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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宝

2009-12-07

山花 2009年19期
关键词:小影女儿

武 歆

“大宝”一词,在北方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对孩子或是宠物的昵称;第二种解释,有点麻烦,首先念这两个字时,必须要加上儿化音,语调一定要飞上去,有了这个前提,这时的“大宝”,就是带有欢快的讥笑或是善意的嘲讽了。但是,孙小影在说“大宝”时,却是另含第三种隐意的,这个秘密,她还没对外人说起过,因为至今还没有一个可以让她信赖、可以完全讲出心中秘密的人。

还是先说“大宝”吧。孙小影的大宝,是指她的丈夫刘万龙。

刘万龙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五十八岁男人,回家“休息”已有半年的光景。他的回家,不是因为他胸腔的血管里有十三个进口金属支架,而是因为他主管的公司,前一段时间每况愈下,不仅已经赚不来钱,总公司还要往里面搭钱,曾经办法多多的刘万龙。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招数挽救,像是被绑缚在火山口一样,既不能左右自己,又不能逃走,只有等待着命运的燃烧——也就是最后的裁决。后来裁决终于到了,经董事会研究宣布,将刘万龙任经理的公司关闭,人员就地解散。刘万龙撤回总部,重新安排工作。当时总公司发布的通知称作“机构调整”,其实狠一点说,什么调整呀,就是把刘万龙的公司给关闭了,再往狠一点讲,就是破……破产了。

刘万龙领导的那家公司,是省里一家资产雄厚的海运公司在沿海某市的分公司。十五年前,是由刘万龙一手创业并且逐步扩大发展起来的,曾是总公司最硬的底牌。也是总公司的顶梁柱。没想到,如今却沦落到解散的地步,时过境迁,不由得令人唏嘘不已。

当年,不算年轻但非常气盛的刘万龙,因为和部门主管关系不融洽,一气之下,主动请缨,一个人提着瘪瘪的档次不高的皮包,孤身来到那个开放不久的沿海城市,单枪匹马,仅仅经过了一年的打拼,就站稳了码头。随后不断扩大规模,最为显赫时,也就是五年前吧,已经拥有两艘万吨级货船。当时分公司不仅业务量逐年增长,而且人员也由最初的刘万龙一个人,聚蝶般的增加,最辉煌的时候,已经达到了近百人。那时候,刘万龙在总公司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因为总公司的收入近三分之一都要靠刘万龙的分公司来支撑。总公司的老总经常去看望刘万龙。私下里称兄道弟,把笑脸给足了刘万龙,而刘万龙每回总公司一次,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和朗朗的笑声在大楼里总要回荡好长时间,真是绕梁三日呀。不仅如此,刘万龙和他的公司在当地也是显赫一时,不仅和各级领导总是在一起开会,还经常上电视,遇到各种节日,刘万龙都要在电视上说上几句话,夸赞当地的投资环境,还有良好的市场和广阔的前景,惹得当地的广告公司经常排着队去找刘总,刘万龙根本没时间接见他们,毫不客气地将广告公司派出的那些香气扑鼻的靓女俊男“打”回去。

但这一切,都是“那时候”了,生活变得真快,分公司的业务说不行就不行了,刘万龙用了十五年时间创下的大业,只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土崩瓦解,两艘大货船相继转让,抵了银行的贷款,公司人员也是一再缩减,最后又变成了刘万龙一个人,把办公大楼转让还清了最后一笔欠款后,刘万龙临时住进了一家简陋的招待所,最后一个人重新提着一只皮包回到了总公司,什么都没有变化,只不过那只皮包比十五年前大了一点、考究了一点。还有一点变化,就是刘万龙的血管里,多了一些做工精巧的纤细支架,还有秃顶的面积。

刘万龙回到总公司后,挂了一个副董事长的虚职,上不上班,没人追究。有一次,他感冒发烧,十天没上班,硬是没有人知道,当他从楼道里走过时,那些职员们只是向他礼貌地点头微笑,然后擦肩而过,竟没有人问他、哪怕就是随便的一句“怎么好多天没见您呢”都没有,也就是说,刘万龙在总公司已经是一个无人关注的人了,是一个无所谓的人。这件事过后,用宋丹丹小品的话说“伤自尊了”。从那以后刘万龙很少去总公司了,也很少见过去的朋友了,哪也不去,就在家待着,总公司也不找他,就连董事会开会,有时也忘了通知他,事后也没人给他道个歉。过去给足他笑脸的老总,现在也见不到了,就是打电话也不接,气得刘万龙有一阵儿,总想挥拳打人。

刘万龙回家后,眨眼就过去了半年的时间,每天早上醒来,他睁着一双大眼,东瞅西瞧,好半天才能搞清楚是在哪里。他总是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回想自己辉煌创业史,似乎谁都不能理解他。只有胸膛里的十三个支架是最了解他的,总能和他窃窃私语,那“十三个兄弟”好像也是搞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呢?过去血液流动得那是多快呀,像奔腾的溪水,像欢快的河流,可是现在呢,怎么越来越慢了?总像是爬山越岭一样费劲儿,是不是又有了新的阻挡,又要有新伙伴来了?刘万龙头顶上有个声音,似乎也总是在关切地问他,刘总你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刘万龙了呢?为什么呀?问题出在哪里?是你的能力衰退还是别人暗中做了手脚?刘万龙百思不得其解,心里非常别扭,做梦都在琢磨失败的原因。

孙小影坐在床边,柔声劝慰道,现在金融危机,就连美国、德国都“那样”了,冰岛都宣告国家破产了,巴基斯坦和韩国也都岌岌可危,何况咱们一个小公司,不怨你,一点都不怪你,都是外界的原因,大形势呀。

躺在床上的刘万龙愣怔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像一张弯弓一样,“崩地”立起来,震天震地的大喊道,你混蛋,你给我闭嘴,你给我滚!

