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上)
2009-11-19王松奇
王松奇
引子
2006年秋天的某日,我在嫂子和侄子大双儿的陪同下,到哥哥的坟墓吊唁。我从北京特地赶来是因为哥哥刚好去世三年。那坟座落在辽源市郊区一个荒凉的小山包上,这个小山包已成为当地回族人的墓地。这个坟地用东北人的话说是“乱丧岗子”,即零乱的坟场之意。秋风已带凉意,哥哥的坟上长着一蓬一米来高的红草,我看了一下周围,每个坟头上长的草都是这一品种,一米来高,草杆草色都鲜红鲜红,在风中凄凉地摇曳,坟旁和周围草地则长满各式各样的杂草矮矮的,一片葱绿。每个坟头上都是长满这种直挺挺、齐刷刷颜色有如滴血的茅草,而坟下及四周又以低矮葱茏的青草作衬托,这种植被的高矮与颜色的分界竟是这样的清晰又是这种的没来由,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也是生与死的分界标志与区别涵义吗?
早年故事
我家兄弟姐妹共5人,三女二男,所以,这个哥哥具有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他生于1941年,长我11岁。在我刚刚能记事时,哥哥已是高中生了。当我搜寻自己少儿时期对哥哥印象时,脑海浮现的大体是这样几件事:月牙儿钢叉儿;砸缸砸锅;打我;挨饿时考大学。
中国的东北地区土改开始较早,大约是在1948年就开始了,而土改前几年正是我老爹生意最顺利的时候。当年老爹春夏秋三季烧砖窑,冬季开了店铺做杂货生意,在当年闯关东老乡心目中也算是成功的小商人了,所以我哥哥从小就生活在比较富足优裕的家庭环境中。因为营养好他和我比有很多天然优势:他长得很白,而我爹从我小时候开始就喊我“二黑”;他身体健康没得过大病,而我在一岁时得场大病(据说是被美国人扔的细菌炸弹所感染)差点没被我爹扔掉;哥哥最后身高是1.85米,而我憋足了劲长,到1.83米就不再长了;我哥哥从小就聪明乖巧,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讨邻里亲人喜爱,而我从小就木讷腼腆,沉默寡言,不大讨人喜欢;当然,我和哥哥间最大的区别还在于他从小学中学开始就一直“要求进步”,顺风顺水,而我在相当一段时间都是小学中学老师知青时代大队书记眼中的蔫淘或“落后势力代表人物”。
我从很小开始就用崇拜的眼光看哥哥,在我眼里,他是那么高大有力,又非常有智慧。我5岁左右开始记事,也就是1957年前后。那会儿,每当我感冒头疼浑身没劲时,老妈总会烙一张油糖饼给我吃。有一次,饼刚烙好,哥哥放学看见,就凑过来说:“松奇,我能给你咬出个月牙儿!”我把饼递给他,他使劲一咬,饼上果然出现“月牙儿”。哥哥一笑又说:“我还能把月牙儿变成钢叉儿!”我充满好奇地又把饼递给他,他在“月牙儿”旁边又使劲一咬,饼上果然出现钢叉儿状。哥哥咬完“钢叉儿”后得意地哈哈大笑,我才知道他是在变着法儿哄我的饼吃,此事让我觉得他非常聪明。
砸缸砸锅这事儿发生在958年秋季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在院里玩,忽听到院里东厢的小仓房里传来的很可怕的响声,我跑过去一看,是哥哥拿砖头在砸仓房的一口闲置的水缸和一口大铁锅,我赶紧跑到老妈那里去告状。事后经审问得知,时念高一的哥哥为了争取第一批加入共青团要在全民大炼钢铁运动中成为表现突出的积极分子,把一口很完好的“二派子缸”砸掉是为了完成学校交给的收集耐火砖任务,而砸铁锅是为向学校自制的小土高炉献铁。1958年是一个异常疯狂的年代,刺耳的大喇叭里整天高喊“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每个单位都在自建土高炉炼钢炼铁为的是在15年内赶上英国。有一天清晨,我被一阵呐喊声和敲铜盆的声音惊醒,爬出被窝到院里一看,原来是街道领导号召全体居民用呐喊和敲铜脸盆的办法对麻雀制造惊吓效果,据说,麻雀听到这些声音就会到处乱飞在居民房子上找不到落脚处,一直飞来飞去就会最终累死。这都是街道干部们为响应伟大领袖除四害讲卫生的号召想出来的高明招法。当年毛主席总是在不断地发号召,今天这个号召,明天那个号召。既然毛主席认定了麻雀是“四害”之一,那当然就要努力把麻雀累死。既然毛主席号召全民大炼钢铁,那哥哥砸了缸砸了锅,又何错之有?