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蟒
2009-11-28沈石溪
儿子生在边远蛮荒的曼广弄寨子,寨子后面是戛洛山,寨子前面是布朗山,都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寨子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大人上山干活了。比兔子还大的山老鼠从梁上翻下来,把睡在摇篮里的婴儿的鼻子和耳朵给咬掉了;一头母熊推开村长家的竹篱笆,一巴掌掴死了看家的狗,把村长刚满周岁的小孙孙抱走了,村长在老林子里找了五年,才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熊窝里把小孙孙找回来,六岁的孩子了,不会说话,不会直立行走,只会像熊那样呕呕叫,只会四肢趴在地上像野兽似的爬行,成了个地道的熊孩……
我那时迷上了打猎,有时钻进深山老林追逐鹿群或象群,几天几夜都不回家,妻子挑水、种菜、洗衣服什么的,只好把还在吃奶的儿子独自反锁在家里。我们住的是到处有窟窿的破陋的茅草房,毒蛇、蝎子、野狗、山猫很容易钻进来,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个保姆来带孩子,但我那时候收入微薄,养家糊口尚且不易,哪还有闲钱去请保姆?我和妻子都是下放的知青,也不可能让远在上海的亲人千里迢迢跑到边陲来替我们照看小孩。
就在我犯愁之际,寨子里一位名叫召彰的中年猎人说可以帮我找一个不用管饭也不要开工资的保姆。除非七仙女下凡,田螺姑娘再世,哪里去找这等便宜的事?我直摇头。召彰见我不相信,就说:“你们等着,我立马把保姆给你们带来。”
一袋烟的工夫,我家门前那条通往箐沟的荒草掩映的小路上便传来悠扬的笛声。又不是送新娘来,用得着音乐伴奏吗?我正纳闷,召彰已吹着笛子跨进门来。我注意看他的身后,并没发现有什么人影。他朝我狡黠地眨眨眼,一甩脑袋,金竹笛里飞出一串高亢的颤音,就像云雀鸣叫着飞上云彩,随着那串颤音,他身后倏地蹿立起一个“保姆”来。
我魂飞魄散,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来,把地都汪湿了一块,不好意思,我吓得尿裤子了。
妻子像只母鸡似的张开手臂,把儿子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
召彰用笛声给我们带来的保姆,是一条大蟒蛇!
“快……快把蟒蛇弄走。召彰,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弄条蛇来害我们!”妻子嗔怒道。
“我敢用猎手的名义担保,它是一个最尽心尽职的保姆。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它帮着带大的。哦,假如它伤着你们小宝贝一根毫毛,我用我的两个儿子来赔你们。”召彰很认真地说。
“这……我一看到蛇就恶心,饭也吃不下。”
“先让它试十天吧,不合适,再退给我。”召彰说着,把蟒蛇引到摇篮前,嘴里喃喃有词,又在蟒蛇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三下。蟒蛇立刻像个卫兵似的伫立在摇篮边。
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条罕见的大蟒蛇,粗如龙竹,长约六米,淡褐色的身体上环绕着一圈圈一条条不规则的深褐色的斑纹,这些斑纹越近尾巴颜色越深,是典型的西双版纳黑尾蟒;在下腹部,还有两条长约三四寸退化了的后肢;一张国字形的小方脸,一条棱形黑纹从鼻洞贯穿额顶伸向脊背;两只玻璃球似的蓝眼睛像井水似的清澈温柔,微微启开的大嘴里,吐出一条叉形的信子,红得像片枫叶。整个形象并不给人一种凶恶的感觉,倒有几分温顺和慈祥。
或许,可以试十天的,我和妻子勉强答应下来。
十天下来,我算是服召彰了。我敢说,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条蟒蛇更称职的保姆了。假如保姆这个行当也可以评职称的话,这条蟒蛇绝对是一级保姆,就像一级教授或一级作家一样。它不分昼夜忠诚地守候在我儿子的摇篮边,夏天蚊子奇多,我们虽然给摇篮搭了个小蚊帐,但儿子睡觉不老实,抡胳膊蹬腿的,不是把蚊帐蹬开一个缺口,让蚊子趁虚而入,就是胳膊或腿贴在蚊帐上,让尖嘴蚊子穿透蚊帐叮咬,几乎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发现儿子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身上隆起几只红色丘疱,让我心疼得恨不能自己立刻变成只大壁虎,把天底下所有的蚊子统统消灭光。