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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家族的故事

2009-11-17

民族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四哥二哥大哥

敖 蓉(鄂温克族)

母亲说过,被污染的灵魂可以用额莫河水洗涤干净,但被污染的下身就是用天上的神泉和太阳光也很难洗涤干净。

五月的阳光如流水般缓缓流进了我的家,在温泉一样舒适、惬意的海水里,当我像一条鱼似的遨游在神奇的海洋世界里时,姐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吵醒了我,我伸了伸懒腰喊道:“吵死了,一个个像麻雀似的。”

“老姑娘,再不起来吃早饭就不领你去采昆米勒(柳蒿芽野菜)啦。”母亲叫道。

“采昆米勒?”我兴奋地翻了个跟头坐起来,忘记自己还没穿衣服,让姐姐们笑得前翻后仰。

待我囫囵吞枣地吃完早饭后,姐姐们还没打扮完。三姐把瀑布一般的长发没完没了地梳来梳去,一会儿编起来一会儿又打开。大姐更是翻箱倒柜,一会儿拿出墨绿色裙身、彩色布为裙褶的连衣裙,一会儿又套上镶有花边的套裙左看右看,半天都拿不定主意。“鲤鱼都在树上舞蹈啦,你们怎么还在挑来挑去的,打扮那么漂亮干什么?你们都想出嫁么?”母亲温和地打趣着。她自己穿得也很漂亮,把自己那件逢年过节时才舍得穿的嫁衣都拿出来穿上了,好像去赶庙会似的。

压抑寂寞了一冬,母亲和姐姐们跟出笼的鸟儿一样,轻盈地走着,恨不得要飞起来。我小心翼翼地紧跟在母亲身后,生怕踩脏了她珍贵的嫁衣。我喜欢母亲身上那淡淡的苔藓味,更喜欢母亲这件做工精致的用天蓝色布料做成带粉红花边的长袍,尤其喜欢用黑绸一点一点盘起来的像两个车轱辘似簪子一样的精致纽扣。有一次趁母亲不在家,我偷偷拿出来穿过,又瘦又小的我怎么都没有把衣服撑起来,而穿在母亲身上却显得十分大方、漂亮,让我羡慕死了。母亲穿着长曳的衣袍,高昂着头,那略显笨拙的腰肢很有节奏地摆动着,看起来她是那么的尊贵和优雅,好似一位贵妇人。我的姐姐们个个显得亭亭玉立,她们扭动着桦树一样婀娜的身姿,用音符一样美妙的母语抒发着对大自然的感恩与感触,徜徉在鲜花铺就的氤氲之气里。

北方的春天真是一天一个模样,前几天的小草像娇滴滴的待嫁女一样羞涩地低垂着头,似乎发出嫩绿色的感叹,而今天的小草却已生机盎然、郁郁葱葱,如同身披墨绿色长袍的新郎。

第一次投进大自然怀抱的我总是一惊一乍的。“啊,这是什么花?在咬我的手呢。”我指着手边的一朵带白色花边的紫花问道。

“那叫紫罗兰,像不像大姐?望上一眼就能让人害病。”二姐笑道。那时的二姐刚度完蜜月回来,身上总是散发出玫瑰花的芳香。

“害病……害什么病啊?”我不解地问。

“被花咬了的人会害什么病的问题只有大姐知道。”二姐笑道。大姐抿着嘴很不自然地用手捋了捋头发。

那时追我大姐的小伙子如柳编墙一样站成了长长的队形,害得大姐挑花了眼,二姐都结婚了,大姐却还在东张西望、举棋不定。

“那……那个金灿灿的花叫什么花?”我又指着前边耀眼的黄花问。

“那叫金莲花,像不像额莫(母亲)?能给人治病呢。”二姐说道。

“问你二姐,她是什么花?”母亲悄悄对我说。

“问我么?我是映山红啊,瞧,我能染红半边天呢。”二姐指着不远处那一大片火焰般燃烧的映山红得意洋洋地说道。

“那,谁是狗尾巴花?狗尾巴花长什么样?漂亮么?”我忽然想起时常挂在大人们嘴边的花。

“你就是狗尾巴花啊,你说你漂不漂亮?”二姐笑我。

“我当然漂亮,额莫,你说我到底漂不漂亮嘛。”我撒起娇来。

“漂亮,我的狗尾巴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朵。”母亲说完和姐姐们一起大笑起来。这时,正是太阳最耀眼、最灿烂的时刻,也是野花们开得最艳丽、最妩媚的时候,但是比太阳和鲜花更妩媚和灿烂的是我的母亲和姐姐们,瞧她们的笑脸多么迷人,听她们的脚步声多么轻盈欢快,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亢奋与激动。“大自然真伟大!”我激动得像一只傻狍子似的欢呼雀跃了起来。

当我们边采昆米勒边说笑着往河套深处走去时,发现有一群牛正悠然自得地吃着昆米勒菜。我们的到来显然冒犯了它们,它们抬起头用不安的眼神望着我们。

“嘿,咱们占人家地盘啦。”母亲笑道。

“牛也爱吃昆米勒么?”我很惊奇。

“好东西谁不爱吃,什么都不懂。”二姐又开始欺负我。不知为什么二姐总是欺负我,而且不管上哪儿玩从不带着我。

“快回你自己家去,都结婚了还跑来我家干什么,讨厌。”我回敬道。

“你家?你家还没有盖起来呢。”二姐故意拉起了长调。

“好了,别吵啦,你们再吵架,牛群们该冲过来顶你们啦,它们正在气头上呢。”母亲边吓唬我们边领着我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把这一大片又嫩又香的昆米勒菜留给了虎视眈眈的牛群们。

