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明仕园
2009-11-17王华
王 华(仡佬族)
当我们的竹筏渐渐进入明仕河深处的时候,我的心开始变得忐忑起来。我们其实不应该这么肆无忌惮地侵入这块地方。那水,那山,被解说员一厢情愿地比喻,想象,被游人自以为是的惊叹,甚至咋呼呼呱声四起,都是不应该的。我们应该做的,是对着它跪下,忧伤地膜拜。
那真的是一块令人忧伤的地方,那忧伤来源于它的美,这美让你不知所措,让你直想跪下来痛哭一场。
这可能跟我从小就崇拜山水有关。我出生的地方,在黔北的一个角落,叫三桥。那也是一个山水相依的美丽地方。高高的山,永远奔跑不息的河,注定了我总是处于一种不知所措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静静地倚着大山,还是该跟着河远去。山和水,是我生命中的两道咒语。它们一直紧紧抓着我,笼罩着我,让我惊惶失措地奔逃于它们之间。我赤着脚,我奔逃得满脸是泪,我小小的心脏疼痛得快要窒息……直到我的身体慢慢长大,直到我的心思不再单纯,直到我的视线被掠走。
多年后,我不断地以一个游人的身份,一次又一次地走近各个地方的山水,我依然能感觉到童年时的那份心跳和那种令人窒息的忧伤。所以,每一次看山看水,我都不喜欢跟着解说员。她们总是喜欢自作聪明地说这山像什么,那山似什么,说这水仿佛什么,那水宛如什么。其实,总是呱叽呱叽说山和水的人,是不懂得山和水的,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它们谁也不像,也并不希望像谁,它们不是人可以说的,它们就是它们。它们,生来就是让你膜拜的。
竹筏继续沿着明仕河深入,解说员还在说那山像什么,这山又像什么。筏上的人一声声惊叫,哇!真像!后来,解说员唱起了山歌,再后来,我们的团队也唱起了歌。却不是山歌,是草原情歌《敖包相会》。这歌放这儿唱是不合适的,但有理由。这理由是因为作这首歌的玛老在场。玛老德高望重,玛老现在在我们中间,这就是这个时候唱这首歌的理由。这或许可以理解为另一种膜拜方式吧。当山水的美用子弹的力量击中这个团队的时候,他们就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向它们跪下。
远处的山影模糊起来,我知道是雨要来了。但我没想到有那么快,没有过渡,没有缓冲,就在我刚想到它的时候,它就劈头盖脸从我们头顶倾泻而下。水面立刻就碎了。原先的明仕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断跳动着碎玉的平面。雨已不再是雨,不过是天空倾倒而下的玉屑,曾经承载着我们的竹筏的明仕河瞬间就给淹没,覆盖。我们的竹筏划不动了,横在中间。人们全傻傻地看着河面,看着曾经的那一片静水被一群没心没肺的精灵打碎,并且埋掉。整个世界只剩下精灵们的欢呼声。我们的团队,我们这一群喜欢咋咋呼呼的人,终于也闭上了嘴。
没有人看见那个小姑娘是从哪里来的,一声“扑通”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接着我们就看见给玉屑覆盖的河面上跳起几朵水花,再接着,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幼小的身体,像鱼一样在水里游动。小姑娘的头发很长,她把头拱在水里的时候,头发就像水草一样浮在河面婀娜舞蹈。游几下,小姑娘就会歇下来,头露出水面,乌黑的头发贴着脸,她把它往脑后撸。密集的雨点也是很淘气的,她就一并把雨点撸到脑后去。然后,她再一次拱进水里,只让我们看到她如鱼一样的身体和水草一样的头发。