我妈妈当年听了我的小报告问清原委到仓房里看了看,轻描淡写地骂了哥哥几句,此事——在我看来非常严重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哥哥只打过我一次,挨哥哥打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我没记住,只记住了那一年我刚刚6岁。我们小时候,邻里前后的熟人家,大家经济条件都差不多,能吃饱肚子的就算是殷实人家了,一个月挣30多元钱老婆孩子养了四、五个的家庭比比皆是。在这种条件下,没见到有哪家的小孩去买玩具,都是自己动手做。春天,柳树刚冒芽儿时,我们把柳树细枝的皮拧下来做成口笛,粗细长短不同的柳枝口笛能搭配成高音低音一大排。夏天,我们用粗铁丝弯成一个大圆叫轱辘圈儿,自己做出一个带长柄的小铁钩,推起这个铁圈儿在街道上飞跑,小伙伴儿们比赛看谁跑得快跑得远而轱辘圈儿又不倒。秋天,我们弹琉琉即玻璃球,我认为那是中国式高尔夫。还打啪叽,一种用硬纸叠成的元宝状或方状物往地上摔,谁要用空气震动把对方的啪叽打得翻身了,谁就赢了。冬天我们在冰雪上用自制的爬犁和冰鞋进行滑冰比赛或在自家门前用几盆水浇出一个小冰场抽冰猴。想到这些春夏秋冬里我们自制玩具及这些自制玩具所带来的快乐,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儿子(生于1996年)这一代人,儿童时代他们自制过哪怕是一件玩具吗?他们自己到野外捉过蝈蝈、扎过蛤蟆吗?他们尽管玩具如山,但比起我们小时候,从幸福指数意义上说应该是远远不如。对了,还是言归正传。我当年玩什么都不怎么样,例如,比踢毽子是郝大乐第一,弹琉琉是老于家小三第一,放风筝打鸟是苗占池第一,蹈轱辘圈王大傻比我强得多……只有一个项目我有优势就是打啪叽,我倒不是打得好,主要是材料多,因为我家书多,书皮儿纸又硬又厚,我输了就跑回家撕书皮,叠完了啪叽再出来应战,摆出一副永远无法被打败的架式,很多小伙伴对我甚至产生了佩服感。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了。我正在街上玩得性起被哥用严厉的声音吼回家去。他抱出一堆被撕掉了封面和封底的书放在地中央问:“这是你干的?”我很害怕说“不是我!”哥哥狡黠地冷笑说,“你过来!”,我一步步蹭到他跟前,他从我鼓鼓的衣兜里掏出一沓啪叽,拆开几个展开,上面赫然印着“语文”“代数”“物理”“化学”等字样。哥哥大喝一声“你还敢抵赖吗?”然后就抓住我把我反转过按在北炕的炕沿上挥起他那蒲扇似的手掌朝我的屁股上啪啪地打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说“还敢撕书不?还敢撕书不?”当年,我在家里是老儿子,爹妈没打过我却因为撕书挨了哥哥的一顿胖揍,这给我留下了与毁书后果有关的一段记忆。
哥哥1960年时复习考大学,那是最困难的岁月。1959年下半年时有一段时间非常奇怪,粮店说居民可以改变每月每人一斤白面的限制多买几斤白面,我老妈很高兴地买了比以前多很多的白面,我着实大吃了一阵,但转过年来突然出现了粮荒,自由市场买小米8毛甚至一元一斤也买不到了。当年粮店粗粮的供应价还不到1毛钱一斤,如果花10倍的钱都买不到粮食来补充每月的主食,那么,挨饿的时候真的就到来了。哥哥当年19岁,是我们家的大小伙子,为考大学每天复习功课都到很晚很晚,他每天晚上看书做题时都就着白开水吃从早年家里咸菜缸里捞出的芥菜疙瘩切成的咸菜条。印在我脑海中的图像是他边吃边喝开水,头上不断冒汗。在家里他有一条专用的白毛巾,洗得很白,但老远就能闻到这条毛巾散发出的汗酸味。哥哥从早年一直到以后的岁月都是我们家最爱出汗的人,那股汗酸味,已成了我对哥哥永远的气味记忆。复习考大学时期,哥哥偷着干了一件“大事”,他和好朋友苏培源在某天晚上到人民公社(我记得是倪家窑某生产队)的地里每人装了小半袋甜菜疙瘩回来。在当年这算是偷集体的东西,如被抓住后果难以想像,因此,我爹我妈把哥哥骂了够呛,警告他:以后宁愿饿死也不得再发生此类事件。那以后的若干天里,妈妈用这些甜菜切成细丝与玉米面合在一起做成了贴饼子,在每日饿得头晕眼花的年代,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香甜的东西了。那一年我8岁,已上小学二年级。而哥哥饿着肚子复习好一阵子,最后竟没有参加考试就被当年分管体育的副省长张文海推荐上了吉林师范大学体育系篮球专业,上大学几个月后他又以受伤为名转到了中文系——此乃后话。哥哥读中文系后,他从学校带回家的那些书,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