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心底的风景
2009-12-07迟子建
迟子建
一个作家,大概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建立一个自己的文学世界。如果把这个独有的文学世界比喻为房屋的话,作家无疑就是屋子的主人。不管这房屋是什么材质和风格的,有一点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要有一扇看世界的窗口。因为没有窗口的房屋就是死屋,天长日久,主人会被窒息。而有了窗口,你就找到了与世界共振的节拍。
窗子打开了,什么样的风景能人作家的眼,因人而异。不要以为宏阔的风景就一定是大风景,而细微的风景就是小风景。也就是说,文学世界的构成,或者说是文学的力量,不是由所选取的风景的大小、远近来判断优劣的,它是由作家看待世界的深度、对生活的领悟力来决定的。这其中包含了作家对人性复杂性的揭示、对邪恶的鞭挞、对苦难的承担、对爱与美的拾取等多重因素。比如同样是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就是一个喜欢描写大风景的作家,他的笔下呈现的是世界大战的风云;而威廉·福克纳呢,是一个描写小风景的作家,他以南方故乡那块邮票大的小镇为阵地,写尽了世间百态,他们同样是伟大的。相似的例子,俄罗斯的文豪托尔斯泰,是喜欢描写大风景的作家,而与他同时代的陀斯妥耶夫斯基。致力于从小处人手。法国的巴尔扎克和雨果,与托尔斯泰一样,在作品中向我们呈现的是法国各个阶层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而福楼拜呢,展示给读者的却是寂静安详的风景。其实福楼拜也写了风暴,不同的是切入点不同而已。大风景让人难以忘怀,小风景同样耐人寻味。想比较,就我所渎过的德国作家的作品,他们喜欢选取的风景是不大不小,非远非近的,这样的风景也格外迷人。比如歌德;托马斯·曼;海因里希·伯尔;君特·格拉斯等。
作家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决定了他们会把什么样的风景拉人笔下,他们总要描摹最熟悉的风景,书写最熟悉的人和事。可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哪怕它再绚丽,也会让人产生审美疲劳,所以,适当地看看不同的风景,对作家来讲是重要的。也就是说,文学的跨国度交流,是必要的。我们从自己的窗子,看到了陌生的风景,这样的风景虽然被置于远景的位置,但它可以作为近景的一种恰到好处的镶嵌,送你一双重新审视风景的慧眼。不过,文学的交流与其他艺术形式相比较,更艰难一些,因为文学需要借助于翻译,而音乐和美术,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艺术的魅力。音乐和美术在我眼里是长着翅膀的艺术,只要它想翱翔,是不存在边界的;而文学走遍世界,则要冲破一道道语言的关隘,它的旅程,无疑是漫长、曲折的。正因如此,文学的交流,才显得更为重要。
我们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把窗户打开了,但这扇窗又不能永远敞开着。一个作家既要有开放的心态,又要适时地“封闭”自己。也就是说,风景看得太多、太满,感受了太多的喧哗。也不利于创作。而且,真正的风景,最终是留在心底的风景。而能留在我们心底的风景,注定是我们收回目光、低下头来的一瞬,从心海里渐渐浮现的风景。这样的风景宛如日出,会洞穿这世界的黑暗。所以伟大的作家,首先是民族的,其次才是世界的。作家根植的故土有多深,他的文学世界就有多深。
灿烂的夜空,其繁盛的气象,并不是由一颗星辰构成的。我曾说过,如果你抬头仰望夜空,发现只有一颗星星,一定以为世界末日来临了。文化的魅力,也在于它的差异性。在全球化日益消解和同化这些差异性的时代,做为作家,有责任坚持自己的艺术个性,致力于发扬本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同时吸纳不同文化的精髓,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卓尔不群。同时,我们要警惕物质主义时代所带来的对人精神上的有形无形的戕害和侵袭,让作家那颗善感的心,仍然能感受这世界底层的哀愁。因为人的怜悯心是裹胁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怜悯的艺术是不会有震撼力的。我相信,只要有信仰和品格、有怀疑和批判精神、以及对人性仍然抱有很高期望值的作家存在,文学即使风光不再了,也绝不会彻头彻尾走向衰败。文学的星空,已然有那么多不朽的作家做为恒星而存在了,他们投映下来的,哪怕是一缕缕微光,也会烛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