竹筏上的人又活了过来,有人举起了相机,想把小姑娘戏水的场景留在自己相机里。但小姑娘似乎不喜欢被人拍照,她的头在水面上停留的时间变短了,有时候为了躲避相机,她甚至只露头吸一口气就又把头埋进了水里。我真担心我们这帮只顾自己感受的侵入者会把小姑娘逼死在水下。因为我知道,山水间长着的小姑娘,天生就是怕生的,每一首陌生的目光都会逼得她们身体萎缩。小姑娘肯定是太爱这水了,要不她怎么能够顶着这么多陌生的目光而依然游戏得那么忘我?幸好,河边的路上走来了几个大人,小姑娘上了岸,水淋淋汇进了大人们的队伍,朝着家的方向去了。隔着雨帘,她那小小的身体渐渐地变得模糊而遥远了。最终,她融进了这处山水。她其实是它的一个血珠子哩。
再看那一片特殊地貌隆起的山峰,那个从天而降的神秘部落,也在雨幕里变得朦朦胧胧,那逼人的肃穆,也被雨水温化成了雾,变得忧郁了。
一只彩色的水鸟,在风尾竹间鸣叫。
我们竟然要在这里住下来。
在这个被称着“隐者之居”的地方,竟然有一座星级酒店,酒店里总统套房,豪华包厢,有壮族民居特色的客房。据资料称,这里是要建一个“明仕田园风景区壮族民居博物园”的,有观光旅游、度假酒店、会议商务、接待中心、购物街、美食街、风情表演和汽车营地等项目。据说总投资上亿元人民币。一切都是因为人类有了货币,有了钱,人类对大自然的侵略就可以无孔不入。然而人却从不知道惭愧,一边称这里是“心灵的田园”,一边却让凡胎里那不断膨胀的欲望站在这里撒尿。糊弄一阵,嚼舌说“我们把这里打造成了人间仙境”。当然这话不错,这里本来是仙境,但经这么一弄,也只能是“人间仙境”了。
我们住的是壮族民居特色的客房,我住的那间靠水这边,从后窗可以看山。我们住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打开后窗,大山的体息便扑面而来。我尽量屏住声息,希望能因此减轻一些侵扰。但我依然不敢跟这里的山水对视,因为它们知道我其实很虚伪。我虽然在心里膜拜它们,但表面上我却趋同于别人对它们的肤浅理解,别人对着它们拍照,我也拍,别人对着它们嚼舌,我也跟着嚼舌。别人是无知者无罪,而我,却一边自以为是懂得山水的,揣了一肚子忐忑,一边却加入到呱哇嚼舌声中,所以,我更恶心。
离晚宴还有一段儿时间,我猜想别人都会趁这段儿时间跑出去拍照赏景。我关上门窗,一个人在屋子里想这个叫明仕园的地方。据说,很早很早的时候,这里是不叫明仕园的。叫什么呢?人们并没有记住。是后来有一些名士为了躲避战乱,逃来这里居住,故而得名“明仕村”。也就是说,最先认识这一段山水的,是几个名士。人崇拜“名”,自然也就崇拜“名”大的人,他们来过了,人们就把这地方改名了,这地方就叫明仕村了。而实际上,人到底是凡物,“名”大并非心灵就清静。这么干净的山水,仅仅因为几个所谓名士住过,就让其易名,那人也太自以为是了。有人说这名高雅,我倒是觉得,这名反而把这段景玷污了。
关于这一处景,还有一个传说。说原本这里是没有这景的,只因南海一条妖龙迷上了桂林的景,化作人形到桂林浏览。返回时施魔法将桂林景致缩小装入囊中,乘云南归时被老天爷发现,即派雷公将其劈死,于是,囊中景致掉入人间,落在了此处。这是说明仕的景和桂林的景很是相似,但也从另一方面说到了人的自私和贪得无厌。也正因为人的这一天性,所以这里被叫做明仕园了。最可笑的是,人们大批大批涌向这里,在这里吐痰,在这里聒噪,却硬要说这里是“隐者之居”。想想人类就这么永无休止地逼近,世间最终就没有“隐者之居”了……
在晚宴上闹了一阵出来,夜已经有些深了。我有些醉,所以想吹吹风。楼里的人还在闹,噪声很破坏这静谧夜景,所以我选择走得远一些。人醉的时候,会真实一些,也勇敢一些。借着夜幕的遮掩,我面对着深浓的山影,虔诚地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