中午,心满意足的母亲一屁股坐在了野地里,把自己背的酸奶、山丁子饼和奶皮从桦皮篓里拿出来给我们吃。我们边野餐边自娱自乐,二姐带头唱了一首民歌,我们也纷纷加入进去变成了女生小合唱。我情不自禁地做了两个鄂温克族民间舞的动作,母亲和姐姐们便跟着载歌载舞起来。我们用自己特殊的肢体语言时而模仿驯鹿和野兔的欢跳与雀跃,时而模仿百灵鸟的呢喃与飞翔。母亲把衣袍翻过来模仿黑熊爬树的笨拙动作,把我们笑得像眼前的映山红一样开了花。

村子里的人一向认为我的母亲是一个吉祥的女人,因为她给我父亲生了八个孩子,让敖拉氏家族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一样繁荣而昌盛。

每逢秋冬时节,母亲便会犯风湿病。母亲怕我们担心,反倒安慰我们:“你们以后不用听天气预报啦,什么时候变天,我的四肢最先有反应,先是风在四肢上跑来跑去,接着就会在手和脚之间拉屎撒尿,等我的腿睡着了(麻木的意思)就好啦。” 母亲故作轻松地说着。

“额莫,以后就让那破风跑进我阿玛(父亲)肚子里去拉屎撒尿吧。”我抱着我妈脖子非常认真地说道。

“老姑娘,你在说什么?”父亲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试图要抱抱我,我在母亲身后躲来躲去,就是不让父亲碰我一下,好像父亲是魔鬼似的。坦率地讲,我不喜欢父亲。每次望见母亲一瘸一拐艰难行走的背影,我心里便很不是滋味,甚至会怨恨我的父亲。父亲是一个工作狂,心里只有党和百姓的事,家里家外的琐事全部推给我母亲一人操持,就连母亲妊娠时父亲都不在身边,害得母亲落下了一身的病。尽管如此,我从未见过母亲拖过父亲的后腿,更未借父亲的名义抓过一分钱的药。母亲感到郁闷时,不论冬夏都要到额莫河边走走,回来便云开日朗,好像额莫河是洗涤和疗伤的神泉似的。父亲不高兴时脸朝墙躺着以示他的不满,而母亲却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躺久了父亲自感没趣便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种冷处理很有情趣,无疑给无聊的婚姻生活添加了别有风味的调剂品,对此母亲有一个经典的比喻:婚姻生活好比做一道好菜,该放的放,该收的收,火候必须要掌握好。

每当西山落日像映山红一样为蔚蓝的天边镶嵌橘红色花边的时候,正是我母亲最忙碌的时候,母亲匆匆收拾完碗筷便脚步匆匆地牵着我的手赶到聚会地点——学校门口,女人们叼着长长的玉石大烟袋,在烟雾缭绕中像一群家雀一样叽叽喳喳的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着,小笑话以烟袋里火苗的温度灼伤着每个人的脸,小道消息以她们呼出的青烟的速度迅速传播着。母亲抽了一口黄烟,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之后,不失时机地把话题转移到我大哥的婚姻上,顷刻间这个说某某家的姑娘绣花绣得巧,那个说某某家的姑娘长得水灵,争着抢着给我的哥哥们介绍对象。我的哥哥们都是多才多艺、玉树临风的帅小伙儿,他们宽厚的男高音和洒脱的舞姿不知迷倒过多少姑娘的芳心。姑娘们为了引得哥哥们的青睐总是想方设法地接近我、讨好我,其中有一个叫伊兰乌音的总是想方设法地巴结我,时不时给我带零食吃,试图从我这里打开突破口,而我岁数尚小哪里懂得她们的良苦用心,总是没心没肺地让她们的希望落空。我时常逗我大哥:“过几天就把伊兰乌音给你娶过来呢。”大哥开始很认真,很着急,以为是父母的意思,总是一脸严肃地追问是否真的,但后来即使我换另一个姑娘的名字他也不屑一顾。

由于我家人口多,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根本解决不了我们的温饱问题。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大哥初中毕业后主动放下了心爱的书包,扛起了比他自己还高的锄头,试图用他瘦弱的肩膀承载起敖拉氏家族这棵山一样沉重的大树。

大哥的瓜园里曾种下过一棵又香又甜,与众不同的小香瓜,他终日跟一个精耕细作的瓜农一样用自己的心血尽心浇灌、呵护着。从小香瓜破土而出,拱出小圆球开始,大哥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几乎天天跑到瓜园里去看他那个用红线作了标记的小香瓜,甚至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正狼吞虎咽地享受着那个又香又甜的小香瓜,在大哥日思夜盼的等待中,那棵蓝白相间,形似橄榄球般的“达斡尔香瓜”正渐渐生长着、成熟着,眼看就要瓜熟蒂落了,激动万分的大哥如同初生牛犊一样手舞足蹈地四处狂奔着,感觉整个宇宙都是属于自己的。然而令我大哥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情感的小香瓜却不翼而飞——热恋中的女孩儿不知冲犯了哪路神仙,竟突发疾病而死。女孩儿临终前凄凄厉厉、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声“敖拉阿卡……敖拉阿卡”令在场的人为之动容。

大哥的心随着那女孩儿远去了、迷失了——他变得神思恍惚、失魂落魄,终日跟一条鱼一样泡在额莫河里游来游去的,让父母十分担忧,母亲生怕我大哥有一天会鱼游而去。

为了拯救大哥死去的灵魂,父亲不听母亲的劝解,不顾大哥的感受,迫不及待地为刚刚二十岁的大哥娶来了一位身材矮小、嘴大眼小的“灰姑娘”。

第二年,父亲又不顾二哥的强烈反对,强行为我二哥娶来了二哥并不喜欢的红姑娘。再也无法忍受父亲专断的家长制作风的二哥,一气之下,婚礼当晚便离家出走。

我很欣赏二哥的做法,觉得他有胆识有魄力。因我知道二哥的秘密。那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我起夜时听见大门外有一男一女在说话。只听二哥说道:

“这夜好香啊。”

“你们家附近有夜来香吗?”

“有啊。”

“在哪儿?”

