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情怀 想落天外
2009-12-01高峰
高 峰
北宋诗人王令(1032—1059),初字钟美,后改字逢原,祖籍魏郡元城(今河北大名)。五岁父母双亡,随叔祖王乙移居广陵(今江苏扬州)。少年勤奋好学,通晓诗书,为人孤高倔强,不愿屈就科举。成年后在天长、高邮、江阴等地聚徒讲学,勉强糊口。至和元年(1054),王安石由舒州通判应召赴京,途经高邮,王令投书献诗求见,深得王安石的赏识,两人从此结下文章交谊。王安石“期其材可与共功业于天下,因妻以其夫人之女弟”(吴之振《宋诗钞•广陵诗钞序》)。可惜时过不久,王令即因脚气病加剧,病逝于常州,年仅二十八岁。王安石悲痛难抑,亲撰《王逢原墓志铭》。其中写道:“以为可以任世之重而有功于天下者,将在于此,予将友之而不得也。呜呼,今弃予而死矣,悲矣!”其《思逢原》诗中“妙质不为平生得,微言唯有故人知”等句,又对他才高命蹇、落拓不偶的人生悲剧表达出深挚的叹惜。
王令短暂的一生,是在贫病交加中度过的。他创作的四百八十多首诗歌,大量抒写出怀才不遇、生活困窘的愁情,同时也揭示了社会的黑暗和民生的艰辛,字里行间蕴蓄着郁塞不平之气。他的诗歌在艺术风格上,受到中唐韩愈、孟郊、卢仝、李贺等诗人的影响,雄迈劲拔,想象奇特,尤其富有开阔矫健的气势和纵横壮博的艺术表现空间。所以纪昀《四库全书总目》评论道:“令才思奇轶,所为诗磅礴奥衍,大率以韩愈为宗,而出入于卢仝、李贺、孟郊之间,虽得年不永,未能锻炼以老其材,或不免纵横太过,而视局促剽窃者流,则固倜倜乎远矣。”钱钟书先生也说:“(王令诗)口气愈加雄壮,仿佛能够昂头天外,把地球当皮球踢着似的,大约是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了。”(《宋诗选注》)他的代表诗作《暑旱苦热》,充分展现出笔力雄健、想落天外的艺术魅力: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诗歌首先描写炎炎酷夏,暑热难当:清风无力,不能消除腾腾热气;傍晚的太阳早该落山了,偏偏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上山头,逞示余威。颔联结合诗题中的“旱”字,对老天爷发出责怨:如此的酷热干旱,人们早已担心江河海洋将要枯竭;老天爷呵,再这么下去,你就不怕天上的银河也会被晒干吗?在这暑旱苦热之中,有没有清凉避暑胜地呢?诗人想到了终年积雪不化的昆仑山,想到了远离尘嚣、凉爽宜人的蓬莱仙境。昆仑乃我国西部高山,海拔六千米左右,跨越西藏、青海、新疆,多雪峰冰川,故有“无热丘”的别称。蓬莱则是古代传说里的神仙之府,据《汉书•郊祀志上》记载,“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它们都是令人神往的清凉世界。然而诗歌结尾意脉陡然一转:如今天下暑热残酷,虽然尚存昆仑、蓬莱这样的清凉世界,但若不能携天下人共同前往,我又怎忍心独自畅游其间、避暑追凉呢?
王令一生穷困,却从不一味自悲自悼,“须将大道为奇遇,莫踏人间龌龊踪”(《寄洪与权》),“丈夫不合自穷愁,藜藿先须天下忧”(《秋日偶成呈杜子长显之》)。他的《饿者行》、《梦蝗》等诗作,总是将关切的目光投向苦难的人民,这首《暑旱苦热》也处处体现出诗人强烈的仁爱悲悯之心。诗歌颔联运用反诘句式,进一步强化了暑旱的严重程度,对上苍提出责怨,也对普天下广大人民深受暑旱之苦、粮食颗粒无收的悲惨命运流露出深切的同情。颈联所写其实是诗人的“白日梦”:身处酷暑炎热之中,心驰神往清凉世界。然而即便是在这短暂的虚想境界里,作者也不存片刻的私欲。他要拯救天下人都能脱离火坑,共同享受清凉舒爽的幸福。全诗尾联与他另一首诗作《暑热思风》里的“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具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展现出诗人推己及人、兼济天下的高尚品格和博大的胸怀气魄,因此刘克庄《后村诗话》评价此诗“骨气苍老,识度高远”,即是称赏诗人非凡的情操和气度。
在艺术风格上,此诗体现出两大特色:其一是想象夸张奇特。作品开头,“清风无力屠得热”,写酷暑肆虐,清风无能为力。这里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屠”本意是屠杀,这里是消除的意思。句中赋予清风类似人的无奈,在与烈日酷暑的交锋中总是处在下风。一个“屠”字用得很别致,很生辣,透露出诗人自己对炎炎酷暑的切齿痛恨。他的另一首诗作《暑中懒出》里的“已嫌风少难平暑”,“平”字比起“屠”字来,自然逊色了不少。“落日着翅飞上山”,又采用了拟物的修辞手法,落日像长了翅膀飞上了山。太阳东升西落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诗中却说本已下坠的落日又飞上山头。这叫反常合道,无理而妙,虽然它不符合自然的真实状况,却写出了心理的真实感受,进一步表露出诗人对于漫漫长夏、炎光四射的毒日头的憎恨。早在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即写道:“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天上的月亮怎么会“徘徊”呢?原来它是怜悯闺中离妇的孤单寂寞,而故作徘徊,长相陪伴。然而即便是如此多情的明月,也惹来了思妇的怨恼、排拒:“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王令诗中的落日当然没有这样缠绵、可爱,它简直就是毫不识趣,任施淫威!人们对它却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接下来,诗人由人间的旱情想象到天上的银河,再从西域高高的昆仑山想到东部海雾迷蒙的蓬莱仙境。作品结构腾挪跳荡,艺术构思妙想天外,充分显示出诗人神奇浪漫的精神气质。
其二是笔力雄健奔放。本诗浪漫夸张的想象虽然颇具李贺诗歌的神韵,不过它在想象之中又能注重独特字眼的锤炼,使得作品富有劲健峭拔之气。尾联“不能手提天下往”中的“提”字,尽显出作者要把整个世界“提”在手里的雄阔的心胸和口吻。这样的句法使用在王令诗中还有许多,例如《龙池》:“终当力卷沧海水,来作人间十日霖。”《偶闻有感》:“长星作彗倘可假,出手为扫中原清。”《西园月夜》:“我有抑郁气,从来未经吐。欲作大叹吁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与他同时代的韩琦,也写有《苦热》诗,表达出与王令诗句类似的意旨:“尝闻昆阆间,别有神仙宇。……吾欲飞而往,于义不独处。安得世上人,同日生毛羽!”虽然也运用了想象的表现手法,但是笔力、气魄与王诗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清人陈衍《宋诗精华录》评价王诗“力求生硬,觉长吉犹未免侧艳”。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