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咏庐山诗的自然情怀
2009-11-30叶静彭勃
叶 静 彭 勃
[摘要]唐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有100多位诗人创作了咏庐山诗,其“内核”可以用“自然情怀”来概括。“自然情怀”是唐代咏庐山诗的基石。本文从唐代咏庐山诗的类别来看其自然情怀,并具体分析了作品的自然倾向和审美追求。唐人咏庐山诗的基本特点是:以时空意识审视自然景物,以积极心态抒情言志,以表达个体化的性情为主要目的,在漫游、行役、闲居等日常生活中发现自然山水的美。
[关键词]唐代;咏庐山诗;自然情怀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848(2009)02-0039-11
[作者简介]叶静(1976—),女,江西九江人,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古典文学和文艺民俗学研究(上海200062);彭勃(1951—),男,江西南昌人,江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南昌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传统文化研究。(江西南昌330077)
[收稿日期]2009-09-10
Nature Feelings of Poetic Works Intoning Mt. Lushan in Tang Dynasty
YE JingPENG Bo
Abstract: From the poetic works intoning Mt. Lushan written by more than 100 poets in the Tang dynasty, the golden age of poetry, the nature feeling can be summarized as the kernel. Considering the nature feeling as the foundation of the poetic works of intoning Mt. Lushan in the Tang dynasty, this paper reviews the nature feelings by categories of these works and analyzes the nature tendency and the aesthetic pursuit of the works. These poetic works are characterized by surveying natural sceneries with space-time consciousness, expressing emotions and desires with positive attitudes, and delivering individual dispositions as well as discovering the beauty of natural landscapes in daily routines like roaming, travelling, laboring, and leisure, etc.
Key words: Tang Dynasty; poetry intoning Mt. Lushan; nature feelings
唐代是中国诗歌高度繁荣的时代,100多位唐代诗人留下了热情赞咏庐山的诗歌。这些诗记录着唐人一串串或深或浅的足迹,同时对宋代以后诗人的行旅亦产生深远的影响。当我们把唐代题咏庐山的诗歌与散文、游记、金石、序跋等结合起来,放在历史长河中去考察,相互参考,互相论证,对诗人和诗歌的美学追求作出全面与准确的理解时,我们惊喜地发现,唐代咏庐山诗的“内核”可以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自然情怀。
一、自然情怀:唐代咏庐山诗的基石