“远在天边。”

“你是夜来香?”姑娘莞尔一笑。

“你不就是芳香扑鼻的夜来香吗。”

“去你的。”

“不愿当夜来香啊,那……那你就回去吧,瞧,月亮正用她的白眼球望着我们呢。”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说咱们送来送去都十几个来回了,再这样送下去就不是月亮的白眼球啦,而是太阳怒目圆睁的红眼睛。”

“你怕了?”

“你不怕么?”

“不怕。”

“吹牛。”

“吹什么吹,我一没偷,二没抢,光明正大谈恋爱,有什么好怕的?”

“你爸会砍断你的翅膀。”

“才不呢,我爸那人最通情达理啦。”

“嘿,你真幸福。”

“原来你是怕你爸看见啊?”

看不见二哥什么表情,只听他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再不回去我可真不送你啦。”

“不送我就站在这儿,一直站到天亮,让全村人都知道我和你在谈恋爱。”

“好傲梅,别闹啦,我求你了,咱们快走吧。”

“瞧把你急的,我不用你送。”说罢“腾腾腾”走了。二哥急急跟了上去,不知在她后面说些什么。

原来是那个明艳如花又能歌善舞的傲梅姑娘,二哥真有眼光!我暗暗高兴起来。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二哥和傲梅姑娘正在排练文艺节目,准备参加旗庆演出。他们一定是在排练节目时相互吸引,自由恋爱的。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由衷地感叹着。可是,他们的爱情能够开花结果吗?我家的“太上皇”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吗?感叹和羡慕之余我又暗暗担心起来。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父亲果真用至高无上的权势让他们劳燕分飞。

自从二哥“离家出走”(当兵)后,傲梅姑娘三番五次地找我索要二哥的通讯地址,而我却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因我二哥所有的信件全部被我父亲扣留了,包括二哥给二嫂的休书和给我们家的信,其中肯定也有寄给傲梅姑娘的信件。那天父亲气急败坏地把水杯和暖瓶摔了个粉碎,边摔边骂我二哥是“不肖子”,并强迫我大姐给二哥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信,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最后警告我二哥:“如果再有风吹草动就把他从敖拉氏家族中开除出局,再让部队把他遣返回家。”可以想象二哥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仅仅三年时间,我们家接二连三地迎娶了三个儿媳妇,真可谓喜事连连,让全村人赞叹和羡慕不已。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个时期的我们家是一个多么温馨、红火的大家庭,古色古香的三间大草房在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十分威武、气派。屋外牛马成群,鸡吟鹅唱,屋里三个儿媳妇,三个大姑娘,外加母亲和我,一个小组的女性啊,可以想象拥有一个小组女性的家庭是何等的热闹和幸福。

每当夜幕降临,袅袅炊烟像银蛇似哈达一样向空中狂舞、飞翔,牧归的老牛慈祥地舔着自己儿女们的毛发,野菜、野果在金苍苍的草房顶上散发出奇异的芳香,一切显得那么的和谐安静。不安静的是乡村的女人们,乡村的夜晚是女人们的童话。只要父亲不在家,劳累与压抑了一天的嫂子和姐姐们,关上东屋门就如同到了世外桃源。唱上几曲鄂温克族民歌和《敖包相会》,女人们仿佛变成了一只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尽情地飞翔在音乐的殿堂里。唱得最甜最动人的还得数我二姐,她那夜莺一样美妙的歌喉,在我家旁边通往乡镇的小路上像水一样流淌着,让多少脚步匆匆的行人停滞不前、流连忘返,英俊潇洒的二姐夫便是那其中的一个。

英俊潇洒的二姐夫原来是一棵漂亮的空心树,家里家外全部由我二姐跑前跑后地奔波忙碌,但二姐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悲哀和痛苦的阴影,这让我很是费解。当我二姐又一次挺着小蒙古包一样的肚子回到娘家时,我终于忍不住埋怨道:

“二姐,你怎么又怀上了,难道你一辈子要守着一个弱智么?”

“你……你有什么高招么?” 二姐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吃惊的样子。

“离婚啊,现在闹离婚的多的是。”

“离婚?我没想过,额莫不是说好女不嫁二郎吗?再说带着两个孩子谁要我啊。”二姐的回答让我哑口无言,感慨万千,继而又想到了大姐的婚姻。

大姐挑来挑去终于挑出了所有女孩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额日提姐夫。额日提姐夫不仅人长的玉树临风,而且会打鱼卖鱼,又会做木工活等,日子过得很滋润、很殷实,但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总是出现一些小插曲。不是这个姑娘给姐夫写情书就是那个小媳妇给姐夫送纸条,这让大姐终日忐忑不安,提心吊胆。有一次,大姐给姐夫洗衣服时,竟然从姐夫兜里发现了一张自己最好的朋友写给姐夫的约会纸条。忍无可忍的大姐一气之下回到娘家,决定跟我姐夫离婚。然而姐夫坚决不同意离婚,他天天跑到我家死缠烂打地围着我大姐转来转去,又是发毒誓又是写保证书的。面对我大姐和姐夫的战争,无计可施的母亲总是对着大姐发出无奈的感叹:“一个女人的美德,不只是做一个贤妻良母,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能容人的心。” “不失蹄的马不是最好的马,只有失过蹄的马才能成为千里马。”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能够走到一起都是天意,怎么能说离就离啊。再说,你忍心让未出世的孩子缺爹少娘么?女儿啊,居家过日子一定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千万不能较真。”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大姐考虑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的事实便原谅了姐夫,试图破镜重圆。然而有了裂纹的镜子再也放射不出夺目的光彩。他们总是时合时散,日子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直到姐夫出事,一场车祸过早地为额日提姐夫的戏剧人生画上了句号。

大姐、二姐的婚姻生活让我在感慨之余想了很多很多。婚姻好比是买一双鞋,华丽、昂贵的鞋并不一定适合我们的脚,而最普通、便宜的鞋穿在脚上却很舒服、很温暖。

每一棵植物都有自己的枝枝蔓蔓,而我的父亲却是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向日葵。父亲刚刚出世,奶奶就因难产撒手而去……

