在盅中斟上半盅,待开水徐徐冷却一会儿,这才分别撮起些许茶叶,分别投入盅中。

这碧螺春确为茶中之珍,每片叶芽只取自一枝上,行话叫“一旗一枪”,制一斤碧螺春约需6万片这样的嫩芽;炒制需经过拣剔、杀青、揉捻、搓团、干燥等工序,工艺要求也相当高,要求做到“干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细而不断”,制成后的茶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银绿相间。冲沏也有讲究,先在茶盅中注入80℃左右的开水,然后再将茶叶轻轻撮人,不用加盖捂闷,茶叶便迅速地下沉,片片嫩叶在杯底徐徐伸展吐翠,散出芳馨,茶色碧绿清澈,其味清香,回味由涩转甜,如嚼橄榄。

稍后,茶痴将盅内茶汤泼去一半,又斟上新水。

此刻,茶叶在水中完全舒展,茶痴却不先忙着品尝,他像端详一块象牙微雕似的,摇头晃脑围着茶盅左看右瞧,接着又慢慢握起一盅,把玩手中,先屏住气息,后凑于鼻前深深闻一下,最后他才用嘴含住盅边,微微抿了一口。

些许茶汤在口,他就闭上两眼,让茶汤盘旋于齿舌之间,好半晌,他才咂咂嘴,如醒来一般睁开眼睛。接着,他用自开水漱了漱口,握起第二盅。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千百双眸子注视着茶痴的一举一动。

终于,茶痴推开茶盅,站了起来,这时,人们发现他的双眼特别明亮,精神格外焕发,重枣般的脸上露出一种大局已定的神色。

“老人家,这两盅茶你看……”乡长上前轻轻问道。

“这盅,当为今年茶之精英,一等一级!”茶

痴用骨节突凸的手指弹了弹其中一只茶盅。

“你是说这盅青山村送来的样茶?”

茶痴看了乡长一眼,道:“我是说茶,不是说村。我只知道认茶。”

四下爆发出一阵喝彩叫好声。

这是一种由衷的、心悦诚服的响应,掌声喝彩声说明,大家一致认可了茶痴的鉴定。

这一届品茶鉴质大赛终于落下了帷幕。

从那年起,箬帽乡一年一度的品茶鉴质大赛中,就有了一个一锤定音的权威品茶师。有人把他称为“茶仙”,有人把他称为“神舌”,也有人仍然把他叫做“茶痴”。

几近销声匿迹的茶痴,重又出现在茶乡。与此同时,有关茶痴当年的种种传说与轶闻,又随着茶痴的复出,重新挂在了人们的嘴上。

二妻离子散

他真名叫龙富贵,一个茶庄老板家的儿子。

龙富贵刚被接生婆从产盆里抱起,他娘就因为产后大出血一命归了黄泉。襁褓中的婴儿要吃奶,饿得哇哇哭。可是,派去寻找奶妈的伙计还没归来,爹没法,就顺手端起小茶壶,让儿子“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新沏的茶汤。

从此,儿子身体内种下了茶的精气元神。

龙富贵是喝着茶汤长大的。

才五六岁,他就捧着小茶壶满地跑了。

到了十一二岁,茶壶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伴侣,连上学也藏在书包里。

十三岁那年,爹越看他越不像话,就下了狠心,夺去了儿子的茶壶,收去了儿子的茶叶,并下了命令:从今天起再不许儿子沾一下茶,以免儿子不成才,成为败家子。

绝了茶,龙富贵病了,病得好重,整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呓语不清。爹请来县城最好的中医,中药吃了几十服,仍没治好儿子的病,反而愈来愈重,到最后,人成了一把芦柴棒,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爹绝望了,颤颤地端来一壶茶。

还没近身,儿子就猛地睁开了双眼,张大嘴巴,拼尽全力挣起身扑向了茶壶。

一壶茶,连汤带渣都被儿子咽下了肚,病竟奇迹般地好了。

从此,爹再不敢夺儿子的茶壶了。他知道夺儿子的茶壶,就是夺儿子的命!

