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之父
2009-12-04佚名
佚 名
2008年11月17日,已经离世46年的司徒雷登的骨灰被安放在杭州安贤园。墓碑上只简单写着:司徒雷登,1876—1962,燕京大学首任校长。杭州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生命的第二故乡,他在这个城市度过了幼年和青年的十四年时光。快六十年了,时间改变了一切,时间又改变不了一切。司徒雷登这个名字连同他创造的事业,仍在历史的深处。
因为毛泽东的那篇《别了,司徒雷登》,我们认识了司徒雷登。这篇檄文播发的时间是1949年8月18日——时任美国驻中国大使司徒雷登刚离开中国。然而,鲜为人知的是,在这篇檄文发表之前,中国共产党已经通过司徒雷登开始同美国进行和谈,双方进行了一系列的试探,希望可以早日建交,这比尼克松访华早了整整23年。
其实,长期以来,我们对司徒其人其事所知甚少,甚至完全是隔膜的。闻一多先生的《最后一次讲演》广为人知,原文本来有关于司徒的。闻一多说,司徒雷登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他生长在中国,住在中国的时间比住在美国的时间长。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学者,是真正知道中国人民的要求的。
司徒在回忆录《在华五十年》一开篇就说: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以中国为家。精神上的缕缕纽带把我与那个伟大的国家及其伟大的人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不但出生在那个国度里,而且还曾在那里长期居住过,结识了许多朋友。我有幸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后来又回到那里当传教士,研究中国文化,当福音派神学教授和大学校长。
壹
1876年6月24日,司徒雷登出生在杭州,在武林门外,当时还比较荒僻。父母都是虔诚的牧师,在他出生前的两年定居杭州。就在这一地区,建立了一座教堂,一所学校和几幢传教士的住宅。传教士住宅所在的小巷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耶稣弄”。他们在天水堂传教,这里成为司徒儿时的摇篮,也是他成年后踏上传教生涯的第一站,他在这里前后共生活十四年之久。
司徒雷登的父母除了向城市贫苦阶层和乡下的农民传播福音,还热衷于办学,他父亲办了一所男子中学,母亲办了中国第二所女子学校,后来成为杭州有名的基督教协和女子学校前身之一。司徒雷登和弟弟们一起在耶稣弄度过的童年时光,在他的记忆里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小司徒喜欢中国的饭菜、糖果、水果,尤其是为婚礼而精心安排的宴席更让他难忘。当然,新年里吃年饭、看社戏、观灯、坐彩船游西湖……都在他脑海中留下了“许多生动而美好的回忆”。他有时候还会跟着父亲到街头或庙会传播福音。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他十一岁那年,他随着休假的父母回到美国。直到1904年冬天,在完成神学院学业之后,二十八岁的司徒雷登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再次回到杭州,踏上了这块他儿时就已熟悉的土地。尽管离开杭州十八年,他幼年时学到的那点语言几乎全忘光了,但他还是很快适应、学会了杭州话。他开始在杭州附近的许多乡村传教,为贫苦农民的孩子开办免费的《圣经》学习班。 1906年2月,他唯一的儿子也在杭州出生。
在1908年2月发表的《传教士与中国人民》一文中,司徒雷登袒露了自己近三年来在中国传教的感受,他认为传教的事业几乎是“创造一个国家”,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也正是这种使命感促使他应邀到金陵神学院任教,这年夏天起,他告别了杭州。
但杭州传教的三年半,他终生难忘。“我在杭州的那些年间所结交的朋友,主要是布道团的雇员,如传道士和教师。他们忠诚可信,办事稳妥,只是有些阿谀奉承的习气,在下属人员中算是比较好的……我同教会中的这些成员虽然经常友好交往,互谦互让,但意气相投的并不多。我有时还同农民一道用午餐,他们在稻田里或在桑园里干完一上午的活后,饥肠难熬,一餐要吃五大碗米饭,而我只能吃一碗半。所有这些经历有助于我了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偶尔还带来明显的好处”。