刘万龙说完,穿上衣服,看也不看吓得脸色苍白的妻子,怒气冲冲地迈出家门,并且把门摔得震天响。

孙小影记得,可能就是从那天早上开始,特别爱说话的刘万龙终于走上了极端,渐渐迷上了讲演。

孙小影和刘万龙结婚已经三十年。正好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到处都是关于“三十年”的话题,尽管完全是凑巧,但还是让她不断地想起自己的婚姻,想起她自己这三十年。

孙小影原是一家国营公司的会计,因为严重的胃下垂,早在五年前就内退了,不久前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她和刘万龙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儿,叫雨洁,在广州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因为男朋友是北京人,为了爱情,也为了事业,跟随男朋友去了北京,在北京找了工作,已经结了婚,但是没要孩子。雨洁很少回来,有时孙小影打过去电话,基本上都是听她说,她要是不说,电话那头就静悄悄的,雨洁像是在做其他的事情,只不过没有放下话筒罢了。孙小影上中学时,物理学得好,常把生活中的问题,用物理概念去对应。所以她就常想,女儿雨洁和丈夫刘万龙,也是物质守恒的关系呀,因为刘万龙爱说话,所以女儿就与他正好相反。女儿的话,都让刘万龙给说了。年轻时的刘万龙好像不爱说话,不像现在喋喋不休,肥厚的双手不断的比划,一天要是不说上三四个小时,他就会难受得心神不定,甚至呕吐不止,而且失眠。而只要说够了话,就像吃了安眠药一样,特别安静。

三十年前的刘万龙在一家事业单位坐科室,朝九晚六,非常有规律,而且身材也不像现在这样臃肿,非常适中,风度翩翩的。孙小影爱上刘万龙,也是看上了他的英俊,走到哪里,都有女孩子侧目刘万龙,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人爱慕,这对女人来说,是一件忧虑中

夹杂着幸福的事情,也是幸福的烦恼。为此孙小影在女友中非常得意和满足,那条虚荣的沟壑也得到了小小的填充。

起初刘、孙过了几年还算平静的生活,房子是刘万龙分的,就在机关的后院,职工宿舍和机关只隔着一个造型精巧的月亮门。单位离市区比较远,刘万龙基本上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上班下班,碰到的人都是刘万龙熟悉的脸庞,上班去锅炉房打热水,下班了还去打,单位和家里几乎没有区别,许多时候搞不清是在单位还是在家。因为孙小影下班晚,所以每天都是刘万龙买菜、做饭,两个人分工明确,饭后孙小影刷碗收拾。那里有个篮球场,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总有一群子弟在那热火朝天的打篮球,刘万龙和同事们站在旁边看,有时篮球滚到他的脚下,他就拾起球,远远的投个篮。十有八九能投进去,惹得大家一片叫好。刘万龙有时兴致起来,就三下五除二脱下上衣,上场打一阵,然后大汗淋漓的回家,孙小影见了总会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跟那些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呀。刘万龙就会耸一下肩膀,稀松地说,反正也没什么事,胳膊腿都要凝固住了。松开一下特别舒服。孙小影觉得也是,不再多说什么。

舒适缓慢的生活,让刘万龙特别闲适,无所追求。孙小影没有觉得什么,倒是认为日子五彩斑斓,过得有滋有味。但是孙小影也有郁闷、苦恼或是胆颤心惊的时候。刘万龙可能是过剩的荷尔蒙无处发泄,日久天长,越积越多,所以只要有一点发泄的缝隙,就一泻千里,不可阻挡。譬如夫妻生活时,他不管不顾,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每当夜幕降临,刘万龙开始专注看她时,孙小影就知道今夜有事,于是心里怦怦直跳,有一种过鬼门关一样的感觉。刘万龙没事干,所以三天两头就要做野马,就要脱缰狂奔。孙小影心想可能他太闲适的缘故,一身的力气没处去使吧,因此总是设身处地的替刘万龙着想,男人把劲儿使在家里,总比使在外面好。总之,抛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孙小影认为他们的生活,应该还算是幸福快乐的。

但是很快,生活就开始出现了波澜。有一次单位组织舞会,刘万龙不会跳舞,起哄一样上了场,没想到把一个女同事的脚硬是给踩骨折了,成了一件天大的新闻。好多人坐在科室里,一边看报喝茶水,一边拿刘万龙的这件事开心,并且开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刘万龙不服气,于是业余时间开始去学跳舞。

就在刘万龙学跳舞的那段时间,孙小影怀孕了,她满门心思都放在了肚子里的孩子上,刘万龙占不了她的身子,更是把所有的力气都投入到舞场上。刘万龙毕竟是一个聪明人,没用多长时间,就像一个王子一样,在舞场上翩翩起舞了。于是刘万龙找着了一条发泄的渠道,不再缠绕孙小影,每天下班后,不给孙小影做晚饭了,自己简单吃一口,踩着风火轮一样,立即奔向舞场。孙小影最初光是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没在意刘万龙的匆忙,但还是很快担心起来,心想照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的。按照物质守恒定律,刘万龙把荷尔蒙都发泄在外面了,那外面肯定就会有回报给他。

果然让孙小影猜对了,没过多久,就传出来粉红色的小道消息,说刘万龙和邻近食品研究所的一个搞团工作的女干部,在舞场上“好”上了,好得如胶似漆。孙小影双手捂着大肚子,看着镜子里自己长着蝴蝶斑的脸,惶惑不安起来,多次转弯抹角的耐心劝解丈夫,可是刘万龙总以各种理由安慰她,但孙小影看出来,刘万龙说话时,心不在焉,而且眼神像是乐曲一样荡漾。看得出来,尽管身在她的旁边,但心却在舞场上。于是,孙小影决定采取措施,不能再耽搁了,感情出轨,就像洪水一样,刻不容缓,必须快速阻截,否则非出事不可,到时候那可就无法收拾了。

有一天晚上,孙小影乔装打扮,把肚子遮掩住,又戴了一条色彩低调的纱巾,混进了舞场,坐定之后,只是拿眼扫了一圈,果然就看见了骇人的一幕:刘万龙和一个长相漂亮、身材颀长的女人,在邓丽君缠绵的歌声中,款款起舞,两个人双眼对视着,好像马上就要走进对方的眼睛里,那阵势眼里已经没有了旁人,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孙小影心里怦怦直跳,她鼓足勇气,双手托住肚子,当即走上前去,以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两条鲜活的生命横亘在刘万龙和那个女干部之间。刘万龙惊了一下,但还算镇静,跟女干部说了一句客气话,回到了座位上。刘万龙看着孙小影,说你怎么来了?孙小影说,我肚子不太好受,你不在身边,我心慌,就……就找你来了。刘万龙没说话,站了起来,跟在孙小影的身后,回家去了。一路上两个人默默无语,仿佛两个陌生人。从那以后,两个人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许多时候,刘万龙刚要发火,孙小影就和肚子里的孩子柔声细语的说话,说宝呀,你别闹,妈妈和爸爸就在你身边,保护着你呢,我们在等着你出来呢,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出去游园。温柔的话语,亲昵的氛围,搞得刘万龙没有了一点脾气。后来,尽管刘万龙背着孙小影,又偷偷去过几次舞场,但步法不再像过去那样灵活,动作有些僵硬,而那个女团干部也是紧张兮兮,面部表情越发不自然,东瞅西看,像是做贼一样,两个人跳了几次,总是踩不着乐曲的点儿,还总是踩着对方的脚,双方都觉得索然无味。

