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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岩石

2009-11-30陈清林

阳光 2009年11期
关键词:矿灯泰和工友

陈清林

一阵大雨过后,一阵中雨接着一阵中雨地成串的雨珠落下来,似乎天空深处那条静静流淌的天河,被谁凿破了滩底,倾泻而出。要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肮脏的、邪恶的,或者别的什么,统统地清洗一遍一样,清洗出一个鲜丽和明亮的世界来。

随后,便是细细柔柔如蚕丝般的雨丝飘落着,从天空到大地,灰蒙蒙的,所有的景色、建筑物都笼罩在这雨丝中了。

其实,这不能算作是雨。似乎大地上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一条条银亮的丝,从天空深处垂落下来,要编织一个别样的世界。

这样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即使有些时间内没有了这样的雨丝,天空也紧绷着灰蒙蒙的脸,不肯让太阳走出来,不光有的东西长了毛、发了霉,似乎就连人们的心,因为几天来没有见到太阳、在太阳下好好地晒上一晒,也发了霉、长了毛一样,使人阴郁、烦乱。

泰和的心也和这讨厌的天空一样,始终阴郁着,用厚厚的一层幕布裹得紧紧的,不肯让一丝的阳光透射进去,或者,让阳光剑般地划开一道缝隙,让心里发霉的阴郁消失!

山上长满了粗壮的、弱小的松树、杨树,密密匝匝地根与根相缠、相连,枝叶与枝叶相挽地布满整个山坡,树下落满了一年一年积下的朽了的或者新落的枯叶,枯叶中长满密密的野草,厚绒绒地给人一种很清新、舒爽的感觉。只是深处间零星地隆着的旧坟或者新坟,陡然增加了一些萧杀阴森的气氛。

从这山坡连绵交接的低洼处,有一条弯弯曲曲蜿蜒如静卧在那里的蛇一样的小路,从林子中穿过。山坡的那边有几十户人家,泰和就住在那里一处有着很大院子,院子里种满黄瓜、茄子、辣椒等蔬菜的三间平房里,每天早晨或者傍晚或者半夜时分,泰和都要从这条路上穿过,到矿上去工作。

泰和中等身材,肩膀很宽,粗粗壮壮的,头发总是剃得很短,很像眼下一种时尚的发式“板寸”一样,一看,就给人一种精干、结实、彪悍的感觉,是个干任何事都不会认输的人。

在矿上,泰和的确是一把好手,无论是打眼、放炮,还是干别的什么,他总能干得干净、利索,因此,他总能在小班中挣到高分。队里的其他矿工哥们都敬服他。

每天换上工装,戴上帽斗、矿灯,走入井下时,泰和的荤段子笑话总能使与他一起入井走在巷道里的矿工哥们儿神情愉悦,嘻笑欢乐地走进工作面。

一到工作面,泰和立刻严肃起来,别人也都前前后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地忙活开来。打眼、放炮、推矿车、出货等,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似的。

中间休息的时候,工友们总会拿他新娶了没有几个月的媳妇说事。

“哎,哥们儿,那小媳妇这些日子,让你给折腾得够呛吧!”

“嗨,那叫死去活来。”

“别说,就泰和那身板……”

此时的泰和从心里总涌上一股股甜甜的柔情来,脑海里一页页涌出妻子贞柔嫩光滑的肢体、娇柔的声音、迷人的容貌来,体内便似有了一股股热流,从小腹到丹田,直至脑海。

但他还是故装生气,虎了脸,对着嘻笑白话的工友们训上几句,然后,端起水缸,一仰脖,把整缸的凉开水一下倒进肚子里,放下喝水缸,从脖颈上抻出毛巾,连额头上脸上的汗及嘴唇上的水珠,一并擦去。把毛巾重新折了两下,又围在脖子上,并把毛巾两端左右相互压住塞进作业服里。这一连串的动作,泰和完成起来,极是熟练。随后,便走出休息的临时小躲避巷,向工作面走去。接着便开始了下半个班的工作。

升井后,泰和和其他工友一样,来到更衣室,脱下湿漉漉的工装,放进柜子里,点上支香烟,狠狠地吸上两口,那个舒服啊!然后拿了毛巾、肥皂,赤条条地,趿拉着拖鞋,走进热腾腾的浴池里,靠在池边,慢慢让整个赤裸的身体沉进水里,双眼便微闭了享受着热水的抚摸。

那滋味,真他妈的叫个舒服啊。那水就如妻子柔滑细嫩的肌肤,也如那纤柔的手指在轻轻地抚摸着,从上到下,肌肤的每一寸都被柔柔地抚摸过。绝啦。女人真就是水。

泰和从头到脚,洗完澡后,便穿上那身得体的干净衣服,神清气爽,点上香烟,一边吸着,一边走出矿区往家的方向走去。

凉风吹在身上,极是惬意。回到家后,无论是夜半时分,还是夕阳西下或早晨,泰和总是吃过妻子做的饭后,便急不可耐地搂了妻子,动作极快地脱下衣服,钻进被窝里,如饥虎扑食般与妻子翻滚在一起。随后,便搂了妻子那娇嫩柔滑的身躯,疲惫而满足地进入到梦乡中去啦。

