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经典

李 洱

1、奇怪的是，关于经典小说。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经典小说，就是读者不愿意读，但又希望自己已经读过的小说。

2、几乎没有人能够列出一个具体的量化的标准，以说明什么小说才是经典小说。但奇怪的是，如果你让一百个有经验的读者把他心目中的经典小说写出来。其中很多小说会被重复提到。

3、你只要把《尤利西斯》拿起来，随便翻上几页，你的直觉就会告诉你，它是经典。很多经典小说，比如《尤利西斯》，它的一个基本特征是，你随便翻起一页都能看进去，但要让你连续看上十页，你就又要打哈欠了。大多数经典小说，都是这个德性。

4、经典小说大都写得很长，比如《追忆逝水年华》。但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即便是篇幅较短的经典小说，其实你也必须把它当成很长的小说来读。因为你必须读一遍又一遍，才能明白作者的心思，才能明白小说的重要性，才能明白小说的妙处。鲁迅的短篇小说很短，但我不得不认为它们其实很长。如果你没有一遍又一遍读，等于你没有读完。

5、经典小说，大都有助于我们了解人类的基本状况。它就像是对人类状况进行阐释的某个注脚。那些状况你以前可能已经了解，但你可能没有从小说所提示的那个角度去理解。你知道“傻瓜”充斥于人间，但如果不懂《傻瓜吉姆佩尔》，你可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傻瓜。顺便说一句，如果让我从有史以来的短篇小说中选出十部经典，《傻瓜吉姆佩尔》也肯定会名列其中。

6、但很奇怪的是，尽管《傻瓜吉姆佩尔》是经典中的经典，但如果辛格只写了这么一篇小说，那么这篇小说也很可能不会被人看成经典。如果博尔赫斯没有写出那么多短篇小说，请你相信我，没有人会把《交叉小径的花园》当成经典小说的。如果托马斯·曼只写了一部《死于威尼斯》，那么也不会有人把它看成经典。很奇怪，是不是?

7、另一种情况也很值得玩味，比如，人们通常认为《洛丽塔》是经典，但纳博科夫最好的小说，应该不是《洛丽塔》。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的被人视为经典的小说并不必然地等于他最好的小说。

8、每一部经典小说几乎都是不能复制的。它就是唯一。经典小说能够给别人很多启示，但奇怪的是它同时又堵死了后人的路。它甚至堵死了作家本人的路。但问题是，如果一部经典小说是无法模仿的，那么这部经典小说就很容易被人遗忘，那么它最终也就无法成为一部经典小说。所以，经典小说既拒绝别人的模仿，又期待别人的模仿。

9、大多数经典小说，其作者都会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不要看这部小说，你可以看另外一部小说。但他又会对批评家和别的作家说，你可以看这部小说，你不要看别的小说。这是因为，大多数经典小说，都是黑暗的启示，与其说它给人希望，倒不如说它给人绝望。

10、有一点毫无疑问，我的这篇小说，不会成为经典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