龙富贵十九岁那年,俨然一个汉子了,该成为茶庄的顶梁柱。但是,他不想成为顶梁柱,尽管他那时已有了远远胜过老子的品茶功夫,任你什么茶,他只消闻一闻或者看一看,就可以十拿九稳地辨别出来。他不想做茶庄的老板,爹把账本交给他,他不接:爹把茶仓钥匙交给他,他丢了。气得爹像狗咬刺猬,拿他无处下口。

爹骂他,说他让茶妖迷住了心窍。他犟嘴说茶妖就茶妖,没了茶妖活不了。爹问他,男子汉大丈夫,整天沉湎于茶汤之中有何出息?他还嘴说品茶中的学问大着呢!爹现身说教,说自己摆弄了大半辈子的茶,只要能鉴别茶之好坏优劣就成了。他就讥讽爹的品茶是“牛饮”,没一点雅学……

爹去世后,龙富贵把茶店盘给亲戚打点,自己不管生意,捧起茶壶。一天到晚向外跑。

他在镇上茶馆里觅知音。

还果然让他觅到了知音——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茶客,方老头。

方老头是个走南闯北的茶叶商,如今老了,跑不动了,退隐家乡颐养天年。方老头一肚子装的都是茶经与茶道。天底下有哪些茶,他都报得上名,说得出来头。古到陆羽、卢仝、康熙皇帝,洋到斯里兰卡红茶、威士忌茶、伦敦的茶叶交易所,就连烹制茶汤的柴火,盛放茶水的容器,泡沏香茶的水质,他也能说出许多讲究。如这沏茶之水的水质,一定要清,山顶之泉清而轻,山下之泉清而重,石中之泉清而甘,砂中之泉清而冽,土中之泉清而厚。最好的泡茶水,是将收集于五年前附于梅花之上的白雪盛入坛内,密封后深埋地下。用此雪水煮沸泡茶……

龙富贵对方老头的茶道钦佩得五体投地,干脆连家也不归了,没日没夜厮磨在方老头身边,恨不能把方老头肚中的茶道茶经尽数掏出来。

方老头有一女儿叫茶姑,正值芳龄,长得如花似玉,尚未出阁。方老头与龙富贵是“茶逢知己千杯少”,龙富贵认为自己觅到了知音高师,而方老头也认为自己寻到了知心良徒。长谈之中,方老头得知龙富贵尚未婚配,便将他入赘为婿。龙富贵十分高兴,为的是可整日与方老头摆茶经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龙富贵婚后不久,老泰山不知得了什么病,一命呜呼,只为龙富贵留下一本以他一辈子心血凝成的《茶得》秘诀。龙富贵料理完后事,便一头扎入茶道的研究之中。

不久,茶姑生下一子,家中又添一张嘴巴。有道是:坐吃山空海要于。方老头生前做生意积下一笔钱财,渐渐告罄。而这茶痴整日沉湎茶汤,肩不能挑,手不会提,更不会外出谋生,所以家道衰落,很快就揭不开锅了。茶姑把养家糊口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一再劝阻丈夫,放下手中茶盅,为支撑起这个家做些事情。岂料,龙富贵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其对茶的痴迷,越发不可自拔。茶姑对此除了怨恨交加,整日以泪洗面之外,无法可施。

一日,龙家忽然来了一个贩卖茶叶的年轻后生宋家昌。这后生十八九岁,额上有一颗黑痣,但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一进门,便与龙富贵打得火热,字字句句不离一个“茶”字。龙富贵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龙富贵干脆将来家昌留宿家中,彻夜长谈。

岂料,龙富贵这是引狼入室。宋家昌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早看中了龙富贵那容貌出众的年轻妻子。经数日接触,眉目传情,后来终于双双私奔了。茶姑太心狠,临走时,竞把个才断奶的小儿龙茶子扔给了茶痴。

茶痴梦醒,怀抱哭得嗓门嘶哑的小儿,眼中流泪,心头滴血,气得四肢冰凉,浑身发抖,四处寻宋家昌拼命,可是哪里还找得着?

