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2009-11-30
阴米饭
阴米饭,是个稀罕物,无论是在当下,还是在那段饥肠辘辘的岁月。光那份掩映在姹紫嫣红中的晶莹剔透,就足够人一生回味的了。
江南人,自古好客,但凡人去客来,总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渝东一带,更是如此。阴米饭,便是待客的好东西之一,可谓色香味俱全。
阴米的作法其实并不复杂,先将糯米精选除去杂质,最好用当年的新米,用清水浸泡十小时左右,一般头天夜里泡上,第二天一早就可以了,标准是看米粒是否发胀。然后捞出发胀的糯米沥干,放到蒸笼里蒸一个小时左右,蒸煮熟透后放到筛子里晾晒。冷却干缩后不断地用手慢慢揉搓成颗粒。最后均匀地洒上用水匀开的食品红,一部分米粒顷刻间就变成五颜六色的了,没有洒着的就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夹杂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分外耀眼。最后把筛子放至通风朝阳处,等筛子中的糯米干后就可以食用或贮藏了。贮藏的地方一般要选择干燥通风处。
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年夏天都要做阴米,这是奶奶一年中的重头戏之一。每年新米一下来,奶奶就会吩咐父亲去打一担糯米,然后用筛子筛掉细碎的,留下籽粒大小均匀的放到一个麻布口袋里,选择晴朗的天气,头天晚上睡觉前把精挑细选的糯米放一个大木盆里,用村里那口百年老井的井水泡上,亮晶晶的米粒沉淀在清亮亮的井水里,被古色古香的木盆映衬着,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第二天一早,等全家人吃过早饭后,奶奶便开始做阴米了。她先用水瓢从大木盆里舀水,经过一夜浸泡的清亮亮的井水,此刻已经有些浑浊了,成了淡淡的乳白色,水瓢轻轻一荡,一股润湿的米香便开始四处飘散……等到木盆里的水舀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奶奶就费劲地踮起她那双“三寸金莲”,端起沉甸甸的木盆,把余下的水和糯米倒进搁置在另一个木盆上的筛子里,大约半个小时后,湿漉漉的糯米就被沥得差不多干了。此刻的糯米一个个肚皮圆鼓鼓的,虽然少了些晶莹的光泽,但那份饱满和散发出的米香,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诱惑:淡香、满足。
沥干水分的糯米被奶奶倒进了大铁锅的蒸笼上,灶膛里映着红亮亮的木炭,缭绕的水气不断地从蒸笼的四周弥漫出来,米香的味道越来越馥郁了……
每当奶奶做阴米的时候,我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一旁。在糯米出锅前,奶奶总会提前从蒸笼里捞出一团蒸熟的糯米,作为对我的犒劳。热腾腾的糯米已经完全粘连在一起,用手轻轻一拉,便能看见一根根白亮亮的米线,细如发丝。一边不停地把滚烫的糯米团在两手之间转换,一边使劲地用嘴吹气,希望温度能快点儿降下来,应了家乡的一句俗语“烧筢了等不得冷”,意思是烧熟的漫长工夫都等了,就是不能耐心地等待冷下来的一小会儿时间。只要稍稍不烫手后,我就会迫不及待地掰下一团,塞进嘴里,美美地咀嚼起来,顷刻间,满嘴的粘连锁住的清香仿佛并不是从鼻孔冒出来,而是从脑门蹿出来的一般……
每当此时,奶奶总是慈祥地微笑着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的小孙子手忙脚乱地对付着手上的糯米团,直到心满意足地舒出一口幸福的长气,然后转身,继续着阴米的下一道工序。把蒸熟的糯米倒在一个大簸箕里,趁水气未干前,用筷子不停地把一大团糯米扒拉成尽量细小的小团,越小越好,这样不但便于干燥,等到撒食品红的时候,颜色也会更加均匀。
把铺满糯米的簸箕放到屋外院墙上的阴影处,不要放到太阳下晒,让它阴干水分,然后洒上食品红,普通的糯米就立即变成了红蓝色,夹杂着没有沾染到色彩的晶莹剔透的米粒,构成了一片色彩的海洋,等食品红的水分干尽后,一簸箕上好的阴米就诞生了。
