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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妈妈的粥

2009-11-28孙雪晴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09年7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安静厨房

算上入学那次跟妈妈一起去北京,这算是第三次坐这趟火车了。傍晚六点零三分发车,第二天早上七点三十三分到。很快,杭州到北京的距离,特别是对我跟我妈而言。事实上,我们已经有三四天没真正意义上讲过话了,冷战的时间长得让我没办法看到它的结尾。这样比较起来,十三个小时我还是容易接受的。

这趟火车的玻璃窗很干净,透过玻璃窗望出去,站台的灯光明晃晃的。而那些站台的柱子和站立的人群由于玻璃的失真略有些歪曲,加上光线阴影的作用,在玻璃窗均匀的平面上做着温情的细微闪动。妈妈就在他们中间,跟那些陌生的人、柱子、路灯站在一起,脸上也是明明暗暗的。她朝我挥了挥手,然后同样的,我也朝她挥了挥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彼此不认识,只是被硬拉到这里,做一个送行。幸好这种尴尬持续的时间不长,没等车开,妈妈就走了。她出来时没挎包,这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失误,她几乎连手该摆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了。我一直在和一同返校的同学不停地聊天,因为我不知道该和妈妈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只有不停地笑,笑到嘴唇都搭在牙齿上了。这样差劲的伪装很费劲,我只希望火车快点开,越快越好。

整个暑假杭州都是没完没了的热,该见的朋友又似乎在上次寒假都一次性见完了。懒得出去,就几乎成天泡在家里,爸爸妈妈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我暑假见面最多的人。刚开始他们都是对你好得不得了。一学期没见了,所有思念啊什么的都浓缩在刚见面的头一两个礼拜,不用做家务,不用催你看英语,甚至连完全颠倒的作息时间也绝对不加干涉。不过,之后漫长的一个多月就比较难熬了。当然这一切早在寒假就开始付诸实施了,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完完全全适应,可以熟练地避开跟爸妈的争吵。看来依旧高估了自己,小争吵几乎不断,爸爸脾气比较好,吵过就忘了。女儿和妈妈却是天生的敌人,连吵架都微妙得要命,看上去很小的事,里面也会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一旦越界,后果就很难收拾。

似乎是等了一个世纪,我跟妈妈最大的一次争吵在暑假晃晃悠悠的尾巴上爆发了。那几天爸爸出差去了,这就完全成了属于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妈妈从要我早点休息开始说起,一路喋喋不休地说到考研的问题,八百年以后的事了。因为爸爸不在家,连一个劝话的人都没有,那天吵得非常厉害。我平时是很少见妈妈跟别人吵架的,她一动怒就会脸红,妈妈皮肤很白,所以每回吵架她脸上就会有一种奇怪的红晕,那要比害羞的颜色深一点,而且她红起脸来会一直红到脖子根。

其实,有些话我一说出口,就知道讲过分了。但是吵架是门错位的艺术。永远是你说得对的时候她跟你吼;而她对的时候,你又没道理地乱叫。最后我们都采用了以不理对方作为停止。妈妈吵架时通用的技巧是,结束前她会象征性地让一下步,如果那时我认错了,那么一切相安无事。但我选择了不回应,冷战如期而至。

妈妈对我的好,用脚趾头想我也清楚得很。而且就两个人在家又互相不搭理,这滋味是不好受的。比较简单实际的办法就是煲些什么东西给妈妈吃,就煲个粥吧,这就是我第二天煲粥的全部原因。

从超市买了胡萝卜、茄子、生菜、皮蛋和肉末,忙了整整一个下午,算是煲了锅所谓的皮蛋瘦肉粥。接下来就只是端锅上桌,然后意思一下,道个歉就行了。一直到晚饭前我确实都是这么想的。

妈妈下班回来依旧没有笑容,她没跟我多说一句话。妈妈炒好了菜,我们像平时一样坐下来一起吃饭。这是我们吵架后第一次一起吃饭。没有彼此夹菜,也没有说话,我甚至怀疑会这样一直安静地坐到一切结束。我们几乎跟鱼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吃好饭,洗好碗,然后睡觉,然后明天重复今天,然后我回北京,然后所有的一切结束。我觉得自己很傻,莫名其妙地煲了一锅粥,她根本不买账,照样吃她的饭,从不抬头看我一眼。我第一次意识到家里的餐桌是这么的长,长得离谱,我和妈妈就坐在它的两头,像海豚的两只眼睛,谁也看不到对方。