时隔不到两年,莫日根爷爷在一次围猎中与黑熊相遇,惨死在熊掌下……

吃百家饭长大的父亲,在工作中从不发号施令,而是以身作则,终日和老百姓一道摸爬滚打在田间地头,试图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报答党和人民的养育之恩。然而父亲的所作所为,作为儿女的我们却并不给予理解,枝繁叶茂的小树们怎么可能理解一棵向日葵所蕴含的内容呢。

正当我们家捉襟见肘的日子终于有了一些起色的时候,我那因平易近人而躲过“文革”一劫的“当权派”父亲,我那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一心为党的事业鞠躬尽瘁、任劳任怨的父亲,终于积劳成疾,卧床不起,不久便被病魔请进了“天堂”之门。

父亲的葬礼没有按照鄂温克族的丧葬习俗那样举行风葬,而是遵从父亲的遗愿土葬的。这件事情一直让母亲耿耿于怀,因为她担心父亲的灵魂也被埋入地下,无法在阳光下顺着河水流向天堂了,但是她意识到一个时代到了,我们无法回归过去。

父亲的追悼会是旗政府书记亲自主持的,参加追悼会的来宾屋里屋外围得水泄不通。我们通过父亲的追悼会才真正理解了父亲那颗金子般的心。虽然父亲给予我们的甚少,但父亲的爱是博大的,给予了更多的人,像大海一样深邃……

虽然我们悲痛欲绝之余深感愧疚,但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的我们在母亲的百般呵护和抚慰下很快适应了没有父亲的日子。而我的嫂子们却好像挣脱了千年枷锁,一下子解放了,脸上的愉悦表情怎么都掩饰不住。父亲的忌日刚过周年,急不可待的嫂子们便开始举行了自编自演的家庭“演唱会”。

因我是家里的老姑娘,所以母亲把我当成了草尖上的晨露,除上学之外,母亲无论去做什么,总是牵着我的手,生怕有人欺负我或有什么不测。我每次放假回来,母亲都亲自下厨,不辞辛劳、不厌其烦地为我这不知如何减肥的胖女儿大补特补。我有个头痛脑热的,母亲更是急得火烧火燎的,时刻不离地守护着我。母亲的百般呵护无意间给我造成了无形的压力,使我不知如何降压,我生怕自己有一天发生意外,让母亲无法承受。

母亲不仅对我们呵护倍加,对外人也十分热心。母亲善待一切,包括人和动物。日子终于好转之后,只要亲朋好友有为难之事,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地鼎力相助。有一次,托日邬姨的小儿子在大门外玩耍时,被一辆货车给撞了,肇事司机逃逸。当托日邬姨哭哭啼啼、火烧火燎地来找我母亲借钱时,母亲毫不犹豫地把父亲的抚恤金和自己省吃俭用的积蓄全部拿给了托日邬姨。因治疗及时,孩子昏迷了两天两夜后终于转危为安。托日邬姨终于破涕为笑,她紧紧抓住我母亲的手久久的、久久的……然而这起交通肇事案,公安机关却始终未能破案,赔偿款更是无从索要。托日邬姨因无力偿还我们的钱而拖了很多年,但母亲却始终只字不提。每次托日邬姨来我家借东西或还东西时,母亲跟她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咬文嚼字的,生怕自己无意中说出那个敏感的“钱”字,好像欠钱的是母亲而不是托日邬姨似的。这让我很是费解,或许在母亲眼里金钱有价而情谊无价吧,而我却因此差一点辍学。

初中没毕业,大哥就逼着我退学,他的理由是:姑娘早晚都是泼出去的水,读再多的书也没用。长兄如父,我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因我家的天下是我大哥打拼出来的,所以没有了自立能力又无积蓄的母亲也不得不让他三分,但没有念过书的母亲深深懂得没有文化的尴尬和苦楚,在母亲眼里没有文化的人跟瞎子、聋子差不多。那天,当托日邬姨来我家借洗衣盆时,母亲很想跟她要回来一些钱供我读书,可话到嘴边母亲却咽了回去。我忍不住悄悄捅了一下母亲,母亲望了望我,张了几次嘴还是未能说出口,好像那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丑事似的,这让我十分难过,以为母亲不想让我读书,以为在母亲眼里我还不如她的朋友,整整一天我都没有搭理母亲。晚上睡觉时,我也没进母亲热乎乎的被窝,而是随便找个被子背朝母亲躺下了。母亲却紧紧靠拢过来,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道:“乖女儿,不生气啦,再生气就该变丑啦。丑丫头谁要啊,该嫁不出去啦。傻孩子,你以为额莫不想要回那笔钱么?可你也知道你托日邬姨家连饭都吃不饱,你让她拿什么还给咱们?她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万一逼出什么事咱们能心安理得么?孩子啊,你要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要把钱看得太重,那是一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就像水一样,不喝不行,喝多了尿会更多,而真正的朋友却是用金钱买不来的。”母亲边说边进我的被窝里紧紧抱住我。“额莫知道你想上学,额莫怎么可能让你辍学呢。我决定让你上你二哥家读书,那儿不仅学习条件好,伙食也好,再说,你也该学会单飞啦,额莫不可能永远把你庇护在自己的翅膀下。我的乖女儿啊,你现在好比是在爬一座很高很陡的山,额莫知道你一定会又苦又累,但几年的辛苦会换来你几十年的幸福。你姥爷说过: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有可能被人夺走,只有知识是谁也夺不去的宝贵财富。”母亲像哄婴儿睡觉似的边拍着我的后背边语重心长地说着。