茶痴有个远房的表姐来了,茶痴含泪将小儿茶子送与表姐,他怕表姐有顾虑,便与她约定,今生不再与儿子往来,让表姐把龙茶子当亲生儿子抚养。从此,他万念俱灰,一心钻进茶经茶道之中,不闻世事,不管人间长短,后索性久隐深山,俨然一个山中茶仙。

“文革”期间,有爱热闹的红卫兵进山游玩,说曾见过一个怪人:须发连腮,衣衫褴褛,居住于一山洞之内,洞中到处摆满了壶盅杯盏,大老远便闻得从洞中飘出的缕缕茶香。红卫兵上前问他是贫下中农还是地富反坏,他却浑然不知,只是好奇地打量来人,然后摆开一地碗盅,斟上茶水,要请红卫兵小将品茗。红卫兵无奈于他,只得带着串串疑问下山而去。后来从乡亲们嘴里得知,这怪人是个茶痴,已隐居山中二十多年了。

此后多年,人世间天翻地覆。山乡巨变。忙忙碌碌的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个茶痴。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销声匿迹了的茶痴竞白天而降,且一鸣惊人!

三骨肉情深

茶痴大器晚成,终于在他古稀之年,犹如一件出土文物被人们发现了一般,重又引起茶乡上下的注目和重视。

自那年也山一鸣惊人之后,各乡村茶厂纷纷以高薪聘请茶仙。县城某茶业公司老板还亲自出马,寻到深山茶痴住的洞穴中,送来大红

烫金的聘请书,欲聘其为该公司品茶师及顾问。然而茶痴与深山茶林已结下情缘,说什么也不肯下山。他只应允在每年一度的品茶鉴质大赛中出场,为茶赛一锤定音。

茶痴这种不为名利的品行,高超绝伦、炉火纯青的绝技,使他威望愈发与日俱增,声名大噪。

转眼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

一个冬末春初之日,茶痴的洞穴前忽然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在洞穴前,这汉子伫立良久,沉默无语。不知是山风吹的还是寒意侵的,这汉子两眼潮红,一片晶莹。

洞穴中,茶痴正将松毛枝徐徐推人一只小泥灶中,小泥灶上煮着一只瓦钵。不一会儿,瓦钵中的水沸了,茶痴立时聚精会神,仔细地看着瓦钵中水的变化。行家一看便知,这叫“汤辨”。茶汤的老嫩,取决于水泡大小的变化。水泡分萌汤、虾眼、蟹眼、鱼珠、连珠等。能以“汤辨”来讲究茶汤之老嫩,在饮茶之道中非同凡响。

突然,那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茶痴面前,把茶痴吓了一跳,怔了一会儿,便起身去扶那汉子,笑道:“后辈要向我学茶道不成?”

那汉子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少顷,石破天惊一声喊:“爹爹——”

茶痴一愣,继而笑着摇头劝道:“不必不必,不就是问茶道吗?岂可称爹唤父的……”

“不!爹,您不认得孩儿了吗?”那汉子猛地抱住茶痴双腿,“我是您儿子龙茶子呀!”

“龙茶子?!”一语唤醒茶痴,他弯下腰,双手捧住儿子面颊,好一阵端详,不由老泪纵横,将茶子的头紧抱在胸前。

“茶子——”

四十多年不见的父子紧紧抱成一团,哭成一双泪人。

伤感过后,茶痴正想问儿子从天而降为了何故。儿子又一声哀求:“爹,帮帮我吧——”

