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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2009-12-01张中兴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0期
关键词:医务室老头子豆芽

张中兴

二皮提出去仓库的大棚下捉麻雀的时候,看大门的老牛大爷的目光正密切地注意着我们的动向。我和二皮、土豆对他是从来不屑一顾的,虽然他在我们面前板着脸孔摆出权威的模样。我们刚开始也是害怕的,特别是听了他那些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事迹后,更是对他肃然起敬。当年越南自卫反击战那会儿,我还是部队里的侦察兵。有一次去高地上侦查,被敌人发现啦!老牛大爷坐在厂门口的石台上,呷了口茶,眼睛一瞪,脸一绷,接着说道:哎哟,当时那个险啊,子弹“嗖嗖嗖”地就从耳朵边过去啦,要知道碰上一颗,小命就没了。老牛大爷说完,还用那枯瘦的手指戳了戳我们的脑门。我们也紧张了起来,似乎感到耳边有几股凉风吹过。我们到二柱叔家的平房上偷了好几节木头,用了一个星期的工夫做了三把木头枪,在厂子后面的空地上,扑腾了好一阵。

可自打那一次,我们看见他竟被我们整天欺负的刘半秃训得点头哈腰以后,就对他失去了原有的崇拜。想想当过兵的也不过如此,于是把木头枪一股脑又扔回了二柱叔家的平房上,从此就盯上了厂子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这让老牛大爷猝不及防,反复给我们解释想重新建立起自己的权威。

那个刘半秃,不,刘科长是我的领导。

领导是啥东西?比当兵的厉害吗?

当然不如当兵的厉害,想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那会儿……

行了,行了,少提这些,让不让我们进去?

那可不行,工作重地哪容你们这帮兔崽子进去!

我们可是为了科学研究,研究一下麻雀是不是候鸟!

研究个屁!我还不知道你们这帮小杂种肚子里的小蛔虫?

老牛大爷两手张开,像玩老鹰捉小鸡里面的老母鸡一样堵在没锁的侧门上。

看来这次牛老头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实在是不行了。我们三个边骂着“牛老头子”边在厂子围墙的四周来回打转转。刘半秃这时候正打南边过来。

他疑惑地问我们,你们这是准备去干什么?

二皮抢着说:我们去逮候鸟!

刘半秃问:候鸟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这个……就是像麻雀一样的鸟!

刘半秃哈哈大笑,露出鄙夷的神色,一转身走了。

我们对于刘半秃对我们的态度很不以为然。后来,终于发现,在西北角的厕所旁,围墙边被土堆垫得高了许多,旁边还紧靠着长了两棵梧桐树。我们决定从这里翻墙进去。土豆矮而且结实,当然得我们踩着他进去,这是我们三人小组作的第一项决定,这当然是从牛老头子那学来的,牛老头子说过当年党小组作决定就是这样,举手表决:二比一。

土豆极不情愿地蹲在地上,二皮个子高,也是我们的头领,当然第一个上,“闪开!”二皮摆开架势,一脚踩在土豆肥厚的肩膀上,土豆牙关紧咬,脸憋得通红,慢慢地把身子撑起来,二皮一只手抠在墙缝里,另一只手扒着梧桐树的树枝,用力一蹬,就跃上了墙头,土豆没蹲住,一个仰八叉跌在土堆上,惹得我和二皮哈哈大笑。

土豆生气了,再也不愿当人梯了,坐在土堆上赌气。我和二皮就都开始骂,骂欺软怕硬的牛老头子,不让我们走正门,忘记了我们帮他干了那么多事情的恩情,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是他害得我们的革命兄弟土豆做了人梯,最后我们一致决定,等捉住了麻雀,一定多分给土豆两只。土豆终于在两只麻雀面前动了心,又顺从地蹲在了墙角上,于是我也踩着土豆的肩膀上了墙头。土豆这家伙人不大,可真沉,我和二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上来。

我们坐在墙头上喘着粗气,决定先观察一下敌情。仓库里边堆积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正值中午下班,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们三个猫着腰,顺着墙头,爬上了厕所的房顶,土豆被南瓜秧子绊了一下,差点滚了下去,幸好被我们一把拉住,这家伙还是踩去了半片瓦,瓦片落在厕所的水泥地上,“咣当”一声,我们吓得忙卧倒隐蔽。我们又谴责起牛老头子来,这家伙简直就是个资本主义,连这点空地也不放过,种什么南瓜,可恶的南瓜秧子爬满了屋顶,差点把我们亲爱的土豆报销了。于是,二皮提议把他的半大南瓜摘下来扔进粪坑里,后来想想还是算了,看在牛老头子那条残腿和给我们讲过战斗故事的分上,我们还是于心不忍,决定给那老家伙一个面子。