听到这里,我所有的怨气全部烟消雾散,我立即转过身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心病还需心药医。婚姻生活并没有让我万念俱灰的大哥振作起来,大嫂不是童话里的白天鹅,怎么可能唤醒和拯救大哥的灵魂呢?他对大嫂总是不冷不热的,没有爱也没有恨,完全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他把所有的热情全部倾注到了他的事业上,几年如一日默默地在会计岗位上任劳任怨、尽职尽责,他那精湛的业务、工作上极其负责的态度和平易近人的作风深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遇到什么问题时,村人都愿意找我大哥想办法、出主意,甚至牛和马被偷时,他们也会急三火四地跑来找我大哥,好像我大哥是私人侦探似的。就连村支书遇到棘手的问题,也会悄悄来我家找我大哥商量。那时的大哥,用现在时尚的形容词就是:实力派人物。他走到哪里,哪里是一片雨做的云,姑娘媳妇总是围着他转来转去的。每年的年终结算时,酷爱音乐的大哥,用他那毫无污染的原生态声音以“乌春”的方式唱着歌为村人报账,而他手中的算盘噼里啪啦地仿佛在为他伴奏,好像大哥不是在报令人乏味的账目,而是在专场演出,令在场的人们无不羡慕和赞叹。

然而自从大哥兼任抢救员那年遇见了那位年轻的女助理之后,他整个就变了个人似的。

这是一位浑身上下散发欲望,嘴甜得流蜜的女人,她那一声声鸟儿一般的啼鸣,酷似大哥初恋情人的声音,大哥觉得很温馨、很亲切,仿佛那只香甜的小香瓜再次回到了大哥心灵的瓜园里。渐渐地大哥便产生了幻觉,以为他的梦中情人又复活了。她那“敖拉阿卡……敖拉阿卡”美妙动听的声音,像篝火一样渐渐融化了大哥心里的冰山,使大哥终于焕发了青春,恢复了元气,在不知不觉中坠入了情网,且一发而不可收……

有一次,大嫂做晚饭时,灶膛里的火不旺了,于是大嫂便让大哥去抱柴火,大哥抱完柴火抬起头,远远地望见那个女人正站在雪地里在向他频频挥手,大哥抛下手中的柴火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灶膛里的火都快要灭了,大哥仍不见人影,心生疑惑的大嫂走出门去,只见朦朦胧胧的夜幕下,二人跟两棵长在雪地里的青藤树一样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大嫂看呆了,看傻了,她像醉鬼一样踉踉跄跄地把柴火抱回来,边往灶膛里添柴火,边流着无声的泪,灶膛里的火苗毕剥有声地歌唱着,飞舞着,大嫂的眼泪也像火苗一样■ ■地在湿柴火上滚落着,歌唱着。

大嫂为此事气急败坏,日渐憔悴。为了拯救大哥,保护自己的婚姻,大嫂动员全家老少进行了一场颇具规模的人民战争,讨伐和弹劾我大哥。

“那女人天生就是贱货,见着男人就迈不动步,恶心死啦。”三姐骂道。

“就是,瞧她那嗲声嗲气,装模作样的样子,简直就是癞蛤蟆披绒毛——愣充加菲猫。”三嫂自编的一句歇后语一下把尴尬、沉闷的气氛活跃了起来,个个争先恐后、义愤填膺地揭发检举,指责那个女人。什么“骚货”、“不挂牌的野鸡”等等,当着大哥的面把那女人骂得狗血淋头(其实那女人跟我大哥好之前并没有跟别的男人有过不检点的行为)。最后母亲语重心长地做了总结发言:

“我的儿啊,你是一个既懂事又大气的孩子,一定要以事业为重,为家庭着想,你千万不要为这种女人鬼迷心窍,搞得身败名裂啊。”母亲叹了一口长气继续说道:“儿啊,从今天开始,你每天都要到额莫河去洗澡吧,但愿那神奇的额莫河能够洗涤你的灵魂,冲刷掉你身上的脏气。”大哥低头不语,一副认罪服输的样子多少让母亲感到欣慰。

然而不知为什么,大嫂后来却忽然来了个大逆转,终日与大哥的情妇双进双出,亲如姐妹,这让我们简直匪夷所思。

大哥的这类丑闻如果发生在今天倒也不足为奇,但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非同寻常了,它的震撼力绝不亚于十二级台风,是我们敖拉氏家族莫大的耻辱。

鄂温克族是一个特别注重伦理道德的民族,人们评判一个人的标准,首先是用道德的尺度来衡量的,其他方面并不是很重要。因为一个人是带着家庭的“烙印”走进社会、走向生活的,所以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同样,家庭里出来的人也代表了家庭,所以大哥的婚外恋一事于母亲而言,是重大的打击,甚至是心灵的重创,家庭的荣誉感因此荡然无存,母亲为此承受着难以名状的苦痛。母亲向来是以正派和洁身自好而受到众人尊敬的,而今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丑事,这让母亲很尴尬,很愧疚,很无助。如果丈夫在世一定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的。母亲有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觉得自己没有震慑力,撑不起老敖家的天,很对不起父亲的在天之灵,无言面见敖拉氏家族的列祖列宗,甚至对不住村前那条额莫河。

额莫河原来是一条无名河。当年,日本入侵东三省后,把身强力壮的男人都抓去当壮丁,女人便留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整日把脸用锅灰抹成黑人。那天,祖奶奶在无名河边洗衣服时,遭遇了一伙日本鬼子。天生丽质的祖奶奶,锅灰哪里能够遮掩得住,日本鬼子瞧了瞧祖奶奶驯鹿一样的眼神,边叫“花姑娘”边向我祖奶奶围拢过来。无路可逃的祖奶奶为了不受日本鬼子的奸污,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鬼子寒光闪闪的刺刀,身上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鬼子一身,让在场的日本鬼子十分震惊,他们眼睁睁地望着祖奶奶拼尽全力一点一点地爬进了无名河……惊魂未定的日本鬼子跟几条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溜出了敖拉依热村。