但自从这条蟒蛇来了后,可恶的蚊子再也无法接近我儿子了,那条叉形的蛇信子,像一台最灵敏的雷达跟踪仪,又像是效率极高的捕蚊器,摇篮周围只要一有飞蚊的嗡嗡声,它就会闪电般地朝空中蹿去,嘴里吐出火焰似的信子,那只倒霉的蚊子就从世界上消失了。过去只要一下雨,免不了会有竹叶青或龟壳花蛇溜进我家来躲雨,有一次我上床睡觉,脚伸进被窝,怎么凉飕飕滑腻腻的像踩在一条冰冻鱼上,掀开被子一看,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盘踞在我的脚跟……这条蟒蛇住进我家的第二天,老天爷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亲眼看见有好几条花里胡哨的毒蛇窜到我家的房檐下,在墙洞外探头探脑,但一感觉到蟒蛇的存在,立刻就返身仓皇逃走了。至于老鼠,过去大白天都敢在我家的房梁上打架,一入夜背光的墙角就会传来吱吱的鼠叫声,但自打我们请了保姆蟒,嘿,老鼠自觉搬家了,请也请不回来。
第八天黄昏,我到一位猎人朋友家去贺新房了,妻子在家逗儿子玩,突然,寨子里有个女人要生小孩,叫我妻子去帮忙,她就把儿子放进摇篮,交给了保姆蟒。晚上我回家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味,点亮马灯一看,差一点魂都吓掉了,只看见保姆蟒长长的身体裹住一匹红豺,蛇头高昂着,嘶嘶有声;被它裹住的那匹豺双眼圆睁着,眼珠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豺嘴大张着,嘴洞里含着大口血沫;我用手指碰碰豺眼,毫无反应,豺已被活活勒死了。我急忙奔到摇篮边,可爱的儿子正睡得香,大概梦见了什么好吃的,红扑扑粉嘟嘟的小脸蛋上漾着一对小酒涡。我这才放心,将马灯举到死豺头上仔细看,绛红色的豺毛乱得像被秋风扫荡过的树叶,豺牙稀稀疏疏,脱落了好几颗,哦,原来是匹上了年纪的老豺。不难想象,这匹老豺年老体衰,追不上兔子,也咬不破牛犊的皮,实在饿极了,便铤而走险,从森林里溜到村寨来偷食婴儿;老豺既残忍又狡猾,估计早就躲在附近的草丛里窥探了我家的情况,见两个大人都出门走了,就用爪子刨了个墙洞钻进来;老豺刚进到屋内,保姆蟒就一口咬住老豺的脖子,并立刻把老豺紧紧缠住。老豺又撕又咬,但无济于事。
等妻子回来了,我俩哄劝了半天,保姆蟒才松开身体,早已僵硬了的老豺咕咚摔下地来。我们仔细查看了一下,保姆蟒脖子和背上被豺爪撕开了好几条口子,流出浓浓的血,靠近尾巴的地方还被叼走一块蛇肉。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平时她一向节俭。这时也毫不犹豫地到鸡笼里捉了一只大公鸡,犒劳保姆蟒。
十天的试用期很快结束了,还有什么说的,保姆蟒理所当然地成了我家的正式成员。请蟒蛇当保姆还有一个很实惠的好处,不用喂食,肚子饿了它会从我家厨房的小窗口翻出去到箐沟自己觅食。又忠诚又可靠又不用破费,这样的保姆,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一转眼,儿子开始学走路了,不用我们费心,保姆蟒自觉担当起教儿子学走路的角色。它弓起脖子,高度正好在儿子的小手摸得到的地方,像个活动扶手,随着儿子的行走速度慢慢朝前蠕动;儿子走累了,随时可以伏在保姆蟒的脖子上休息,这时候,保姆蟒便一动不动,像一条结实的栏杆。小孩子学走路,免不了会跌倒,保姆蟒似乎特别留心注意少让儿子摔跤,每当儿子踉踉跄跄要倒地时,它就会吱溜贴着地面窜过去,蛇头很巧妙地往上一耸,扶稳儿子;即使儿子仍摔倒了,它也像层柔软的
毡子,垫在儿子的身体底下,不让儿子摔疼。
嘿,整个就是一架设计精良的学走路的机器。
光阴荏苒,儿子一点点长大,没想到,我们和保姆蟒之间渐渐产生了矛盾。儿子三岁多了,理应与同龄小伙伴扎堆玩耍,但这么大一条蟒蛇守在儿子身边,小孩子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儿子就显得冷清孤单;好不容易有几个胆子特大的小孩跑来与儿子玩踢皮球,保姆蟒守在一边,只要皮球不在儿子脚下,它就会朝着其他小孩张开那张可以吞食麂子的大嘴。吐出鲜红的蛇信,子,进行恫吓;孩子们心惊胆颤,扔下皮球就逃,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踢赢了球赛。这样的事重复了几次以后,谁也没有兴趣再来找我儿子玩了。
