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腔十八调
2009-12-07钱乃荣
钱乃荣
耳边厢,又听得,丝竹声响;
思想起,当年事,我好不留恋!
想当初,在1952年,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的国庆节,爱娣晚上又带我到她的齐鲁小学操场上去。我抬头望去,为什么人来人往那么热闹?莫非是哪家人家做寿庆?我将身来到操场中心,却原来那边搭起了台。爱娣告诉我,台上在演《碧落黄泉》。这是街道借学校的操场搞自助演出的国庆联欢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戏巧遇。我和爱娣急忙忙挤进一排一排的长凳上安下身来,我看到我旁边的女孩在边看边掉眼泪。我马上进人角色静下心来看戏,怎奈我人太小,只见那穿着红颜绿色戏衣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我问爱娣,什么叫“碧落黄泉”?又谁知,这天又是我第一次上到了古文课,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上海的沪剧是如此好看、如此好听!
因此上,我每年翘首而望,等待过节,只望那,可以不出钱挤在大家一起看白戏。哪知晓,从此后我跟着爱娣一起爱上了戏剧。
我常常跟着爱娣到弄堂里邻居女孩的家里,看到她们头上戴起珠子、乱穿长袖衣,咿咿呀呀学着唱戏在家里,我放学回家做完功课,就跟着爱娣听她唱《白蛇传》、《梁祝哀史》。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产生、汇聚和迅速成熟起来的沪剧、越剧。评弹、浦东说书、沪书、上海说唱、滑稽剧、方言话剧、锡剧、甬剧、淮剧、扬剧等江南江北十多种戏剧曲艺,“九腔十八调”,都在上海唱起,响彻城市的众多剧院以及市民家中,一起形成了繁荣的海派文艺。沪剧、越剧等许多戏剧从田头山歌来,汇集和升华了江南江北草根的民谣山歌之精华,在上海都市文化的推进和涤荡下,走的就是一条“五四”先贤指出的来自民间又重视旧剧改造的路。在戏剧成熟、高潮期的40年代到60年代前期的二十多年中,剧目之多,更换之快,对上海百姓娱乐生活的影响十分大,以至一段时期里有《申曲日报》、《越剧日报》的发行,快速沟通剧场与观众之间的信息交流。1939年春节,被称为“越剧皇后”的姚水娟在沪演出一周年之际,一本《姚水娟专集》就出版了,根据《今古奇观》中《王娇鸾百年长恨》故事改编的《泪洒相思地》上座率极高,连演80多天,创越剧界连演场数之纪录。其中姚水娟的“赋子板”台上即兴发挥可以唱到18句的“我为他……”。不少演员十分年轻,扮相俊美,又有天赋,在男女戏迷的吹捧声中,演戏才华横溢,在与观众的互动中,曲调越唱越好听。
上世纪50年代戏剧、曲艺的民间化达到登峰造极,解放初戏剧、滑稽剧的演出盛况不亚于40年代看期。1951年,戚雅仙的一曲《婚姻曲》由当时一张被称为“人民唱片”的78转唱片传送出来,真正达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唱出了时代的变化。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沪剧《罗汉钱》、《大雷雨》等成为家喻户晓的戏剧,上海的街闾巷间人人都会哼上几句“小别重逢梁山伯”、“为了你,舍生忘死盗仙草”,连到弄堂里来推销“洋线团”的也会站上高凳先唱上一段“戚雅仙”再做生意。书场遍布,在城区的书场、郊镇的茶馆,评弹听众济济。大小剧团多若繁星,1956年在刚填没的棚户区臭水河——肇嘉浜的一长条填土上,几乎天天有民间小剧团、小剧组在群众围观中演戏,热闹非凡。