村人为了纪念温柔美丽又刚烈不屈的祖奶奶,把这条无名河命名为额莫河。

母亲和祖奶奶虽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但她们的性格却一如她们的血统十分相像,都是性情中人,凡事都会忍让、迁就,所以母亲与四个儿媳妇从未发生过任何冲突。四个儿媳妇各有各的性格,有的懒惰、小心眼,有的勤快、大气,为了不让她们产生矛盾和怨言,母亲给她们进行了一场家庭内部改革:让四个儿媳妇轮流做饭,一人一周,孩子也轮流看护,包括母亲自己。这个办法嫂子们都很认可,但却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轮流做饭?真新鲜!敖拉氏家这是怎么了,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从他们家出来?”“敖拉氏家的老大搞破鞋搞得沸沸扬扬,还嫌不够热闹呀?”面对别人的耻笑,母亲却不以为然:他们只是觉得新奇,并无恶意的。母亲总是最大限度地容忍和理解别人,与乡人和家人和谐相处,但这并不表示母亲是一个无原则的人,在涉及到原则问题时,母亲和祖奶奶一样当仁不让,从不姑息迁就。大哥的所作所为使母亲伤透了心,母亲试图用封建礼教和家族观念来教育和约束大哥,一遍遍劝他:“大丈夫必须以事业为重,千万不能儿女情长,如果一个人犯道德方面的错误,会败坏家族的声誉,会影响子孙后代……”无论母亲如何苦口婆心地劝导,大哥始终拒不回答,跟劫后余生后失语的公鹿一样。事实上大哥仍我行我素,对此置若罔闻,还和母亲打起了游击战,趁母亲不备隔三差五就让那女人偷偷从窗户溜进东屋。

一个周末,我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就听大哥说道:“额莫,我的事情您老以后就不要再管了,我都三十好几的人啦。”

“如果你做事检点一些,不那么过分,我才懒得管你。” 母亲冷冷地说道。

“我怎么过分了?谁让你们随随便便就给我找个丑八怪回来?”

“你还有脸说我们,你不也逼着你四弟娶了现在的妻子么。我告诉你,你在外边怎么丢人现眼我管不着,但不许你把那淫妇领进家来。”

“您以为我愿意往家领呢,冰天雪地的叫我往哪带?您那宝贝儿媳又不肯离婚。”大哥有气无力地嘟哝着。

“你……你还想离婚?”母亲气得剧烈咳嗽起来,声音像风中的昆米勒一样摇曳着。

既然事情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再没完没了地争辩下去已毫无意义。我冲进屋里随口编了一句“大哥,有人找”便把大哥支走了。

虽然我对大人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不是很理解,尤其对男女之间的性爱之事更是懵懵懂懂,但几年前村支书和妇女主任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示威游行时,那大人们往他们脸上吐唾液,孩子们往他们身上抛牛粪等备受侮辱的画面却永远定格在了我童年的脑海里。所以我对大哥的所作所为,十分厌恶,觉得他让我们家丢尽了面子,使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望着母亲被气得苍白的脸和发紫的嘴唇,我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额莫,我大哥是混蛋,已经无药可救了,咱们不要他了好吗?您老就当没生过这个破儿子。”

母亲哭了,哭得极其伤心绝望,怎么都劝不住。据我所知,只有失去父亲时母亲才这样哭过,除此之外再艰难的日子都从未见她流过泪。随着母亲的哭泣,母亲脸上的皱纹如几十条蚯蚓一样蠕动着。我没有想到,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让母亲苍老得如此厉害,我的心隐隐作痛……长期以来,母亲总是以我大哥为荣,每次别人夸奖我大哥他们如何能干、如何孝顺时,母亲心里如喝了一碗昆米勒汤一样舒坦,感觉自己的心叶都被湿润透了。“什么叫幸福?有好儿子就是最大的幸福啊。”母亲总是骄傲地跟人重复这句说了一千遍的口头禅。然而,让母亲自豪和骄傲了一辈子的大哥却出现了这种状况,完全出乎母亲的意料之外。大哥的婚外恋一事如同纷纷扬扬的柳絮,飞满大街小巷,谁也休想再收回来,无地自容的母亲伤心绝望到了极点。

无计可施的母亲为了得到心灵的慰藉,渐渐把情感转向了我中规中矩的三哥和四哥身上。

三哥是四兄弟中最老实巴交的一个,也是最幸福的一个。老实巴交的三哥不动声色地领回来最风趣健谈的达斡尔族姑娘,这让我们很惊讶。

因三嫂从小失去双亲,所以母亲为了让她感受到家的温馨和幸福,总是想方设法地分外关照和疼爱我三嫂,每月一次的特殊日子,母亲便会让三嫂休息几天。

有一年发大水,三嫂家的老房子被水淹后倒塌了,三嫂听说后急得如同待产的母鹿似的打磨磨。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偷偷派三哥把三嫂的弟弟和她同母异父的三个妹妹都接了回来,给了三嫂一个意外惊喜,令三嫂十分感动。久而久之,三嫂和母亲便建立起了深厚的母女之情。

母亲越来越觉得家里的气氛很不和谐,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了使三哥他们免于身受其害,远离这块是非之地,母亲不惜忍受分离之苦,苦口婆心地硬逼着三哥他们如叉开的树杈一样分了家。分家后的三嫂为了排解母亲的烦恼和痛苦,经常来家里给母亲讲故事,给母亲的晚年生活带来了短暂的慰藉,排解了母亲因我大哥的婚外恋而遭受的痛苦和打击。

三嫂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她看过的小人书、电影能够做到过目不忘。可惜她没有条件读书,否则三嫂一定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小说家。这一点,只要你听一遍她讲的故事,便会深信不疑。

只有小学文化的三嫂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什么“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三少民族的民间故事”等,我都是从三嫂那里听来的。三嫂的故事多如满山遍野的昆米勒。随着三嫂给我讲故事次数的增多,三嫂讲故事的技巧愈加巧妙,故事的最后总是给我留一个悬念,害得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久而久之三嫂会讲故事的事情很快就村人皆知了,有的人家为了听三嫂讲故事,不惜拿出难得的白面,烙葱花饼、做昆米勒菜汤请她吃饭、讲故事。那是一个严重缺乏文化与娱乐的黑白世界,每次三嫂讲故事时,屋里屋外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比过年都热闹。三嫂的故事讲得更是声情并茂,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时而扬眉,时而闭目,时而怒目圆睁。讲到动人处,三嫂总是眼含泪花,用她那充满磁性的女中音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那声音如同缓缓流淌的额莫河如泣如诉,仿佛把人带进了跌宕起伏的凄美的故事之中,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在三嫂的精打细算和欢声笑语中,三哥家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午后,二哥终于复员回来了。

终于回来的二哥拐弯抹角地向我询问傲梅姑娘的情况时,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

“傲梅姐结婚有一年多啦,上个月我看见她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回来过。”

二哥瞪着牛一样的眼睛半信半疑地望着我:

“你是不是在编故事?”

