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
2009-12-10杜福全
我又想起了我的同学德领,屈指算来,大概又有四年多时间没见到他了。不知怎的,我总是在不经意间就会想起这位同学。
德领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我们仅仅只同窗了一年,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说真的,我小学时的许多同学都记不得了,即使见了面,能认出来也只是极少数。我们读小学那些年,农村小学的学生相对于现在的小学生来说,年龄都显得偏大一些,有的十七八岁了还在读小学。那时,我们这地方还没有开展“普九”教育,好多同学读完小学就告别了学生生活。过不了多久,父母就会为他们张罗一门亲事,迅速地成了家,然后迅速地就做了父母。家境好一点的人家,当然,即使这样的人家还需要父母有远见才行,家长也指望孩子能够多读几天书,希望孩子将来有点出息,要是能够端上国家的“铁饭碗”,那就很了不起了。然而,这样的人家毕竟只是极少数,一个村里根本就数不出几个来。我小学时的那些同学,能够把小学读完的就算不错了,他们大都逃不脱回家成亲,然后生儿育女,像父辈们一样挣扎着养家糊口的命运。他们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承担了家庭的重担。我算是众多农村孩子中幸运的一个。当然,我的幸运来自于我父母的远见目光,还有我个人的不安分和我父亲经常训斥我的所谓“空想”。
小学毕业后第一次遇到同学德领,已是八年后的事了,那时,我已经师范毕业回乡在一个叫苏田小学的地方开始了教书生活,做了一名人民教师。
那天下午,好像是周末,我准备回家去看看父母,便沿着回家的那条公路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等待着从县城回来开往老家那个村街上的班车。班车终于来了,我像往常一样在前面招了招手,班车停了下来,我随即上了车。中巴车里没有坐满人,我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一个手里捏着一沓钱的年轻人过来坐在过道旁一个离我不远的位置上,他并没有急着叫我买票的意思,但目的好像很明确的样子。我以为这个年轻人是这个班车的主人临时请来帮忙卖票的,因为这条路上跑的几个中巴车我都比较熟悉,经常坐他们的车进城或者回家。
我正准备在荷包里掏钱买票时,车上一个认得我的熟人跟我打招呼,“杜老师,你回家吗?”还没等我回答上来,这位熟人就接着说:“哦,今天是星期五了,老师们都回家了。”我说:“是呀,今天星期五了。”然后我就叫老板收钱。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没有急着收钱,倒是问我:“你是杜福全吧,我看有点像。”我说:“我就是,你是……”显然,我一时想不起眼前这个一脸沧桑和干练的年轻人是谁了。他立即起身,在颠簸着的班车上一个趔趄就坐到了我的身边,很亲热地把一只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还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我还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我在脑海中把可能的人物都过滤了一遍,但似乎都跟我眼前这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同龄人不相干。我觉得有点尴尬,望着他笑了笑。我想我那张笑脸一定很别扭,因为我自己都觉得极不自然。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窘况,便解围似的跟我说:“我是德领呀,咱俩是小学六年级的同学,他们不喊你的名字我也想不起来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都当老师了。”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在双河小学读六年级时,班上是有一个同学叫德领,但那时我们只是在一个班里读书,彼此之间很少往来,除一般同学关系外,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没想到,我们七八年之后一见面,他居然表现得如此亲切,不像其他小学时的同学,一见面他们总以为我是领工资吃饭的人,好像凭空要高他们一截似的,极少的言语之间难免会有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为此,我经常反思我自己的言行,是不是我的某些举止行为让他们有这样的感觉,还是生活的现实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这样的隔阂?我一时无从知晓。
我把车费钱给我的同学,因为我知道今天这个车上肯定是他帮车主人押车卖票的。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这同学说:“怎么,你第一次坐老同学的车还要开钱吗?”随即把我伸出的那只拿着钱的手挡了回来。我有点吃惊,当然不是因为他不收我这个老同学的车费钱,而是他说这车是他的——他居然有一辆跑县城的中巴车了!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般而言,在我的家乡一带,许多年轻人外出打工一两年多少还是能挣几个钱回来的,不过,如果是没结婚的年轻小伙子,一旦挣着点钱想的是找个姑娘结婚成家,而那些结了婚的男人,出门挣点钱想的是回家修房子。在他们看来,这才是很体面的事情,也说明他们还是有本事的。也就说,他们在外面挣回来的钱很直接地花了,花完了又出去挣,如此反复。
我从这位同学的口中得知,他在一家乡级中学读完初中后,就去了广东那边打工,什么活儿都干过。这期间,他睡过火车站,被老板打过骂过,干过不是人干的苦力,学过技术,反正那些农村出去的打工仔吃过的苦他都吃过,甚至很多人没有吃过的苦他也吃过。几年下来,挣了一点钱,回到家乡再借了一点,就买了现在这个二手中巴车,跑起了客运。据我估计,他这个车虽然是个二手车,但加上相关手续费和线路费之类的,至少也要十来万吧!这么一算,我觉得我这个同学很不简单,当上老板了,心里有种莫名的激动和高兴。