这样如胶似漆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后,泰和就永远记住了那一天。

那天,泰和上早班,像往常一样,趁着时间还早,便和妻子贞做了一回。起床,洗漱完后,和贞说了声“走了”,便走出院子,早晨的太阳刚刚露出曦光,墨绿色树林里,有鸟的欢鸣。

泰和洗漱完以后,便按住了姿式要起床为他做饭的贞,眼睛中流露出无限柔情,别起了,好好休息,我在矿门口的小饭馆吃上一口就行了。说完,伸出大手,轻轻地拍了拍贞柔软滑腻的赤裸的身体,为她拉过棉被,并俯下身来,吻了吻贞的脸颊。

抬起头时,他望见了门旁墙壁上挂着的日历。上面极清晰地写着14日,又过了一天。他走过去顺手便把这一页撕去,在手中团成一团握着,揉着。这对于泰和来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日历上的每一天、每一页,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今天就是十五日。一个月的一半就要过去啦。那张日历在手心里揉着,抽出一支烟,点燃,狠吸了一口。便走出了那个温馨的房间。

走着,听着树丛深处枝头上的鸟鸣,他笑了笑,回过头来,望了望自己那个静寂温馨的家,脸上的笑纹便如蝶般地开了。

假如有个孩子,叫声“爸爸”,他苦笑笑,低了头,狠抽了两口烟,顺手把烟蒂弹出很远很远。他看见,一条弯曲的弧线,远远落在那片有些潮湿的树林里。不知怎么,他的心里有了些许的烦闷,便用左手的手指按住掌心里那个小纸团,使劲揉动着,揉动着。

快步顺着那条蛇形小路向单位走去。那片树林、鸟鸣以及泛绿的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便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如往常一样,听完队长安排了当班任务后,随便说笑了一会儿,泰和便与其他工人一起走出学习室,到更衣室换上工装戴上帽斗,点上一支烟。

这时才发觉,那个14日的小纸团,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也许在学习室,也许在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总之,那个14日的小纸团不知丢在了哪里。

他轻轻咧了咧嘴,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妈的,便叹了一口气,抽了口烟,奔矿灯领放处走去。

今天很是顺利,打眼、装药,该放炮了,这时,泰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半个班就要过去了。该放炮了。泰和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便帮助放炮员往巷道外顺着连炮母线。所有的一切,该做的都做了,就等着那声炮响。

泰和站在离工作面几十米远的一个躲避巷里,用手指使劲地堵着耳朵眼。

“轰!”一声沉闷的炮声,随后便有一股刺鼻的炮烟昏天黑地顺着巷道涌了出来,矿灯的光束只能照到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整个的空间被浓浊的炮烟笼罩了。即使矿灯的光束如一把利刃,也无法把这一切切割开来。

世上的事情,谁也无法说得清楚。也许,自然中所有的东西,都蕴含着生命,当这种生命遇到挤压或者爆裂时,它们便如雪原上的一匹野狼,生命力便爆裂到了极致。

这块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岩石,就属于就种。也许它懂得生命力就该这样爆发,至于结果如何,它没有想过。随了那声炮响,它便从那整体的沉睡的岩层中剥离了,它感到了一种无比的轻松,它看见,周围的岩层纷纷地崩溃了,倒了下来,在不远的地方。

我应该飞得更远,更自由。比任何一块岩石飞得还远,它想。它感谢这次际遇,它就是这次际遇中的一粒种子,一匹狼。

我必须飞得很远很远!它的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支撑了它的生命力。随着那股强劲的冲击力,剥离后的它便顺着巷道,笔直地飞去。

不知道飞了多远,只感觉整个的身躯在这条巷道的一边使劲地撞了一下,它感到浑身被撞得疼痛麻木起来,昏头涨脑地便被撞得改变了方向,向另一个目标冲去。它感到自己似乎划裂了什么东西,随后便感觉一暖,便昏了过去。沉寂下来。

泰和就在那个躲避巷中,一阵浓烈的浑浊的炮烟翻滚着涌了出来,他头上的矿灯瞬间便变得昏黄起来,失去了原有的锋锐和明亮。

他咳嗽了几声,猛然,感觉下身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袭遍了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全身每一块肌肉都颤抖了。泰和伸手摸了一下下身那个部位,裤子裂开了一个大洞,便一愣,低下头,用昏黄的矿灯照向手掌,他看到了,鲜红的血,涂满了整个手掌。

他惊呆了,呆呆地望着满是鲜血的手掌。感觉到裤裆里湿漉漉的,有东西从身体上剥离了出来。他的额头滚出了豆大的汗珠,脸苍白得瘆人,失去了血色,只有粉尘还静静地伏在他的脸上。