我们顺着厕所和围墙的角贴着墙壁小心地爬下来,膝盖擦破了皮,血淋淋的,这是我们后来才发现的。二皮她妈后来还因为二皮划破了刚买的裤子,把二皮狠揍了一顿。但这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终于到了平地,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三个开始在仓库里大模大样地走着。仓库顶棚都是用高粱秆子覆上泥,再铺上瓦盖的。顶棚上的高粱秆子已经被麻雀扑腾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被麻雀扒的洞口,麻雀在仓库顶棚上叽叽喳喳,飞来飞去。我们仔细观察着洞口,希望发现麻雀窝。但是,后来我们终于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是徒劳的,顶棚太高了,我们根本没法上去。于是我们把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仓库里的东西真多,大多都锈迹斑斑。废弃的轮胎、塑料桶、锅炉、钢板随意地摆放着,简直就是个杂货铺子。二皮捡了个铁棒子,敲敲这、碰碰那。在仓库里转了半天,身上已经被铁锈弄得到处黄不拉叽的。我们每人手上都拿了一件武器,铁棒子,破铁杵。土豆不知从哪里捡了副破橡胶手套,戴在手上,我们琢磨了一下,觉得是做弹弓拉皮的好材料。二皮终于对那个巨大的锅炉产生了兴趣,我们三个一拍即合,决定钻到锅炉里边去,或许有新的发现。

好家伙,这东西真沉,还有一个大扳手卡在上面,被锈锈住了,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打开了锅炉门。打开门就好办了,我们三个弓着身子就钻进了巨大的锅炉里。进来后才发现,里面没我们想象的好玩,上面烧水的地方进不去,只能在烧煤的空间里活动,我们踩着黑糊糊的炉条,三个人勉强能转开身体,就像在宇宙飞船里一样,憋得难受。

我们刚要钻出来的时候,就听见仓库里来人了。我们从缝隙里望过去,几个老工人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隐隐约约听见好像要用车拉什么东西。我们三个屏住呼吸,像牛老头子当年做侦察兵一样,仔细观察着老工人们的举动。不一会儿,一辆大卡车径直开了进来,我们认出来了,是整天围着医务室晓萍阿姨来回转的刘木根,我们都叫他豆芽。豆芽的名字是土豆给起的,原因是他长得又瘦又高,走起路来还老爱低着头。我们都认为这是土豆唯一聪明的一次。

那时候,刘半秃已经和晓萍订婚了,虽然刘半秃年纪轻轻,头皮前面就秃了顶,但是我们三个还是一致认为,他和晓萍阿姨是天生的一对。因为大家都说刘半秃是厂里最有学问的人,厂子里的机器全是他安的。这样看来,他的秃顶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况且刘半秃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闻起来真舒服。不像豆芽,见了我们就吹胡子瞪眼的,骂我们小杂种,而且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汗酸味,一靠近,熏得人喘不过气来。黑糊糊的脚丫子常年不洗,趿拉着一双破拖鞋,还喜欢拿脚丫子捅我们的胳肢窝。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我们窝火的是在医务室看见的那一幕。那次我们三个正骑在医务室后面芙蓉树的树丫上乘凉,就从医务室的后窗子看见豆芽趁医务室没人,偷偷地溜了进去。一进门抱住晓萍阿姨就啃,更可气的是还拿他那只脏手摸晓萍阿姨的奶子,晓萍阿姨拼命挣扎。我和二皮当时暗恋晓萍阿姨已经很久了,气得眼冒金星,二皮拿出弹弓,对着窗子就是一弹弓。

等豆芽破口大骂的时候,我们已经从树上跳下来,一溜烟地跑了。那次可把我们乐坏了,回去的时候,一路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后来,豆芽对我们的态度却好了很多,还请我们吃了次冰糕。

这个老流氓!二皮恶狠狠地说。二皮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要是在外面我们早跳着脚喊他豆芽了,然后一股脑地跑掉,但是现在不能,现在我们必须要有个侦察兵的样子。不过我们决定,如果他敢对我们怎么样,我们也不会客气的,就把那件事告诉刘半秃,看他怎么办!

