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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宋词与宋代园林文化

2009-12-01徐海梅刘尊明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4期
关键词:词人园林

徐海梅 刘尊明

中国古典园林建筑既具有悠久的历史,又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意义;优美的古典园林既为中国古代文学的创作提供了特有的文化土壤和表现题材,中国古代文学也多以华美的文笔为古典园林进行传神写照。据笔者查阅和统计,在《全宋词》中仅在词题、词序中标明各种名园佳囿及亭阁楼榭名称的词作就有170余首,多是为这些园林建筑的落成所写的题记、庆贺、观览与颂美的词章,此外还有大量作品描写和表现词人们在园林中的宴饮游乐及诗词唱酬活动,至于以园林为背景或涉及园林风景的词作就更是不计其数了。园林专家陈从周先生讲:“园之筑出于文思,园之存赖以文传,相辅相成,互为促进,园实文,文实园。”(《中国诗文与中国园林艺术》)宋代是中国古典园林建筑发展兴盛的时期,宋词以宋代的流行歌曲而跻身为宋代的代表文学,二者相识相交,演绎出一段怎样的情缘与佳话呢?笔者不揣浅陋,拟对宋词与宋代园林文化的关系做一点粗略的考察与分析。

中国古典园林的建设至宋代趋于成熟与兴盛,其明显的标志是艮岳的营建,突破了秦、汉以来的“苑”、“囿”概念,也改变了中唐别业、山庄完全迎合自然的模式。艮岳是由擅长书画的徽宗亲自构图立意,然后根据画意施工建造,最后因御用文士李质、曹组以及赵佶本人所撰《艮岳赋》、《艮岳百咏》和《艮岳记》等诗文辞赋,而令曾经昙花一现的艮岳园林传名于千秋万载。可以看出,在艮岳的建造过程中,诗、画这两种艺术形式也有机地融入进来,诗情、画意、园境三者齐头并进,相互影响,成为宋代园林文化成熟与新变的一个重要标志。

关于艮岳,《宋史•地理志一•京城》以及其他宋代杂史笔记如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三、袁褧《枫窗小牍》卷七等,皆略有记载。宋末词人姚云文有《摸鱼儿•艮岳》一词写道:

渺人间、蓬瀛何许,一朝飞入梁苑。辋川梯洞层瑰出,带取鬼愁龙怨。穷游宴。谈笑里,金风吹折桃花扇。翠华天远。怅莎沼黏萤,锦屏烟合,草露泣苍藓。东华梦,好在牙樯雕辇。画图历历曾见。落红万点孤臣泪,斜日牛羊春晚。摩双眼。看尘世,鳌宫又报鲸波浅。吟鞘拍断。便乞与娲皇,化成精卫,真不尽遗恨。

这是宋代流传下来的唯一的一首专咏艮岳的词篇。此时艮岳已毁,词人只能从传世的画图中一睹其伟姿华颜,在追想中重温过去的繁华之梦。尽管此词对艮岳的描写并不全面和详细,词篇的重心乃在于表现乐极生悲的感喟和遗恨无穷的伤悲,但词人依“画图历历曾见”的描写,依然让我们对已经尘封的艮岳的风貌得以略窥一斑。艮岳虽然属皇家园林,并不能代表宋代园林的全貌,而且存世的时间又较为短暂,但是这次大型的营园活动是从上到下吹起了一股热风,给宋代的园林建造者们一个大胆的开端和营园思路,其影响是不可低估的。即便到了南宋偏安时代,游园、建园之风始终没有停息过,反而由于江南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愈演愈烈。例如叶梦得的“石林精舍”,卜筑在吴兴弁山,即今天的浙江省湖州市。周密在《吴兴园林记》中“叶氏石林”条即有记载。其词有《水调歌头•湖光亭落成》、《浣溪沙•重阳后一日极目亭》、《浣溪沙•意在亭》等皆是歌咏自己的私家园林“石林”中的景点之作。现录其《八声甘州•甲辰承诏堂知止亭初毕工》一词:

寄知还倦鸟,对飞云,无心两难齐。漫飘然欲去,悠然且止,依旧山西。十亩荒园未遍,趁雨却锄犁。敢忘邻翁约,有酒同携。况是岩前新创,带小轩横绝,松桂成蹊。试凭高东望,云海与天低。送沧波、浮空千里,照断霞、明灭卷晴霓。君休笑,此生心事,老更沉迷。