“自然情怀”就是对自然的追求和向往,对自然的一往情深;就是诗人与自然的融为一体,“物我两忘”;就是诗歌对自然的描写和赞美,且做到“形神兼备”。唐代咏庐山诗,就具备了这种特点。
1.自有咏庐山诗始,就是以自然为基调
庐山的形成与得名,注定了其自然特性。庐山是两亿年前形成的一座“地垒式断块山”,屹然立于鄱阳湖畔,它的地质构造复杂、古老,反映了地壳演化史的主要过程。在重视政治教化的古代,庐山不在“五岳”之列,不会被信奉儒家伦理的统治阶级当作“岳”来顶礼膜拜,因此它似乎注定要显示另一种特色,这就是它自东晋以后深受“嘉遁之士”青睐的原因所在。
有一种说法,认为“庐山”之名乃从神仙传说中得来,这位神仙叫匡俗,有的叫匡续,又有叫匡裕,还有叫方辅的。这些名字读音都很相近,具体姓名已经不重要,但是其隐逸神化的品格给庐山贯注了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气。①东晋以来,以老庄学说为基础而调和儒道的玄学以及来自域外而玄学化的佛学深受士人的喜爱。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庐山以其符合时人审美追求的神异色彩,清秀绮丽的自然风光和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吸引了众多声名显赫的高士贤人惊羡的目光。“内则栖逸民,外则容桑门者,在在庐山也”②,它成为当时的旅游中心之一。诗人在与大自然的亲近过程中,把对庐山的观照与对真理的探索联系在一起,并写下许多赞咏庐山的诗文。历代赞咏庐山的诗词歌赋、金石碑文近5000首,其内容之广、数量之多,居中国名山之首。这些诗歌是庐山文化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古人留下的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没有这些诗词碑文,庐山也许和任何一座高山没有什么区别。“夫国内名山多矣,其历史悠远,繁赜而延伸,至数千年不绝者,盖莫匡庐若”③。
东晋时期,最负盛名的佛教思想家慧远(334—416)栖于庐山,创建东林寺,将一大批出家或在家的高贤隐士归于麾下,为庐山宗教文化的开拓与兴盛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可以说,庐山是慧远和尚中年以后“足以息心”的家园,而庐山真正意义上的历史肇始于这位和尚。
慧远的《庐山略记》④是最早对庐山风景资源进行系统考察的一篇纪游,他对庐山的考察是全方位的。《庐山略记》不仅对庐山七处主要的山峰包括最高峰汉阳峰作了实际的考察,还对庐山最早的景区如秀峰、香炉峰、石门等地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此外,还对庐山的云雾、瀑布、奇木以及欧鹤翔集、群籁竞奏的美妙景象都有生动的写照。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东晋时代的庐山既挺峻秀美,又灵邃莫测、神秘高深,是一座青鸟与白猿栖息、游客稀少、“浑身静穆”的高山。慧远眼光独到,看中了这座“五岳”之外的庐山,是因为其环境惹人喜爱、令人不舍离去,还是因为它与佛经中“极乐世界”如此神似,抑或是因为继续南下艰辛难测,今天的人已无从知晓。但从这篇游记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庐山带给慧远的是如同仙境一般的感觉。佛经中的“极乐世界”是一种理想,是虚无缥缈的人生彼岸。但是,慧远领衔创建的东林寺以一种佛教园林和美的境界,在现实的山水自然之间,可居、可游、可赏,这也是佛教中国化的一个重要特点。
据《高僧传•释慧远传》载,慧远先后写下了吟咏庐山的诗文12集,但大都散佚;除了这篇《庐山略记》,还有一些佛学论文以及少量的序文、书信和诗,其中仅存的两首五言诗《东林杂诗》⑤(一作《游庐山》)和《游石门诗》⑥(并序)当为庐山有题咏之始。其诗曰: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东林杂诗》)
