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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17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拉康王朔镜像

施 岩

关键词:王朔 《看上去很美》 拉康 镜像

摘 要:出版于2000年的《看上去很美》是王朔创作中的第一次“寻根”之作,以三至七岁的方枪枪为主角,捡拾了自我构成之初的碎片,再现了一代人在1961至1966年的心灵成长,复现了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是一次关于他个人以至一代人的严肃内省和深长回味。这一创作实践已经预示了王朔2007年复出后的变化,并使王朔至今为止的全部作品呈现出内在的一致性,使王朔作品中的内在矛盾和分裂获得解释。

王朔的早期的作品常常被评论以独步于意识形态之外的个人书写、后现代主义命名。2007年王朔携《我的千岁寒》《致女儿书》等新书复出,呈现出寻求终极价值的创作倾向,给评论和接受带来颠覆性的印象。其实,一部出版于2000年的为评论长期漠视的《看上去很美》,已经预示了王朔后来的创作变化。

王朔在《看上去很美》序言中坦陈了自己的创作初衷:“我还是有一个文学初衷的,那就是:还原生活。——我说的是找到人物行动时所受的真实驱使,那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隐于表情之下的, 原始支配力。”出版于2007年的《致女儿书》与《看上去很美》有着密切的互文关系:“我现在在写的时候也有自由感了,就是,这其实和追根有关系,就是追到根上再往回写,特别好写。”《看上去很美》就是王朔第一次“追根”的创作实践,并且是一次关于他个人以至一代人的严肃内省和深长回味。这一实践使王朔至今为止的全部作品呈现出内在的一致性,并且使王朔作品中的内在矛盾和分裂获得解释。

《看上去很美》是一个拉康式的题目,这一动补短语成就的是拉康精神分析学中一个人和一面镜的关系。镜像,是拉康理论的基本内核,在拉康看来所谓自我只是尚不能完全控制肢体活动的婴儿对镜中完满形象的误认。自我不是来自天生的感知系统,而是从外部世界构成的,并在语言结构中获得统一性的假想和身份认同。王朔在《致女儿书》中谈道:“人性是后天的,因为人是后变的,性情逐渐养成——潜入下意识,形成反射,譬如恐惧。”这种认识与拉康的学说有着相当的一致性。作为一部“寻根”之作,《看上去很美》重返他这一代人的童年,以三至七岁的方枪枪为主角,捡拾了自我构成之初的碎片,再现了一代人在1961至1966年的心灵成长,复现了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

小说中方枪枪的信仰在入队申请书中达到顶点。“‘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红色江山永不变色,铁打江山万年牢,我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因此,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从写完到交上去,方枪枪都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所控制,有点像骄傲,但没有看不起人;有点想死,但又不害怕;觉得自己很大,又像是全卖给了谁。这感觉我管它叫找不着北。”方枪枪找到并且认可了自己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并在自己与这一位置的想象性关系中获得强烈的归属感和使命感。而这种信仰的形成则是一幕幕充满童趣却严肃深刻的情节剧:

看电影。在麦茨的理论中,电影本来就是最好的意识形态机器。在观看的过程中,观众将流光溢彩的宛若自然流出的故事当做生活的真实,获得情感满足和关于生活的解释。小说中多次出现看电影的描写,“荧幕泻下的光照亮大班孩子一张张仰着的真诚的脸”。影片大多是战争题材,孩子们通过电影来经验历史。影片中角色脸谱化,正邪分明。八路军“个个都比日本鬼子长得好看,浓眉大眼,帽子上钉着两粒衬衣扣子”。情节发展的逻辑总是简单纯净没有矛盾,“他看过多次电影,虽然记不住片名,故事也看得稀里糊涂,但不知何故就是知道下面情节怎么发展。”死亡,常常充斥画面,但是却超越个体层面,从属于崇高的革命事业,被孩子们体验为一种诗意的时刻,“从头到尾不痛苦只是咽下一口气的死法让陈南燕觉得很好看。”

唱儿歌。“大人把他们的希望编进我们唱的歌中,那心情殷切、迫不及待:‘吹起小喇叭,哒嘀哒嘀哒,打起小铜鼓,咚隆咚隆咚……勇敢杀敌人。 ‘不怕敌人,不怕牺牲,顽强学习,坚持斗争,向着向着…未来勇敢前进。”孩子们在歌词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杀敌”“牺牲”成为切近又崇高的人生目标。“其实不用他们给我们打预防针,谁都知道这是好事,又露脸又没亏吃,我们何止是不怕牺牲,都有点盼着呐。当好孩子—参军—杀敌—牺牲—永垂不朽。我很明白大人急切想要我们走的路——没问题。”

写字。“我照猫画虎学会了很多平时常说的话怎么写:桌子、椅子、吃饭、劳动什么的。还有一些蛮抽象的字眼:社会主义、共产党、国家、革命,因为总听, 习以为常,也当做有实物形状的名词不假思索地认识了。写的时候脑中一概浮现出一尊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影,以为这都是关于这男人的不同称呼。”“那是一个神奇的过程,纷纷扬扬的世界被笔画繁复的文字重组,每一件形象分明的物体都有一个单线条的缩写,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都有命名,一提便知。那时我才知自己有多渺小,在人类活动中所占的份额之少,一些词完全与我无关,写出来望而生畏,每个字都认识,联在一起不明就里。有这个词存在, 必是有那么一种行为。特别是一些动词,所指一定在每个人的能力内,为什么对我们来说那么陌生,我们到底还能干什么?这激起了我们极大的好奇心。”方枪枪在先于自我而存在的语言系统中,被期待,被命名。