女儿终于出世了,女儿就像是最好的和解大师,一声声嘹亮的哭声,把家中沉闷了好长时间的空气彻底打破了,角角落落都变得温和了。

后来,刘万龙再也没去舞场。

热衷讲演的刘万龙,讲演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上。讲演地点就是小区健身的地方。那里有一些大众健身器械,平时一些老人集中在那里,一边锻炼,一边简洁客气的说话。刘万龙住的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小区,那些退休者,过去基本上都是有点官位的人,尽管官位不高,但是退下来之后,依然还是很看重自己,就连脸上的笑容和肢体的动作,也是非常注意拿捏尺寸的,显得很有教养,仿佛还在官位上一样。所以他们说话,话题都是关于天气之类的客套话,没有深入,说话的姿态也是略显矜持。但是刘万龙的出现,让那些锻炼者的话题有了新的内容,而且也让每个人的矜持打了折扣,变得更加自然舒服了。

每天下午三点半,刘万龙准时在健身之地演讲。大谈自己对时事的看法和观点,内容涉猎很广,从政治、经济、文化直到军事,刘万龙口若悬河,很有激情,双手不住地比划,说到激动时,脸庞涨得通红,嘴角飞起白沫。其他人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呵呵地听,甚至拍手叫好,刘万龙有时说累了,停顿下来。有人就会适时的插上一句,譬如“为什么呢”或是“怎么可能是这样呢”,于是刚刚停顿喘气的刘万龙,就像是重新启动的汽车,又驰骋起来。

刘万龙住在一楼,厨房的窗户正好对着那片健身地,孙小影在厨房里就能听到刘万龙宏亮的嗓音,冬天还好,听得弱,夏天可不得了,如雷贯耳,就像在眼前作报告一样。

刘万龙的讲演,名气越来越大,刚开始只是六七个人,后来越聚越多,有将近二十多个人了,每天一到三点半,人们自然就聚集过来。刚开始孙小影觉得没有什么,因为刘万龙爱说话,就让他说去吧。刘万龙回家“休息”时,在家里说起来也刹不住车,孙小影听得

昏昏欲睡,胃口难受,现在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正好自己休息一下,就让他痛快地说去吧。可是后来,孙小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显然那些人在拿刘万龙开心。有一次刘万龙预测,世界大战不会爆发,但是局部战争会越发频繁。这时有一个总是爱穿西服坎肩的老者。问刘万龙,刘董事长,假如发生战争,你会不会去参军。刘万龙毫不犹豫地说,一定会的。另一个白发老者笑着问,刘董事长,陆海空,你会参加哪个?刘万龙说,陆军。“白头发”轻轻一笑,应该是空军。刘万龙认真地问,为什么是空军?“白头发”一本正经地说,天空辽阔。那些人鸦雀无声,“西服坎肩”像是听懂了一样,立即附和,对,天空辽阔,在天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能飞起来,就连嘴也能飞起来。大家终于明白了,立时会心地笑起来。刘万龙也跟着笑,但显然是没听明白的笑。可是局外人——厨房里的孙小影明白了,这不是暗指刘万龙满嘴胡说、爱吹嘘吗?!她看着刘万龙笑得那样开心,心里又气又恨,但又不能出去与人理论,这话怎么说呀?于是等刘万龙进屋后,孙小影把那伙人暗中嘲讽的意思对刘万龙讲了,还痛心疾首地说,这些人说话阴损,太坏了!没想到刘万龙对孙小影嗤之以鼻,说她小肚鸡肠,冷声道,你好好做饭吧,少废话。孙小影继续劝阻说,你在外面就少说点话,医生不是让你多锻炼身体吗,又不是锻炼说话,要是非说话。你就顺风说,别迎风说,你看你,迎风说,嗓子都说哑了。刘万龙转过身,呵斥道,你劝我少说话,你比我说得还多。快做饭去!

因为每天要讲演,所以要大量进补讲演的内容。可刘万龙从不看书,他只有一条“进补”渠道,那就是看电视,从电视上获取各种信息,因此他每天从早看到晚,而且声音开得震天响,一边看还一边自言自语,好像在分析总结着什么。孙小影没有办法,只得忍受。她要是再多说一句,刘万龙就会大骂不止。自从刘万龙离开公司提前“回家”后,似乎变了脾气,只要遇上不高兴的事情,就开始破口大骂,而且语句恶毒,都是孙小影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言,也不知道刘万龙是从哪里学来的,根本无法复述。

但刘万龙却乐此不疲,继续自己的讲演事业。

刘万龙是九十年代初“下海”的。孙小影清楚记得,有一天晚上,孙小影下班后,刘万龙一把将她按坐在椅子上,激动地讲了他准备离开机关,调到市里新成立的海运公司去。椅子是单位淘汰下来的,后勤处以五块钱一把处理给了机关干部,刘万龙也争着要了两把,本来椅子已经破旧,虽然刘万龙加了工,榫眼处又使劲砸进了好几个木楔子,但还是经不住刘万龙抓着孙小影的肩膀左右摇晃,椅子立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马上就要散掉。孙小影急忙站起来,坐到了床上,刘万龙又说了一遍,孙小影这一次听清了,她不像刘万龙那样激动,而是担心,因为这家新成立的海运公司,是企业性质,要知道那时候事业单位是旱涝保收的单位,是“金饭碗”,而企业单位不保险,谁会这样傻,放着事业单位不待,要去充满风险的企业呢?可是刘万龙说他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了,他憋得慌,他要大干一番自己的事业。说着,一脚就把那把破椅子踢翻在地,攥着拳头说,等我有了钱,换新的!全换新的!

