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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宋代文学的“载言”传统

2009-12-01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4期
关键词:义理宋人

许 结

近人陈寅恪在《论再生缘》一文中说:“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饶宗颐也曾经说过,六朝时兴盛的“玄学”可称之“前理学”。所谓思想自由,并传载于文章,而考察六朝“玄学”与宋代“理学”之相契,则在“议论”,人们尝说宋人“以议论为诗”,实举隅之见,其中内含一个重要的文学传统,即“载言”传统。本文拟从言官与言谈、议论与义理、六义与文章三个视角,对此问题略作论析。

一、言官与言谈

“文”与“言”,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传统。清人阮元作《文言说》有云:“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单行之语,……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又说:“《说文》曰:‘词,意内言外也。盖词亦言也,非文也。《文言》曰:‘修辞立其诚。《说文》曰:‘修,饰也。词之饰者乃得为文。不得以词即文也。”此解词释义,以溯源法探讨文与言的传统。从文学的本义来看,是发乎“言”而形诸“文”,所谓“圣人之情见乎辞”,孔子也说“有德者必有言”,而“修辞立其诚”的修饰意义,就彰显了“文”的功用,于是“文”与“言”也有了统一性,即“言勿匿志”、“文勿隐言”(上博简《孔子诗论》)。而从文学发展的意义来看,又始终存在着“言”与“文”的交叉与演进。如果说所谓《六经》载言,则像《左传》的叙事、《国策》的说辞,已趋向于由“言”而“文”,而“文”的强化,在汉代最为明显。仅以汉赋为例,万曼写的《辞赋起源:从语言时代到文字时代的桥》,充分说明了汉代文章由言而文的转变。而随东汉以后偶句的增加,一直到齐梁骈体的完成,可谓“文”的极度的表现。而在文的发展过程中,《世说新语》所载之玄言,以及当时人论文章如“正在有意无意之间”、“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世说新语•文学》)等,显然是“言”的传统的归复。到了唐代,出现了大量的诗格、赋谱类的文学批评,究其根源在于文学的规范化,包括文本的格律化与科举考文的制度化,就其主流而言,也是“文”的一种极端体现。

从这样的文学背景来看宋代文学的“议论”之风,是与“载言”传统有关,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文”之传统的纠正。而这一点首先落实于制度层面,就是宋代建立“谏院”与“言官”职守。司马光《谏院题名记》云:“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也正因为宋代置言官,倡直言,影响了整个宋文的转向。比如翰林官进卷,皆敢于直言、尽言,所谓“宋时经筵许言事,翰林官多作进卷以献”,使宋人复古不限于“散行其句调转折”,而在于说理议事“识见高,笔力健而气象大”(张谦宜《斋论文》卷二)。虽然宋承唐制,以文取士,进士科用诗赋之文,但其中一个明显的转向,就是更重策论。河阳节度判官张知白咸平五年疏已提出变革的主张:“先策论后诗赋,责治道之大体,舍声病之小疵。”范仲淹在庆历三年上疏也说:“考校进士,以策论高、词赋次者为优等,策论平、词赋优者为次等。”到欧阳修知贡举,他在《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中所言“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与前者思想完全一致。唐人考试,诗赋为第一场,所谓“黜落在初场”,宋人以策论为高,所以改制呼声亦高。蔡襄《论改科场条制疏》云:“请试策三道为一场;考校验落外,次试论为一场;又考校验落外,次试诗赋为一场,以三场皆善者为优,或策论诗赋互有所长,则互取之。”这种考校验落的方式,显然决定了士子的取向,考试文体的议论之风由此炽盛。

考试文体的变化,自然影响到文人的创作,落实到以诗赋为代表的文学创作,宋人更多的不是争一句之奇,或重排俪之意,而好直言为语,阐发义理。这也导致文学的“谈话”之风盛行,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诗话体”的出现。诗话的主要特征就是“以资闲谈”(欧阳修《六一诗话》),以自由散行的言谈取代唐人论诗作为士人科考津筏的“诗格”,诗格注重的只是诗学的规范与技法,诗话注重的则是“论诗及辞”、“论诗及事”(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序》)的理趣。如欧阳修《六一诗话》:“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尝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尝有一联云:‘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有戏之者云:‘昨日通衢遇一辎车,载极重,而羸牛甚苦,岂足下肥妻子乎?闻者传以为笑。”此论事及事;又“圣俞尝语余曰:……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此论诗及辞,均以义理与趣味见长。缘此,宋代文学批评开创一特别情形,就是以说话体命名,如诗话、词话、文话、赋话、谈麈、丛谈、余话、语类、记言、录、文说等等。