讲话。“少校在台上说得很热闹,都不是他自己的话,而是一套公共用语”,“方枪枪听着少校滔滔不绝的发言,一句没听懂又似乎心中没什么疑问。那语言就是那么奇妙,无知的人也能够听得津津有味。那种夸张,任意使用最高级别的形容词,像口哨一样简单明亮的短句,听上几句人的情绪就变得饱满、欣快,不再注意话的内容,被声音铿锵有致的节奏迷住,只要对仗工整,在韵上,耳朵就很满意,内心就是佩服。”语言被简化为单纯的公共用语,个体心性与社会结构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

信仰的建构过程在小说中也包含着权力和压制的命题,并伴随着庸常生活的“智慧”。生理需求的社会化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最困扰方枪枪的难题。“大概是要培养小孩定时排便的良好习惯,保育院的厕所像藏有珍品的博物馆定点儿开放,倘屎尿不能如约而至,对不起只能自己保管在直肠或裤裆里。”权力延伸到个体本能的领域;尿床,成为方枪枪对个体本能的最后守护和抗争,并最终以自我对本能的完胜结束。忘我,在幼儿园的权力运作中,也使方枪枪体验为某种世俗生存哲学,“人是不可以独立存在的。都要仰仗、依赖更强大的一个人。人被人管,层层听命乃是天经地义。”

王朔这样描述已经被语言秩序所命名、所书写,成功进入象征秩序之中的方枪枪:“我是少先队员、班旗手、学习委员、副中队长,三王。学习成绩优异。我不爱自己的父母,家庭观念也很淡漠,习惯集体生活,自己洗脸,自己刷牙,自己抢饭吃。你可以说我很独立,很会察言辨色,打自己小算盘。”“我信仰共产主义,那东西很具体,是一个类似购物中心的大厦,有形形色色的饭馆、超市和游乐场。每天黄昏放学,看到铺满金光的复兴路向东西两端无限延伸,就想那大厦正在这条路某一头搭建,我这辈子肯定赶得上建成开业。”方枪枪的信仰尽管朦胧稚嫩,并且在权力挤压中夹杂着某些世俗功利,却自有人之初的明净和真诚。近年,王朔谈起“共产主义”,仍然认为“有一段提倡大公无私,牺牲自己——放弃生存,这个底线算拉高了还是拉低了,分从哪头说。我倒认为共产主义的价值观里头可能比传统儒家价值观先进就先进在这儿了”,“价值观本身就先进的,操作过程太猛了”。

王朔以四分之三的笔墨来赋写这样一个社会化的“自我”的形成。然而文中转折的到来却也和历史的变化一样猝不及防。曾经单纯的语言结构被打破,文革中的大字报重新书写了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经、威武不屈的大人。他们撒谎、背叛、占别人便宜,个个都是卑鄙小人和无耻之徒”。语言符号能指和所指的稳定感不复存在,“应该说那是继白话运动之后中文的第二次革命。任何词句都可能被赋予新的意义,甚至直接改变词性,可说《新华字典》什么的都废了。”方枪枪从学校重回大院。而在学校中获得的社会“身份”和“命名”也随之失去了意义。此时的大院呈现为一个无父结构,满足的是孩子基本的生理需求。电影中为了崇高目标的敌我分明的战争畸变为充斥于街巷的残忍的斗殴。“集体”畸变为打架时个人力量的延伸。“那是一种明显的返祖现象:杀生时激起的野蛮欢乐。”结尾,方枪枪在夜里哭着说:“我们都快死了。”镜像轰然碎裂后,“本能”呈现为失控的残忍和恐怖。这是王朔、方言们的童年。王朔的《动物凶猛》一直被认为是一部意识形态缄默的青春物语,而其题目却和《看上去很美》的文革叙述有着明显的互文关系。他以“动物”传达了对表面恣意挥洒、明净快乐的青春岁月的自我否定和残缺感受。

《看上去很美》是方枪枪进入社会,被语言结构所命名,所接受,而最终又在语言结构自身的裂变中失去曾经“看上去很美”的社会“身份”,无处依傍的经历。七岁的方枪枪从能指的链条中跌落下来,日后长大的方枪枪们(《玩得就是心跳》中的方言、《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里的张明等等)在上世纪80年代的价值体系中仍然游走于城市的边缘。这种在社会结构中没有确定的位置、没有确定本质的生活状态,对王朔一代而言,是活在当下的喜剧表象下深层的创伤体验。温柔的、善良的、洁净的女性,成为弥合他们心灵创伤的良药。王朔曾谈到“普世价值”,“老实说,普世价值在我们身上是适用的”。那些传统的又近神的女性,毋宁说就是这种普世价值的体现。

《看上去很美》虽然宛如拉康理论的形象表达,否定了自我的完满自足,并把自我描写为不断被建构的过程,带有反本质主义的倾向。但这又是王朔第一次“追根”的创作实践,重返一代人成长的“镜像阶段”,对一代人文化根性进行深刻的反思。王朔在能指的链条上不断地拆解,但却表现为深刻的社会关怀,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关注和对生活本原的探寻。这是方枪枪、方言,是王朔一代的浓重的精神底色。而王朔2000年复出后的作品正是这一思路的延续。

作者简介:施岩,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讲师。

本文引文均出自《看上去很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9月版)和《致女儿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9月版)。

参考文献:

[1] [英]达瑞安·里德:《拉康》,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

[2] 刘文:《异化、误认和侵略性》,《求索》,2005年第12期

[3] 陈晓明:《表意的焦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

[4] 李美皆:《王朔为什么不继续看上去很美》,《文学自由谈》2006年第2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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