奶奶喜欢用塑料袋把阴米装上,然后放到一个瓦缸里,这样阴米不容易受潮。等到客人来的时候,舀出一小半碗煮上,起锅前放些白糖进去,这样,一碗玲珑剔透、色彩绚丽的阴米饭就做成了。如果是特别重要的客人,家里条件又允许的话,起锅前打两个鸡蛋下去,一层金黄立即浸染了阴米晶莹的世界,如此色香味的完美结合,望上一眼,就会令人产生垂涎的食欲。
小时候,一般只有生病的时候,我才能尝到阴米饭,所以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十分盼望着自己能生病的,可我那时候的身体着实壮实,生病的机会并不多。剩下的机会就只有等到家里来了贵客时,所以,尽管我从小比较怕生,但还是盼着有客人来家里走动,因为客人来后,奶奶就会煮上一锅阴米饭,我也就能沾光,美美地享受一顿。
奶奶去世后不久,我也离开家乡,到外地念书、工作,生活一天天富裕了起来,但阴米饭的醇香,至今依然萦绕脑海,弥散在一个个无眠的夜晚……
花袜底儿
做了城里人后,花袜底就成了最深的念想,尤其是在早出晚归穿鞋脱鞋时。
城里人富有,脚上穿得光鲜,可鞋里垫的,往往是从商场或鞋袜批发摊子上买来的,用缝纫机将几层布料简单地轧在一起,线头的圈数稀疏得仿佛随时都要裂开似的。放到鞋里垫上三五天,不是被脚趾头抠出个窟窿,就是跟鞋底紧紧地粘连在一起,堵心、窝火。就算偶尔遇到做工细致些的,但那份机械化生产的痕迹,总逃离不了冷硬粗糙的感觉,
故乡卧在山清水秀的长江边,迷离的巴山烟雨孕育了江南女子的诗情画意,也滋养了她们的心灵手巧和情深义重,花袜底儿便是见证之一。扎花袜底,是故乡大姑娘小媳妇心灵手巧的标志,一如苏杭女子手中的刺绣,虽无法比拟苏州刺绣的精致和细腻,但却另有一番质朴和纯情的意味。
故乡的小山村很穷,但人人都穿花袜底儿,无论男女老幼。扎花袜底儿,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劳作之余的另一项活动。白天跟男子一般劳作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傍晚时都得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烧水煮饭。做好晚饭后,端出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坝里,一边绣着手里的花袜底,一边不时地看着山梁,等候着收工回家的家人。对家人的怜爱,全都融进了这一针一线中。
扎花袜底儿,并不算什么复杂的手艺,却是需要灵巧劲儿和耐心去完成。先是比着脚印画出大小,找来厚实的白布,贴上几层,中间夹层厚实的“毛尺郭”布,按照画好的大小剪裁成鞋样,如果是扎以前扎过的图案或花色,不需要参照,历经千针万线的重复后,闭着眼睛也能扎出原样来;如果有了心仪的新图案,又或自己的扎功还不是十分熟练时,就得先把图案画在白布上,用铅笔轻轻地描出轮廓即可,以免沾染上不纯的色彩,选好花色的线后,一针一针地扎起来。
如果是大姑娘扎给情郎的,图案花色尤其讲究,不惜步行几十里山路去找寻新花样,为了扎出中意的色彩,再节俭也不惜花费几个月的家用托人到城里购买合适的彩线。哪片叶子用什么颜色的线,扎成什么形状、大小,哪根枝桠该在什么地方分杈,长度多少合适,都要尽量做到恰到好处,稍有差池,心里就不得劲儿,就会抽掉线头重新扎过。这样的花袜底儿,是飘在故乡天空上最艳丽的云彩,每一眼,都是百转千回。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针针扎在彪悍的巴山汉子最柔软的心窝。
着急的十天半月,不赶工的一月俩月,一双崭新的花袜底儿就完工了。一眼望去,一幅幅水墨山水,展现在脚底大小的空间,那份赏心悦目自不必说。除了养眼,更养心,拿在手上,手指轻轻地抚过花袜底儿,一花一叶或动物五官轮廓之间的凹凸起伏的精细变化,全藏在密密麻麻的针眼中,每一个针眼里,淌出的都是浓浓的情意。垫到鞋里,脚底轻轻地滑过,脚趾、脚掌传来阵阵细微的酥痒。此刻,暖暖的爱意直蹿脑门,涌上心头。踩在情爱的沃土上,还有什么样的花儿不能盛开呢!