二、议论与义理

宋代议论文风的形成,关键在倡导“有用之文”。吕祖谦《古文关键》卷首《看古文要法》云:“有用文字,议论文字是也。”由此,宋人一方面以讲学相矜,尊奉儒家传统,宋文亦多儒家之言,即“所谓古文者,宗古道而立言,言必明乎古道也”(释智圆《送庶几序》)。苏轼《答谢民师书》说:“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词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其对“言”的重视,在于有用,亦在尊儒。而另一方面,就是传承中唐韩、柳开创的古文运动,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即一直影响到清代桐城派的“言有物”、“言有序”。如吕南公《与汪秘校论文书》说:“盖所谓文者,所以序乎言者也。”然而宋人论“言”,又与韩愈稍有不同。比如韩愈《答李翊书》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此“言”仅“文词”意。宋人倡“言”,重议论,内涵“物”与“理”。如刘克庄《本朝五七言绝句》云:“人谓本朝诗视唐有愧色。余曰:‘此谓不能言者也。其能言者,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当然,宋人文学以议论通义理,并非简单地言说,而是通过解说义理而达到一种意境。邵雍《论诗吟》云:“何故谓之诗?诗者言其志。既用言成章,遂道心中事。不止炼其辞,抑亦炼其意。炼辞得奇句,炼意得余味。”“炼意”二字,堪称宋人“载言”的精神。

与唐人比较,可以宋人的诗赋创作为例,这种载言而炼意的特征十分明显。缪钺《论宋诗》曾以李商隐和陈与义同题《雨》诗为例,分析唐宋诗风格的不同。李诗云:“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旳旳萤。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陈诗云:“潇潇十日雨,稳送祝融归。燕子经年梦,梧桐昨夜非。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缪评:“李诗写雨之正面,写雨中实在景物,常境常情……妙处在体物入微,描写生动,使人读之而起一种清幽闲静之情。陈诗则凡雨境一概不写,务以造意胜……首二句点出雨,三四两句离开雨说,而又是从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决非恒人意中所有。……五六两句言人在雨时之所└小…剥肤存液,迥绝恒蹊。”对照两诗,缪评体悟颇深,十分精到。

在唐宋诗域中,同题或同题材诗比较,多能得出缪评的结果。再举两首七绝为例:唐人张谓《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宋人朱熹《题榴花》:“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张诗首句言“风姿”:洁白,繁茂;次句说“环境”:犹如一幅画面;三句述“原因”:临水景观;末句写“错觉”,点明形象;作者始终处于一种鉴赏者的姿态,在远望,在遥眺。再看朱诗,首句不写形态,以感受衬托花容:“照眼明”,喻山花烂漫;次句写果实,引出联想:甘果滋味;三句议论:榴花为人冷落,逗引下句;末句写衰落:以花的凄凉景象,喻示人的不幸命运。一形象丰盈,一义理深挚,两种风格,迥然异趣。

在辞赋创作领域,宋人最突出的贡献就是新文赋的创造。宋代以欧阳修《秋声赋》、苏轼《赤壁赋》为代表的新文赋,以其擅长议论的特征、平易晓畅的风格与尚理造境的趣味,与汉大赋之繁缛、六朝骈赋的对偶、唐代律赋的格律划出疆界,成为赋史上独特的创作形态。对照唐宋文人的同题赋作,也可以看到这样的区别。例如刘禹锡《秋声赋》,写悲秋情怀,突出在秋景与秋情的正面描写,不出骚人的笔法,如其中云:“碧天如水兮,窅窅悠悠。百虫迎莫兮,万叶吟秋。欲辞林而萧飒,潜命侣以啁啾。送将归兮临水,非吾土兮登楼。至若松竹含韵,秋楸蚤脱。惊绮疏之晚吹,堕碧砌之凉月。念塞外之征行,顾闺中之骚屑。”是一种传统赋体文词的涂饰。再看欧阳修的《秋声赋》,全然另一种笔致,表现出言的魅力与议论产生的趣味。赋的开篇即如说话:“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余曰:‘……秋之为状……其为声也……”其写秋情,忽然宕开,采用“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一段议论,阐明“物过盛而当杀”的道理,终归于“亦何恨乎秋声”的达观情怀。