孙小影是阻拦不住刘万龙的,不仅身体不成比例,气势上也不行。

后来刘万龙终于去了那家海运公司。

一开始他在办公室,从普通科员做起,兢兢业业,毫无怨言。但是刘万龙毕竟不是一个甘心安稳的人,否则他也就不会离开事业单位了。所以,很快刘万龙就和办公室主任顶上了牛,而且顶得特别用力。

办公室主任是一个纤细的男人,戴着细框的白眼镜,手指戴着同样纤细的白银戒指,公司每次联欢会,这位主任都要唱上一段青衣。主任看不惯刘万龙,刘万龙也看不上主任,背地里就把主任叫青衣。有一次“青衣”安排春节值班,把刘万龙排在了大年除夕的晚上,安排完了,还挑衅的问刘万龙有意见吗。刘万龙霍地站起来说不仅有意见,意见还特别大。“青衣”说已经安排完了,你有意见也没办法,明年再说吧。刘万龙说,你既然已经安排完了,但是还问我有意见吗,那就是说明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我就是有意见,所以你必须要听。“青衣”见刘万龙摆出了叫板的姿态,于是问他想怎么样。刘万龙说,怎么样?就是今天必须把班给我调过来。“青衣”身子一扭说,我要是不调呢?刘万龙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青衣”的衣服领子,差一点把“青衣”提起来,刘万龙怒吼着,你要是不给我调过来,我摔死你!办公室立刻挤满了人,大家好歹把“青衣”从刘万龙的手中解救了出来。这件事,最后成了一个事件。大家纷纷猜测,刘万龙一定会受到严厉的处分,因为“青衣”是公司老总的大红人。可是没想到,刘万龙在老总阳光充足的办公室,和老总谈了一个下午,也不知道刘万龙说了什么,反正从老总办公室出来时,刘万龙的脸庞是红彤彤的。事情的发展走向是,老总好像重新认识了刘万龙,并且从此以后对他非常赏识。刘万龙打“青衣”的处理结果是,刘万龙没有值除夕晚上的班,只是挨了批评,没有作其他任何处理,而且过完年,老总很快就把他调到了货运部,听说准备委以重任。后来另据可靠人士讲,那天下午,刘万龙的嘴巴一刻都没有停闲,说得老总总是频频点头,满脸都是赞赏的表情,那样子像是发现了一件宝贵的东西。

其实,那时候的刘万龙就已经显示出讲演的才能,只是还没有机会酣畅淋漓的发挥出来。或者说,还没有被大家以及孙小影知晓。

刘万龙来到货运部后,开始接触真正的海运程序,这也为他日后单枪匹马闯天下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但刘万龙终究不是一个被别人领导的人,他要领导别人,他要说话,他要说话时有许多人在认真仔细地倾听他说话。可是这样的状况,只有做了领导者,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所以刘万龙要做领导,要有更多的机会说更多的话。

很快,刘万龙在货运部还没有待上一个月,就又和货运部的主管有了矛盾。这位主管不像办公室主任那样纤细,同样也是一个喜欢指挥一切的硬汉,可以说是—个和刘万龙性格极为接近的人。刘万龙总是喜欢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并且希望这位硬汉主管接纳。“硬汉”问刘万龙,这里谁是领导?刘万龙说,我觉得我的想法是对的,你不采纳没关系,但是你应该说出不采纳的理由。“硬汉”继续发问,这里谁是领导?刘万龙继续自己的思路,他接着说,我的这条意见,已经考虑了好长时间,否则不会讲出来,你要是讲不出来反对的意见,就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硬汉”再一次发问。并且把嗓门提高了一个八度,这里谁是领导?!这最后一句,“硬汉”几乎就是喊出来的,刘万龙当然也不示弱,像是一个斗鸡一样,挺到“硬汉”的面前,继续发问为什么不敢回答他的话,“硬汉”说就是不回答,你能怎样?两个人剑拔弩张,差一点动起手来,最后被众人仿佛拔木桩一样,生生地拽开,后又把气势汹汹的两个人劝走。

自从那次吵嘴之后,刘万龙和部门主管几乎不再说话,甚至走对头,都把头偏向一边,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刘万龙找过老总,显然是要离开货运

部,但他一直没离开,似乎老总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不知怎样才能更好的安排刘万龙。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机会终于来了。刘万龙听说总公司要扩大业务,要在某沿海城市建立分公司,于是立刻找到老总,又是一个下午的漫谈,刘万龙再一次得到了老总的信任,决定派他前去那座沿海城市组建分公司。这一次,刘万龙终于给自己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刘万龙离开了货运部,前去那座沿海城市打天下。临走前,他向赏识他的总经理下了保证,要是不打出一片天地,绝不回来。

起初公司上下没有谁看好刘万龙,觉得他是一个胸怀大志但是能力有限的人,他不可能成功,很快就会灰溜溜的回来。可能就连总经理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才派刘万龙去的。因为当时没有人愿意去外面辛苦打拼,所以刘万龙的自告奋勇,在总公司那里,多少有点种“试验田”的味道。但是大家没有想到,经过一番奋斗,刘万龙还真有了起色,而且逐渐走上了康庄大道,这才有了刘万龙日后将近十年的辉煌。

其实,自从那时开始,刘万龙就已经开始正式讲演了,只是因为他是经理,似乎话说得多一点也很正常,所以他喜爱讲演的事情,并没有得到及时发现,被他的职位给掩盖了,经常去探亲的孙小影也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大家都觉得滔滔不绝的刘万龙很正常。

那时候,有的是机会和时间让刘万龙侃侃而谈。每天早上,刘万龙都要给公司员工开会,他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每个人的眼神和表情,只要发现有谁走神儿或是表情懈怠,他就要停下话来,一句话不说了,停顿好长时间。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也在互相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安静一会儿之后。刘万龙才开始说话,他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你们注意,谁要是不想听我说话,就痛快地告诉我,我会让他永远听不到我说话,我不会让他难为情的,我不是逼迫别人非要听我讲话的人,我觉得那样做,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情。最初,大家以为刘经理吓唬人,但是没想到,他不仅说了狠话,还真的下了狠手。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在刘万龙讲话时,在底下偷偷给女朋友发送短信。那时候,短信方式刚刚开始,好多人还不会使用,年轻人超前,很快就会了,而且频繁使用,觉得其乐无比。那个年轻人活跃着拇指,一边发短信,一边禁不住笑起来,短信的内容别人不知道,但显然比听刘经理的那些陈词滥调愉快。可是没想到,刘万龙发现了这个不注意“听讲”的年轻人。他当众指着那个年轻人,说开完会后,去找管人事的。刘万龙说完,接着讲话。会后,那个年轻人哼着歌儿去找管人事的,一下子傻了,原来这个年轻人被告知辞退了。就是这一招,镇住了公司所有人,后来刘万龙再讲话时,大家都睁大眼睛。身体前倾,惟恐姿态表现得不是特别专注,惹刘经理生气,被炒了鱿鱼。有一次,一个公司的业务员来找人,偶然看见了开会的情景,发现听会的人全都肢体僵硬,表情完全一样,颇为不解。事后多方探听,才知道原委,连连摇头。那个业务员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刘万龙求证,为何把大家搞得这样紧张,与其让大家这样紧张听你说话,为什么你就不能少说一点话呢。其实那个业务员后来有机会跟刘万龙说这番话,大概考虑到自己的业务,所以始终没有当面对刘万龙讲出来。