司徒雷登永远忘不了清朝官僚的排场,“记得有一次我在杭州的一条街上行走,正在这时,巡抚过来了。他坐着八人抬的装饰华丽的大轿,有一帮穿制服的家仆前呼后拥着。我怀着敬畏的好奇心凝视着这位官吏,我很容易地就可以想像出,他如何以鄙夷的眼光看着一个孤独的野蛮人闪开道,让他过去”。
让他感到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位官吏的夫人是一个入教多年的虔诚的基督徒,是曾国藩的女儿,八十三岁那年还造访过燕京大学。她有十七个孙儿、孙女曾在这所久负盛名的学府学习。谁又能知道,昔日那个在杭州街头独步的美国青年传教士会成为未来的“燕京大学之父”。
贰
司徒一生的事业在中国,他是个传教士、神学教授,更是一位教育家。他成年后的人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传播基督教,从杭州到金陵神学院,前后大约十五年;二是创办燕京大学,从1919年到1946年;三是出任美国驻华大使,为时不足三年,他以一个失败的大使黯然告别了他深爱的第二故土,从此,没能再回来看一眼。他在遗嘱中要求将骨灰安葬在中国——这一心愿终于了却了。
司徒在燕京大学的二三十年是燕京的黄金岁月,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所在。他对中国高等教育、学术研究的贡献难以估量,他被誉为“燕园之父”当之无愧。到晚年老病之时,他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脑子中浮出的仍是燕园未名湖畔一丝丝、一缕缕的绿意,燕京大学在他心中就是一个“实现了的梦想”。司徒六十岁生日时,北大校长蒋梦麟致辞说,在他身上汇集了希腊文化的智慧、希伯来的宗教圣灵和中国文化的温和的人道主义精神,认为他的理想就是把燕京办成一所逐渐由中国人自己资助、管理的中国学府。司徒对这所大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仅举其大者:
如果不是他筚路蓝缕、到处奔走筹款,燕京大学的迅速崛起是不可想像的。1918年12月当他受命之时,这是“一所分文不名,而且似乎没有人关心的学校”,学生不足百人,教授只有二十多人。从1919年起他不止十次地到美国募捐,到1937年抗战爆发,他在美国募捐到的大约有二百五十万美金,成为燕京主要的经济来源,同时他还在中国的军阀、政要和社会名流之间募捐。随着时局的变化,1934年到1937年,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每年给燕京拨款六万元,而且从“庚子赔款”的退款中每年再增拨一万五千元。燕京成为当时受到政府财政补贴的二十所私立大学之一。
燕京之所以成为当年第一流的综合性大学,固然离不开司徒雷登的募捐本事,更重要的是他确立的办学方向,一开始就摆脱了教会大学狭隘的宗教范畴,使燕京弥漫着浓厚的学术自由、思想自由的空气,具有很强的包容性,他请的教授只要有真才实学,不问政治倾向、宗教信仰、学术流派。他力图把它办成经得起任何考验、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所传授的真理应该是没有被歪曲的真理,至于信仰什么或表达信仰的方式则完全是个人的私事。在他看来,大学教育无非就是给每个学生以选择的自由。
1933年的燕京大学汇集了教育家陆志韦、林迈可,社会学家许仕廉、雷洁琼,人类学家吴文藻,考古学家容庚,神学家赵紫辰,法学家张友渔,哲学家张东荪、洪谦、冯友兰,史学家顾颉刚、钱穆、邓之诚、韩儒林,政治学家萧公权,还有来自国外的心理学家夏仁德、记者斯诺等人,文学系更是人才济济,有周作人、朱自清、林庚、顾随、郑振铎、陆侃如、冯沅君、冰心等。
司徒说:“我的任务是让这些老师尽可能自由地去从事他们的工作。”独立报人俞颂华1947年在评价长期担任燕京哲学系教授的张东荪时说过:“他在燕大讲学,燕大校长司徒雷登崇尚自由研究的学风……不仅在讲学上不受任何的拘束,并且他可放言高论,无论在口头上或文字上都可以发表其独特的见解,即使不为一部分人所谅解,但校长不但不加限制,且予以保障。”
“中国化”是燕京始终如一的办学目标,但并不排斥“国际化”。校园里不是宗教的而是世界主义的氛围,与世界许多大学有交换教师、学生的制度,尊重不同的文化,各取所长,融会中西,形成了司徒所说的“燕大精神”。燕京实行了男女同校授课,每个学生都能体会到当年燕京求学生活的温馨气息:燕京大学的校园曾经是那么的美,黄沙地曾经遍种花生。当秋天开学时,花生熟了,一些女生会挖些花生,用洗脸盆盛来煮熟,围成一团,快乐地剥花生吃。那种说不出的余香数十年后都还残留在某些女生的齿颊。
从学科的建立与健全,无不显示了司徒主持下的燕京传承与创新的能力。中国最早的社会学系就是1922年在这里诞生的,并且培养了一代社会学专业人才。新闻系也令举国瞩目。司徒曾说:“我们的目的,是以养成一种合作、建设、服务人群的精神以服务社会国家……我们不要变成世界上最有名的学校,也不要成为有史以来最有名的学校,而是要成为‘现在中国最有用的学校。”