妈妈起身去厨房盛饭,我才猛然想起,关于那锅粥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还有那锅东西存在,她一定会明白这是道歉的证据,会洋洋自得,而事实上我那时已经完全没那个心情了,似乎是她占了绝对的上风。

“砂锅里你弄了什么东西,要干什么用的?”妈妈的口气很硬,里面还包含着我不能忍受的优越感。她什么都知道了。

“没什么,中午吃剩的,我自己吃。”我还是嘴硬,但很明显的,最后一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妈妈端着碗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她斜着脑袋,看着我:“要热一下的。”然后又转过身,之后我就看不到她了,厨房的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听见开煤气的声音,一下,两下,煤气灶很久都没点着。

“不用你,我来。”我几乎是跳起来的,感觉妈妈是在向我示威,好像没有她我就不行一样。

我跳起来冲进厨房,那样子果真是气势汹汹的,可能是妈妈听见了我的话,她正端着碗准备出来。我们就这么一撞,一个要出来,一个要进去。妈妈手里的碗一斜,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了。我忙往旁边闪让躲开,妈妈忙用另一只手挡着,碗没掉下去,软软的米粒被妈妈挡在了怀里。

妈妈挡住了碗没让它往我这边倒,这是她的第一反应;而我,本能地躲开了。我抬起头,妈妈还是没说一句话,她把粘在身上的米粒一粒粒地拿掉。我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是米粒夹带着妈妈身上的味道,软软香香的。

我突然发觉自己可以很容易地越过她看到后面厨房的一切。我和妈妈一样高了。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突然站在妈妈的高度去看周围的一切,似乎自己是突然间长高了。那一瞬间,我别的什么都没想,只是想马上道歉,我的毫无道理的发火,我的顶撞,我的所有的不对。

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挪动过一步,而妈妈也就一直低着头捡饭粒。时间像是完全凝固了。安静开始升腾,一直向上升腾,然后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此时只要谁说一句话就足以使死掉一般的安静爆炸。但是没有,谁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像是要消失在安静的阴影当中一样,一直变小,一直变小,最后变得什么也没有。

妈妈是什么时候走出厨房的我都不知道。我一直呆在厨房里,等粥端出去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只空碗……没有谁解释,妈妈就是妈妈,她明白女儿一切一切的小心思。

夜深了,火车晃啊晃啊晃的,周围的人都睡了。坐直了身子,一直扭头看窗外的这个姿势让我吃不消。晚上开动的火车出奇地安静,过道上各类鞋子与地面亲吻的摩擦声带出了纷杂潮湿的旅途意味。口袋有震动,是妈妈的短信:注意行李,你有两个包,一个箱子,下车时要好好检查,别落下。车票要放在容易取的口袋里,出站时用。粥很好喝,以后可不用放茄子。旅途劳累,好好休息。妈妈发短信不会加标点,所以是全部连在一起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明白。

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和妈妈是在客厅里吵架的,最后她先回了自己的卧室。我很长时间都能听见她的脚步声,她的卧室与饭厅只隔着一堵墙。她一直没睡。她的脚步声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响声。那声音一直拉长,一直拉长,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从家里的地板绕到现在的火车上,最后在我胸口停了下来,溢出由细线勒裹的密不透风的隐隐疼痛。我很轻地叫了一声,真的很轻,但我自己听得很清楚。我没有后悔那天没有及时向妈妈道歉,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妈妈。

她不需要道歉,因为一切的一切她都明白。

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摘自《2008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

[作者简介]

孙雪晴,女,80后作家,浙江杭州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现居北京。创作兼及随笔、小说、影视剧本等。作品散见于《中国教育报》、《中华读书报》、《文学报》、《民生报》(台北)、《世界日报》(美国)、《欧洲日报》(法国)、《萌芽》、《少年文艺》、《巨人》、《少女》、《萤火虫》(香港)等国内外报刊。出版有随笔集《温暖等待》。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中国儿童文学》及“年度儿童文学”等选本选载。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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