孙小影没有目睹过丈夫刘万龙开会讲话时的场景,但是有过饭桌上的经历。那一次,孙小影去看望刘万龙,第一次到了刘万龙的公司,晚上在一家饭店吃饭,算是给她接风,公司几个中层干部陪同。孙小影算是大开眼界,第一次见识了当了官的丈夫在外面的说话情形。那天,刘万龙翻卷着袖子,把两条胳膊支在饭桌上,一个人把持了三个人的座位空间。办公室主任看着他,刘万龙眼皮不抬地说,老菜单。办公室主任微笑着,哈了一下腰,忙着去安排了。一会儿,饭菜就安排好了,其中有一道是刘万龙最爱吃的河蟹。刘万龙一边吃,一边讲话,姿态就跟演讲一样,但是并不耽误吃张牙舞爪的河蟹,两边都不耽误,话说得够多,河蟹也吃得干干净净,吃得废弃的蟹壳子光洁照人,甚至就连小蟹腿都是干干净净的,那真是吃出了高水平。其他人可没有他这个本事,因为需要认真听着刘总讲话,所以河蟹吃得马马虎虎,不是扎了嘴,就是扎了手,孙小影看出来,大家吃得特别累,可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刘总,因为每当刘万龙讲到他认为是精彩之处时,大家的脸上都要露出训练有素的赞叹笑容,也就是说要有互动。整个晚上,刘万龙几乎就是滔滔不绝,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没有涉及不到的内容。听得孙小影胃口疼、眼疼、肩膀疼、腰疼,总之浑身上下都疼。而且特别疲惫,一口饭都不想吃,鲜美的河蟹没有吃出一点味道,她只想睡觉,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孙小影心想,她只是听了这么一会儿,就累成这样,那些天天在他手下干活的员工呢?当时她偷偷瞧一眼那些刘万龙的下属,发现也都是强忍疲惫之态,在勉强支撑着。孙小影看着刘万龙,心想这就是当年那个百无聊赖、话语很少的刘万龙吗,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一个讨人厌烦的话篓子?他怎么这样爱说话呢?

但是孙小影发现,刘万龙为这个分公司简直付出了一切。孙小影临走时,在阔大明亮、面对海滨的办公室里,嘱咐刘万龙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累着,要多休息。孙小影没好意思说,你也要少说话,说话过多,也是伤身体的。刘万龙长叹一声,对孙小影说,我要是注意身体,就没有这番天地了。我刚来这座城市时,住在一个招待所里,连部电话都没有,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送礼,人家不收,把礼物放在门外,你不知道有多难堪,我又自己把礼物提回去,那时候陪人家喝酒,人家喝一杯,我喝三杯,好几次送到医院去打点滴……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你知道有多么不容易,这个公司,说悬了,是我拿命换来的。刘万龙说着,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用手摸着桌子说,这就是我的胃;用手摸着柜子说,这是我的肺;用手摸着椅子说,这是我的肠子;用脚跺着地面说,这就是我的身体。随后,刘万龙大手一挥,说道,那两条大货船,就是我的心脏,一个是左心室,一个是右心房。孙小影发现刘万龙说得动了情,眼睛里亮闪闪的,好像有了泪水。

孙小影在回家的列车上,想着刘万龙动情时的样子,觉得他也不容易,不管怎么讲,他还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也是一个成功的人,而成功的人都是有特点的人。

孙小影后来想,刘万龙爱说话,就让他说去吧。

在家闲了半年的刘万龙,对孙小影说要出趟门。孙小影问他要去哪里,刘万龙说去北京,去北京看雨洁。刘万龙这样一说,孙小影才恍然想起来,女儿结婚三年来,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女儿了,去年的春节女儿也没有回来,再加上平时工作忙,电话打得都少。于是孙小影打过去电话,说了要去北京的事,女儿雨洁倒是高兴,欢天喜地的语气,说你们反正都退休了,来吧。散散心。刘万龙对着电话纠正说,我没有退休,就是暂时休息。现在有时间,说不定过一段就没时间了,所以这一次去北京,我们可是要住上一段时间的。女儿说那好呀,住多长时间都成,反正家里房间多,我们白天又不在家,我还希望你们多住些日子呢。刘万龙

对女儿的回答非常满意,脸上绽开了笑容。

三天后,孙小影陪着刘万龙去了北京。出了北京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本来去之前,孙小影就说好了,到了北京,打一辆车直接去女儿家。当时刘万龙没说话。可是没想到,刘万龙在上火车前,已经给女婿打了电话,让女婿来接站。孙小影说用得着吗,都这么晚了,我们坐出租不是很方便吗。刘万龙板着脸说,不方便,一定要接,你不要忘了,他们的房子,我可是拿了一半的钱。孙小影愣住了,看着刘万龙,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女儿雨洁结婚时,因为想一步到位住三间的大房子,可是又没有那么多的钱——需要一百五十万,愁得女婿不知如何是好。刘万龙听说了,当即拿出了一半的钱——七十五万,给他们交了首付款,余下的让他们自己办贷款。刘万龙这一举动,把女儿给震惊了,因为父亲当初是不同意她婚事的,登记的时候,父亲什么都没说,而且也没有会见亲家,如今怎么转变得这样快呀?!刘万龙这一举动,也把女婿给镇住了,正因为有了这七十五万,所以刘万龙在女儿和女婿的面前,腰板挺得直,说话嗓门大,在婚礼上,刘万龙竟然破天荒地说了二十分钟,硬是把许多参加婚礼的人给说蒙了,私下里议论,这个老丈人是不是搞宣传出身的?怎么这样能讲呢?后来硬是让婚礼司仪巧妙地给拦住了,否则不知道刘万龙还要说到什么时候。

女婿举着手机,一路联系着,一头大汗的站到了刘、孙的眼前,喊完“爸妈”,一手一个,提起两个沉重的大皮箱,踉跄着朝前走。孙小影想帮忙,被刘万龙暗中拉了一把,制止住了。

