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母亲近近的情
2009-12-10张英
张 英
母亲走了,走得突然而仓促,就像去赶集,没打一声招呼或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只是那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看见母亲从我床边匆匆走过,接着就是家旁边的地里有一根很高的杆子,杆子顶上有长长的白纸在飘。
第二天清晨,母亲走了,看到同一个地方的杆子上飘着长长的白纸,老人们说那是人逝去后招魂的东西,人们都把它叫作“幡”。我想一定是我害死了母亲,我哭得死去活来,地被我刨了一个深深的坑,邻居拉住我流血的手指含着泪告诉我说,这就是宿命。我从来就不相信命运,母亲走后13年的今天,我心的疼痛丝毫未减,以致后来,为父亲写了很多文章,母亲的往事却难以下笔。我深知母亲的走不是因为贫穷就是缘于我,所以凡是触及母亲,风就起了,我的心总血流不止。
母亲一岁时外公病故了,外公病故时没有棺木,用一席草帘包裹着埋的。草帘太短,外公的一双大脚露在外面,这是外婆讲给母亲听,母亲又讲给我听的。外公走后,外婆带着母亲出嫁到了我现在的故乡,外婆是被人打样后嫁给我后来的外公的。所谓打样就是找个模样好身体强壮的人装成真正提亲的人,待过门后才知道上当受骗,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嫁个石头也得抱着走,那是外婆那个年代常有的事。我后来的外公有时会犯病,犯病时总要站到屋外,谁人叫都不理,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刮风下雨都如此。
母亲的童年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饥寒交迫的岁月,外公帮人放羊,外婆帮人干活,以这样的方式换取一家人维持生活的物资。母亲虽不是外公的亲生女,但外公很疼爱她,常常把主人家给他做晌午的荞粑粑、冷洋芋留下带给母亲充饥,外婆更是如此。一个青黄不接的夏天,外婆帮人干活好不容易吃上一顿肉,就偷偷留下一块瘦肉,紧紧握在手中,在袖子的遮挡下带了回来。当外婆把那块瘦肉放在母亲的小手中,母亲狼吞虎咽把那块肉吞到了喉咙,险些出了人命。母亲说那事让外婆哭了一个夏天。
母亲没有弟弟妹妹,孤独贫穷的岁月伴着母亲一天天长大,长大的母亲善良纯朴,善良纯朴得近乎于傻。嫁给父亲后,父亲脾气暴躁,动则发怒,一发怒母亲就要挨打。我记事时,最怕的就是家里吵架。记忆中母亲每次挨打后要么红肿着脸,要么流着鼻血跪在父亲面前讨饶。那时我就抖索着捂着母亲的脸,不敢叫人劝解也不敢痛哭,所以童年里,我从不会到伙伴、同学家玩,我怕哪天父亲和母亲吵架。
儿时家里贫穷,数来数去就只有点萝卜、洋芋和荞麦,母亲用勤劳的双手粗粮参杂细粮,所以一年到头,十多张嘴的粮食总算可以应付过去。母亲有一双巧手,虽然缝缝补补,但大改小,宽改窄,我和七个哥哥姐姐的衣服都极其干净得体。尤其是好不容易穿上母亲缝做的新衣服,衣服的款式及大小都会惹来无数同龄伙伴羡慕的目光。
善良纯朴的母亲小心翼翼地与邻里乡亲共处,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父亲、呵护着我和哥哥姐姐。母亲不爱说话,逢到我们与她顶嘴,她就偷偷地流泪。缘于母亲不爱说话,我的两个哥哥不说,五个姐姐都不大喜欢与母亲相处。农活清闲下来,哥哥姐姐都串门子去了,剩下我守在母亲身边翻弄几本百看不厌的小人书。记忆里母亲总一个人哭唱,虽那时在故乡山歌最流行,但我不知道母亲不会唱山歌还是不爱唱山歌,她总就像那时出嫁的大姑娘一样哭唱。先哭外公,而后是外婆,哭着哭着眼泪就婆娑而下。我那时总莫名地看着母亲和她的泪水,我不懂母亲的泪水里有太多的心事和孤单。
母亲唯一的一件贴身内褂,那是我童年温暖的小家。故乡的冬天永远是一副凌厉而威严的面孔,夜里破旧的被子如铁一样的寒冷,我总依偎在母亲怀里迟迟不肯上床睡觉。那时母亲就脱下贴身内褂,那是一件深蓝色的棉褂,里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穿上母亲带着体温的内褂,身上一下暖和无比。母亲把我抱上床,我整个身子卷缩在母亲的内挂中,外面盖上被子,在母亲的拍打下,我露出小脑袋,身上覆盖得严严实实。有母亲的内褂作伴,童年冬天的夜里,我的梦总温暖香甜。