青青浅草坡,习习晚风中,手拿针线的小媳妇,随意地坐在一块突出的青石上,一边绣着手里的花袜底儿,一边等着在田地里忙碌了一天的丈夫收工归来,不时回头望一眼自家的烟囱,看灶膛的柴火是否还燃着,当缭绕的炊烟散尽最后一抹颜色时,一锅粘稠的稀饭就熬成了。金色的夕阳余晖中,满身泥土汗水的汉子,手持针线的村姑,前后脚行走在野草青青的田间小路上,不经意地对视,呼吸间的交织,都是荡漾在彼此心头的一抹温情……
花袜底儿,垫在脚下,暖在心头。
堰 沟
那究竟是一条怎样的小溪沟呢?不见潺潺溪水,只有杂草覆盖,蜿蜒在故乡田间地头,只有偶尔兴起的山洪,证明着它存在的价值。就是这样一条普通的小溪沟,近年来却一直翻腾在我酣甜的梦境中。醒来,却是一片历历在目的苍白。那些意犹未尽的感伤,难道仅仅只属于黑夜,或深沉的睡眠?到底有多少童年的梦幻,被我无意地遗弃在那里,要用无数的梦境和无尽的思念去重温,却又无力捡拾。
小溪沟的准确名称叫“堰沟”(川东一带对“水渠”的称谓,主要用来引导山洪,生产队也用来它来为农田排水。类似的堰沟,在川东山区比比皆是)。我家门前的那条堰沟,几乎穿插了我整个的童年时光。在那些懵懂的童年时光里,很多记忆都被时间冲淡了,甚至飘渺得有些无法确定,但光着屁股蹲在堰沟边,看积水坑里游动的小鱼的情景,却犹如昨天。
为了调节稻田里的水量,各家在水田的一端都开有一道口子,好让多余的水漫过口子后,直接排到堰沟,一路流到峡谷,然后注入长江。堰沟平时是干涸的,除了那些水坑里残留的积水外。
我家门前的堰沟很窄,不少地方只有十几公分宽,从生产队最高处的山梁出发,蜿蜒十余里,几乎穿过了整个村子,沿途因水流的落差,冲刷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坑,浅的几公分,深的能达一米多。一旦遇到下雨天,铺天盖地的雨水从田间地头汇聚后,统一排泄到堰沟里,短短十几分钟,堰沟里就会形成一股山洪。但只要雨水一停,堰沟里的水流很快就会停顿、消失。
夏天,每当雨天堰沟里兴起山洪的时候,大人们都忙着到地里采摘红薯苗,按照叶片次第截成小段,趁着雨天插到松软的泥土里,据说这样的插栽方式红薯苗的成活率最高。而此时也是村子里的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在这样的天气,是到堰沟里捉鱼摸虾的绝佳时机。
戴上大得在脑袋上晃来晃去的斗笠,披上蓑衣,提上竹编的撮箕,拎上小水桶或小水盆,卷起裤管,把撮箕按在洪水里,沿着堰沟一路朝上地搜寻,或者干脆把撮箕固定在较窄的堰沟处“守箕待鱼”,让山洪从撮箕中穿过,而那些随着山洪流下来的被撞得晕头转向的鱼虾,很轻易地就被拦在了撮箕里。不少鱼塘里顺着水流流出来的大鱼,也成了我们的意外收获。这些收获中,鲤鱼和鲫鱼居多,这两类鱼,一到打雷下雨的天气,只要渔塘里的水冒出塘口,它们就跳将出来,顺流而下。
但这样“混水摸鱼”的行为,往往会招来父母的责骂,甚至招来皮肉之苦,尽管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但沟沿草丛上的雨水,很快就把全身打湿透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连几天的感冒。尽管如此,下雨天到堰沟里捉鱼摸虾,依然是我们童年乐此不疲的一项重大活动。
在晴天,堰沟依然是我们玩耍的好去处。由于山洪长年累月的冲刷,堰沟被冲刷出了许多水坑,坑底堆积着厚厚的一层淤泥,成了泥鳅和黄鳝的藏身处。除了因山洪的停顿而滞留在水坑里的鱼外,那些藏在淤泥里泥鳅和黄鳝,成了我们另一个猎取的目标。
捉黄鳝和泥鳅,是很讲技巧的一项活动,轻轻地扒开覆盖在沟沿上的草丛,仔细地寻找水坑淤泥上的小孔,发现目标后,一只手中指做钩状地等待在小孔处,用另一只手的食指从附近的另一个小孔处伸进去,顺着小孔朝前戳,受到惊吓的黄鳝或泥鳅,就会从另一个洞口窜出来,被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的手指掐个正着。
堰沟除了“物产丰富”外,还有另一个妙处。在家徒四壁的院子里,跟伙伴们躲猫猫,想找到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草垛和柴堆,堰沟更是一个好去处。在伙伴数着数的时候,放轻脚步迅速地蹿到门前的堰沟里,扒开沟沿上覆盖的杂草,朝前爬行一段后,找一杂草茂密的地方,顺势躺下,只要你不主动地出声,是绝不会被人发现的。就算伙伴明知道你藏在堰沟里,也无法在短时间里找到准确的地点。