刘万龙的女婿叫张腾,是一个个子瘦小的国企公司的副处长,脸上戴着一副白边眼镜,手上戴着一个细款的白银戒指,开着一辆女士特别喜欢开的“宝莱”。张腾在外面也是一个精明强干之人,吆五喝六,可就是因为刘万龙的“大手笔”,让张腾在还没有举行婚礼之前,就喊上了“爸爸妈妈”,当时刘万龙对眉开眼笑的孙小影说,你别高兴,他主要是喊我的,是喊那七十五万的。孙小影说,好好,主要是喊你,我是被捎带着的,行了吧?刘万龙轻声哼了一下,这才满意地说,你明白就好,不要总是自我感觉良好,你是沾了我的光呀。孙小影不想跟他争执,她自己受点委屈没什么,但是不想给女儿增添精神负担,于是又说,你别把人家张腾想成那样,我看这孩子不错。刘万龙突然脖子一梗,眼睛一瞪,不错……屁!孙小影不敢说话了,但她不明白,刘万龙既然不看好张腾,怎么还拿出钱来去帮助他呢?难道就是为了女儿雨洁幸福?孙小影发现自己总是琢磨不透刘万龙,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上天桥、下天桥,终于来到张腾停车的地方,一路上刘万龙几次把想要帮助女婿的孙小影拽住了,孙小影不好反抗,又不好说别的,觉得刘万龙做得有点过了,累坏了女婿,对自己的女儿又有什么好呢?况且不是外人,都是家里人,干什么要这样摆架子呢?她想不透刘万龙,觉得刘万龙心理有些不正常。她知道刘万龙不喜欢这个女婿,但是不知道原因何在。刘万龙没有把不喜欢的理由讲出来,其实从他见到张腾的第一面起,他就立刻想到了当年海运公司办公室的那个青衣主任,两个人的长相、打扮和举止都太相像了,他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起先他不同意这门婚事。可是女儿愿意,雨洁当初跟他说,要是不嫁张腾,她就去死!刘万龙当然不能让女儿去死,所以只好一肚子不高兴地同意了。

刘万龙看着女婿把皮箱放好了,然后挺着大肚子,坐在了后面的位置上,“宝莱”一下子倾斜了,似乎翘了起来。张腾放好箱子,上了车,启动起来。路上。张腾问了一路上是否顺利之类的客气话,刘万龙端着架子,简单地说了还算顺利,然后便一言不发了。孙小影想说什么,但又觉得心里特别不安,于是什么也没说,不安地望着夜色中的街道。

刘、孙在女儿家住了一周,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让孙小影哭笑不得。她发现,刘万龙总是不自觉地把女儿女婿当成他的属下。

比如一家人出去吃饭,刘万龙端坐在那里,先是一句话不说,等着女儿点菜,点完菜,他一把抢过菜单,对着菜单再做取舍,去掉两个,再添上三个,然后对女儿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应该记住老爸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以后再点菜,就不用我费心了,明白吗。女儿雨洁愣住了,大概一时不知说什么。孙小影接过话头,用玩笑的语气说,你自己点菜不就行了吗。干吗让孩子多费一道手呀。刘万龙瞪了孙小影一眼,似乎想要发作,但是碍于面子,终于没有说话。孙小影也不敢再说什么,真怕刘万龙不知扔出什么话,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吃饭时,刘万龙又开始侃侃而谈,说的都是与家人见面无关的国际大事,别人几乎插不上嘴,光听他一个人说话。他说话、吃饭两不耽误,别人根本无法和他相比,等他风扫残云一般吃饱了,别人几乎还没吃呢,他却一边剔牙一边说,你们吃得太慢了,快吃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然后示意女婿去结账。张腾结完账,刘万龙站起来就走。孙小影看出来了,刘万龙完全把他们当成了过去他的职员。孙小影记得当年她去他的公司时,就是这样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孙小影心想,大概现在刘万龙的眼里,女儿就是他的办事员,女婿就是他的办公室主任。孙小影又想,不知哪一天,自己也会被他委以职务,大刀阔斧的使用起来。

除了吃饭是这样,在别的事情上,刘万龙也是按照他是公司经理的方式去做。到了晚上,刘万龙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高声发表言论和观点,女儿和女婿上了一天的班,都忙自己的事情,坐在那里,陪他待了一会儿,趁着刘万龙喝水停止说话的空当,就站起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刘万龙放下茶杯,面色不悦的问,你们去哪里?女儿说,累了,回屋躺一会儿。刘万龙又问女婿,你呢?女婿张腾说,我上一下网,还要发一个邮件。刘万龙似乎想了想,好像在琢磨女儿女婿的话是否真实,然后板着脸说,你们要真是不爱听我说话,就明说出来,不要找托词。女儿雨洁白皙的脸庞突然涨得通红,秀薄的胸脯紧张的起伏着,大概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孙小影见状,急忙打岔,把女儿和女婿劝进屋里。刘万龙似乎也是很生气,使劲儿瞪了孙小影一眼,说都是你给宠坏了,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我正在说着话,他们怎么能够站起来就走呢?我真想炒了他们……我……刘万龙大概觉得自己说走了嘴,于是停下来,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又调大了。电视里面正在播美国采访的白岩松,正在煞有介事的阐述对美国社会的个人观点。孙小影不想在女儿家里和刘万龙争吵,于是闷头不言语,刘万龙看完电视,又气呼呼的站起来,说是出外遛一遛。孙小影想要陪他一起去,刘万龙怒气冲冲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跟着我!