“帮你?我能帮你什么?”茶痴大惑不解。

茶子这才将来由一一道出。

原来,自从茶痴将儿子送与表姐之后,便与山外断了联系。如此一转眼,龙茶子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由于养母十多年前患了偏瘫,长年瘫卧于床,龙茶子为老娘求医问药,家境一直十分窘迫。近些年农村走上市场经济之路,家家户户在寻求发财致富之道。龙茶子也承包了村中几十亩茶田,当起了种茶专业户。岂料,茶乡竞争激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由于龙茶子为人老实,更主要的是因为龙茶子所承包的碧螺春茶在制作时火候不到,技艺欠佳,所以在历届品茶鉴质大赛中都没有夺得第一,影响了经济效益。

常言道:若要茶好,就看焙炒。炒茶制茶大有学问,有绝招。焙炒碧螺春有杀青、揉捻、搓团、抖松和干燥等六七道工序,而火候大小更是至关重要,各家都有各家的祖传秘诀,而且传子不传女。龙茶子没有祖传秘诀,这茶自然炒制不到最佳状态,品评就落后了。

今年品茶鉴质大赛尤其重要。还没立春,市县报刊电台就已发出新闻:今年箬帽乡品茶鉴质大赛声势浩大,东南亚十几个国家和地区都将派人参加观摩,届时外商将择优选购并作为常年订户。消息传出,茶乡沸腾,众多茶厂茶商、茶农跃跃欲试,摩拳擦掌。龙茶子获讯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经过多年悉心摸索与实践,无论育茶树还是焙制技艺,龙茶子都有显著长进,去年评茶大赛,茶子的方家宅碧螺春茶就得了个第二名,那第一名硬让绿水村的宋老头得了去。

一字之差,又使龙茶子的碧螺春销售大受影响。所以,龙茶子特别看重今年的大赛,一心想夺个第一名。因为今年的第一名与往年更不一样,夺冠者将冲出江南,走向世界呢!

但是,唯一的敌手宋老头不能忽视。这老头儿玩了大半辈子茶叶,炉火纯青。如果今年这冠军仍由他夺魁,龙茶子这辈子要东山再起就难了。龙茶子想:茶之好坏优劣,一句话,就出在品茶权威嘴中舌上,这人就是名闻江南的茶痴了。只要茶痴舌头上打个滚,嘴唇皮翻一翻,就可决定方家宅碧螺春的命运了!但是,这茶痴是出了名的“认茶不认人”的死板眼、老怪人,如何能使他的舌头“滚一滚”、嘴唇皮“翻一翻”呢?

为此,龙茶子愁肠百结,茶饭无味。眼下“分前茶”(春分前采摘的头批嫩茶)即将开采,龙茶子更是急得如坐针毡。

就在这时,天助龙茶子了!

老娘寿数已尽,临终前,向养子吐露了藏在心头四十多年的秘密——那茶痴就是龙茶子的亲生父亲!

龙茶子闻听,悲喜交集。踏雪胃寒闯入深山,寻到了亲生父亲茶痴。

茶痴听完儿子一番吞泪吐苦的叙述,沉默一番后,才闷闷问了句:“你要为父帮你什么呢,在什么地方帮你呢?”龙茶子抹去眼泪,道:“只要爹爹到品茶鉴质决赛那天。为儿子的茶叶评个冠军就成了!”

“这……”茶痴一阵沉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恐怕这事容不得我做主。”

“那……谁做主?”

“茶呗!”

“爹呀!”龙茶子急了,“茶之好坏,还不是爹您的一句话?!儿子白幼离开爹爹几十年,吃尽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爹,爹您再不救我,儿的几十亩茶同只怕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时候了!爹呀,你可知今年的大赛有何等重要?它决定着儿子和方家宅茶叶的命运哪……”龙茶子又把今年大赛的重要性再次向茶痴强调了一遍,最后他亮出了王牌,“爹,儿这次来,还想将爹接下山去与儿孙一起生活。爹年纪大了,一人独居深山,口后老了总有不便,我要好好奉养爹爹,让爹颐养天年,长命百岁呢!”