超兴非有本,理感兴自生。忽闻石门游,奇唱发幽情。褰裳思云驾,望崖想曾城。驰步乘长岩,不觉质自轻。矫首登灵阙,眇若凌太清。端坐运虚轮,转彼玄中经。神仙同物化,未若两俱冥。(《游石门诗》)
这两首诗均写诗人游庐山,主要描写庐山东林寺一带和石门的山水景色。庐山的崇岩幽岫、气清声和、怀灵抱异,使诗人随着山环水转信步而行,“迳然忘所适”,“不觉质自轻”,心神感悟,完全忘情于山水之间了。这两首典型的玄言诗将自然与玄理交融于胸,妙趣和谐,是以自然为基调的作品。
2.诗人在自然风光中释放心情
唐代咏庐山诗充满着自然情怀,还与当时诗人的总体价值取向密切相关。唐代诗人喜好漫游,多是在寻觅自然风光中释放心情。唐代诗歌繁荣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诗人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漫游是他们接触社会与自然的好机会。辽阔的国度和繁荣的社会经济促进了文化的交流和文人的迁徙,加上天下太平,人们更愿意走出去饱览大好河山。这一时期,诗人的漫游经历几乎是他们创作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翻开《全唐诗》,有关漫游和旅行的诗作在数量上几乎占据了一半。尤其是士人及第以后,一直任京官的为数很少,多数都到外地任过职,有主动要求外调的,也有贬谪到边远地区的。官职调动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游历,途中就会有山水之作。另外,在任职期间因公出差的,也会有山水旅游之作。这类诗在唐人咏庐山的诗作中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它们的特点是:在山水描写中寄寓个人忧愤或人生感慨,而不只是流连山水观览风景,因而风格显得比较深沉有韵味。试看张九龄(678—740)的《出守豫章郡,途次庐山,入东岩下作》:
兹山镇何所,乃在澄湖阴。下有蛟螭伏,上与虹寻。寻仙未始旷,窟宅何其深。双阙出云峙,三宫入烟沉。攀崖犹昔境,种杏非旧林。想象终古迹,惆怅独往心。纷吾婴世网,数载忝朝簪。孤根自靡托,量力况不任。多谢周身防,常恐横议侵。岂匪亚列,惕如泉壑临。迨兹刺江郡,来此涤尘襟。有趣逢樵客,忘怀狎野禽。栖闲义未果,用拙欢在今。愿言答休命,归事邱中琴。⑦
这是张九龄因谏用李林甫罢相,被贬赴豫章途中,经过庐山时所作。诗中充满惆怅孤独之感,抒写了对国事的关怀和自己的孤身力薄之感,诗人只想在此涤荡心灵,抛却烦扰。同样是路经庐山,张九龄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却抒发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心境,其诗曰:
万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杂树,洒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⑧
与前一首诗的深深感慨不同,这首诗描写了庐山瀑布的磅礴气势和气雾的灵秀美妙,十分大气,同时也透露作者欲有所作为的雄心壮志。
唐代士大夫的互相酬唱与赠答的诗歌很多。从有关庐山的诗作中,更可以看出当时唱和与寄赠的风气,《唐诗纪事》里有很多这方面的记载:“(李嘉祐)与严维、刘长卿、冷朝阳友善。尝有诗:四年谪宦滞江城,未厌门前鄱水清。谁言宰邑化黎庶,欲别云山如弟兄。双鸥为底无心狎,白发从他绕鬓生。惆怅闲眠临极浦,夕阳秋草不胜情”⑨;“(韦)应物性高洁,所在焚香打地而坐,惟顾况、刘长卿、丘丹、秦系、皎然之俦,得厕宾列,与之酬唱”⑩;“(阎)防在开元、天宝间有文称,岑参、孟浩然、韦苏州有赠章”紜{1}等等,这些酬唱赠答都可以在庐山诗中得到丰富的印证。
3.唐代庐山诗人群体由多元构成,但自然观念却颇为一致
先后到过庐山或没亲自到过但写过咏寄之作的唐代诗人(在此姑且称之为“庐山诗人”)有100多位,这在公元7到10世纪的庐山是一支颇为壮观的队伍。庐山因为这些诗人的到来、离去和长期相伴慢慢地发生着变化,更加富有文化内涵。唐代的诗人文字活动使庐山不仅在当时,且在以后得到广泛的垂爱。因此,在分析庐山诗歌之前,有必要考察庐山诗人的组成特点和时代特征。