王安忆在她的长篇小说《富萍》中记述到,在十分平民化的地区街道组织晚间戏剧演出,此时争抢座位的拥挤盛况真比那时小菜场排队抢买黄鱼还要热烈。戏曲在上海的平民化程度,可见一斑。沪剧、评弹等的演唱活动还经常配合形势宣传在民间进行。居委会或中学生的节日联欢会中,常会有一场化妆沪剧的演出。《新民周刊》记者钱亦蕉2006年采访戚雅仙领衔的原合作越剧团的编导李卓云,他回忆50年代越剧情况说,台作越剧团当时每年演出不少于300场。戏曲改革开始后,剧团连续排演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自蛇传》、《玉堂春》、《祝福》、《王老虎抢亲》、《三笑姻缘》等十几部戏,每部戏都是客满两三个月。即使满座,剧团也换戏,先在电台里做订票广告,只要一个上午就可以卖出一个月的客满。电话局来剧团提意见,因为瑞金剧场的电话线都发热了。这就是五六十年代海派文艺的全民性。
1956年,是我感觉最好的一年。9月我进入向明中学读书,当年向明中学大礼堂里的国庆联欢晚会上,就有初中同学表演的滑稽戏《开无线电》和借戏装上演的越剧《十八相送》。这张油印的节目单,我至今还保留着。不少青少年都是追星族、各派粉丝,在礼堂中追捧名角,此起彼伏。许多爱好者学唱各派演员的名唱腔,唱得惟妙惟肖,他们就是如今公园里老年戏曲自唱活动的基本成员。
沪剧、越剧、滑稽戏、评弹这些民间戏剧曲艺为什么在经济文化中心的上海都得到了脱胎换骨的大发展?其原因就是它们接受了近代现代思潮和生活的洗礼,它们加入了中西融合、宽容创新的海派文化;它们融入到民间,如鱼得水,社会和人民需要它们在上海存在并且发展。在发展、变化中,这些戏对上海海派文化的生态建设也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上世纪50年代,一批新文艺工作者和一些解放前著名的文艺创作家迅速加入或转行到剧团,参加剧本和音乐创作。因此50年代的上海戏曲出现了大量优秀剧本,编曲也越来越好听。如曾创作过流行“时代曲”的刘如曾1951年到上海戏剧专科学校任教,为沪剧《罗汉钱》,《星星之火》。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西厢记》、《祥林嫂》等越剧编曲和配乐;另一作曲家许如辉也投入了沪剧、越剧等戏剧的音乐设计,有《为奴隶的母亲》、《少奶奶的扇子》、《妓女泪》、《陈化成》等,鸳鸯蝴蝶派文学家平襟亚等不但创作了《十五贯》、《杜十娘》、《王魁负桂英》等长篇弹词,还写过不少优美的弹词开篇,成为了名篇;著名文学家苏青在尹桂芳所在的芳华越剧团担任编剧,编写了《江山遗恨》、《卖油郎》、《屈原》、《宝玉与黛玉》、《李娃传》等越剧剧目,这样的戏曲,怎不更加优美?在衡山路的原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旧址,50年代成立了中国唱片厂上海分厂,仍聚集了黎锦光、严华等三四十年代流行歌曲名手、精英,编辑了大量一流的戏曲、歌曲唱片,一元一张的“中国唱片”购买处,成为各处新建的新华书店的最热柜台,总是拥挤着试听和购买的人群。戏曲和歌曲唱片的大量发行和电唱机的出现,使原来只好在名贵的留声机里放唱的戏曲唱片,很快在工厂播音室和民间家庭传播普及。无线电和唱片的影响,有力推动了民间的戏曲学唱运动。一些名演员的最成熟的唱腔,都在50年代和60年代前几年奠定,大量留存于1961年、1962年中国唱片厂录制的音档中。这是当时的上海大众文化“九腔十八调”的生态。
在这样浓郁的、美好的戏曲氛围感染中,三坟五典我未学成,六
律五音倒非外行。
有一天,年轻的政治老师在上自修课时来到我们课堂,来与我们对答案。对好答案后,她突然开腔:“听说你们的班长会唱戏。来,班长上来,给我们唱一段来听听!”