这首词作于1124年,正值南渡时期,足见当时虽历经兵火战乱却并没有消弱宋人对园林的营建热情。到了南宋中期著名的私家园林更是络绎林立于世,应该说比北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范成大的“石湖”,他的园林以梅花著称,人们当然还记得姜夔绍煕元年(1190)冬,冒雪拜访石湖,逗留在石湖宅园中授范成大以咏梅之《暗香》、《疏影》新声两阕的词坛雅事。在“石湖”游历的名人胜士者众,酬词亦多,以石湖居士的《念奴娇•和徐尉游石湖》可见来游历者众,也可窥“石湖”一隅:

湖山如画,系孤蓬柳岸,莫惊鱼鸟。莫惊鱼鸟。料峭春寒花未遍,先共疏梅索笑。一梦三年,松风依旧,萝月何曾老。邻家相问,这回真个归到。绿鬓新点吴霜,绿鬓新点吴霜。尊前强健,不怕衰翁号。赖有风流车马客,来觅香云花岛。似我粗豪,不通姓字,只要银瓶倒。奔名逐利,乱帆谁在天表。

再如张镃的南园,《西湖游览志》卷十记载“忠烈王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其《玉照堂词》,“写自家园池中‘雅玩的词达二分之一”(杨海明《唐宋词与人生》)。在这种广营园林的社会风气和文化背景下,宋代的御用词臣也好,不屑或鄙夷仕宦的隐士也罢,不论是真理解还是假附会,陶渊明的菊花圃、杜甫的草堂、王维的辋川别业以及兰亭、蓬莱仙山等等,或文化情调浓郁,或历史感比较深厚,或佛道意味比较强烈的联想,在宋人的营园活动中屡试不爽,而在他们的词作中更有对园林风物和园林生活的反复吟咏和多彩表现,成为宋词中的一道奇特风景。

通过宋词中一些题咏园林的词作,我们发现,在宋代词人营建园林的过程中都透露出一种对于文化传统的追思与认同。我们先来看苏轼对“东坡雪堂”的描写: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词前有小序云:“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尔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可见苏轼在贬谪黄州期间曾在东坡之上营建“雪堂”以居之。苏轼所建雪堂虽是住宅,词人却善于通过绘画艺术来布景和造境,使之具有浓郁的人文底蕴和审美情趣;尤其重要的一点是,当词人躬耕于东坡、身处于雪堂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想到了东晋时代辞官归隐的陶渊明,觉得自己在东坡的躬耕生活恰如陶渊明隐逸生活的再现,雪堂周围的山丘溪泉也堪与陶渊明游斜川的风物相媲美。大致正是因为有着这种文化认同感,方使得东坡雪堂俨然具有了园林别业的性质,在苏轼身后成为了一处供文人们游赏和追怀的胜地。

我们再来看王荆公的“半山草堂”。据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记载:“王荆公筑草堂于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垒石作桥,为集句填《菩萨蛮》云。”可见半山草堂乃是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时所营建的,与苏轼的东坡雪堂相比,其园林意味已显得较为浓厚,但词人依然以“草堂”名之,仍带有隐逸恬淡的文化色彩。这从王安石在词篇的描写中也能很真切地表现出来:

数家茅屋闲临水,单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予度石桥。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菩萨蛮》)

这首《菩萨蛮》就是吴曾所记王安石筑半山草堂后所作的那首“集句”词,虽是“集句体”,却很真切形象地写出了王安石晚年退休后在半山草堂中的休闲生活和闲雅情趣,其中仍然有陶渊明的影子。黄庭坚有“戏效荆公作”《菩萨蛮》一词云:

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潜解。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所谓“效荆公作”,即仿效王安石“集句”体,同时也是对王安石半山草堂的审美阐释,山谷也从中读出了“此意陶潜解”的文化意蕴。前贤的生活状态、人生哲学和居所环境成了后人营建园林的立意之一种,我们从苏轼筑“东坡雪堂”和王安石筑“半山草堂”,都能见出这种构思和立意。

再来看看葛立方的《浪淘沙•子直新第落成席上作》一词:

休看辋川图,未是幽居。何如云水绕储胥。新湿青红开栋宇,雾拱风疏。小圃秀郊虚(墟),花破平芜。五峰列影水平铺。只欠五城楼十二,便是蓬壶。

这里词人对“子直新第”的描写,不比辋川,却攀说是蓬壶,意在称誉新第地处清幽,有如仙境。我们不能因为以上这些词人的描写,便真的以为他们所建园林或居第就是草堂茅舍或蓬壶仙境,艺术的联想和文化的附丽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宋词作者们是希望我们能顺着语言的指引来欣赏他们优雅的园林化的私家别墅。“宋代是以‘郁郁乎文哉著称的,它大概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文化最发达的时期,上自皇帝本人、官僚巨室,下到各级官吏和地主士绅,构成一个比唐代远为庞大也更有文化教养的阶级和阶层”(李泽厚《美学三书》)。他们从诗词中去寻找灵感,并把诗意又带进现实生活中。“有酒忘杯,有笔忘诗,弄溪奈何”(辛弃疾《沁园春•弄溪赋》)。应该说辛弃疾再到期思卜筑的时候是有园而忘忧了,“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鳌…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这岂是茅亭?千丈清溪、十里翠屏,以杜甫和陶渊明来附会立即意味深长。

我们再来看吴文英《水龙吟•云麓新葺北墅园池》一词对嗣荣王赵与芮的北墅园池的描写:

好山都在西湖,斗城转北多流水。屋边五亩,桥通双沼,平烟蘸翠。旋叠云根,半开竹径,鸥来须避。四时长把酒,临花傍月,无一日、不春意。独乐当时高致。醉吟篇、如今还继。举头见日,葵心倾□,□□归计。浮碧亭□,泛红波迥,桃源人世。待天香□□,开时又胜,翠阴青子。

赵与芮的府邸有多处,这里新建的北墅园池应该是比较典型豪华的私家园林,而吴文英用陶渊明的桃花源世界来比喻,充分说明了无论多么华丽的建筑或者名贵的奇石花木堆积,如果不附会上文化的色彩就会显得空洞和庸俗,园主或者园主们所交往的清客其文化水平直接影响着园林水平的高低。因此在宋词中描写身历现实的园林中的作者们会连篇累牍地吟唱着过往的名园韵事或者文化名人。宋代的词人在评赏园林风景时,不仅在描述身处的景观是多么美好,而且更迫切要表达的是这些景观是有背景、有故事、有意义的。可见宋代园林大师们在选择景点,设计居所时无不带着诗意的眼光和天才的想象,这确实缘于他们本身就有很深的文化修养和高超的艺术品位。因此在中国古典园林史上“宋代”是被誉为“文人园林的兴盛期”(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

中国古典园林既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更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它是可望、可游、可行、可居的,是风景园也是功能园,即便没有上述历代名贤的影子搬到园内,其流香余韵仍然扑鼻而来。这跟中国人的审美趣味、审美心理以及独特的文化积淀有关。建园者调动心里的诗情画意是营构园林永恒不变的主题,用当今拙政园里的一句题联来概述就是:“有情有景有景有情情思万缕,如诗如画如画如诗诗留千载。”这个原则更是宋代社会造园者的主导思想,也在宋代园林词中得到了生动的诠释。

我们来看毛滂的“东堂”。园内有亭、庵、斋、楼,“以尘远名楼,画舫名斋,潜玉名庵,寒秀、阳春名亭,花名坞、蝶名径;而叠石为渔矶,编竹为鹤巢,皆在北池上。独阳春西窗山最多,又有酴醵一架。”(毛滂《蓦山溪》词序)在词人的心里,小小的容膝之地竟能幻化出渔矶、古寺,真是包罗万象。用石头表示某个山峦,水池表示湖海,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这种“‘壶中天地的空间原则一经成熟,它在中国古典园林以后的发展中,也就一直是其他一切具体艺术方法和艺术趣味的基础和归宿”(王毅《中国园林文化史》)。一庵一亭都能让词人浮想联翩,意蕴悠长。难怪词人题之不够,又要咏之歌之了。请看:

东堂先晓,帘挂扶桑暖。画舫寄江湖,倚小楼、心随望远。水边竹畔,石瘦藓花寒,秀阴遮,潜玉梦,鹤下渔矶晚。藏花小坞,蝶径深深见。彩笔赋阳春,看藻思、飘飘云半。烟拖山翠,和月冷西窗,玻璃盏,蒲萄酒,旋落酴醿片。(毛滂《蓦山溪•东堂》)

