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青春期
2009-12-01简默
简 默
至今我都没弄明白,物探队究竟是干啥的,但我们机床厂的孩子都别出心裁颠倒黑白地叫它探物队(贪污队),好像那儿出产贪污犯似的。
物探队是拾着山势建的,它迈开一步不能登天,却可以登山。这让它君临小镇,踩在机床厂的头顶,自觉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物探队的人瞧不起机床厂的人,物探队的孩子也不愿跟我们玩,这是因为机床厂山东人多,而他们是看不起山东人的,尽管他们中多数也是像浮萍被风吹雨打四处漂泊的异乡人。我记忆里仅有的几次惨烈的打仗经历,不是跟乡下的孩子,就是和物探队的孩子。我们打仗从不亲密交手,尽量避免身体接触,三五一群远远地站着,互掷石块。石块同时如飞蝗脱手跳出,呼啸着射向对方,有些幸运地在半路相撞了,粉末飞扬如天女散花,有些不幸准确地击中了头、胳膊和身体,见了血,鼓起了包,一片鬼哭狼嚎。黄平是我们的孩子王,他打仗大胆勇猛,带领我们冲锋陷阵,被石块击中了既不哭也不后退,满脸鲜血地勇往直前,一次次将对方孩子吓得抱头鼠窜。他一手抄一块砖头,迎着石块向前奔跑,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支持着身体快速摆动,像受了惊吓的鸵鸟。这形象让我们一下子想到了某些影片中的人,他们率先跃出战壕,一手持枪前指,一手振臂一呼说“同志们,冲啊”。如果不是胜利那件事暴露了他的残酷与冷漠,他会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但自从他跟物探队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像牛皮糖一样黏上了后,他就不带我们玩了,我们也就群龙无首了。
我猜测物探队干的是野外工作,比如勘探找矿一类,只有从事这类工作,长期奔波跋涉在荒郊野岭,与荒凉和寂寞打交道,重回人多的地方,才会珍惜热闹,懂得享乐的意义。
我这样说,是因为在物探队巴掌大的范围内,有一个棋牌娱乐室,一个灯光篮球场,一个露天电影院。它们都是热闹的地方,是聚集人气昼夜享乐的场所,像那个露天电影院,干脆就设在唯一的主干道上,那道连接起了机床厂宿舍的起点与终点,每逢放电影了,黑压压的人或坐或站或蹲在路上,堵住了道路,来往的人只好从两侧上坡或下坡绕行,孤独地夜行在热闹和精彩的边缘。物探队跟机床厂像死对头一样摽上了,就连放电影也是这样,我们不放他们放,我们放他们也放,有时两边同时放一部片子,忙得跑片子的像跑肚子似的来回奔波着送片子。
我必须坦白我到现在都没学会下象棋。在那个棋牌娱乐室里,电灯昏黄,人声鼎沸,许多人在下棋、打牌和围观。在一张棋桌前,我和伙伴像搭积木似的玩着棋子,一个如今已记不清模样的女人走了过来,说要跟我下棋,可我当时连棋子上刻的那些繁体字都认不全,更别说下棋了。我跌跌撞撞地胡乱走着,像个没依没靠四处摸索的盲人,那女人气势咄咄逼人,举棋利索,落盘有声,引得一屋的人都朝这儿看。她横冲直撞,一会儿便陷落了我的大后方,她抚掌大喊“将军”后得意地笑了。我窘红了脸,如坠五里雾中,弄不明白是我歪打正着地下对了棋还是如我一样是个棋盲的女人在虚张声势地唬我,以至于现在我第一次描述出那一幕,历经了二十余年,迷雾仍然重重笼罩,所有的面孔都在模糊和湮没。我猜测那半路杀出的女人不是个高手就是精神病人。
我之所以后来与物探队联系密切,是因为表妹一家。表妹一词,那时单纯得很,不像现在,表弟成了官面上流行的称呼,表妹则直指某些情欲含糊的意义。表妹一家是不久前从异地迁到物探队的,那时她是个黄毛丫头儿,黄黄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刷把子,人抠,嘴巴厉害,吃不得亏。我们两家住得近了,走动也频繁起来了,有了点好吃的,常常差我和表妹送来送去。跑得多了,机床厂的孩子,我的那些伙伴们弄清了我和表妹的关系,隔着老远看见她来,就一哄孤立了我,聚到一旁鼓起腮帮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媳妇来了”。我打小是个内向的孩子,此刻更是羞红了脸,表妹却扔了手里的东西,冲上前在领头的孩子脸上狠狠地抓了一下,他脸上霎时绽放出一条灿烂的指印,他们纷纷作鸟兽散,不甘心地跑远了继续喊,气得表妹抹了把眼泪,掉头回家了,自此就极少来我们家了。许多年后,我初恋的女朋友翻看我的影集,我指着表妹跟她说起往事,她笑言:“看样子以后我得首先跟她搞好关系了。”
但暑假开学不久,我就和表妹坐在了一间教室里,成了她的初中同学——我转学到了物探队子弟学校。