按照初盛中晚的大致划分紝{1},庐山诗人在每个时期的人数和特点都不尽相同。初唐时期,以庐山为题的诗人不多,但是具有典型性。庐山的游览之风和诗歌创作达到高峰都是在中、晚唐时期。
盛唐时期,张九龄(678—740)、孟浩然(689—740)、王昌龄(约698—约756)、王维(701—761)、李白(701—762)、丘为(702/703—797/798)、颜真卿(709—785)、杜甫(712—770)、李颀(690?—751)、祖(699—746)、皇甫冉(716/717—769/770)以及开元、天宝年间的阎防、綦毋潜、刘虚、吴筠等15位诗人有咏庐山诗39首传世。这些诗人大都是盛唐诗坛的领军人物,其中王维和杜甫并未亲自到过庐山,但从诗的内容中可以看出,他们对庐山的自然风景和人文历史都很了解。李白是这个时期作咏庐山诗最多的诗人,共计14首。他一生至少到过5次庐山,正如他众多游览名山大川的诗篇一样,李白的许多咏庐山诗都是千古绝唱,如《望庐山瀑布》(二首)。
与盛唐时期相比,中唐诗人游旅的地区显著扩大了,到庐山的人也大大增加。这一时期的庐山诗人共28人,分别是钱起、韩、李端、于鹄、韦应物、刘长卿、吕温、独孤及、权德舆、韩愈、贾岛、孟郊、许棠、顾况、李贺、包佶、朱放、施肩吾、鲍溶、元稹、白居易、王建、杨巨源、畅当以及3位僧人释栖白、释无可、释灵一和1位道人吕。这一时期庐山的诗文数量也明显多了起来,计112首,而且诗的内容也有所充实,从中可以看出庐山景区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这些诗人中,除了李贺,其他诗人都游览过甚至长时间生活在庐山,最具代表性的是白居易(772—846)。在被贬为江州司马的3年时间里,白居易经常往来于浔阳、庐山两地。元和十一年(816)秋天,白居易拜谒陶渊明的故居栗里后,在东林寺小住数日。东林寺一带奇峰耸峙、泉淙鸟啭的胜境,令他心迷神醉,于是他在庐山北香炉峰下筑起了草堂,经常追随慧远、李白等人的足迹游览。他一人写了50余首咏庐山诗,占整个中唐的50%。
晚唐的山水诗数量可观,而且艺术上的创新也未曾止步。诗人们在动荡不安的社会现状中还是经常登山怀古,并且作诗以寄。这一时期庐山先后有刘得仁、张祜、李涉、杜牧、项斯、皮日休、马戴、赵嘏、温庭筠、李群玉、黄滔、杜荀鹤、郑常、张固、高瀛、夏侯楚、张继、杨衡、姚系、裴谟、裴休、曹份、周、徐凝、来鹄、秦韬玉、陆蟾、唐彦谦、熊孺登、包融、李频、李道泰、崔涂、韦丹、李洞、郑谷、李嘉祐、存初公、余章、李孝标、朱庆馀、冷朝阳、裴说、周贺、张乔、曹松、周繇、王贞白、胡玢49位诗人和3位僧人释修睦、释怀悟、释灵澈,共计52人,作诗89首。晚唐虽然也出现了杜牧、李商隐、温庭筠、张祜等自成风格的诗人,但终究没有出现具有领袖风范的文坛大家,因而这一时期的庐山诗人多在诗中怀念僧侣道徒、名儒隐士以及盛、中唐时来过庐山的大诗人。
唐代庐山诗人群体由多元构成,尽管他们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地位不同,但自然观念却颇为一致。同是唐代的知识分子,他们不仅在意识形态上各有特点,而且在本阶层所处的位置也不尽相同。他们上至文官之首的丞相、尚书、知制诰,如张九龄、王维、韩愈、白居易、元稹、权德舆;中间是掌有一定权力的高官,如韦应物、独孤及、包佶;下面还有做官不得志甚至终身不仕的文人,如孟浩然、于鹄、孟郊、朱放、施肩吾、温庭筠、李涉、李群玉等等。当然,他们的仕宦经历也如同游旅的不定性一样,不能只守着一处美景,途中必然要经历风雨的考验,而庐山是他们得志或不得志的途中一处释放心情、调整自我的美好场所。