记得有一次,为了逼出躲在堰沟里的伙伴,我想到了一个法子,用火柴点燃了沟沿上的草丛,正悠哉地躺在堰沟里的伙伴,被滚滚浓烟和干枯的杂草燃烧时响起的噼啪声吓得迅速地窜了出来,但蔓延的火势却引燃了邻居家的草垛,结果被父亲好一顿责骂,当天的晚饭也因此泡汤了……
十五年前,那个一直没有下雨的夏季。没有来得及对堰沟做最后的回望,我就离开了家乡,从此天涯孤旅,再也没有回去过。那时,我没有想过会是最后的诀别。
我得到堰沟的最后消息,是三年前,二哥接走父母的前夜,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生产队的人全走了,整个村子都没有几个人了,门前的堰沟都快被沙子堆平了……”
透过父亲的话语,我仿佛看见一片良田沃土,正被漫天疯长的杂草覆盖,而那条横过家门前的堰沟,正努力地从童年的记忆中蜿蜒而来……我分明看见,干涸的堰沟里,溪水潺潺……
月亮坝里割稻子
噗……噗……锋利的刀齿划过连片的湿润,割裂的不只是秸秆,还有那一串脆生生的水珠。稻叶不停地在大腿、胳膊和脸上纠缠,叶片上尖利的小锯齿划出一道道冒着血珠的划痕,一如那些倒下的秸秆的伤口,一个鲜红,一个白亮。
水草、稀泥、沙子、腐烂的叶子、四散溃逃的小蚊虫,粘得满身满脸,揪心的粘稠挤压着忍耐的极限。站立是清凉的风,一弯腰就成湿热,豆大的汗珠从脸上任何一个部位滴落,后背上细密的汗水早已沿脊柱顺流成溪……此时的蛙声和蝉鸣,显得有几分聒噪。
手握要紧,镰刀要平,站得要稳,这样一刀过去,快速、平整,才不会受伤,父母亲的叮嘱从哪一年开始的?重复了多少个年头?没有人记得,尤其对一颗时刻计算着逃离的心。但满手大大小小的刀伤和重重叠叠乳白色的疤痕,应验了父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很多年以后,才渐渐地领悟,做人做事的道理,全蕴涵在这些曾令我们无限懊恼的唠叨中。
“孩子,快起床,月亮坝里,得把崖脚下的谷子割完。”半夜,熟睡的梦乡中,父母亲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一边心疼着孩子,一边是紧缺的劳力,在大巴山偏远的小山村,要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计,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无论有多么的不情愿,为了躲避烈日的炙烤,这是唯一的办法。每天,父母亲计划着何时开始,而我们计划着如何早点结束,这恼人的劳动。
稀疏的月光、昏黄的手电、雪亮的镰刀,伴着一家老小,沿悬崖上的羊肠小道,朝崖下河沟旁的水田出发了。
大巴山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很难找到几块开阔地,水田更是稀有的资源,即便在山坡上开垦出层层梯田,大都因缺乏水源而很难种植稻子。人们便开始在山崖下,溪沟边,从乱石堆里开垦出些水田来,虽然面积有限,但因有水源,收成反而有保证。
成排的稻子倒下了,更多的稻子在眼前延伸,直到远处朦胧的夜色。月亮高悬在头顶,可并不明亮,发出的光芒仅能看清大地的轮廓。老人们常常用一句俗语来形容这样的景象:“月亮长毛,干田上壕”,意思是遇到这样的月光,接连几天就是干旱的日子,不会有雨水降临。
月光洒在身后的水田上,没了稻子的遮掩,水田里虽然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水,依然泛出一片白色的光晕,亮过了月光本身。有时候还能看见几尾小鲫鱼四处乱窜划出的一道道波纹。它们随流水而来,幸运的再顺水流进溪沟,继续奔向江河,更多的却只能安家在稻田里,过上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每天有吃不完的泥土和各种微生物,等到稻子成熟的时候,也就到了生命的尽头,割完稻子后,无处可逃的它们很快就成了农家餐桌上的一道汤菜。我不知道,它们冲出池塘的那一刻,是否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还是一如我们的人生,跌跌撞撞地前行,最后都只是一场未知的来去。
黎明的光亮终于到来,还没割完的黄澄澄的稻子,在晨风中摇曳成一道道金色的波浪,是丰收的微笑,还是告别生命的绝唱?我只看见手中锋利的镰刀,闪出道道寒光,和手握镰刀的少年,烦躁急切的心魂,在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前,一地的稻子终于全被放倒。