当母亲的内褂容不下我长高的身躯时,我来到乐居中学,开始了我的初中生活。走时,母亲为我准备了很多东西,其中有她和父亲结婚时买下但一直舍不得用的一张大红枕巾。母亲细心地用瓶子装了盐,她说怕他乡的菜不咸,不咸我吃不惯。母亲买了清凉油,那时母亲叫万金油,她说带上吧!坝子里蚊子很多,专欺生。
乐居中学求学的日子里,我吃完母亲装满的整瓶盐,用完了母亲买的万金油,我把空空的瓶子放进了箱子。想家想母亲的日子,打开箱子,泪光中有了战胜生活的勇气。
母亲的一生都围在家里转,她唯一的一次远行,就是到乐居中学看我。
那是个寒冷的冬日,中午回家吃饭的一位同学回来说母亲来看我,就在离学校2公里处红石岩的那个路口。我将信将疑地奔跑到那个地方,果然看到了我的母亲迎着北风卷缩在路口。见到我,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从兜里掏出几个鸡蛋放到我的手里,她说她坐一辆货车到了那儿,货车进城,就把她丢在了那个路口。她说她见到学生模样的人就说我的名字,问认不认得。一个男孩子说我是他的同学,她不相信,要是女孩子,她就跟她去找我了,她说男孩子调皮,不可轻易相信。连一个男孩的话都不敢相信的母亲,竟然大着胆子到一百多里的地方看我。冬日惨白的阳光照射下,年过半百的母亲两鬓已经斑白。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抑制不住的泪水漫出眼眶,滚落在手里的鸡蛋上。
他乡求学的六年生活结束,中师毕业,怀着满腔的激情和梦想,我回到了故乡,我想我可以为母亲梳理花白的头发,扶在她的膝前听她尽情地哭唱。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回归竟造成了人生中不可饶恕的错和不可忘却的伤。
我分工那年,安排在家乡的中学教语文。那时恰值姐夫工作调动,姐姐和姐夫搬了家,留下八岁的侄女让我带着读书。那是我分工还不满一月的周末,母亲上街赶集,我带上侄女跟她兴奋地回了家。一路上,母亲唠叨着用去了我实习费的十五元,唠叨着没有买我喜欢吃的爆米花。
晚饭后,我教侄女做作业,母亲把两个板凳支在一起,斜靠在上面反复念着外面打工的大哥一家,她说第二天要早起做荞饭让我带回学校。夜里,母亲让出自己的床给我和侄女睡。母亲的床太窄,不能容下她的女儿、外孙女和她三代人,于是母亲就在我和侄女头顶的楼上随便拉了地铺。临睡时,母亲欣喜地说,今夜可以赶走老鼠了,可恶的老鼠每天晚上总要偷吃她放在楼上的那几袋荞麦。
那夜,睡意朦胧中我不时听见母亲用棍子吓唬老鼠的声音。那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黑沉沉的屋里没有灯,我却清晰地看见母亲从我床边匆匆走过,接着就是家旁边的地里有一根很高的杆子,杆子顶上有长长的白纸在飘。
梦还在继续,忽然一声惊呼吓醒了我,后来就是母亲重重摔下楼的声音,这一声响彻天地,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惊叫着母亲翻身下床,我摸到母亲了,她躺在我床边冰冷的地上,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棍子。
父亲和我把母亲抱上床,任凭我撕心裂肺的哭喊,母亲双眼紧闭,身上的余温一点点散开,慢慢散尽……
母亲走了,走得忽然而仓促,就像去赶集,没打一声招呼或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我不可饶恕自己,要是那夜我不回去,要是母亲不让床给我睡,母亲就不会摔下楼,不摔下楼母亲就不会走。我恨自己,我更恨那些可恶的老鼠,它们偷吃着母亲的汗水,最后却偷走了母亲的生命。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梦见母亲拿着一根很长的棍子追赶着一些凶神恶煞的老鼠从我床边走过,那些老鼠背上驼着母亲的荞麦,狂笑不已。于是我常常在这样的梦中惊醒,眼泪流啊流,湿了一枕。
母亲走了,再不能扶在她膝上听她尽情地哭唱。母亲随着岁月越走越远,她的离去,在我的心上踩了重重的一脚。想母亲的日子,泪总从心里溢出,再流淌回心里。每个月圆的夜,默然举杯回望,远远的母亲近近的情,生命中不可愈治的伤,慢慢疼痛。
【责任编辑 赵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