身处在自我构建的蓝图中,景观和题咏相得益彰、相映成趣。文人不仅参与园林规划,命名立意,并且作词歌咏之,宋代园林的文化气息可谓是深入骨髓的。

“和谐的自然和园林景观不仅是一种客观的欣赏对象,而且是自己人格理想乃至宇宙理想的寄寓”(王毅《中国园林文化史》)。一座座别院在青松翠竹间次第建成,词人们的隐逸思想已在园林中得到了实现;而卷帙浩繁的以园林为背景的词中亦呈现着浓郁的时代气息。“宋人将传统的仕隐观念及运行机制加以重新整合,形成了一种颇为圆通的仕隐观:既承担应尽的社会责任与道德义务,又游离于社会现实外,求取内心的适宜与自足”(刘芳《宋型文化与宋代美学精神》)。这是一个武将无用武之地的时代,宋代士人普遍开始追求遁迹田园、啸傲山林的生活。园林即是自然的镜像和缩影,为雅好山水者提供了一个虚静悠远的空间。“别径小峰孤碧峭,曲沟浅浸寒清绕。此老相看情不少。浑忘了,浑教忘了长安道”(毛滂《渔家傲》)。醉心在园艺中的词人已经浑然忘我,抛开了仕途烦恼,园林成了词人的生活之所也是他的精神游牧之地,是他寄托理想、陶冶性情的对象。“看静里闲中,醒来醉后,乐意偏殊。桃源带春去远,有园林、如此更何如。回首丹光满谷,恍然却是蓬壶。”把“万花深处隐”的“丹谷园”比作“蓬壶”(张炎《木兰花慢•丹谷园》),园林中的物象在词人的阐释中便无处不含有机锋道心了。这在宋词中也是屡见不鲜的。请看张炎的《壶中┨•养拙园夜吟》:

瘦筇访隐,正繁阴闲锁,一壶幽绿。乔木苍寒图画古,窈窕行人韦曲。鹤响天高,水流花净,笑语通华屋。虚堂松外,夜深凉气吹烛。乐事杨柳楼心,瑶台月下,有生香堪掬。谁理商声帘外悄,萧瑟悬珰鸣玉。一笑难逢,四愁休赋,任我云边宿。倚阑歌罢,露萤飞上秋竹。

“一壶幽绿”、“蓬壶”、“壶中天”,道家语言在园林词中频繁出现,蕴涵了词人参透人生的无奈和超脱。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念奴娇”的词调别名,《全宋词》中到了南宋更偏重于用“壶中天”而不是“念奴娇”来命名,一个词调名称的微妙变化也足见宋代社会在审美趣味上的转移,即为佐酒侑欢“念奴”式的歌伎们、赋词的作者们更多地转向了为清雅隐逸的园林赋词了。

丘山溪壑、亭轩楼阁可以入于尺幅之间,也可以包藏在一园之中,这是中国古典造园者的思路。“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混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囚山水之本意也”。园林成了词人人生观、价值观的寄寓之所。因此,宋代园林不仅表现了雅士们的生活情调和审美趣味,亦揭示了他们身在世俗又超越世俗,追求自由的生命状态和人生境界。“看笋成竿,等花著果,永昼供闲坐”(李弥逊《永遇乐•初夏独坐西山钓台新亭》)。从一派扑朔迷离的园林景色中,感悟到荣悴生死浑然一体、守常处顺的哲理,这在宋词中真是屡见不鲜。春有红桃,秋有黄菊,夏有粉荷,冬有白梅,既有色彩的差异,又有花期的间隔,春华秋实,常游常新,一座园林真是自然界的缩影。相对西方来说,常青植物在古典园林中并不被青睐,这与中国的传统宇宙观和尘命观以及地域的限制都有直接的关系。看园中花开花落,禁不住又有了百年似梦的感慨。山间野林过于冷落,朝市又过于喧嚣,园林则为中国文人在仕隐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心理的方式,开门而出仕,闭门而归隐,在出仕与入仕之间,宋代文人可谓进入了自由的境界。“卜筑几椽临水屋,经营数亩傍山园”(张元干《芦川归来集•次友人书怀》)。然后“放神八极,逸想寄尘寰外”(张元干《永遇乐•宿鸥盟轩》),以湛然澄明之心去抵御外界利欲荣辱的诱惑和纷扰。很多词人就这样将园林看做是“壶中天地”,从心所欲、游刃有余,这是宋人将佛道思想与儒家思想融合的结果。宋人吸取了道家本体论思想,即万物与我统一于道,在词中尽情表现他们不受世俗缁染的淡泊自持的心态。同时,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的“道法自然”的哲学,在宋代园林中也是运用到了极致。“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核心在于通过丰富景观要素间自然、和谐、富于变化的空间关系,表现出‘天人凑泊的精微韵律”。“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宋代文化的特点是儒、禅、道更有机更深入的融合,词人们开始赞赏个体的独立性,内在人格的审美精神,他们追求个体生命的意义以及和谐的生存方式。园林成了表达主体笑傲山林的情志以及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弥漫着浓浓的书卷气的中国古典园林,成了文人对理想生存方式的追求。寄情园林不仅是一种淡化小我、排忧解郁的调节方式,而且是他们明哲保身的从政态度,更是士大夫重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方式。