龙茶子最后这番话,终于点到了茶痴的心坎上。言之有理亦合情哪!确实,这几年来,茶痴自觉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好几次身染小恙,卧床不起,膝前却连个端汤送水的人也没有。如今,久别四十多年的儿子从天而降,并要将他接下山去养老送终,这使得茶痴喜出望外。人老了,树黄了,落叶终究要归根的呀!

见茶痴沉吟无语,龙茶子乐了,又“扑通”一下跪在茶痴面前,紧紧抱住茶痴的双膝:“爹,您答应了?”

茶痴喟然一声长叹:“苍天保佑,但愿我儿的茶能得今年第一块牌子!”

四亲仇之间

刚过清明,箬帽乡一年一度的品茶鉴质大赛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果然,今年的大赛与往年不同,来了许多外国客人,各式各样的洋轿车围住了箬帽乡中心广场。

一轮又一轮的预赛过去了。众品茶师经过一番认真细致的品评,众参赛者经过一场场激烈的争夺,终于,本届“茶王”冠、亚军的决赛落在了绿水村与方家宅这两个品种上。

千人攒动的赛场上下一阵激动的起伏之后,突然格外地静谧下来,千百双渴望揭晓的眸子一齐盯住了赛台。按这几年的惯例,最后一锤定音者、箬帽乡最权威的品茶大师茶痴坐到了裁判席上。

茶痴仍像往年一样,旁若无人地在赛台上摆下炉灶、茶具、松毛枝,然后点火煮汤。青烟升起,一缕缕缠绕住茶痴。使这个银须拂胸老人更显得神秘莫测。

司仪一声喊:“上茶——”

两个参赛者怀抱盛有样茶的锦盒分别从台子左右两角上场。

台左走上的是龙茶子,他胸有成竹,面带

微笑,双眸洋溢着信心,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台右走上的是绿水村的村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面容清瘦,身板健朗,头戴着一顶箬竹帽,神态安然的长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水沸了,茶痴开始沏茶了。

他按例先用开水将随身带来的两只瓷茶盅烫了下,然后提起乌黑发亮的瓦钵,分别往茶盅里斟上一盅碧清晶莹的刚煮沸的泉水,待开水温度略降后,他分别从两只锦盒里撮起些许茶叶,投入两只茶盅中。

茶叶迅速下沉,卷成螺旋状的碧螺春在盅中徐徐舒展开来。茶痴这时并不急于品茶,而是分别握起茶盅,将两只茶盅中的茶水分别泼去一半,然后又提起瓦钵,将茶盅注满。

碧螺春茶的第一盅茶汤,由于限温80℃左右,所以总是白淡无味,茶叶中的咖啡因、茶碱不会及时释放出来。第二次沏水下去,那茶才会完全舒展开来,散发出它特有的茶香和叶绿素。

果然,二沏水下,盅中白雪翻卷,翠绿四溢,一阵阵异香扑鼻而起,沁人心脾。

此时,茶痴已完全陶醉于对茶的欣赏中去了。但见他眸落盅中,眉峰似皱未皱,脸上似笑未笑,欣赏到入神处,那头竟随着盅中叶片的徐徐舒展,微微上下左右晃动,一双鼻翼轻轻扇动……

此时,茶痴已完全忘却了不日前龙茶子托求的大事,一颗心尽情沉入了翠绿的茶汤中去了。

一边龙茶子见状,不由心急如火燎,虽是仲春,但他额上却止不住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睁圆双眼,死死盯住茶痴的脸,恨不能在他脸上钻上两个洞,提醒老头子从一片痴迷之中清醒过来。