综合来看,唐代的这100多位庐山诗人,除了李白、杜甫、韩愈等人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之外,其他的几乎全都是进士出身;而且包括李白等人在内,他们都曾积极求取功名和参与政治。这是唐代的庐山诗人不同于东晋和南朝时期的一个显著特点。晋、宋时游庐山的诗人要么是“影不出山,迹不入俗”的僧人,要么是不与统治者合作的贫苦隐士;他们对庐山的咏叹也基本上局限于对自然景观和主观世界的观照。相比之下,唐代的庐山诗人比前代更加社会化、客观化和多样化,这是由唐代特有的时代精神所决定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庐山固然是僧人、道士沉思和修炼的场所,但唐代的庐山已从浓厚的灵秘色彩中走了出来。唐代知识分子们具有独特的游宦和旅行经历,《唐语林》载:“(裴晋公)乃问人曰:‘曾见灵芝、珊瑚否?曰:‘此皆稀世之宝。又曰:‘曾游山水否?曰:‘名山数游,唯庐山瀑布状如天汉,天下无之。”(王谠,1978)“名山数游”可以用来描述唐代文人的游览生活之丰富。正因为如此,唐代诗人游历名山的意识与前代相比更为自然,游山活动也丰富得多。他们喜欢在漫游中相互酬唱,借庐山的自然和历史来体悟人生、怀念故友、抒发现实生活中一切感受;他们可以在庐山安顿下来而不必念佛修道,也可以随时离开而没有后顾之忧,隐与显在这个时代没有明显的界限。因而,这些诗歌的内容和创作诗歌的队伍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充,这和唐帝国特有的大开大阖的时代精神是分不开的。与此同时,庐山的名气也在佛、道教徒共同为它经营的文化根基上,通过唐人超越“模山范水”之作的生动的诗歌而更加响亮,备受世人的赏爱。更引人注目的是,庐山在唐代统治者心目中的地位得到极大的提高,从统治者为之ペ赐额和大量篆刻金石这一事实来看,它也是唐代帝王精神寄托的道场。因而,可以说唐代的庐山已经被赋予政治教化的意义。
二、从唐人咏庐山诗的类别,看其自然情怀
从题材上来看,所有题咏山水的诗歌应该属于广义的山水诗(李文初等,1991)的范畴,即山水在题材上成为一首诗的表现对象。诗人将笔墨直接诉诸自然山水本身,自然山水成为诗人的主要审美对象。唐代的庐山诗也不例外,但它们还有一些自身的特点。有些诗仅仅从标题上看似在描写庐山以及周围地区的景色,而诗歌内容却并非如此,如崔融《游东林寺》、宋之问《寒食江州蒲塘驿》等。《游东林寺》写的是作者在赴贬谪之地的途中,路过庐山东林的所见所想,开篇前四句“昨度匡山下,春鹦晓弄稀。今来湓水曲,秋雁晚行飞”写的是山水景色,但全诗的重点在于表达对董奉、慧远等隐士远离政治的向往,后四句“远上灵仪肃,生玄谈柄挥。一兹观佛影,暂欲罢朝衣”几乎表达了诗人弃官出世的想法,因此不能说这首诗是以描写山水景色为主。《寒食江州蒲塘驿》是一首感情沉郁的咏怀诗,只不过这种心情因为庐山地区的景物更加深刻罢了。此外,唐代初盛中晚等不同时期的庐山诗人也有不同的时代特点,因此不能笼统地将咏庐山诗歌都称为山水诗。不过从具体诗歌来看,仍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1.从诗的主题来看,山水诗、闲适诗、咏物诗是以自然为主体,而咏怀诗、寄赠留别诗也有浓浓的自然之味
(1)山水诗。选景生动,造境浑成,置辞精切警策,是山水诗的主要特点。咏庐山诗中有很多作品属于这一类,它们在展示自然美的同时,也曲折地反映了作者的主观意趣,如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阎防《晚秋石门礼拜》、王昌龄《九江口作》、李白《望庐山瀑布水》(二首)、《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下浔阳城泛彭蠡寄黄判官》紞{1}、《登庐山五老峰》、吴筠《登庐山五老峰》、韦应物《简寂观西涧瀑布下作》、《自蒲塘驿回驾经历山水》和《山行积雨归途始霁》、独孤及《早发若岘驿望庐山》等等。从这些诗歌中可以看出,诗人既惊喜于所见到的景致,却又不纵情于其中,这是诗人对待山水的一种比较理想的状态。