啊!一声凄惨而绝望的长嚎,如狼一般地在这幽深的巷道里远远地传着,恐怖而瘆人。

躲在不远处,别的躲避巷的工友们,正在等待最后一声炮响,猛然,听到泰和这声凄惨绝望而瘆人的长嚎,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出事了!愣了一下后,便迅速地冲出各自躲避巷,迎了炮烟或顺着炮烟,奔泰和这个方向跑来。

围拢过来后,所有的矿灯照在已斜躺下来的泰和身上。工友们惊呆了,谁也想不明白泰和躲得这么远,足有几十米,竟出了事。泰和的裆部已被鲜血浸红,妈的,怎么搞的,这么远的距离,那块岩石是怎么飞过来的?真他妈的见鬼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

班长老刘伸手扒开那道口子看了看泰和血糊糊的裆说了话,别他妈的瞎咧咧了,赶紧升井吧!他随手指了指身边的两个人,你,你,跟着我,赶紧把泰和送医院,余下的能干多少就干多少,交班。

老刘赶紧走到一个躲避巷里,用斧子使劲砍断一截换下来的旧风筒,拽着快步跑到泰和身边,把风筒抻开,另外的人们一齐动手,抬头,抬腿,托腰地把泰和放在风筒上。

那两个工友和班长老刘便抬起躺在风筒上的泰和风风火火地奔井上跑去。

谁也没有想到,那一小块剥离出的岩石,被巨大的冲击力击出去的小小岩石,在飞出几十米后,被巷道帮的某一个部位弹了一下,便把泰和给像以前皇宫里的太监一样地阉割了。从此,泰和失去了“性福”。这么一个精干、粗壮的汉子,结婚已有几个月了,贞子的肚子依然如婚前一样,平坦而光滑,没有任何起色。

可在泰和伤愈出院回家后,贞子却有了反应,她,怀孕了。泰和沉默了。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厚厚的墙,横在他的面前,他多么希望时间再回到他撕下那张日历的那天。

他想,他不应活下来的,那块飞来的小小岩石应该击碎胸膛的。它真的击错了地方。假如……假如……无数个假如在他的眼前如色彩艳丽的肥皂泡一样,飘升起来。

泰和的眼前,便升腾起了五彩缤纷的色彩,渐渐地在这阴郁的天空中铺展开来,如一块幕布将他紧紧地包裹了起来,随后,一一消失。

其实,现在的泰和不知是悲还是喜,脸上流淌着是雨滴还是泪水。

结婚几个月来,贞没有怀上孩子,可如今自己已成了废人,她竟怀上了,居然,快要生了。

妈的,这亏可吃大了。不管怎么问,贞总是一副泼妇的样子,连讽刺带挖苦,夫妻二人居然分房而居,失去了往日的温馨和甜蜜,逼得泰和真恨不得走上那条不归路。

一开始,泰和也想过是否就是那天早上留下的产物呢?贞是很想晚两年再要孩子的,每天晚上临睡前,她都在偷偷采取着措施。

每一次,心里的火一股股地涌上来,使他攥紧拳头,骨节咯咯作响,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想把这个女人狠狠地揍上一顿,问出详情,也好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而,每一次泰和都很狼狈地败下阵来。即使在滚烫的火炕上,面对贞洁白细腻而富于弹性的肌肤,诱人的姿式和话语。不管怎样,心里的阵阵冲动,只能化为无能为力的叹息。

他恨,那块从岩层中剥离出来飞翔的岩石毁了他。今后,他将如何面对贞,虽然至今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如果是自己的,可自己已是废人,怎么会?

这样的问题始终缠绕着泰和,使泰和烦乱的心,更加烦乱、郁闷,他失眠了。每天的夜晚他总能听见贞在里屋的叹气声及屋外的风声和山坡上树林的阵阵涛声,整夜整夜泰和都在这种风声和树林的涛声中思索着,烦闷着。

孩子,终于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泰和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贞的欲望,似乎也随了泰和的欲念的意外失去而失去,她辞去了工作。每天还像以前一样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偶尔,在泰和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她会打扮一下,神情很光采的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泰和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出去过,不止一次。

这样的日子,似乎很平静地过了很久。

憋闷很久的太阳终于使出很大的力量,从那似乎凝成一体的阴郁的天空中,撕裂了一条缝隙,漏下一片光来。

心,似乎亮了起来。不久之后,板结的云被撕裂,如龟壳上美丽的纹饰,终于渐渐地越来越宽,越来越淡,最后,被阳光融化了,化成浓浓淡淡的水气,升腾了起来。泰和想,我该走了。一切为了孩子,即使……

他抬起头来,望了望自己亲手盖起的这个家,望了望这满山遍野密密生长着的松树、杨树。

它们的根连着并缠绕在一起,枝叶拽着枝叶。他想,该到矿上看看,那些熟悉的人们、井口以及他的那盏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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