另外,词人们除了在词中吟咏着“秀亭”、“雕阑”、“小帘栊”、“蓬莱”、“辋川”等字样,品味着庭院的格调,或者为园林里的景致赋其雅名之外,宋代许多著名词人的名号,已经流露出词人的园林意识,并且也表明了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例如稼轩、石湖、约斋、筠溪、碧山、梅溪、竹屋、草窗、梦窗、须溪、履斋等,既标示了园林景观的特点,也形象地概括了作者的生活居所或审美意趣;它们大多就是庭园一隅的题名,实际上是园林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宋代,上至王公朝臣,下至地方县令、词人、隐士等,无不是过着诗酒美人、赏花弄月的生活。他们游览亭轩,花前觅句,为各种宅园吟赏题句,这类词人本身就是园林文化的点缀,正是他们的华彩词章,使游园记宴成为中国古典园林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

两宋时期,达官显贵、文士商贾,举凡有钱人家几乎都会营构园池,园主们互相攀比或者互相酬唱。一旦有新的建筑落成或者时令花卉盛开,必然会伴随一次宴饮酬和,因曲填词,不仅能增添风流雅趣,更能作为流芳后世的园志。作为游园的一种重要方式,园林雅集文酒酬词也在中国古典园林文化史上不可忽略。“小榭幽园翠箔垂,云轻日薄淡秋晖。菊英露浥渊明径,藕叶风吹叔宝池。……欢华莫遣笙歌散,归路从教灯影稀。”(葛胜仲《鹧鸪天•携家游夏氏林亭燕集作》)燕集的时候还可以带家属,其欢会热闹真是如闻其声。但更多的时候园林是供文人们酬唱歌咏、以文会友的。且看众名士燕集叶尚书蕊香堂的场景:

蕊香深处,逢上巳、生怕花飞红雨。万点胭脂遮翠袖,谁识黄昏凝伫。烧烛呈妆,传杯绕槛,莫放春归去。垂丝无语,见人浑似羞妒。修禊当日兰亭,群贤弦管里,英姿如许。宝靥罗衣,应未有、许多阳台神女。气涌三山,醉听五鼓,休更分今古。壶中天地,大家著意留住。(张元干《念奴娇》)

这首词题云:“丁卯上巳,燕集叶尚书蕊香堂赏海棠,即席赋之。”词作于高宗绍兴十七年(1147),于叶梦得故居石林精舍吟赏海棠时所作。词人将此次蕊香堂的聚会比作“兰亭”集会,“修禊当日兰亭,群贤弦管里,英姿如许”,园林是以文会友,诗酒唱和之地,可见当时的名园已经成为园主主持文艺沙龙的最佳场所。

时至今日,当年的那些文人雅士、名词佳句大多数已经成为被遗忘的历史画卷了。重温历史,发掘人性深处的审美哲思,体味宋代词人的审美意趣和心灵世界,寻求那个时代和历史结合的完美作品,理解和欣赏传统文化对于解读古典园林意义深远。正如周维权所说:“准确理解园林发展的自然背景和人文背景,对于解读东、西方的任何一个园林体系的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中国古典园林发展的人文背景》)宋词中的园林意境之美和词人们的文化追思、佛道思想、营园燕集,甚至是他们的名号中包涵的园林化特征,无不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启思。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深圳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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