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在心头的尘土

杨云彪

在酒吧玫瑰色的灯光里,吴娟拉着小叶的手,痛哭得泣不成声,小叶,你不知道,他的一个微笑,对我来说,就是整个灿烂的春天,可是,他连给我一个微笑都那么吝啬。

说这句话的时候,吴娟从来没有想过,玫瑰也会凋零。微笑也会变形。

初识倪雄的时候,吴娟正读大二,同寝食的女生,早就轰轰烈烈地恋爱了。小叶在等她还在读补习班的男朋友,吴娟却是逡巡四顾,茫然无助。帅哥只看美女,而且多数还很轻浮,以为天下女孩都是为他预备着的食物,甜咸酸辣,想谁是谁,盯上一个妖精,便不论对方的学问及素养。只把形体语言,当作一本天书,眯缝着眼睛,白天黑夜不知疲倦地细读。这样的男生,养养眼还可以,听听他们的故事也还可以,要深交,一个字,难!丑弟又只适合交交朋友谈谈心,长得太揪心了,拉出去寒碜,看在眼里心酸,上帝咋就这么不公平呢,给了他这么多优秀的东西,就吝啬给他一副光洁而魅力的脸孔?对着这样三尖八角的尊颜,不论如何鼓气,就是培养不起花前月下的柔情。就比如现在狂追小叶的余龙,咋看咋不顺眼,虽然高大魁梧,却木然无味,既无英武之气,又没有半点风流气度,一张脸长得也不难看,肤色还颇不赖,但似乎隐隐有横肉潜伏着,那些潜伏者,说不定哪天就会异峰突起,沟壑纵横,一句话,要对余龙下个定义,想得头痛也难有结论。

余龙约小叶晚上到红半天餐馆吃饭,小叶推辞了半天,余龙就是软磨硬泡,推也推不脱,想想恰好又是周末,闲呆在宿舍里也无聊,便拉上吴娟就来了。余龙是个建筑老板,有着一帮三教九流的朋友,他知道小叶不喜欢他那些狐朋狗友,便只约了一个开出租车的朋友倪雄一起就餐。吴娟陪着小叶和余龙在红半天的包间里坐了十来分钟,倪雄才推开包间门,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面忙着解释说,今天生意好,一见空车就有客人招手,来晚了,对不起两个美女。呵呵。又掉头对余龙说,余哥,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

倪雄才一进门,吴娟的心就狂跳起来。倪雄实在是太帅了。身材颀长,清瘦而又结实,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风流浪漫,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把红润的嘴唇映照得性感无比。包间里的灯光,在倪雄走进来的一刹那,吴娟就觉得黯淡了。只有倪雄是光芒四射的。一看见倪雄,正散漫嬉笑的吴娟,突然就沉默了,只觉得脸庞发烫,呼吸不畅。

传说中的一见钟情,真的让吴娟给撞上了。对帅哥的生分感,对帅哥大多轻浮的抨击,原来却是因为距离而产生的,没到嘴的葡萄,眼巴巴仰头望着的时候,有几个人愿意承认,那葡萄其实蜜一般的甜。

余龙和小叶说了些什么,吴娟一点也没有听到,她只记得倪雄频频举杯,冲小叶她们俩敬酒,冲余龙敬酒。看得出来,倪雄是余龙请来的好帮手,一昧地不断称赞小叶,围着小叶夹菜劝酒,对吴娟,偶尔瞥上一眼,客客气气,却指向明显。这让吴娟从兴奋和狂喜的巅峰,一下子跌落到了委屈和失落的渊薮里。

吴娟的父亲是青云县一中的副校长,母亲是一中的老师。父母就她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到大,宠爱有加,吴娟长相平平,学业平平,幸好一直能够平稳过渡,勉强考上青云市医学院。初中高中是糊里糊涂过去的,父母成天盯着,春心还来不及荡漾,就被有着多年教书育人经验的父母冻结在摇篮里。

到了会注意异性的年龄,对同性的同龄人身边能够拥有一个异性朋友,总是既羡慕又嫉妒,在校园里或者大街上,猝然碰见这样一对亲昵甜蜜的恋人,吴娟总要表现出如避蛇蝎的样子,似乎是害怕,又似乎是不屑,紧绷了面孔,最大限度地表明自己的正经,把从来也不甚热心喜爱的书本,当作一副盾牌,当作古时将军胸前的护心镜,死死抱在胸前,匆匆忙忙走过。脸上是这么一种远离祸乱的表情,内心深处,却恨不能自己就是那祸乱的中心。脸上的波澜不兴,怎么也抵挡不过内心的翻江倒海,云起涛生。走过了几条街,还在心里想,那么潇洒的一个男孩子,怎么就会喜欢上那样一个矫情的女孩子呢?再说了,那女孩又矮又胖,脸上还有些雀斑,头发虽然是有些长,也还算黑黑亮亮,可怎么看也是跟他不相配的呀?当然,那男孩子也不是十分的英俊,脸上的青春痘也太多了些,可是,横看竖看,也总比这女孩子顺眼。再说了,那女孩子,最多只及他胳肢窝高,再怎么样将高就低,也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处理了呀。一面莫名的不满,一面满心的疑惑。同时,还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惆怅。