“二哥,我没有骗你,傲梅姐的确等过你两年多时间……但她连你的一张白纸都没有等到怎么可能继续傻等呢。她可能绝望了,随便找个人就嫁了。”

二哥没有说话。没有说话的二哥悄悄出去了。当晚从村西将军墓那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时而喊叫,时而哭泣的声音,那种奇怪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

第二天,母亲把家里人全部打发走后,跟我二哥进行了一次长谈。母亲没有发觉我从东窗户偷偷溜进来。只听母亲说道:

“老二啊,四个儿媳妇中,数红姑娘长得又白又高,人品又好。红姑娘规规矩矩、辛辛苦苦地等了你已经四年了,换了其他姑娘谁能做得到?当年,你说走就走了,可你考虑过家人的感受么?当你老丈人领着一班人马气势汹汹地过来兴师问罪时,红姑娘不但不借此为自己讨回公道,反倒委曲求全地站出来为你解脱说是她答应让你走的。还说‘她生是敖拉氏家的人,死是敖拉氏家的鬼。短短的几句话,把你老丈人的嚣张气焰一下压了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今你若不要她,你让她怎么面对她的家人?怎么面对外界?你不是把她的一生都给毁了么。外界又怎么评判你?你一个堂堂的复员军人怎么能做出如此没有良心的事情呢。四年对一个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一个女孩的青春才几年光景?四年啊,四年能让一个少女花开花落;四年能让一个学生完成学业;四年能让一个女人生养三个孩子啊。”

“额莫,您别说啦,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爱她啊。”二哥用双手抱着头说道,一副很绝望、很痛苦的样子。

“没有爱没有关系,爱是可以培养的,我和你阿玛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么。与其和一个心爱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倒不如找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生活。”

二哥没有说话。虽然他有叛逆之心,也曾向包办婚姻做过抗争,但骨子里最具孝心和善良的他,为了不再使母亲伤心难过,为了不给敖拉氏家族雪上加霜,更为了给苦苦守望的二嫂有个交待,他最终不得不做了妥协,带着二嫂走上了新的岗位,在锅碗瓢盆的咏叹中过起了没有爱、没有温暖的日子。

从小一心想进歌舞团的二哥阴错阳差当上了一名林业工人。或许是鄂温克族血统的缘故或民族基因,二哥很快喜欢上了营林员工作,总是起早贪黑地奔波忙碌于深山老林之中,尽职尽责地保护着每一棵树木和每一只动物。

一次,林场场长的小舅子准备盖房子,带着场长的批条找到二哥要采伐林木。“林木是国家财产,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便乱砍滥伐。”二哥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场长的小舅子十分恼火,想“修理”我二哥,刚要动手就被我武警出身的二哥牢牢地抓住了双手,使他动弹不得。结果可想而知,二哥很快被调离了营林员工作,打发到收发室去了。二哥很郁闷,很不服气,但胳膊怎么能拧过大腿?事业上的挫折,失败的婚姻,理想的破灭,使二哥痛苦、失落、一蹶不振,滴酒不沾的他终日喝得东倒西歪,云山雾罩的。

敖拉依热鄂温克族民族村是一个三面环山、风景秀美的山村,起伏的山脊落叶松和白桦树伸出无数双手拂拭碧空,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宛如一团团篝火点燃了整个山坡。这里的人民纯朴、善良、率真,只是有些落后。虽然他们放下了猎枪,从事农牧业生产,但放不下的永远是他们的童话——森林。男人们总是有事无事进林子里转悠,仿佛在寻觅自己遗失的旧梦。

没有分家的四哥没有三哥幸运,他在精神上正忍受着双重压力。村人的风言风语和自己妻子的冷嘲热讽,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得我四哥喘不过气来。四嫂是大哥介绍来的,但大哥却因为四嫂的传播谣言和鸡毛蒜皮的琐事总是和我四嫂大吵大闹,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面对有养育之恩的大哥和自己将要临产的妻子,四哥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他终日坐卧不安、心烦意乱,总是默默地、拼命地奔波忙碌于田间地头,且一干就是一整天,有时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试图用无尽的劳动来排解自己的郁闷和不快。有时下雨阴天不能下地劳动时,四哥总是披着雨衣走进林子里转悠,好像他是中医,在苦苦寻觅医治心病的神奇药材似的,又好像他是一名猎人,正在寻觅围猎多日的猎物似的。

其实母亲当初也打算叫我四哥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可是四哥坚持要把母亲带走。母亲哪里舍得离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有诸多回忆和情感的老房子啊。因我父亲去世得早,我们家的天下是我大哥打拼出来的,所以,母亲再不愿意也不便把我大哥赶走,而依赖性强的四哥却离不开母亲,便也留了下来。

四兄弟中脾气最好的莫过于我四哥,四哥说话办事从不伤人,我从小最愿意跟他玩。无论四哥和他的伙伴去玩什么,我都跟随其后。每次四哥他们藏在高高的草丛深处,等候鸟儿们游进自制的竹笼时,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把徘徊在竹笼门外的鸟儿吓得四处乱飞……四哥不但不骂我、不怨我,反倒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让他的伙伴很生气、很无奈。