(2)闲适诗。在幽山胜水间感慨徘徊、浅吟低唱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普通的百姓在劳作之余想找一个环境优美、安静舒适的地方来排遣劳累、舒畅心情,这可能只是心里的一个希望而已,但是诗人却在生活中主动寻找和创造合意的场所来抒发闲情逸致。《新唐书》卷一一九《白居易传赞》云:“居易在元和长庆时,与元稹俱有名,最长于诗。其自叙言:‘关美刺者,谓之讽喻;咏性情者,谓之闲适。”白居易把自己吟咏性情的诗称之为闲适诗,他在庐山修盖草堂,并且创作了很多闲适诗,如《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草堂前开一池,养鱼种荷,日有幽趣》等等。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在香炉峰下充溢着桂树芳香的树林里,盖上三五间草堂,养鱼、种荷、题诗,怡情养性,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3)咏怀诗。多为抒发情怀抱负的诗,其源本于《离骚》,或谓出于《小雅》。南朝梁钟嵘《诗品上》:“晋步兵阮籍诗,其源出于《小雅》,……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按照这样的定义,颜真卿《咏陶渊明》紟{1}实际上是一首咏怀诗,李白的《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寻阳紫极宫感秋作》、《庐山东林寺夜怀》,韦应物的《登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年》、《东林精舍见故殿中郑侍御题诗,追旧书情,涕泗横集,因寄呈净澧、冯少府》,杜荀鹤的《怀庐岳旧隐》、《怀庐岳书斋》、《秋宿栖贤寺怀友人诗》,以及刘长卿《禅智寺上方怀演和上人》、崔涂《过陶潜故宅有怀》、韦丹《怀永公》等都是咏怀诗。
(4)咏物诗。指专门描写自然或人造物体的一类诗作。《四库全书总目》云:“昔屈原颂橘,荀况赋蚕,咏物之作,萌芽于是,然特赋家路流耳。汉武之《天马》,班固之《白雉》、《宝鼎》,亦皆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画一物。其托物寄怀,见于诗篇者,蔡邕《咏庭前石榴》。其始见也。沿及六朝,此风渐盛,……而大致多主于隶事。唐宋两朝,则作者蔚起,……唐尚形容,宋参议论,而寄情寓讽,旁见侧出于其中。”庐山诗中专门刻画某种自然或人造物体的诗歌并不多,但它们多运用白描、用典、譬喻、比拟、想象、夸张等咏物诗的创作手法来咏赞风景和物体,优秀之作不仅体物工致,且命意遥深,因此特列为一类。如白居易《浔阳三题》、高瀛《咏千僧釜》、陆蟾《瀑布》、冷朝阳《瀑布泉》等。
(5)寄赠留别诗。这是庐山诗中数量最多的一类,其主旨多是一见诗题即明,如李端《寄庐山真上人》、王维《送张舍人佐江州同薛据十韵》、孟浩然《夜泊庐江闻故人在东林寺以诗寄之》、王昌龄《送东林廉上人归庐山》、李白《赠李腾空》、《别东林寺僧》、《下寻阳城泛彭蠡寄黄判官》、《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赠智常禅师》、《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庐山屏风叠》、皇甫冉《庐山歌送至弘法师兼呈薛江州》、韦应物《寄黄、刘二尊师》、《寄庐山棕衣居士》、《答东林道士》、白居易《春忆二林寺旧游,因寄朗、满、晦三上人》、《宿西林寺,早赴东要满上人之会,因寄崔二十二员外》、《正月十五日夜,东林寺学禅,偶怀蓝田杨主簿,因呈智禅师》、《庐山草堂夜雨独宿,寄牛二李七庾三十二员外》、《寄题庐山旧草堂,兼呈二林寺道侣》等。这些诗虽为寄赠留别,实则大多以景抒情,以情寄物。
2.从诗的体例来看,无论是古体诗还是近体诗,都把写景、抒情和叙事融为一体
唐代初期的诗歌在体裁和理论等方面都已经十分成熟,律体诗的最终确立是出现唐代诗歌创作高潮的重要原因。从诗歌的体例来看,初盛唐时期的庐山诗是以传统的五言古体诗为主,杂有部分律诗和绝句;到中唐时期以后,近体诗特别是七律占了诗歌创作的大部分。
古体诗的字数、平仄和押韵都比较自由。大概古体诗可以容纳更多的词汇,扩展诗歌的容量,能够更灵活细致地抒情和叙事,因而初盛唐乃至中唐以后,还是有很多诗人喜欢这种古风的创作形式。从不同时期的咏庐山诗来看也是如此,宋之问、张九龄、颜真卿、孟浩然、阎防、王昌龄、刘虚、李白、李颀、皇甫冉、吴筠、白居易等诗人都用古风写过庐山诗,其中大部分是五言诗,也有七言和杂言。这些诗像是在写景,像是在抒情,又像是在叙事,例如:
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容霁色,峥嵘当曙空。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
我寻青莲宇,独往谢城阙。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冥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湛然冥真心,旷绝断出没。(李白《庐山东林寺夜怀》)
石门无旧径,披榛莓苔封。时逢山水秋,清辉如古昔。常闻慧远辈,题诗此岩壁。云覆莓苔封,苍然无处觅。萧疏野生竹,崩剥多年石。自从东晋后,无复人游历。独有秋涧声,潺空旦夕。(白居易《游石门涧》)
近体诗包括律诗和绝句,它的格律严密,讲究声律、对偶、押韵、平仄。律诗(即近体诗)是在唐代定型、成熟并发展到极致的,这也决定了它肯定是庐山诗的主要体裁。几乎唐代所有的诗人都创作近体诗,庐山诗人中,从大历年间的钱起、李端、韩、于鹄,到贞元、元和年间的元稹、白居易、畅当,到长庆、太和年间的刘得仁、张祜、李涉,再到会昌、大中年间的马戴、项斯、赵嘏,律诗的创作长盛不衰,而且取得了后人难以企及的成就。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钱起《江行无题一百首六十九》)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白云居创毕,诏入凤池年。林长双峰树,潭分并寺泉。石溪盘鹤外,岳室闭猿前。柱史题诗后,松门更肃然。(刘得仁《和厉玄侍御题户部相公庐山草堂》)
白茅为屋宇编荆,数处阶墀石叠成。东谷笑言西谷响,下方云雨上方晴。鼠惊樵客缘苍壁,猿戏山灵撼紫柽。别有一条投涧水,竹筒导引入茶铛。(马戴《题庐山寺》)
当然,诗人在以创作近体诗为主的同时,还是没有摒弃朴素灵巧的古体诗。比如,韦应物在任江州刺史时,就两种诗体并用,尽情描述庐山地区的风景和当时的心情,同是庐山简寂观一带的瀑布,他写了1首五古和1首七绝:
淙流绝壁散,虚烟翠涧深。岩际松风起,飘来散尘襟。窥萝玩猿鸟,解组傲云林。茶瓜邀真侣,觞酌洽同心。旷岁怀兹赏,行春始重寻。聊将横吹笛,一写山水音。(韦应物《简寂观西涧瀑布下作》)
蹑石欹危过急涧,攀崖迢递弄悬泉。犹将虎竹为身累,欲付归人绝世缘。(韦应物《寻简寂观瀑布》)
两首诗虽然体例不同,但是那种“一写山水音”,或是“欲付归人绝世缘”,心理都是相通的。
3.从庐山的胜迹景观来看,著名的景点景观大体都进入诗人的视野和笔下
尽管山总是在那里,但不同的时代精神使山具有不同的特点。由于唐代庐山人文活动的大大增加,一些自然景观更多地被赋予人文内涵,因而其山川胜迹也比东晋和南北朝时期略有增加。比如说,始建于南齐永明年间的栖贤院门口“有招隐桥,桥下有石井曰招隐泉,在陆羽《茶经》第六品”紡{1},于是后人便管这里的“招隐泉”叫“天下第六泉”了。庐山的山南山北有10余处瀑布,释贯休《题东林寺四首》云“小瀑便高三百尺,短松多是一千年”,可见那时的庐山瀑布气势磅礴,树木古老苍劲。徐凝《庐山瀑布》诗云“今古常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李白《望庐山瀑布水》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中的“白练”和“银河”则是指香炉峰和双剑峰之间的开先寺瀑水,所以陈舜俞《庐山记》中说:“凡庐山之所以着于天下,盖有开先之瀑布,见于徐凝、李白之诗。康王之水见于陆羽之《茶经》,至于幽深险绝,皆有水石之美也。”我们从唐代诗人的描写中可以了解前代的胜迹景观,唐人也通过自己的感受和记录炉峰绝顶楚云衔,楚客东归栖此岩。彭蠡湖边香橘柚,浔阳郭外暗枫杉。青山不断三湘道,飞鸟空随万里帆。常爱此中多胜事,新诗他日伫开缄。(刘长卿《送孙逸归庐山》)紤{1}
这两首诗的基调完全不同,所抒发的情感一个怅然,一个期待,共同的是它们都在描绘庐山地区的风景,这种风景也由自然状态转化为诗人心灵的一部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特点,他们的情感才会更加真实生动。
