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诺尔玛》音乐形象的悲剧美
2009-12-04赵雪晖
国戏剧理论家贝克(George Pierce Baker 1866—1935)认为:“一部戏永久的价值在于人物性格刻画。”①在戏剧作品中,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是观众关注的焦点,只有塑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才能产生感人的艺术效果,有了这样富于性格美的人物形象,才能吸引观众去关怀他们的命运,才能随戏剧情节的步步进展感受冲突的尖锐性、领悟事件变化的深奥意义,贝里尼的歌剧《诺尔玛》之所以能够在漫长的音乐历史长河中久演不衰,主要原因就是主人公诺尔玛的音乐形象随着戏剧冲突的逐渐推进所表现出来的悲剧美。
“在具体的戏剧创作中,创作者在进行人物性格刻画时采用多种手段来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但主要是通过人物的动作、情景、戏剧冲突等方式进行性格刻画。”②事实上,歌剧《诺尔玛》将故事的发生放在距离人们的现实生活遥远而陌生的古高卢德鲁伊教的女祭司身上,这本身就给故事的发展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使观众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去欣赏这部歌剧。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肩负着部落民族命运、掌握着宗教神旨的头领式人物,却与既非本教亦非友人的敌方首领发生了出人意料的情感纠葛,这样的剧情设置和场景安排能够引起人们的追问和兴趣。
在此基础上,贝里尼又运用各种音乐手段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从而达到刻画人物性格、展现故事悲剧美的目的。正如《歌剧艺术论纲》的作者所讲到的:“从西方古典歌剧的创作实践来看,多少歌剧大师,将人物的情感核心活动作为歌剧的抒情中心,他们总是将人物推向各种危难的命运选择和现实困境中,让人物接受情感煎熬和心理折磨,营造出强烈的宣泄状态,然后给予淋漓尽致的音乐表现,造成情感高潮。”③诺尔玛音乐形象的悲剧美正是在一个又一个的矛盾冲突和感情纠葛中被一层层地揭示出来的。
一、英雄头领的侠骨柔情
在诺尔玛的形象刻画上,贝里尼通过对诺尔玛矛盾心理的揭示,细致地刻画出一个人物多重角色的内心表现,这一重重的角色又随着剧情的推进被逐个展现出来。《诺尔玛》这部歌剧向来被学界归类于英雄主义悲剧,在序曲中作曲家就将全剧情节提纲挈领地演绎了一遍,预示着悲剧性的结局;剧中教徒们激昂雄壮的合唱,凸现出这部歌剧英雄性的一面。因此,诺尔玛的英雄头领形象,在歌剧的序曲和德鲁伊教徒雄壮的合唱声浪中就显露端倪了。它们大都采用进行曲体裁,旋律线条清楚明了,富有动感的附点节奏贯穿始终,乐队配器也干净利落、远离臃肿,渲染出高亢凝重的氛围。
诺尔玛在第一幕祭祀仪式上唱的咏叹调《贞洁女神》(见谱例1)开始之前的场景音乐,细致地刻画了诺尔玛所处的环境——宁静、优美的月夜以及在这样的环境中诺尔玛乞求安宁的内心世界;而这首咏叹调也是对诺尔玛作为一个温柔情人形象所画的一幅工笔画,与前面的英雄性音乐形成强烈的对比。
歌唱部分长音之后音程间的有限快速地迂回使音乐变得更为静谧婉转,表现出诺尔玛正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十六分音符紧凑的重音后置让诺尔玛内心的祈祷得以推动,诺尔玛的思想情感在此得到了细致而充分的释放和宣泄。咏叹调后半部分的“卡巴莱塔”带有叙事性,调性也与前面“卡伐蒂那”不同,节奏、力度及音程间的跨度与前半部分安静、流畅、平稳的旋律线条形成对比,为大段的唱腔提供了一个令人兴奋激动的收场,它为演唱者充分发挥其声乐技巧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同时也充分表现出诺尔玛对民族的忠诚与爱情义务两者矛盾之间左右为难的苦衷。音乐中的下行音阶是对诺尔玛悲剧性命运的一种预示,诺尔玛的英雄性充分体现在结束句中的C音上,它同时也是咏叹调强烈丰满的结束,为诺尔玛形象的悲剧美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诺尔玛作为阿达基萨得以信赖的朋友形象刻画上,贝里尼采用了可在同一时间内揭示不同人物心理的重唱这一形式,着重展现了诺尔玛对阿达基萨爱情的同情与理解,表现出诺尔玛善良的本性。当阿达基萨前来请求诺尔玛的帮助时,贝里尼在此安排了一段二重唱《啊,我也怀念》,这段二重唱柔美华丽而且优雅,美妙的装饰音熠熠闪光,由弦乐分解和弦装饰的流畅旋律洋溢着深切的悲愤和柔美之情,代表着两人不同心理的交叠融合,微妙地流露出两人不同的情感世界。