土豆终于还是憋不住了:我要尿尿。

二皮压低声音:早不尿,晚不尿,偏偏这时候来了,怪不得大人们都说“懒驴上磨屎尿多”。

土豆说:实在憋不住了。

二皮说:憋不住也得憋,你忘了牛老头子给你讲的邱少云了吗……

二皮这句话才说了一半,我们就听见了滴水声,回头一看,嘿嘿,土豆的裤脚下雨啦!尿液顺着裤腿一滴滴地往下淌,我和二皮差点笑出声来,拼命捂着嘴巴,脸憋得通红。

幸好锅炉离仓库门比较远,我们的隐蔽环境非常优越,才没被发现,要是被发现就完了,捉麻雀的计划泡汤不说,肯定每人屁股上挨两脚,然后被人从厂门口踢出去。

几个工人又嘀咕了一阵,一起走了。

二皮说:注意不要乱出声,敌人还没走远呢!

土豆胖乎乎的身躯终于在狭窄的环境里熬不住了,加上裤子湿漉漉的,难受地磨来蹭去。

二皮有意想转开话题:土豆,你爸是哪个车间的?

土豆说:我爸说在化验室,我也没去过。

二皮一脸的坏笑:噢,你爸原来是个贪污犯啊。

我爸不是,你爸才是呢!土豆一急,喊了出来。

嘘,小点声,那你家烫酒用的烧瓶是哪里的?二皮问。

我……我……土豆的脸憋得通红说不出来了。

告诉你,以后得听我的,否则,我就到厂里告你爸是贪污犯!

土豆吓得满口答应着,并保证不再多要那两只麻雀。我和二皮乐得捂着嘴嘿嘿地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口还是没有动静,我们再也忍不住了,土豆一个劲地嚷着要回家。二皮说:我下去打探打探情况,你们俩先在这里等着,一会儿看我的手势。说完二皮学着电视上解放军侦察兵的样子,左躲右闪地向门口接近,我们后来回忆起来,一致认为,二皮的动作根本不像侦察兵,而是更像《乌龙山剿匪记》里那个土匪头子“钻山豹”。

二皮终于蹑手蹑脚地溜到了仓库的门口,他小心地探出头去,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后,转过身来,向我们招了招手,我和土豆早就憋不住了,马上爬出了锅炉,我的身材小,一下子就钻了出来,土豆又矮又胖,在里面蹲得腿早就麻了,好不容易钻出来,腿还一瘸一拐的。我们俩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满脸都黑糊糊的,活像戏班子里面的“包黑子”,身上的衣服也被铁锈染得黄不拉叽的。二皮在那边小声喊:他妈的,你们俩快点,想当炮灰吗?二皮受了牛老头子给我们讲的《高山下的花环》的影响,特崇拜里面的靳开来,说起话来也想学着他的样。我和土豆急忙闪过去。二皮说:这群老家伙们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没一个人影,无组织,无纪律,你们两个一定要引以为戒!我们两个点头称是。

二皮大胆地从仓库门口溜了出去,他向四周打探了一番,回来说:人都走远了,可能是到伙房吃饭去了。豆芽老是开车到外地去送硫酸,大概一起提前吃饭去了。

我们决定,等下班的时候,再从厕所边的墙上原路翻出去。抬头看看太阳落山还早着呢,干点什么呢?

我们又被“叽叽喳喳”的叫声吸引了过去,麻雀在仓库的顶棚上飞来飞去,啄着顶棚上的高粱秆,密密麻麻的高粱秆上面已经被麻雀钻了无数的洞,我们几乎看见了洞里露出的小麻雀和它那黄黄的小嘴。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抓它的办法来。二皮说:要是有架梯子就好了。我们向四周望来望去,大都是些铁家伙,还有盛乳酸的蓝塑料桶,我们试了一下,摞起几个来就塌了,根本够不着。我们三个坐在一块铁板上叹气。

土豆开口问我们:我妈说到了冬天要飞到南方过冬的鸟才叫候鸟,麻雀是候鸟吗?

当然不是,二皮抢着回答,你忘了去年冬天咱们还在雪地里用竹筐套鸟来着?