诗赋体裁虽异,但承载宋人创作的精神则同,以上举隅,已可见其载言而炼意的特征。

三、六义与文章

文学史家论及宋人的议论,一焦点是“宋诗好议论”,而一般多从风格好尚加以探寻,其中内涵的宋人归宗返祖以阐发“言”的传统,却多隐而未闻。因为宋人论诗与作诗,追踪诗骚传统,尤其重视《诗》之“六义”之体用问题,所以他们变唐贤之词章而重义理,是对《六经》皆“言”包括“诗者,言之述也”的归复。

宋人文章,寄托于学术,自“疑传惑经”始。例如欧阳修撰《易童子问》,主旨是辨析《系辞》以下非孔子作,《文言》非成一人之手。而其《诗本义》,则力辨毛传、郑笺之失。刘敞《七经小传》,吴曾《能改斋漫录》评曰:“始异诸儒之说。”到王安石撰“三经新义”,其中《周礼义》出于己手,苏轼评为“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表明了宋人疑传惑经的风气与共识。可以说,从欧阳修《诗本义》到王质《诗总闻》、郑樵《诗辨妄》、朱熹《诗集传》,观其《诗》学一途,有两大要则:一是归宗返祖,故辨前人之伪;二是《诗》学与“诗”作结合,形成文学统绪。绾合二者,就其宽泛的意义来说,即《六经》皆“言”,所谓“圣人之事,造道之言也”(程颢语)。胡寅《洙泗文集序》则特别加以解释:“圣门问答教诏,本言也,而成文,虽文也,特一时之言耳。”张镃《仕学规范•作文》也说:“圣人之言,曷尝务奇险,求后世之不晓?赵啖曰:‘《春秋》明白如日月,简易如天地。此最为至论。”这都是从学理上表明宋人对圣学重“言”的态度。

落实到具体的《诗》学与诗创作,则是宋人强调的“六义”之“用”。程颐不为诗,但论诗最重“六义”。他认为:“《诗》有六义:曰风者,谓风动之也。曰赋者,谓铺陈其事也。曰比者,直比之,‘温其如玉之类是也。曰兴者,因物而兴起,‘关关雎鸠、‘瞻彼淇澳之类是也。曰雅者,雅言正道,‘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之类是也。曰颂者,称颂德美,‘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之类是也。”(《二程遗书》)这是典型的“六义”皆“用”说,其中各自的功用,已成为宋人作诗潜移默化的法则。当然,对《诗》之“六义”的功能也有不同意见,比如王令、朱熹均持“三体三用”说。王令《上孙莘老书》云:“古之为诗者有道:礼、义、政、治,诗之主也;风、雅、颂,诗之体也;赋、比、兴,诗之言也……古者为诗者有主,则风、赋、比、兴、雅、颂以成之,而鸟、兽、草、木以文之而已尔!而后之诗者,不思其本,而徒取其鸟、兽、草、木之文以纷更之,恶在其不陋也。”此以“诗之体”与“诗之言”区分“六义”,并对后世诗人仅重其“文”而忽略“体”与“言”的批评与纠正,是颇有深意的。到了朱熹的《诗集传》,更加彰显“六义”,特别是“六义”的“诗之言”即“赋比兴”,逐一衡《诗》,所谓“赋”、“比”、“兴”、“赋而比”、“赋而兴”、“比而兴”、“兴而比”、“赋而兴又比”等,皆落实于具体篇章。这里隐藏一个奥秘,就是《诗》的“言”之用,宋诗好议论,正与此切切相关。

在宋人眼中,诗文异体,但功用相通。所以苏轼论“策”,则如其《策总序》所云“有意而言,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而论“诗”,则如其《送参寥诗》所云“新诗如玉雪,出语便新警”,“言”的风范与传统,昭然若揭。

也因为宋人重言说、好议论、尚理趣,以致“要眇宜修”词句,同样以义理高趣受到后人的尊奉,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此第三境也。”这或许是偶发之论,然其中自有不可轻忽的必然的意义。

ThisworkwassupportedbyHankukUniversityofForeignStudiesResearchFoundof2009

(作者单位:韩国外国语大学校中国语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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