把手中的镰刀扔在一旁,冲向河沟里清凌凌的溪水,一个猛子,合身钻入水中……做一条灵动的鱼,是多么幸福啊,还有这无羁地歌唱。
身上的粘稠很快被溪水带走了,但全身火辣辣的疼痛依然存在,那是被稻叶拉出的一道道伤口,支离破碎的密布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但这已不要紧,回家擦上清凉油,半天的时间就恢复了。
好了伤疤,却忘不了疼,忘不了割稻子时的那份憋屈,难耐,至今依然铭刻心头。如今混迹在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每当不开心的时候,或遭遇到几近崩溃的人事时,想起在月亮坝里割稻子的情景,还有那火烧火燎的感受,如同跳进了故乡那一条清凌凌的溪水中,就会立刻安静下来,心态平和地应对,一如在割人生的另一场稻子。
洗完澡,一声长啸,群鸟惊飞。
一阵烟雨飘过,那是迷离的晨雾在哺乳大地,清晨,在青草芬芳中到来了。
灶上,还有母亲半夜起床熬好的一锅清亮亮的小米粥。
月亮坝里,一场稻子的割伐结束了。
花 岩
从未曾梳理的一段记忆,往往因为太熟悉而被忽略。那方生我养我的土地,原以为平淡得一心只想着如何逃离,但随着年华老去,随着对世事的日渐洞悉,在某个并不确切的日子,思念如一只被点着了屁股的猴子,嗖的一下就窜了出来,势头猛烈。
我出生的小地方,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花岩。花岩所在的自然村名枣子村,隶属水口乡。关于“花岩”地名的演化历史,我没有找到任何资料。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奶奶这个问题,奶奶的回答很简短:“大家都这么叫,就一地名儿,你没看见我们村子两边悬崖上的石头,看上去像不像一朵朵石花?祖上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花岩坐落在枣子村的最底端,像一条正伸入河沟吸水的舌头,占据了这个只有几百人口的小村落的大部分。花岩左右两旁都是万丈悬崖,悬崖下面各有一条自然冲刷形成的河沟,两条河沟在花岩的最底部汇合,一路向西,流入彭溪河,然后注入长江。
花岩,并不是指某一处具体的景观,是对两旁万丈悬崖上那些形态万千、色彩缤纷的岩石的统称。花岩两旁的悬崖,从远处看去,陡峭笔直,除了一面面悬崖,什么也看不见。但稍微走近些,你就会发现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致:笔直的崖体上,零星地鼓出一方方巨石,有的呈蘑菇形状、有的呈竹节状、有的像陀螺、有的像桐花、有的似向日葵、有的如菊瓣……同一方岩石,从不同的方位看上去,又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形态万千,惟妙惟肖。
雨过天晴,或者是清晨,山间会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悬崖上那些形态万千的岩石,与弥漫的雾气相融相映,犹如仙境中的一座座玲珑宫阙,人入其中,犹如置身仙境。有的孤立突兀的岩石,顶部长满了层层叠叠的灌木和杂草,远远望去,如同一位头顶草帽的老人,坐在悬崖上,看夕阳西下,迎朝阳升起。
阳光明媚的时候,岩石上的青苔和被雨水冲刷露出的星星点点的岩体,折射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加上悬崖上零星生长出来的野花野草,将陡峭笔直的悬崖装点得花团锦簇,宛如一个被竖立起来的百花园。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总能让我们惊叹不已。
悬崖上另一处别致的景致,恐怕要数那些大大小小的“棒老二洞”(“棒老二”属川东方言,指土匪)了。在花岩两旁的万丈绝壁上,你会发现一个个巨大的洞口,或圆或方,也有不规则的。远远看去,宛如一颗颗巨大的黑色纽扣镶嵌在岩石上。这就是村里人讲的“棒老二洞”,是人为地在悬崖上开凿出的一个个口小腹大的岩洞。
那些洞口的出入口往往是些天然的小缝隙,有的仅能容一人勉强进出,但里面却被人开凿出了能容纳数十人甚至数百人的空间。上下悬崖的通道,宽的能容一人贴着崖壁险险的通过,窄的甚至只是在坚硬的岩石上开凿的一排石窝,只有拳头大小,相互间隔一般都超过两米,人像猴子一样攀爬,才能上下。听村里的老人讲,那些“棒老二洞”是“棒老二”的藏身处,用来囤积粮草、水源和抢来的财物。花岩,也因此曾一度闻名于附近的村落。