随后,木管以悲切的曲调跟声乐的旋律以对位的方式交织、呼应,阿达基萨在这曲调中诉说着与情人间的柔情蜜意;诺尔玛柔美的歌声与安详地衬托着这歌声的乐队伴奏刻画着对自己甜蜜爱情的回忆。此刻,她还并不知道她们是同一男人的情侣,仍在真诚地安慰女友并鼓励她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伴随着音乐速度的加快,调性由F小调转为C大调,诺尔玛的歌声逐渐高昂起来。诺尔玛的理解和支持给了阿达基萨以信心,结尾部分两个声部以平行三度的行进将旋律推向小高潮,表现了诺尔玛和阿达基萨歌颂爱情和友谊的喜悦、向往和追求真挚爱情的共同心理。
二、情感纠葛的戏剧化
当诺尔玛得知阿达基萨和她爱的是同一个人时,她无法相信这一事实。于是音乐情绪突变,小提琴奏出阵阵急促的音响,随着管弦乐队所有乐器的倾巢而出,诺尔玛愤怒地唱出《不必胆寒,负心的人!》。诺尔玛在大跳后的高音上撕心裂肺的呼喊与快速下行音阶的两次反复表现出对这个玩弄女人的负心人的诅咒。在这里,贝里尼频繁地运用了华丽的装饰句,巧妙地刻画了诺尔玛的愤怒之情。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和波里奥内歌声的加入,出现了诺尔玛、阿达基萨和波里奥内的一段难度非常大的节拍为三拍子的三重唱《哦,我成为你冷酷罪孽的牺牲者》。
这个唱段揭示了三个有着三角关系感情纠葛的人此时此刻的不同心情,展现出诺尔玛得知自己被爱人欺骗时的恼怒形象。这也是全剧中最充实、最有力的音乐,用bB大调、9/8拍子的行板写成。波里奥内恳求诺尔玛不要因为阿达基萨是自己的情敌而伤害于她;阿达基萨则深深感到男人甜言蜜语的虚伪与可怕;诺尔玛愤怒的谴责声夹杂在他们的唱腔中间出现,增强了整个重唱的戏剧效果。带有切分、休止的三声部旋律线时而交错时而相融,沉重的音型暗示着三人之间的争执、纠缠,在弦乐的持续音和弦上,管弦乐队把旋律中的激昂情感与强烈的戏剧性一一展现出来,将同一场景中三个人不同的矛盾心理状态进行了鲜明生动、淋漓尽致的刻画。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力量的增强,剧情在三人《死亡之神将来临》的激烈对唱中推向高潮。
这段音乐始终伴随着诺尔玛的心理变化而抑扬起伏,音乐简洁明了、一气呵成,将诺尔玛在同一时空不同情景下跳跃式的心理变化用对比强烈的音乐戏剧化地表现出来,刻画出诺尔玛性格的多面性:面对阿达基萨的衷肠倾诉,她鼓励阿达基萨勇敢地追求爱情,表现出她坚强的性格和对待友谊的珍爱;而当得知阿达基萨所爱的人是波里奥内时,她既对负心人波里奥内毫不留情,又对无辜的情敌阿达基萨给予谅解和宽容,体现出诺尔玛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个性美。
三、为人母亲的进退两难
在对诺尔玛母亲形象的刻画上,贝里尼是通过咏叹调《他们正在熟睡》来表现的。第二幕第一场的前奏曲对剧情有所暗示,在大提琴哀伤低沉的曲调上表现出诺尔玛内心对孩子的无限关爱之情。双簧管、小提琴弱奏出的缓慢音型,好似诺尔玛如泣如诉的独白。她太痛苦、太为难了,她在矛盾中挣扎着,想要把两个孩子杀死,作为亲生母亲的她根本无法下手,而想到波里奥内的移情别恋,却又很想给他一些教训。万念俱灰的她试图转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后,心情也是无比的复杂,单簧管的呜咽、弦乐器的拨奏、小提琴的碎弓等都是对她此时心境的写照。她要死,必须安排好自己的孩子,因此,只有请求阿达基萨承担起抚养孩子的重任。两人的二重唱《啊,把两个孩子带过来》,描绘了两位善良女性之间纯洁的友谊。乐队奏出肯定的进行曲节奏,好似在告诉人们诺尔玛的主意已定;而阿达基萨则力劝诺尔玛弃绝自杀的念头,继续生活下去。阿达基萨的苦苦规劝终于有了效果,诺尔玛重新对生活燃起了希望,在二重唱:《直到最后一刻》(谱例2)的音乐中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此时,音乐蓦然欢快起来,她们彼此激励要鼓起勇气战胜命运。
在这部分含情深浓、扣人心弦的音乐中,两个声部协和的跳音、持续音把人带入幸福的向往;管弦乐以高度的艺术张力,刻画出两位勇敢善良的女性形象;大提琴独奏旋律多次反复,节奏的拉宽和紧缩交替穿插形成对比,在情绪上把音乐逐渐引入高潮,使诺尔玛骨肉分离的痛苦、焦躁、生死抉择的纠葛有着更为细致充分的表现,为诺尔玛的形象增添了几分柔美细腻的母性之美。
四、永恒爱情的誓死捍卫