然而,茶痴确实忘却了一切,他伸出手熟练地将其中那只编为一号的茶盅慢慢握起,凑在鼻前深深一嗅。

一阵茶香沁入心脾,茶痴精神为之一振。他贴盅于唇边,又稍稍伸舌入盅,用唇含住盅沿,轻轻吮吸了一下。

“嗤——”那声音也是如痴似醉。

接着,茶痴放下一号茶盅,闭目仰靠在椅上,静静回味了一会儿,这才端起早就准备好的一碗清泉水漱了漱口,又伸手勾住了那只编为二号的茶盅……

这时,四下一片沉寂静谧,偌大一个近千人的广场竟如无人一般,只有微风拂过柳树梢时发出的飒飒之声。

忽然,茶痴浑身一震,急速地把二号茶盅一连吮吸了几口,两眼奇亮,嘴中“吧咂”有声,脸上荡开一层舒心怡得的微笑。他像欣赏古董珍品似的不住把玩着手中的二号茶盅,兴致盎然。见过茶痴品茶的人都知道:这神情、这举止已分明告诉大家,茶痴已对这二号茶盅中的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与好感,本届茶王冠军非二号茶莫属了。

看到这里,一边的龙茶子脸色苍白如纸,额上的细汗已汇成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绝望之际,龙茶子忽然醒悟,不由一声低喝:“品茶师你看清楚了!”话音未落,他冷不防揭去了绿水村村长头上那顶箬竹帽。

绿水村村长措手不及,一个愣怔。

那老人额上,一颗黑痣赫然醒目。

茶痴闻声见状,如炸雷劈顶,顿时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他死死盯着那颗黑痣,颤抖的嘴唇之间蹦出三字:“宋家昌?”

这颗黑痣,茶痴太熟悉了!四十多年来,它就像一把刀子,深深扎在他的心尖上,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夺妻之仇,毁家之恨哪!

谁料想今天却与他在这个场合中相逢!

是冤家路窄?是苍天之意?

不!都不是!

其实,这只是龙茶子的一招杀手锏,又一张王牌!

尽管宋家昌四十多年来隐身藏影,但龙茶子还是早就知道了他。养母临终前,把宋家昌的事也告诉了他。龙茶子早就想把这段隐情告诉生身父亲,但四十多年过去了,告诉老人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反而会增添老人的痛苦,勾起老人的旧恨宿仇。所以,那天龙茶子进山求父之际,他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当时他想:只要父亲在本届品茶鉴质时暗中助自己一臂之力,就没必要再重提旧事,去触痛老人的伤疤了。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茶痴一旦进入角色,就完全忘却了自己,忘却了儿子那天的一再恳求,竟在这关键又关键的时刻,大有把二号茶盅中的绿水村送来参赛的碧螺春赋予茶王称号,评定为本届冠军的趋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龙茶子顾不得一切了,他破釜沉舟,揭去了宋家昌头上的箬竹帽。

四十多年的宿仇旧恨,像一股骤然扑来的洪流,汹涌地冲击着茶痴的感情与理智的闸门,平生第一次动摇了心中那杆良心的天平!

一边是亲生骨肉,一边是夺妻仇人。

一边是不尽的父爱,一边是无比的仇恨。

茶痴的双手在颤抖,心在滴血,他铁青着脸死死闭上眼,努力克制自己此时汹涌澎湃的心潮,试图把那颗黑痣从眼前抹去。

但是,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台上台下泛起一阵骚乱,茶痴长时间的沉默与异常的神情,使大家骚动不安起来。

总监——箬帽乡乡长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讶与不安之际,他忍不住凑到茶痴耳边低声问道:“龙师傅,你怎么啦。身体不适?”

茶痴紧咬牙关,摇摇头。

“那……”乡长犹豫不决,“是不是这茶王难以定夺?要不要再重新品一次?”

茶痴依然沉默无语,胸脯大幅度起伏。

乡长误会了,凑在茶痴耳边低声提议:“龙师傅,要是吃不准,没关系的,可以再品的呀!”

闻此言,茶痴蓦然惊醒,脸色青得怕人,他猛地一把推开乡长,然后把一双冒着火星的老眼暴怒地扎向一边的宋家昌。

宋家昌额上也渗出了细汗珠,浑身局促不安,手足无措,甚至不敢正眼望一下茶痴,望一下这个当年他曾欺侮过的、至今还使他深感负疚羞愧不安的古稀老头。他就像赤身裸体站立在众目睽睽下。

说实话,自从茶痴首次出现之时,宋家昌便已认出来了,但他始终没勇气也没胆量上前相认。他知道,一旦揭穿事实真相,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么茶痴是断然不会饶恕自己的。更何况如今的茶痴已是功成名就,手中握着品茶鉴质的大权呢!所以,宋家昌对茶痴一直是躲避犹恐不及!