我说过物探队有一个灯光篮球场。那球场在学校的面前,面积不大,仅有两个球架,头顶上方悬吊着一行行灯泡,像垂挂的累累果实。我们放学后到天黑了都有人打球,亮起灯光打的时候却很少,大概都没让我赶上。经常打球的有谢,这是他的本行,他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原先是机床厂的电工,学校缺体育老师,就将他借了过来。他矮胖的身材,像武大郎,也像潘长江。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比如他打起老婆来跟打球一样凶,他是将老婆当做了一只篮球,随意而狠命地拍打和投掷。最神奇的莫过于传他会轻功,他日积月累地穿着一双电工鞋,里面灌满了铁砂,不停地往上蹿,拔高自己,个子没见长,轻功却这样练成了,轻轻一跳就消失不见,但我从未亲眼看到他施展过。黄,我们的女英语老师,与众不同地戴着副宽边眼镜(那时候戴宽边眼镜的女人和懂英语的女人一样稀有),长相一般,引人注目的是满脸布着鲜艳欲滴的红疙瘩,密如繁星,红似杨梅,我那时还不知文雅地称其粉刺或青春痘,只会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喊骚疙瘩,我理解是因为人骚脸上才出现了这玩意儿。她的打球伙伴很多,像谢,还有许多年轻小伙子,据说其中一个是她的高中同学,正借助篮球攻势凌厉地追求她,我们那时希望她跟谁好都行,就是别跟谢好,因为谢有老婆且打起老婆来跟打球一样凶。
我那时审美意识觉醒得早,身体知觉却像新大陆迟迟没有醒来,这让我的看和想少了行动的支持,多了某些纯洁的成分,这在今天听来有些滑稽甚至不可思议,有人肯定会怀疑你不是不会冲动就是“主芯”出了问题,但这的确是我当时的真实状态。我们班上有几个少数民族女孩,她们是苗族、水族、布依族,有的母亲是汉人,但父亲都是少数民族,汉人的血与苗人的血在源头上流到了一起,在奔腾洄游的过程中,走上了一条寻根之路,最终选择了寨子、大山与月光,也不可篡改地决定了自己的文化和风俗。她们面目黧黑,身材矮小,我怀疑是大山和又湿又重的柴草压的,穿着与我们毫无二致,平素不爱说话,也听不到她们唱歌,仿佛还有些压抑。她们不是我心目中的美神,但青是。青同我一样,也是从机床厂子弟学校转去的。她是我的同桌,长相也一般,但我就是喜欢她微凹的大脸盘,像半边脸的月亮,修剪得恰到好处的刘海,像疏密有致的栅栏围住了她光滑照人的额角,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夜风中远远送来的栀子香,那是一种“友谊”牌的香油油,但她嗓子不好,老是捧着片纸张口吐痰,好像由于吃药身上弥漫着些腥苦的气息,这一切都让她苍白得有些病态,文静得有些动人,而这正是我迷恋的。我有时觉得,男女之间就像螺丝和螺母,彼此曲折起伏的内心纹路吻合了,严丝合缝了,生活就会润滑自如,爱情也会游刃有余。尽管那时我不懂得爱情,但我偏执地相信自己是一颗螺丝,青正是隐身于万千同类中的那一颗螺母。
我记得有一次她端正了身体,捧着书在那儿读,我却心乱如麻,啥也看不进去。她离我如此近,教室东墙的窗子敞着,晨风破窗涌入如入无人之境,送来了淡淡的清香,混杂着露水、青草和牵牛花的气息,我听到了她均匀而柔和的心跳,徜徉在她婉转好听的读书声里,我甚至捕捉到了她有些腥苦的气息,是从胸腔里如游丝般一缕缕地飘出的,像甘草片,我猜想她又吃药了。我关切地侧头盯着她,像是从她脸上能够读出课文来,足足有一堂课。她读累了,休息了,猛然觉得脸上像被啥东西黏上了,湿润而热烈,推也推不掉,甩也甩不脱,当然不是刚出锅的年糕,是我的目光。她受不了了,扭头看着痴迷的我,有些嗔怒地问:“你老是看我干什么?”声音不大,仍然穿透了四周嘈杂的读书声,唤醒了我的目光,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腾起了红晕,刘海围起的栅栏半掩半开,当时也没多想,就脱口反问:“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好像不是我一堂课在盯着她看,而是她主动而持久地看我,这或许正是我内心深处所渴望的,但她不会,她是一个矜持而害羞的女孩。现在回想,我的反问有些巧妙,似乎含着某些禅机,也有无赖撒泼的意味,这不能不说是那个年龄的狡诈和机智。她脸上更红了,像探出半边脸的红月亮,很快垂下头去一言不发,仿佛真的是她主动看了我,被我当场逮住了,而她也因此犯了一桩难为情的错误,电铃声毫不设防地响起了,下课了。