渐渐地,妻子也开始对保姆蟒生出许多不满来。三岁左右的小孩是最可爱最好玩的年龄阶段,对父母充满了依恋,似懂非懂,憨态可掬,妻子喜欢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在他粉嫩的小脸上亲个够。每逢这个时候,保姆蟒就会竖起脖子,波浪似的摇晃蛇头,表现得异常痛苦。“去去,快走开,我亲我自己的儿子,你痛苦个屁呀!”妻子暂停亲吻,朝保姆蟒挥手跺脚进行驱赶,但平时十分听话的保姆蟒这时候却桀骜不驯,嘴里呼呼吐着粗气,不但不离去,还在地上扭曲打滚,直到儿子离开了妻子的怀抱,它才会安静下来。“它嫉妒我和儿子亲热,”妻子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它的目光阴沉沉的,完全是童话里巫婆的眼睛。”
虽然保姆蟒从未对妻子粗暴过,但身边有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盯着,母子间的亲昵无疑会大打折扣。
很快,我也对保姆蟒反感起来。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儿子吃了好几块巧克力,临睡前,我让他刷牙,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刷牙一点不感兴趣,我叫了几次,他都装着没有听见。白天我上山打一头岩羊,追了整整一天,流了好几身臭汗,把一葫芦火药都用完了,也没能把那头该死的岩羊猎到,肚子里憋了一股窝囊气没处发泄,这时算找到出气筒了,撩起一巴掌,重重打在儿子屁股上,大声吼道:“小赤佬,你敢不听老子的话!”小儿无赖,躺在地上哭闹打滚。我更是火上加油,冲上去就想在儿子已经有五条手指印的屁股蛋上来个锦上添花,我像个凶神恶煞举着巴掌刚赶到儿子面前,保姆蟒冷不防从儿子身后窜出来,瞪着眼,弓着脖子,拦住了我。妈的,我教训我自己的儿子,关你保姆蟒什么屁事嘛?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充其量一个保姆,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来干涉主人的家政?我一怒之下,喝了声:滚!飞起一脚朝蛇腹踢去,不幸的是,平时看起来行动很迟缓的保姆蟒,这时候却表现得十分灵活,身体朝左一闪。我踢了个空;蛇脖子像弓似的一弹,那只方方的蛇头就像一柄流星锤,击中我的胸口,我四仰八叉跌倒在地。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也很好笑,像只被翻转身的甲鱼,板着脸的妻子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儿子也破涕为笑,拍着小手叫:“打爸爸!打爸爸!”
保姆打主人,岂不是犯上作乱!我以后在儿子面前还有什么父亲的威信?我恼羞成怒,恨不得立刻掐断保姆蟒的脖子,我气急败坏地爬起来,还没站稳,蛇头流星锤又咚的一声把我搡倒在地,不让我站起来。我就趴在地上不起来了,看你的蛇头流星锤还能奈何我!我匍匐前进,想迂回到墙角去拿扫把收拾保姆蟒,还没爬到墙角,可恶的保姆蟒刷的一声窜过来,蛇头一勾,先把我的双臂连同身体一起缠住,然后蛇尾一撩,将我的双腿也绕住了。我还是第一次被大蛇纠缠,那滋味和被绳子五花大绑不大一样,皮肉并不觉得疼,只是胸口被勒得发闷,有一种缺氧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整个骨架似乎也要被勒散了。我大声叫唤咒骂,保姆蟒就是不松劲。渐渐地,我像患了急性肠胃炎,忍不住要上吐下泻了。妻子看我脸上像涂了层石灰似的发白,吓坏了,喝令儿子把保姆蟒拉开;小儿淘气,嚷嚷道:“爸爸不打我,我就叫蟒蟒松开。”我无计可施,只好缴械投降:“爸爸不打你了,爸爸错了……”儿子面露胜利的微笑,跑上去摸摸保姆蟒的头,保姆蟒立刻柔顺地松开了身体……
就在我动脑筋想把保姆蟒辞退的时候,我的知青生涯结束了,全家调到西双版纳州的首府——允景洪去工作,城市不比山野村寨,家里养着一条大蟒蛇,邻居吓破胆不说,警察不来找麻烦才怪呢。再说,城里有幼儿园,儿子也不需要保姆了。正好趁此机会把已惹得我和妻子十分反感了的保姆蟒甩脱掉。那天,我们打好行李,等保姆蟒从我们厨房的窗口滑进箐沟去觅食,就逃也似的坐上寨子里的马车,扬长而去。
两个月后,我在街上遇见到允景洪来购买农药的召彰,他告诉我说,我们走后,保姆蟒咬着我儿子穿旧的一件小汗衫,待在我们废弃的那间茅草房里,喂它什么它都不吃,召彰用笛声想把它引走,它也不走,半个月后,它活活饿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咬着我儿子那件小汗衫……
(摘自《沈石溪精彩动物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