当1937年日寇入境,北平沦陷,选择留下的燕京成了北中国的自由“孤岛”,成为华北地下抗日运动的坚强堡垒。如果没有司徒在背后的有力支持,燕园这个堡垒也不可能支撑四年之久。他们为抗日后方输送人才和急需的战时物资;日本宪兵要进校园搜查,被他以美国“治外法权”的理由断然拒绝;燕京学生在校外被捕,他总是伸手救助,决不坐视不理。一句话——决不向日本的刺刀屈服。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包括他和洪业、张东荪等教授,还有学生三十多人被捕。在身陷囚牢的三年零八个月中,他也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显示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凛然风骨。
“人本来不是要受人的服侍而是要服侍人”,“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司徒和几个同事将《圣经》中的这两句话熔铸在一起,确立为燕京大学校训:“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务。”他认识到学生毕竟是学校的主体。这一校训影响极深远,成为衡量每一个学生的尺度,造就了几代学子。
这些校训所蕴涵的精神已熔铸在学生的生命中。即使相隔多少年后,燕大学子唱起燕京的校歌:“良师益友如琢如磨,情志每相同;踊跃奋进,探求真理,自由生活丰……”仍然禁不住会哽咽。这就是一所成功大学的精神魅力,是教育播下的种子。
叁
1947年9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南京举行远东区基本教育会议,时为美国驻华大使的司徒雷登举行露天酒会招待各国代表,见到从杭州来的阮毅成(时任浙江省民政厅长,他说:“我双亲的坟,均在杭州,不久要去扫墓,请先代我查看一下现状,如需要修理,我会负担费用。”不久,他到杭州扫墓,当地政要及社会各界给予了空前的欢迎,有数十个社会团体、学校派代表到机场迎接、献花、赠致敬书。他先到西湖九里松扫墓凭吊、献花圈。接着,司徒雷登到耶稣堂弄的故居看了看,附近小学的数百名学生手持彩旗欢呼,昔日的朋友邻居聚在门口相迎。年逾古稀的他走进自己出生的那个老屋,在熟悉的院子里和当年的同伴笑叙儿时的情景。这是他最后一次重回故居。然后,他又到湖山堂做了礼拜。
在杭州各界举行盛大的欢迎聚餐会上,他激动地指着周围的标语说,称杭州是他的第二故乡写得最恰当,回忆幼时在杭州各处“耍子”(游玩)。这次重回杭州,看到西湖和钱江大桥,倍感愉快。他在杭州出生长大,来杭即是回家乡。杭州的丝、茶、绸缎、扇子、剪刀等都驰名中外,希望朝着工业化、科学化的方向发展,其他事业也力求发达。
司徒雷登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时不时夹几句杭州话。杭州各民众团体、特别是商会送了他很多土特产。浙江大学、燕京大学的校友邀请他坐船游览西湖,他遥指着雷峰塔的方向说,自己儿时“耍子”过的雷峰塔,可惜现在已看不到“雷峰夕照”了。最后一幕是授予司徒雷登为“杭州市荣誉市民”的仪式,在基督教青年会,杭州市长周象贤将证书及一把纯金制作的市钥匙郑重地交给他。司徒雷登说,自己是个普通的杭州佬,给他“荣誉市民”称号,感觉格外的光荣高兴。明天就要返回南京,乘此机会向乡亲们告别。此行令他十分感慨,他在回忆录中说:
值此时势艰难之际,杭州市长邀请我到我的出生地杭州市作了访问。那是一段饶有兴味和令人愉快的经历,我受到了官方的接待。他们按惯例设宴招待了我。更有甚者,政府、市民和教育机构,以及许多老朋友都给我以热忱的欢迎。我并不把这些看作是对我个人的恭维,而是把它们看作是对美国人民的深厚真挚的情谊。我相信,这种友谊不会因中美官方关系之间有一段误解和疏远而遭到破坏。访问结束时,杭州市长授予我以该市荣誉市民的称号,使我深为感动。
当1949年来临时,国民党败局已定,身为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早就打算在四月初到杭州去过清明节,但在启程前一两天,国共之间的和平谈判到了破裂的边缘,局势急转直下,司徒中断了杭州之行,从此与他的出生的城市竟成永别。8月2日,司徒最后告别了他生活了50年的中国。
1962年谢世前,司徒雷登完成了《对华五十年——司徒雷登回忆录》,其中多处深情地回忆起了他在杭州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当然他更忘不了亲手缔造的燕京大学,那是他“实现了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