刘万龙走后,孙小影急忙把女儿叫出卧室,拉到一边,细声跟女儿解释,雨洁委屈还没有过去,大概刚才回屋哭了,眼圈还是红的。孙小影说你爸情绪不好,千万不要跟他拧着劲儿。雨洁说,他怎么这样呢?是不是更年期呀?孙小影苦笑着,什么更年期,自从他提前回家休息,就是这脾气了。雨洁说,妈,他在家也是这样呀?孙小影沉默着,不说话,她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

还把孙小影叫到他的身边,开始给她分析情况,做各种决定,譬如哪套房子要涨价,或是重新换一个租户,或是哪支股票要抛了等等,说完了,还要讲出他做这个决定的缘由,孙小影不敢违抗,只好连声称赞,说他有远见。刘万龙对孙小影的做法特别满意,对孙小影说,看来呀,还是只有你能理解我。

刘万龙又开始忙碌起来,现在不仅在外面继续讲演,还要主持家里的业务。

可能是最近太劳累的缘故,再加上春季气候变化无常,刘万龙的心脏病又犯了,感到憋气,尤其是夜里,只要一躺下来,就喘不上气来,好像胸口被人掏空了一样,浑身发飘,似乎马上要飘到天上去。孙小影急忙把他扶坐起来,把一个小枕头垫在他的背部,刘万龙这才舒服一些,但还是无法躺下去,只好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孙小影急忙陪着刘万龙去了医院。因为曾经在这家医院做过多次支架,所以刘万龙和医生已经非常熟悉。刀条子脸、肩膀有些倾斜的主治医生,见到刘万龙,笑着问,刘董事长,是不是最近又累了。尽管刘万龙这个副董事长,现在就连挂名都不是了,但他没有纠正医生的称谓。还是受用了。刘万龙说,是呀,最近又累了。医生正了一下倾斜的肩膀,说您最近没有锻炼吧?刘万龙说,是呀,没有。医生这一次没有笑,而是严厉警告他,不要放弃锻炼,否则血管还要堵塞,还要做支架,你已经做了十三个,难道还要做第十四个吗?真要视死(十四)如归吗?斜肩膀医生说眼下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除了坚持服用“波立维”和“阿司匹林”之外,就是要走路,每天都要走上一个小时的路,而且还要快走,让血液快速流动起来。最后医生笑着说,你不要忘记了,你还是一个病人。说完,又把肩膀正了过来,在病历上“刷刷”地写起来。

可能是医生的话,让刘万龙有些醒悟,明白了自己还是一个病人,于是开始在讲演之外,又重新恢复了走路的锻炼。每天早上,刘万龙迎着朝阳,开始快速走路,一直到走出浑身大汗为止。

但很快刘万龙走路的路线就发生了变化,起先他是走在公园或是有花草和绿地的地方,但是走着走着,他就开始情不自禁的走向建筑工地了。刘万龙对建筑工地是有独特情结的,他就像一株向日葵,只要有阳光,他就要迎着阳光,就要张开笑脸。建筑工地就是他的阳光。过去曾经是,现在又要开始了。

刘万龙现在除了自己住的一套二百五十平米的房子之外,还有五套房子,都在出租中。当初刘万龙跟许多人说过(当然包括小区里那些听他讲演的老人),我没有儿子,买房子出租,就像养儿子一样,到时候房租拿到手,就像儿子每个月送来养老金一样,这是一件非常固定的事情,只有固定的事情,才能让人心里安妥。现在还能有什么是固定的呢?当时他在小区里讲演完这个观点,引发了周围老人的热烈鼓掌,都说刘董事长的确是一个有长远眼光的人。那个“白头发”和“西服坎肩”两个老人,本来是对刘万龙有调戏心理的人,但是对他的这个观点,却是特别赞同的,因此也是当时鼓掌最热烈的人。“白头发”和“西服坎肩”私下里曾经说过,这个“刘大嘴巴”有时一些观点还是耐人琢磨的。这两个人的悄悄话,曾经让孙小影偶然听到过。

刘万龙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当初买房子时,他曾经把全市在建房屋的工地,基本上都转过来了,房子的朝向、间距、土地使用情况还有关于房子的各种参数,比售楼小姐还清楚,所以他买的这几套房子,最后都升了值,没有一处赔本的。如今,刘万龙情不自禁的把散步的路径,改成了考察新楼盘的情况。他倒不是准备买房,就是觉得没有事情的走路,太枯燥,没有意义,总要在走路中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那样才觉得有意思,才觉得没有枉费了宝贵的时间。

后来每天早上,刘万龙奔走在各个工地上,每次回来,脚面上都是一层土,脚底下都是一层泥。孙小影问他怎么散步走路,就像上山下乡一样。刘万龙不做解释,只是一挥手,像是领导对下属布置工作的口气一样,你把鞋刷一下不就得了?孙小影只得提了一双脏鞋,进了卫生间去洗涮,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一个病人呢?而且还是一个不能生气着急的病人呢。

天气越来越好了。北方的春天总是非常短暂的。下两场小雨,刮两场风,几天的工夫,就像是夏天了,身上的衣服忽然就穿不住了,白天一件衬衣,一点不觉得冷。女人们往往比男人更心急,裙子开始早早的就穿上了。在南方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北方则是女人先知。

孙小影已经不年轻,不是时髦女人了,但,是女人就爱美。她没有穿裙子,而是穿上了一条浅色的长筒裤,上身是一件短袖轻薄的藕荷色羊毛衫,没有一点白发的头发盘了起来,别了一个别致的黑色发卡。因为没有发胖,体形非常清瘦,所以看上去,孙小影真的不像五十过四的女人,起码年轻十岁。

刘万龙正在看当月的报表,一转脸,看见孙小影穿戴妥当,准备出去,急忙摘下花镜,问她干什么去。孙小影说,去超市买点东西。孙小影说完走了。留下满屋子淡淡的清香味儿。刘万龙闻着还弥漫在屋子里的清香味,愣怔了好半天,报表飘落在地上了,他都不知道。他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望着孙小影年轻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新的担心,其实这种担心他早就有过,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一直隐藏在心里。但他不知道,孙小影早就知道他的这种担心,因为平时他在看孙小影的眼神时,孙小影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刘万龙因为多年吃药,已经基本上不和孙小影同房了。可是以前的刘万龙对此事是特别热心的一个人。过去他没有得病时,尤其当年还没去海运公司时,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要求,每一次时间还特别持久,而且往往一个晚上还是多次要求。

现在刘万龙要求同房,孙小影非常害怕,害怕他出事。她知道刘万龙是一个身心强悍的人,无论在哪个方面,都不想落在人家的后面。很多年前,刘万龙曾经做过一次胆结石手术,手术第二天,在单间病房里,拉过孙小影的手,就要同房,吓得孙小影连忙摆手。刘万龙认真地说,我行,我真的行!孙小影说,我知道你行,但这是在病房,咱回家再“行”,好不好?刘万龙瞪着眼珠子,相信了孙小影的话。出院后的第二天,刘万龙就迫不及待地“行”了,当时吓得孙小影如履薄冰,好像天地之间就是一层薄纸。

后来,刘万龙心脏做第一个支架,做完三天后,做完穿刺的大腿根部还带着淤血,他望着坐在他身边的孙小影。忽然又拉住她的手,又要“行”。这一次,孙小影改了办法,装着有点惭愧的样子说,你行,我知道,可是我现在都不行了。刘万龙很惊讶,问,是真的吗?孙小影说,可不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真的是不想,真的是……不行了。刘万龙看了孙小影好半天,似乎相信了,真的相信了,这才表情安静地躺下去,把脸转了过去。