像其他男生女生一样,我和青的桌子间也有一条“三八线”。那线是我用铅笔刀一遍遍地划出的,刷着红漆的桌面上纵深着这么一条线,白茬茬的很醒目,仿佛万顷红色波涛中裂开了一道白色缝隙。不怕你笑话,划这条线时,我有意往青那边侵占了一点,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的阴谋。青学习很投入,双臂交叠,正襟危坐,但被我侵占了那么一点,感觉很别扭,常常不自觉地就越过了“线”。这正是我盼望的,我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用胳膊肘去拐她、挤她,将她赶过“线”去,而是学着她的样子双臂交叠地坐直了,这样我和她的胳膊肘就碰到了一起,尽管仅是鸡蛋大一块,但足以叫我兴奋得心花怒放了。到了夏天,我们都穿着短袖衣裳,大半只胳膊裸露在了外面,青的胳膊很白很细,像那种最纯洁的山茶花,上面的绒毛如蜜蜂的触须。她还是双臂交叠地正襟危坐,我也双臂交叠地凑了上去,两只胳膊神奇地黏到了一起,这次是她主动的,但却是不自觉的。心怀鬼胎的我猝然像被电流击中了,一种既幸福又紧张的感觉迅即从胳膊肘传遍了周身,我脑子一片空白,汗水刷地淌了下来,与她肌肤接触的鸡蛋大一块地方出汗最多,潮糊糊的。我偷眼看了看,她听得十分专注,眼睛一眨不眨,丝毫没觉察到什么,我却眩晕似的迷迷糊糊,心都要跳出来了,直到老师猛然将我唤起,我呆若木鸡地不知所措,又在四下如花瓣开放的哄笑中坐下。
但我万万没想到她受了欺负,看露天电影时还会帮我占位子,从这点可以看出她是一个不计前嫌和懂得遗忘的女孩。她家在东区的机床厂宿舍,旁边就是电影放映房,我记不清那晚放的是啥电影,我跑到时刚刚开始放,银幕上枪声大作,炮声隆隆,煞是热闹,银幕下两面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在边上站着的,鸦雀无声。我在边上站着,后面立刻有人喊“挡住了”,正当我站着不是蹲也不是时,青在黑暗中从前排弓起腰来,朝我招招手,我惊喜地弓着腰挪过去,坐在了她身旁的空凳子上。她递给我一个纸包,一句话没说,打开了是煮螺蛳,接着她又递来了啥,亮晶晶的,是一根大头针,还是没说话。我心领神会地一边用大头针挑螺蛳肉吃,一边抬头看电影,她却随着情节的深入叹息、轻笑,甚至摸出手绢擦了擦眼圈。那晚真是幸福,以至于此刻我还记忆犹新,忘不了那香喷喷的螺蛳,精彩的影片都退隐做了背景和氛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挨边儿坐着,像那两张板凳,各自内心都上演着怎样的情节与曲折?更让我好奇并疑惑的是,一贯矜持而害羞的她那晚怎么变得大方而主动了,怎么单单就空了一张板凳,又雪中送炭地递过来一包螺蛳,这些对我不能不说是百思难得其解的谜。
但没等我问明白,她家出事了,是她的父亲。那个男人我见过,高高的个子,有些瘦,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满脸水草似的络腮胡,沉默少语。据说当过兵,枪法好,经常挎了一杆土铳串寨子,进深山去打猎,有时一去一连几天。看电影的那晚他也出去打猎了,这次去的是苗家寨子,后来听人说那天他没放一枪一弹,却对一个苗家妹起了歹心,企图奸污她,她大声叫喊,被寨子里的人发现了,男人们乱刀砍死了他,割下了他尿尿的玩意儿,他的尸体被拉了很远,放到了铁轨上,那玩意儿则被挂到了寨子里最高的那棵树的尖尖上,猫头鹰凄厉地围着它叫了三圈,就蹲到一旁打瞌睡了。
出了这种事,机床厂和物探队的人像寻到了兴奋点,平静的生活被这粒石子击起了涟漪,人们口耳流传着各种版本,说啥的都有。
青第二天仍然来上课了。她的眼睛哭肿了,红得像那种可以染指甲的夹竹桃,哀伤如浓雾笼罩着她,我想到了火车,一列列火车裹挟黑夜迎面冲来,像潮水席卷走了青父亲的肉体与灵魂,沿途带到了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地方,如一次长长的下葬安魂仪式,却带不走青火车般如影随形、风驰电掣的哀伤,也许火车将成为她一生噩梦的入口与出口。
第三天她不再来了。
第四天也没来。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几乎同时,黄,我们的英语老师的肚子仿佛在一夜之间隆起了,像一口翻扣的锅。这在当时十分保守的沙包堡镇,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公开的秘密将人们的视线和注意力从青的父亲身上转移了过来,明枪冷箭一次次投射向黄。但她仍然毫不在乎地打球,脸上的骚疙瘩又红又亮,仿佛熟透的桃子,就要一枚枚地落下来了,等待她的不知是一马平川还是坑洼凹陷。
没有人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但我们都盼着不是谢,因为他有老婆且打起老婆来跟打球一样凶。
而黄曾经是一个多么活泼和单纯的女人啊。
简默:原名王忠,男。现为山东省枣庄市文联创作室专业作家。已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中华散文》、《散文海外版》、《山花》、《文学界》等报刊发表四十余万字。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入选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9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