新中国成立后,“棒老二”们一个个改邪归正,“卸甲归田”,“棒老二洞”成了一个个无人理睬的石洞。听村里的老人讲,“棒老二洞”最近一次被大人们使用,是在文革武斗期间,为了躲避附近“老林寨子”上四处飞散的炮弹,不少村民躲进了“棒老二洞”。文革结束后,再也没有村民进去过。
小时候,在整个村子连一台黑白电视机都没有的岁月里,爬“棒老二洞”是我们童年里最难忘的一项活动。自从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离开家乡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去年岁末,借采访三峡库区的机会,我决定回趟花岩。
十二月的江南,寒风刺骨,万木萧条,正是农闲的季节。我赶回镇上的时候,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宽阔的柏油马路早已横贯整个乡镇,但到花岩的路,还没有修好。镇上的老人告诉我,虽然“村村通”的修路口号,每一任乡镇领导都叫得震天响,但到枣子花岩的路,依然只是一条泥泞的土路。据说天晴的时候,能勉强跑跑摩托车,一到下雨,一尺多深的淤泥,连人在上面都很难行走,何况是汽车?
因为是顺道回去,我不能在这里做长时间的停留,决定冒雨步行去花岩,跟儿时放寒暑假回家一样。脱掉鞋袜,光脚踩在湿滑的山路上,人立即像溜冰一样,左右晃荡起来,否则会立即失去身体的平衡而跌倒,感觉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一般。但刚走几步,脚心就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脚下的石子、茅草尖太多了,超过了以往的记忆。而且我很快发现,前面没有路了,半人高的茅草,以一望无垠的态势挡住了我的视线。
才想起儿时走这条路时,会踩着无数人的脚步,虽泥泞,却不会太滑,尖利的茅草也没有冒头的机会。而此刻,这条路上,就我一个人独行。凭着儿时的记忆,我努力地寻找着那条沿着悬崖通向花岩的山路,但我的努力都是徒劳,那条通向花岩的山路,因太久无人光顾,已经消失了,一如它最初的出现一般。
尽管脚心已经被茅草尖扎了无数的小孔,已有血迹混着泥浆翻到了我的脚背上,我还是坚持找寻着那条悬崖边的山路,凭着儿时熟悉的标记,一棵树,或是一坡小梯坎,缓慢地前行着……我不清楚,那一刻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坚持着这一行动。
一位佝偻着腰在田间拔草的老伯告诉我,整个村子里就剩下十几个老人了,以前还有妇女和儿童留在村里念书,现在都举家搬到打工的城市去了。就算偶尔几年回来一次,也不再走先前那条沿着悬崖蜿蜒的山路了,说是太危险,不敢走了。一般都要等到天晴后,租摩托车下去,就算走路,也得沿着那条土马路,有的干脆等在镇上,要老人前去相会。
“人一进城,命都变金贵了,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老人还在继续唠叨着,我却无法回答老人家的疑惑。
以前四十分钟的山路,今天却花了整整两个多小时,我连滚带爬地到了花岩的最高点,从这里,可以将花岩的景致尽收眼底:巨大的石蘑菇、石桐花、石菊瓣……还有头顶茅草的“老人”,依然犹如粘贴在陡峭笔直的悬崖上一般,淫雨霏霏,烟雾缭绕。花岩,似乎比从前更迷离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致,我却感到无比的陌生和一阵阵恍惚,这里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花岩依旧,瓦房依旧,高高的烟囱依旧,但我却听不见一声鸡鸣狗吠,见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还有那些袅袅升腾的炊烟……
就在我脚站立的地方,儿时无比熟悉的那棵小松树,已经没了身影,灌木和杂草把我大半个身子淹没了。我满身泥水,站在儿时曾无数次站立的地方,望着眼前的一切,雨水浸泡的阴冷,混合着无端袭来的委屈。那一刻,我唯有泪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