土豆问:那为什么冬天麻雀少啊?难道不是大多都到南方过冬去了?

二皮说:这个嘛,大概都冻死了,告诉你也不懂,毛孩子,肯定没学过《寒号鸟》,课文上说了,寒号鸟不去做窝就冻死了,麻雀连窝也不会做,肯定冻死了不少,冻不死的也大都躲起来了,哎,土豆,你脑子进水了,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干什么?

我们三个一溜坐在铁板上,都不做声了,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咕噜噜”,土豆的肚子叫了起来。紧接着,我们三个的肚子像得了传染病,都叫了起来。

二皮说:我听说,当年打越南那会儿,解放军侦察兵的战士几天都不吃饭呢!饿得不行了,就吃雪,饿这点肚子怕什么?

我说:我记得课文上说吃雪,好像是打朝鲜的时候!

在越南打仗不一样吗?二皮反驳说,肯定也是吃雪!

我和土豆都深信地点了点头。

后来,二皮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学着电视上毛泽东的样子,来回地踱着步子。突然,他发现了在仓库里停的那辆大解放。跟我来,二皮说。二皮扶着车斗子上的挡板,踩着车门的蹬台,把车把手用力一扳,“咔”的一声车门竟然开了。都上来,二皮喊道。我们两个一拥而上,钻进了驾驶屋里。碰碰这个,碰碰那个。土豆无意间在工具盒里发现了吃剩的半块煎饼,刚要送进嘴里,被二皮一把夺了过去:无组织,无纪律,你忘了,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土豆没听见二皮在说什么,他盯着半块煎饼咽着口水,终于“啊”的一声扑向二皮,要抢回煎饼,手和脚乱扑腾着。二皮眼看就要招架不住,急忙喊:给你吃,给你吃!土豆这才停住了。二皮说:这也是特殊情况,就像靳开来砍人家甘蔗一样,是为了保持战斗力,这样吧,由我把煎饼分成三块,咱们一人一块。土豆又在煎饼上发现了问题,他发现自己的那块最小又要去抢。二皮忙解释:你最小,当然要分得少一点,而且你爸爸贪污了那么多东西,回家你还缺煎饼吃?土豆一听“贪污”这个词,立马不抢了,闷着头啃起了自己的那块煎饼。

我们吃完了煎饼,感觉仿佛更饿了。二皮抱着方向盘来回转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把头一低,突然发现车钥匙还在车上插着呢!二皮顺手把钥匙一拧,破解放抖动了一下巨大的身躯,竟然发动了起来。我们三个都吓呆了,不知所措。

二皮说:镇定,镇定,我爸爸是开车的,我知道怎么开,听我的坐好!

我们两个吓得呆坐着不动。

二皮说:我记得我爸说,先要挂挡,然后踩住这个油门。说着把旁边的铁棍子来回摇了几下。

二皮把油门一踩,破解放就轰轰隆隆地从仓库冲了出去。二皮慌乱地打着方向盘,汽车在空地上左右摇摆着,向着厂房旁边的巷子冲了过去,下午来上班的工人们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仓皇地向四周躲闪着。老尹大娘失声地喊道:你们几个兔崽子,停下!停下!可还没喊完,破解放便呼啸着向她冲去。老尹大娘吓得“妈哎”一声,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看就要撞上,车向西一拐又冲向了厂房。我和土豆吓得紧抱在一起,喊着“妈妈”大声地哭起来。眼看就要撞在厂房的墙壁上了,二皮猛地一打方向,破解放从厂房的大门冲进了厂房。我看到刘半秃“啊呀”一声,回身慌不择路,跳进了厂房中间的大池里。我们后来知道那是厂里生产用的硫酸池。

二皮吓得腿一软松开了油门。破解放拐着弯,重重地撞在了厂房的东墙上,停住了,但还没有熄火,隆隆地响着发动机的声音。几个工人慌乱地跑去救池里哇哇乱叫的刘半秃,我看到刘半秃在池子里痛苦地打着滚,发出凄惨的怪叫声,这种叫声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幸好池子里的硫酸不多,几个工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了上来。

这时候,豆芽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从驾驶的座椅上把吓呆的我们拉了下来,一人抽了两个耳光,恶狠狠地说:回来再跟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算账!我们三个只知道“哇哇”大哭,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脸上麻酥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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