刘万龙强烈要求房事,孙小影也不能不同意,怕他产生别的想法,那样对他的身体不好,因为心脏病人是不能着急生气的。于是那天上午同意了他的要求。之所以选在上午,是因为心脏病人晚上不是状态最好的时候,因为晚上气压低,容易感到憋闷,躺着都觉得气短……而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正是心脏最舒

服的时候。

刘万龙一边“工作”,一边警觉地询问孙小影的感觉,孙小影只好不住地说“好好,特别好,真的特别好”。刘万龙还在嘱咐或是警告,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我在公司里曾经对员工们讲过,可以没有做好工作,但一定要跟我说实情,不说实情,比做不好工作,性质更严重。孙小影努力配合着,同时脸上做出欣喜的表情,断续地说,我说的……是……实话……真是实话……

刘万龙做完了“工作”,酣然入睡,下午又睡了一会儿,然后又出屋开始讲演。孙小影从厨房窗口看出去,觉得刘万龙好像精神头特别好,这才放下心来。但自己却是紧张得一身大汗。

第二天早上,刘万龙又要早起去走路。孙小影说,昨天你累了,今天就别去走路了,明天再去。刘万龙脸一板,你以为昨天上午那点事,我就累了吗?我一点都不累,大概是你累了吧。说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家门,临出门时还不忘叮嘱孙小影给他做早餐,鸡蛋不要煎得太老,要七成熟。

但是,刘万龙没有再回来,没有吃上孙小影做得恰到好处的香喷喷、金黄色的煎鸡蛋。

一般情况,刘万龙走上一个半小时就回来了,可是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回来。孙小影给他手机打电话,也没有接听,又打了好几次,还没有接听。孙小影有点心慌,正在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外,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只是听了几句话,就瘫倒在地。原来,刘万龙被水淹死了。

很快来了两个警察,一男一女,女的拿出一部手机,孙小影立即认出是刘万龙的“诺基亚”手机,她诧异地问女警察,我丈夫的手机,怎么在你的手里?女警察说,那就跟我们走吧。孙小影有气无力地说去哪里,我丈夫不会做坏事的,他就是爱说话,难道爱说话,也是罪过吗?你们警察管得也太宽了吧?男警察唉了一声,说,先去辨认一下吧。孙小影突然静下来,警觉地问辨认什么。男警察说,到那再说吧。

孙小影懵懂地跟随两个警察坐车来到一片新楼盘的工地。所谓工地,其实围墙还没有完全建好,只是围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工人们正在围砌。孙小影看见建好的围墙上写着“幸福家园”几个印刷体的大字,还有某某开发公司的标记。她晕晕乎乎的跟着警察往里走,像是被牵线的木偶。后来警察停住了,她也停住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警戒线的里面,周围还有好多警察和警车,远处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

孙小影看见了水坑里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男警察掀开白布,让孙小影辨认。孙小影看见了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的刘万龙,她完全惊住了,差一点晕倒,一旁的女警察及时上前,一把扶住了她。孙小影努力站稳,睁开眼睛。她看见水坑里面的水,一点都不深,大概刚及脚踝处,但是往远处看,却是极为宽阔,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

男警察指着尸体说了情况,原来早上施工的工人发现他时,他已经没有气了,于是报了警,他们从死者的手机上发现了几个未接电话,于是找到了她。孙小影问,怎么就死了呢?一个戴着白手套的法医走过来,告诉孙小影,经过初步诊断,死者是由于格外激动突发心肌梗塞昏迷的缘故,要是倒在地上或是人多的地方,抢救及时,也许就没事了,没想到,倒在了这个僻静的地方,而且还被脏水呛了一大口,所以就……就不幸了。孙小影又听旁边一个警察说,这片浅水是将来准备用做这个小区内部水景的,没想到却把人给淹了……

就在孙小影要离开工地时,法医又找到孙小影,还是不解地问她,为什么你丈夫看见那片浅水如此激动,而且死后的姿势,也是一个朝前奔跑的姿态,似乎看见了什么令他特别激动的事情,他会看见什么呢?孙小影摇摇头,说不知道。

就在刘万龙将要火化的那天晚上,孙小影晚上突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刘万龙动情地告诉她,当他看见那片水时,以为看见了大海,远处的两片土丘,以为是他当年的两艘大船,所以他激动起来,快步朝“船”跑去,没想到摔倒了,心脏一阵疼痛,然后就……孙小影猛然惊醒了,出了一身的汗,像是水洗了一样。

孙小影没有了刘万龙在耳边的絮叨,感到非常孤独和郁闷,好像特别不适应了。她现在特别想找一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好好的说会儿话,好好地讲一讲关于大宝刘万龙的事情,还有关于“大宝”的第三种解释,她清楚,这第三种解释,解释起来将是很花费时间的一件事,是要说上一些日子的。

小区里那些曾经听刘万龙讲演的闲适老人,看见孙小影。想走上前来打招呼,尤其是“白头发”和“西服坎肩”,但是两个老人犹豫着终于没有过来说话,好像有什么顾虑。孙小影想,我跟他们能说什么呢,她祈望着能有更加了解刘万龙的人出现,而不是那些心底里对刘万龙带着讥讽和嘲笑的人。还有,她突然发现,她还是站在刘万龙的立场上的——尽管刘万龙可能从来就没有站在过她的立场上。

又过了些日子。一天晚上,女儿雨洁打来电话,说要接她去北京住一段时间。张腾也抢过话筒说,妈,您就来吧。孙小影说,你们都那么忙,我不去打扰你们了,我一个人能行。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孙小影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后来就打开了电视机。正好是经济频道,一个经济专家正在说,全球的经济危机其实才刚刚开始,真正的影响还在未来几年里,随后专家开始解释自己的观点,说得头头是道。孙小影完全听进去了。

第二天早上,孙小影突然去了刘万龙死去的那片地方,她想看一看刘万龙在梦中跟她说的那两个土丘,她怎么也不明白,两个土丘怎么会看上去像两艘大货船?

当孙小影去了那片楼盘时。围墙已经完全围好了,她已经进不去了,里面都是各种施工机械,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紧张忙碌的工人。

孙小影站在围墙边上,施工机械的声音特别大,震耳欲聋,就像刘万龙滔滔不绝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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