我想,难道他还没结婚吗?怎么自己亲自押车呢?他倒是先问起了我,他问我结婚没有?我说还没有呢。我问他,他也说还没有结,甚至还没找着对象。这个情况跟我一样,还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那个姑娘在哪家闺房里。于是,我们又谈到班上的其他一些同学的情况,发现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孩子都有可能上小学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如何,难免又生发出一些感慨来。一晃就七八年了,当年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孩子的父亲母亲。这些同学中,大多数人都走上了父辈们的路子,而我的这位同学至今还没有结婚,他的想法跟我差不多,就是对自己的命运有点不甘心,都想用自己的青春跟命运一搏,希望自己能为自己创造更美好的未来。
那以后,我经常从学校回家,又从家来到学校,或者去中心校和县城办事,常坐在我这同学的中巴车上跟他闲聊。我们坐在一起很亲热地谈话,听他讲前些年在外面拼打的经历,也听他说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观点。我这个老同学真是见过世面的人,思想和观点跟一般外出打工回来的人不一样。我发现我这个同学经常买报纸看,连县上出版的县报他也看。那时我经常在县报上发表一些小诗小文,他就常常提起这事,他还因此认定我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感到很惭愧。因为这样的交流,我和这位同学之间,好像成了知己,在一起的时候无所不谈。
那天下午,噩耗传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甚至过了几天之后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件事情真的发生了。
那天下午,我听说就在离我教书的那所小学不远的地方,翻了一辆中巴车,就是跑县城至我家乡前面那个村街上的一个中巴车,而且,他们说的那个班车分明就是我这个同学的。据说那辆中巴车是报废定了,而且还伤了十多个人,有几个重伤乘客可能有生命危险。学校周围的人们都在陆续的往事故现场跑去,我却没有勇气朝人们跑去的那个方向多望上一眼,我心里一直在祈祷着那不是真的,或者事情可能没有他们说的那样严重。不久,我在学校三楼的宿舍里听到了救护车快速奔跑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从现场回来的人们谈论他们所看到的情景。我一时不知怎么了,心里又一阵撕裂的阵痛,突然想大声痛哭一场。
一连几天,周围的人们都在谈论着翻车的事情,但没有听说有关伤员死亡的消息,我这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然而,我还是没有勇气到现场去看看,尽管我知道出事的那个地方离我所在的学校不远,以前我散步经常到那个地方。
大概一个星期过去了,那天下午,我终于决定一个人到现场去看看,看看我这个同学的中巴车翻下去的地方。我忍不住看到了那个场景:一辆中巴车还仰躺在公路下面的一块田地里,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差不多只剩下一堆废铁皮了。眼前的场景使我想起我的那位同学,不知道他在这场车祸中受伤没有,也不知道他能否度过这场突然降临在他头上的灾难,不知道他是否还能从灾难中站起来。
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我的这位同学,我甚至以为他可能因为伤员的医疗费和赔偿费而倾家荡产了,之后就回家种地一蹶不振了,从此将消失在创业的征途上,像我们的父辈一样与泥土打一辈子的交道。
然而,当我再次坐上他的中巴车的时候,大概也就是一年的时间。显然,这位同学再一次让我感到吃惊了,他显得沧桑了许多。说起那场从天而降的灾难,他只是摇着头说那是运气不好,自己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躲都躲不过去。其实,我后来去看过那地方,的确不像出交通事故的路段。估计他说的运气,就是指的这个。我问他结婚没有,他还是说没有。他问我呢,我也还是单身汉一个。后来我才得知,那次事故之后,他出去了一段时间,挣了点钱后,回来又买了现在这个二手中巴车,还是跑以前这条线路。
我真的很佩服我这个同学,那么大的一场事故居然没把他打趴下,一年时间他就站了起来。要是遇到一般人,估计再也没有信心和勇气做什么事情了,只求能够保全自身就不错了。要知道,虽然每个人的一生都要面临一些大大小小的挫折,但有些灾难是我们一般人无法承受的。
大概又是一年多时间吧,我又在回家的班车上遇见了这位同学。只是坐的不是他的那辆中巴车了。我问他怎么不坐自家的车呢?他说他的车已经转手出去了,现在他在办一个厂,好像是个从猪大肠中提取一种稀有药用物质的加工厂。他说工厂就在他家下面那个以前的老笋厂里,还叫我有时间的话去他厂里看看。于是,这以后,我偶尔会遇到他到处联系猪大肠的事。有时坐上从县城回来的班车回家,车上往往就会有一袋用胶口袋装着的猪大肠,据说就是他跟屠宰场订购的,每天都请班车帮他从县城带回来。
不久,我就借到乡政府工作去了,与这位同学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去买苦丁茶,很偶然地在公路上遇见了我的这位同学。我提议到他的厂里去看看,他爽快地答应了,随即带着我和我的几朋友到了他的加工厂。所谓的厂,其实就是两三台看上去很简单的机器,像什么过滤器之类的,还有几只脏兮兮的桶,里面好像装着什么积淀物,气味很难闻。我问他,厂里有几个人,效益好不好?他说除他之外,还请了一个工人,效益还不错,就是猪大肠供应不上,加工技术要求有点高,还说这几天机器出了问题,正在修理。原来,他已经把县城的猪大肠全部垄断了,而且还在邻近两个县进行收购。他说的他的产品主要是销往大城市的制药厂,是跟厂家联系好的,不愁销路。和我同去的几个朋友,在听了我对我这个同学的经历介绍后,都很佩服他的创业精神,觉得他很不简单,也很不容易。
临走时,我又问他结婚没有,他还是说没有,说还没找着合适的。她问我呢,我说还没有。他说我眼光太高了。我们都只是笑笑。我们约定说,不管哪个先结婚,都要跟对方说一声。
后来,我听说我这同学的厂好像没办了。我一直在想着哪天要为他写一篇创业方面的文章的,但至今还只是个想法。自从那次在他的厂里见面之后,将近四年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进县城工作后,很快地结了婚。如今,我的女儿都一岁多了,不知我的这位同学成家没有,也不知他现在的事业和生活可好!
【责任编辑 杨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