第二幕的最后一场是全剧的高潮部分,此刻,诺尔玛的形象已经演变、汇合成一个集多种角色、多种矛盾于一身的综合体。贝里尼用了一组富于变化的二重唱来刻画诺尔玛处在矛盾巅峰时刻的心理变化,这里的二重唱打破了传统样式,音乐是在同一曲调上由两人交替歌唱,然后逐渐加强其戏剧效果。《如今你落在我手中》表现出诺尔玛想利用孩子来挽回波里奥内的心,声乐部分的旋律和紧张的对话扣人心弦。《你将同样受苦》的音乐开始变得紧张而激烈,诺尔玛因用孩子说服不成又转而拿阿达基萨来威胁波里奥内;在同一旋律不同调性上波里奥内开始恳求诺尔玛饶恕阿达基萨,自己只求一死。音乐速度变得更加紧凑,由先前的中庸速度变为进行曲节奏,表现了诺尔玛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仍然希望波里奥内回心转意的迫切心理;而此时的波里奥内又怀着紧张、胆怯的心情极力想劝说诺尔玛能够宽恕阿达基萨,二重唱一直在近似争吵的音乐中进行。他们最后的咏叹调《被你背弃的心》(谱例3)使全剧得到升华。
小提琴分解和弦的背景音乐表现出诺尔玛作为女人温柔的一面,人声部分的弱起、休止与乐队近乎静止的弦乐分解和弦的衬托,形成诺尔玛无奈哽咽的语气,刻画了诺尔玛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而此时内心深受感动的波里奥内早已痛悔不已,表示愿意同诺尔玛携手共赴火刑场并以此来报答诺尔玛的深情厚意,同时,他在同一曲调上的忏悔也反衬出诺尔玛爱情力量的伟大。
主人公诺尔玛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她在一个又一个矛盾的漩涡里将自己推向了死亡的边缘,她用牺牲个人生命的悲壮举动诠释出永恒爱情的不朽。在对诺尔玛形象的刻画上,贝里尼除了运用独唱、二重唱、三重唱等形式来刻画人物心理之外,他还灵活地运用了序曲、器乐间奏以及合唱、伴奏来刻画场景、烘托气氛,为表现人物进行必要的铺垫,帮助塑造诺尔玛的形象,使观众在庄严灿烂的意象中窥见惊心动魄的美……
五、诺尔玛音乐形象的悲剧美
同其他歌剧大师塑造的女性形象相比较,诺尔玛的女性形象刻画得似乎更加绝妙。莫扎特以塑造喜剧女性见长,如:《费加罗的婚礼》中的苏珊娜、《唐·璜》中的翠莉娜、《女人心》中的黛丝碧娜等。这些女性人物多以机智聪明的性格特征深得人心,结局往往是欢快的喜剧。比才笔下最出色的女性人物是卡门,她泼辣多情敢作敢为。而普契尼笔下的人物形象则通常是一往情深的柔弱女子,最终无法摆脱无情命运的打击和摧残,她们的身上爱情和死亡似乎永远是一块硬币无法分割的正反面,如:《蝴蝶夫人》中的巧巧桑、《艺术家的生涯》中的咪咪、《托斯卡》中的托斯卡等等。威尔地歌剧中的人物类型虽然更为多样化,有贵族、女奴、妓女等,但他塑造的女性都为情感悲剧型女性,有着更强烈的使命感,如:《茶花女》中的薇奥莱塔、《奥赛罗》中的苔丝德蒙娜等。④贝里尼歌剧中的诺尔玛则极力将所有女性人物的优点集于一身,他运用各种形式和手段全方位多视角地诠释了现实生活中一个真实女人的柔情、悲悯;一位宗教首领的坚强、勇敢;一名善良女性的忠诚、宽厚……她的成功之处在于她比其他的女性更多了几分无畏和智慧,她手中掌握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她的孩子、情人、友人以及族人的命运,她不再是悲惨命运的牺牲品,而是一切命运的主宰者。作曲家通过极其精雕细琢的笔触,一咏三叹地展现出诺尔玛在一个又一个的复杂矛盾面前所完成的心路历程。
贝里尼对诺尔玛性格的刻画与其说是成功的不如说是完美的。她的完美之处在于:身为一个女人,她最终用深沉的爱征服了背叛她的爱人;身为一个母亲,她用伟大的母爱保全了亲生儿女的性命;身为一个友人,她用珍贵的友谊赢得了信任;身为一个女儿,她用无奈的忏悔报答了父爱;身为一个祭司,她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捍卫民族的尊严,并换取了族人的同情。她用自己的生命和行动化解了所有的矛盾,而她自己也最终成为神的化身。对待这样一个女性我们无法运用更加精确的语言去描述,只能通过她的咏叹调去品味她内在的动力和激情……也正是这种内在的动力和激情,使得诺尔玛的音乐形象蕴含着一种更加独特的悲剧美。
①(美)贝克著,余上沅译《戏剧技巧》,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第234页。
②谭霈生《论戏剧性》,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
③居其宏《歌剧美学论纲》,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46页。
④马骅《论普契尼歌剧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性格刻画》,2004年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术论文,第20页。
赵雪晖烟台职业学院艺术系讲师
(责任编辑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