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鸭
2009-12-09马卫
马 卫
赶鸭人是跟着收稻谷的方向走的,东边的谷比西边的谷熟得早,东边谷要熟了,他们就提前孵好鸭儿,一开始收谷,便赶着鸭一块田一块田地走。鸭们用嘴啄起掉在田里的谷,喝着堰里的水,一天天长大。赶鸭人成群结队,至少两人一路,一般是一个小孩、一个老头儿。因为那时辍学的孩子多,他们也不能吃闲饭,要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于是便和大人们一起赶鸭子。
我们希望赶鸭人早点来,不盼别的,就想枯燥乏味的生活多些色彩。尽管我们小,不懂得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什么揪“五一六”呵,把匠人们集中在公社办学习班、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啦,自留地也要算产量呀……饥饿威胁着每个人,欢乐早逃得远远的。赶鸭人来了,下午我们放了学,便三五成群地看那些毛乎乎的鸭子。
赶鸭人在白天,无论晴天还是雨天,大人小孩都戴着顶大斗篷,手中握着根长长的小竹竿,竿上挂着串麻或棕做的须。两眼死死地盯着成百上千的鸭,不敢走神。他们怕鸭子跑到还没有收割的田里,吃未收的庄稼。糟蹋粮食,农人们会坚决找你算账的,因为他们一年四季苦干苦磨,还喂不饱肚子。
赶鸭人来到我们那儿时,鸭已是1斤多重了,肥肥的,那嘎嘎嘎的叫声,那摇头摆尾的憨态,令我们舒心悦目。我们去摸摸那些鸭,他们一般也不反对。孩子和孩子天然是朋友,我们常常和赶鸭的小孩玩,我们帮着赶鸭,在鸭的跑和叫中寻找乐趣。大约是1974年吧,那年夏天我和一个赶鸭的小孩成了好朋友。那小孩头顶生过疮,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差,留下了一片不毛之地。加上家中人多劳力少,他只读了3册书,便离开了学校,9岁就开始和他的爷爷一起,热天给生产队放鸭,冬天给生产队放牛,算是个半劳力。
这绰号癞头的小朋友,别看他奔来跑去像只鸭子,肚子里却有不少东西。别的不说,光他肚子里装的故事,十天十夜也讲不完。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来的,什么《一只绣花鞋》呵,什么《红宝石的故事》呵,什么《黄金洞的秘密》呵,什么《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呵。他讲得最多的是鬼的故事,吓得我们毛骨悚然,但越怕越想听。在那个文化贫乏、看书犯罪的年代,我多么羡慕他呵。我帮他放鸭,他给我讲故事听。我问过他是不是看了很多书,他说不是的,是他们赶鸭时,长夜难眠,从大人们的闲白中听来的。我要他把所有听来的故事都重讲一遍给我听,他讲得慢条斯理,绘声绘色,一个故事有时一次还讲不完,害得我回家吃不香、睡不好,在学校精力也不够集中,脑壳总是开小差。有一次气得老师狠狠地罚我在窗外站了一节钟,但放学铃一响,我bE电影上的战士冲锋毫不逊色,就向我的癞头小朋友跑去。我跟他耍好后,喊他癞头他也不生气,我扭住他要他接着把前面的故事讲完。
赶鸭虽然苦,背井离乡、飘泊流浪,但也有欢乐的时候。每天夕阳西下,小朋友的爷爷都要杀只鸭子,在河沟里洗净,用个小铁锅,挂在根木棍上,用谷草火慢慢地炖。那鸭肉香随着风轻悠悠地飘,不仅我们这些小孩流口水,连大人们心里也嘀咕:这狗日的赶鸭人真会享福。那时我们每月还吃不上一顿肉,更不用说鸡鸭之类了。
我和放鸭的小朋友约好,明年继续到我们这儿来,我还要他给我讲故事听。当然他们明年会不会来,不由他决定,他不是大人。我问过,他们老家在江津,离我们这儿才几百里。但第二年他没有来,第三年他仍没有来。也许他重新上学去了,也许他不再赶鸭,改做了别的活儿。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也许癞头会长出头发来,就像鸭毛一样温暖我们的冬天。
责编李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