4.唐代在庐山的人文历史上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朝代,唐代咏庐山诗也是一个承续传统、开创未来的时代
唐人咏庐山诗的基本特点是,以时空意识审视自然景物,以积极心态抒情言志却不缀理,以表达个体化的性情为主要目的,在漫游、行役、闲居等日常生活中发现自然山水的美。唐代的诗人在接续了晋宋诗的同时,开拓了新的境界。虽然晋宋之际也有优秀的庐山诗文流传下来,但是唐代的庐山诗不管在数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比前代丰富得多。要肯定的一点是,咏叹庐山风景的诗歌中,最著名的诗首先出现于唐代。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唐代诗人在处理登临游赏以及雄壮深险之景时,避免了前代诗人板滞繁实的缺点,采用疏化和淡化意象的方法,如《望庐山瀑布水》、《大林寺桃花》等诗;而《彭蠡湖中望庐山》、《晚泊浔阳望香炉峰》等诗,则完全不用繁复的描写,而是采用空中传神的手法,从多种角度烘托主景,渲染气势,却并不刻意绘景绘色。这些是他们高于前代人的地方,但是在避免雕琢刻画的同时,又失去了思理精深和沉雄的气势,我们在唐人题咏庐山的诗歌中很难看到山水长卷的展开,这是其不足之处。
唐代的庐山诗从一个方面反应了当时诗人的自然山水观,而蔚为壮观的诗人创作群体又丰富了庐山的文化。他们在庐山的故事和对庐山深情的赞美直接导致了宋代以后诗人的进一步观察和描写。唐代诗人的自然山水观反映在庐山诗里,尽管有很多崇佛的诗人和诗作,但是道家的山水观还是占据着主导地位,即诗人的自然山水意识多是以人为主体,将人所企求的美赋予山水,诗人的感情和个性渗透到自然山水中,使山水个性化。换句话说,抒情主体与客体在诗中已经融合,这是一种注重情感的自然山水观,它与儒家传统的重道德的山水观是不同的,它更重视人的情感价值,因此庐山诗中的山水景物大都清新可爱,而没有禅言机理或者抑情扬德的说教色彩,这还可以说明唐人眼中的自然与山水都是本真的、生活化的。
唐代庐山诗的文化传承作用是巨大的,这些诗歌和由诗歌生发出来的事迹直接引导了宋人的行旅,并且直接影响着宋代诗人的诗歌创作。现存宋代的庐山诗数量与内容比唐代更为繁富,游览线路和景观也在唐代的基础上有所扩展,仅朱熹一人就有庐山诗作70余首,而且,由他开创的白鹿洞书院也直接溯源于南唐的庐山国学。可以说,没有唐人所开创的庐山诗歌与文化,便没有宋代庐山文化的繁荣和盛兴。因此,研究唐代题咏庐山的诗歌也可以更好地梳理庐山诗与庐山文化的发展轨迹。
总之,唐代咏庐山诗的艺术境界既不表现陶渊明式的“觉今是而昨非”地回归山水田园以安息,也不表现谢灵运式的“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地纵游山水园林以激荡,他们常常在更高的精神境界里寻求新的目标,探索新的轨迹,这种新的目标和轨迹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在文化领域内,人与自然的和谐标志着人类思想的进程,这种和谐,袁行霈称之为“宇宙意识”,至少是一种社会意识的升华,而唐代庐山诗中表达的人与自然的融合,所追求的是艺术的美感,而不是人生物质利益的快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唐代的庐山诗人在自然山水中的体会是智慧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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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谠.1978.唐语林[M].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日)高津孝.1999.中国的山水诗和外界认识[J].蒋寅,译.殷都学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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