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这一年一度评定茶王之际,那个竞争对手龙茶子会出其不意地让他暴露无遗地展现在冤家面前。完了,一切都完了!今年这茶王冠军付诸东流了,而且不知还要发生什么。

一边的龙茶子笑了,一种反败为胜的喜悦,已不可抑制地浮现在他的心头与脸上。

但是,他们的想法都错了。

茶痴像片风中的残叶似的浑身颤抖着,摇摇晃晃站立起来,他目眦欲裂地足足把宋家昌扎了几分钟后,竟然绝望地咆哮了一声:“我只认茶——”

吼毕,茶痴尽全力气,握起那只二号茶盅,狠狠砸在用来盛放本届茶王冠军的托盘上。

茶盅粉碎,茶汤四溅。

“绿水村——茶王——”

“冠军——绿水村——”

满场一片欢呼声,众人雀跃,庆贺今年茶王冠军的诞生。那些外国记者和客商更是“OK!OK!”兴奋地叫着,闪光灯闪耀着,摄像机“咝

咝”转动着,记录下了这一幕决赛场面。

“爹——”龙茶子绝望地扑到茶痴面前,浑身瘫软。

茶痴两眼紧闭,牙关紧咬,像死去一般。

尾声

第二天,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

龙茶子带着儿子,步履迟滞地走进深山,来到洞前。不管怎样,茶痴总是他的生身父亲,老人家大半辈子孤寡,龙茶子决定把他接下山去。

一夜不见,茶痴显得愈发苍老憔悴,他木雕泥塑般地盘坐洞中,两跟深陷,须发蓬乱,深速的双限遥望着洞外的天穹。

“爹,我接您来了。跟我们下山,回家去吧。”龙茶子深情地说着,把儿子推到他爷爷面前,“爹,这是小冬,您的孙子。”

“爷爷。”小冬上前抱住茶痴一条胳膊。

这时洞外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额上长着一颗黑痣的宋家昌,另一个是……

突然,茶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抱住孙子的两手一阵痉挛,干瘪的嘴唇间清晰地蹦出两个字:“茶……姑……”

尽管四十多年过去了,岁月摧蚀了当年那个茶姑的花容月貌,但是茶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狠心扔下他们父子俩负情私奔的结发妻子。

“老哥!”宋家昌万分愧疚地上前,单腿跪倒在茶痴面前,“我向你……赔罪……来了……”

茶痴老泪纵横,盯着宋家昌夫妇怪模怪样地笑了起来,他先是低声笑,后是呜咽,接着笑声愈来愈急,愈来愈高亢,最后终于号啕像虎啸。

这时,洞口出现了背着一筐烹茶炊具的乡长,他先是愣怔了一会儿,接着很快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龙师傅,昨天你走时,茶具忘带了,我给你送来了。”

茶痴的狂笑声,使乡长以为他疯了,神经错乱了,他慌忙放下箩筐,上前扶住茶痴:“龙师傅,你怎么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乡政府决定把你接出山去,市品茶协会也决定聘你为名誉会长,首席品茶师!”

茶痴闻言,凄然一笑,他突然咬住半截舌头,猛地将下颚向桌面上用力一磕——一汗鲜血从嘴中喷涌而出……

“啊——”众人在一片惊恐不安的叫声中扑上前去抢救,但已晚了,茶痴那半截鲜红的舌头已随鲜血淌出……

从此,只要有人问及箬帽乡那个神秘莫测的茶痴时,人们都会感叹一声,作出抱憾的回答:“他毁了自己……”

尽管再也不见了茶痴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身影,但那品茶鉴质赛场的赛事却一年比一年认真和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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