忽听得堂上一声喊,是那个满脸通红的小戏迷!
未等我开言尊一声,就来了哗啦啦掌声一大片,直叫我熬不住就哩哩啦啦唱起来:“从前是父母之命不可违,媒妁之言毒似刀。”
不对不对,你怎么唱这个呀?大家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我马上转腔“吃罢茶来,收杯子!大娘留步……”
谁又知,老师还是打断了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是、是、是,现在明白了!应该这么唱:“60年代,第啊一个春,春风吹遍了上海城。到处是技术革命的报喜声!”
“对了对了,这才对了,再唱下去!”
“是毛泽东思想武装了我们的头脑,是总路线的光辉照亮了我们的眼睛,是大跃进的号角鼓舞了我们的冲天干劲!”
老师拍起手来,我也就悄悄溜了下去。
1962年元旦,我们已经是高三毕业班的学生。在紧张的复习迎考之中,我们也不忘唱戏。元旦前夕,我们班在自己组织的数学竞赛之后,接下去就举行联欢。我上去唱了一段锡剧后,只听得教室角落里传出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我也来唱一段!”
我道是谁,原来是班里一位很“嗲”的女生。她站起来就唱开了沪剧:“只要做得对,管啥像勿像,我来试试也无妨……”
在一片掌声之下,她兴致勃勃地一连唱了两曲,配上几个动作,呖呖莺声倒别有腔。
去年,我们许多高中老同学一起旅游住在西山,坐在那山下亭子里,忽然大家兴致来了,就唱起戏来。几乎人人会唱,一段接着一段,依然是生气勃勃、情意绵绵,依然是九腔十八调,依然唱得很准,唱了个尽兴欢畅……
如今,我们又迎来“和”的新时代。这样写“和”对,那样写“咊”也对,各种文化应和谐共生,和而不同。新老文化在上海都有自己的大批粉丝和知音,都可以长期存在。长篇小说都复兴了,有声有色的戏剧还会消亡吗?
1991至1994年我去日本教学的三年期间,正好是戏曲命运折转的关键时刻。我在日本生活久了,感到很枯燥,就想回上海听戏看戏,实指望丝竹声在我耳边常缭绕,我在丝竹声中沉醉。我本当再来看几个好戏煞煞“念头”,并以为我还可动手写沪剧剧本,一起参与沪剧的发展。谁知晓,三年后回到上海,剧院已倒闭无其数,票价飙升吃不消,戏曲从民间被连根拔起,加上更为深层的原因,没奈何,只落得一蹶不振,到如今,已有十几年!
我悲则悲舞台上下今非昔,哀则哀大众无缘进场看戏剧,奇则奇一下子衰落何其速,恼则恼要重回民间竟难上难。
我的一位从小一起在弄堂里玩耍的“出窠兄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民间文艺的繁荣情景,自发生‘文革以后反弹多年,此后就一败涂地。从电影院开始,票价扶摇直上,演出排场的欧美化,向发达国家看齐,使戏剧贵族化,使戏剧离开大众。我们有了红茶坊中的轻音乐,却失去了小镇小茶馆中的民间艺人和故事员……”
听他一番心酸话,倒叫我有口也难开。
可记得“太世界”里我们踮着脚尖看《追鱼》,可记得一杯清茶一片唏嘘在书场听《情探》,我也曾上台在月琴伴奏之下唱反二黄,我也曾操着洋泾浜苏北口音唱《王宝钏》,我指望有情人唱不完有情戏,想不到美满的热诚化为灰!我为你戏曲的命运常担忧,我为你想盗仙草去昆仑山,我为你想再教儿吃一口离娘的奶,我为你写悼词、读祭文、哭祖庙、刻铭碑,放悲声唱到老!
心中想说千句话,万望你戏曲之魂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