心中雍塞着不快,脸上又不好表现出来,倪雄为了照顾整体氛围,礼貌性地敬酒的时候,吴娟便不再矜持,一仰脖子,就把一杯啤酒干了。倪雄愣了愣,也一仰脖子,干了。到了散席的时候,平常也不怎么喝酒的吴娟,头晕晕乎乎的,走路都有些踉跄了。小叶也喝得脸色酡红,显得心情舒畅的样子。不知是今天余龙的殷勤到位得体,让她如此高兴,还是余龙叫来的倪雄,那神采飞扬、男性十足的迷人风度,也把她给迷住了。当余龙提出来去卡拉OK厅唱歌的时候,小叶竟爽快地答应了。这让余龙有点喜出望外。看他围着小叶转来转去,殷勤备至,屁颠屁颠的样子,吴娟突然倍觉孤独,仿佛汹汹人潮中,一个也不是她的伴,她是独自一人站在无边沙漠里,喉头突然哽塞,有些心酸,差点儿流下泪来。

余龙有辆洋气的奥迪车,他围着小叶转来转去的,又拉车门又比手势,小叶像个骄傲的公主,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余龙也没管吴娟,兴奋得手忙脚乱,待小叶坐好,便忙着钻进了车子,将车发动起来。吴娟深深后悔跟着小叶出来,无端受此冷落,想走,又觉不便,小叶肯定会生气。一想到小叶会生气,对小叶也就生出了一股怨气,自己跟了出来,又不是蹭吃蹭喝的,陪了她出来,本是一种仗义,她却只顾自己得意,全不管吴娟的感受。酒意上涌,吴娟一阵阵难受。倪雄笑嘻嘻地冲吴娟喊,走啊,一边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从车里面,将副驾位置上的车门也打开了,转头看着吴娟。一见到倪雄的笑脸,吴娟心里的怨气,风吹流云一般,一下子全扫光了。她坐上了倪雄的车,四人径直到离小叶和吴娟她们学校不远的一家名叫“夜深沉”的卡拉OK厅里,这里是青云县城最为集中的一处娱乐场所,青石板铺就的陡陡的街道两边,簇拥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各类民房,青石街两边的小街小巷,七拐八弯,本来住着的全是古老县城的居民,不知什么时候,谁家率先开了个头,紧接着,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发疯一样,经营起卡拉OK厅来,林林总总的卡拉OK厅高低错落、杂七杂八地拥挤在一起,档次不高,生意却出奇地好,每到夜晚,各种颜色的灯光便竞相亮起,家家户户,有客人在唱的没有客人在唱的歌厅里,都把音量开到最大,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弄得热闹非凡,在逼仄的街巷两边,挤满了人,蹲着的,站着的,或在等同伴,或在闲聊。这简直成了青云县城一大奇异的风景。青云县由于地处青云市委、市政府所在地,比起青云市所辖的其他县来,理所当然地繁华得多。可是,青石街在青云县,却是极其简陋的。吴娟第一次来的时候,惊讶极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平常一点也不起眼的一条街,一到夜晚,走了进来,竟是那么的深不可测,就会像座迷宫一样,处处是歌的海洋,处处是年轻人蓬勃浓郁的青春气息。红尘万丈,万丈红尘,说的,就该是这种感觉罢。

来这里玩的,绝大多数是年轻人,社会青年和学生居多,穿着打扮,发型样式,要什么就有什么,简直是把整个青云县城的年轻人都突然集中起来了似的。人虽然杂乱,却没有那些高档歌舞厅的那种暧昧,小叶和吴娟之所以选择这里,一则离学校近,感觉上好像要安全一些,再则进入那种上档次的歌舞厅,那些男人们投来的目光,时时会让她们觉得受了侮辱。才上大学那阵子,同宿舍的一帮子女生,凑了钱想去嗨一回,没料到玩了回来却个个都气鼓鼓的。那里面处处充斥着坐台小姐,那些坐台小姐中,有浓妆艳抹的,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其职业特征,也有装清纯、扮灵秀的,鱼目混珠让人以为是某校学生,小叶和吴娟可不愿意让那些臭男人把自己看扁了。那或猥亵挑逗或高高在上不无鄙夷的男人的目光,会让小叶和吴娟她们觉得倍受侮辱而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