四哥的理想是当一名歌唱家,他也为此努力过、奋斗过。母亲也极力支持他,鼓励他,甚至不让他吸烟喝酒,怕他弄坏了嗓子。不论春夏秋冬,母亲每天都早起叫四哥起床到河边练声。四哥那宽厚的男中音和他那锲而不舍的精神连百灵鸟都为之感动,时不时为他伴奏。然而没有伯乐光顾的偏僻山村,四哥的梦犹如一只彩色气球,瞬间升入高空,化为了泡影。

四哥的初恋不知始于何时,总是给人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其实四哥的初恋情人是我二姨夫的外孙女,论资排辈的话是小一辈的,因此四哥有顾虑,显得很被动。是那漂亮女孩主动向四哥发起进攻的,她总是有事无事地缠着我四哥,使我四哥颇有受宠若惊之感。而我母亲却不认可那个女孩,认为自己找上门的女孩轻浮、胆大,日后说不定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心知肚明的大哥却以差辈分为名,棒打鸳鸯,并强行为四哥娶来一位终日喋喋不休、好吃懒做的女人。长兄如父,四哥虽然有一百个理由,一千个不愿意,但为了不让母亲和大哥为难和伤心,他不得不含着泪妥协了。

四哥结婚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厨房刷碗时,我侄女悄悄地问她母亲:

“额莫,什么叫处女?什么叫童子?”

“这孩子……这孩子,怎么问起这个来啦。”大嫂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前天晚上,有一个女的跟我四叔说的,额莫,你说到底什么叫处女,什么叫童子嘛。”侄女撒起娇来了。

“嘘,我的小姑奶奶,千万别吵吵,处女和童子就是……就是没有结婚的男生和女生。”

“那……什么叫结婚啊?”侄女紧追不放。

“小丫头片子,哪儿来的那么多问题,快告诉我,那个女的怎么跟你四叔说的?”大嫂很好奇。

“她说……她的处女一定要献给自己心爱的童子。”

“小孩子家家的不许胡说。”大嫂吓住了。

“我没胡说,她就是这么跟我四叔说的。”侄女委屈地撅着嘴。

大嫂立刻把我侄女拽进了东屋,我和三嫂也好奇地跟了进去。

“你说,你四叔怎么回答的?”大嫂小声问道。

“四叔怎么回答来着?”侄女翻起了眼睛。

“快想想,好好想想。”我们也都很着急。

“四叔说,他既然爱她又不能娶她,就不能害了她。”

“四叔真是这么说的?”大嫂半信半疑。

“是啊,四叔就是这么说的啊。”

“后来呢?”三嫂插了一句。

“那女的好像是说,她是心甘情愿的。”

“再后来呢?”大嫂又问。

“四叔说那……那也不行。”

“再后来呢?” 大嫂紧追不放。

“那女的好像被我四叔气坏了,呜呜哭着跑掉啦。”

“你没看错?”大嫂将信将疑。

“没有,那女的一跑出来我就躲到仓房后面去啦。”那时正值三伏天,四哥嫌屋里闷热便住进了木头仓房。

“错不了的,说别人打死我也不相信,但老四我绝对相信,他是一个非常讲义气的人,这一点从他驯鹿一样的性格里就能看得出来。”三嫂感叹道。三嫂的母亲生前是敖鲁古雅使鹿鄂温克人家的女儿。

“驯鹿什么性格啊?”我插了一句。

“敏感、内向、羞涩、胆怯、讲义气。”

“而我四哥唯一的缺点就是胆怯,缺乏男子汉的气魄。”我说。

“人无完人嘛。”三嫂说。

“我三哥也很好啊,像一头老牛似的。”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向着我三哥说话,好像我三嫂因敬佩我四哥的为人而爱上他似的。

“你三哥是很好,但他绝对做不到坐怀不乱。”

“坐怀不乱的男人,一万个里边也挑不出两个,这个老四可真是的,送到嘴边的肉居然不吃。”大嫂觉得匪夷所思。

“老四真幸福啊,两个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三嫂感叹道。

“这两个女人的爱也真够绝的,一个不顾一切,而另一个恨不得把他关进笼子里。”大嫂感叹道。

“你们还说呢,四嫂这种爱法会让我四哥发疯的。如果大哥一点自由都不给你,终日把你关在家里,你受得了么?”我问大嫂。

“有什么受不了的,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能忍受。”大嫂边说边低下了头,显得很委屈很痛苦的样子。我和三嫂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安慰她。我没想到大嫂爱大哥爱得如此之深,也终于理解了大嫂为什么跟大哥的情妇双进双出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什么叫送到嘴边的肉,额莫,我阿玛他不爱你么?”对什么都懵懵懂懂的侄女不识时务地插了一句。

“去,小孩家家的什么都问,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大嫂把我侄女给轰跑了。

大哥的不轨行为让我四哥十分反感,四哥尤其讨厌那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每次那女人来家里跟我大哥谈笑风生或乐得前仰后合时,四哥心里都又气又急,生怕外人听见后又没完没了地议论和耻笑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一次,趁母亲不在家四哥终于把大哥的情妇赶出门去了,悲剧也从此拉开了序幕。

那个毒蛇一样邪恶的女人,为了出入我家方便,更为了报复我四哥,终日在我大哥耳旁冷风冷雨,挑拨兄弟关系和母子关系,邪恶的女人终于使大哥变成了邪恶的男人。

那天,四岁的侄儿哭着跑回来:“额沃(奶奶),他们为什么不跟我玩?为什么管我叫‘破鞋眼?还用牛粪打我,呜呜呜……”满脸鼻涕眼泪。母亲无言以对。无言以对的母亲默默地含着泪花在为孙子擦着雨水一样流不尽的眼泪。深感委屈的侄子受到奶奶的安抚后哭得愈加厉害,嗓门立刻提高了八度,“呜呜呜……”

“有完没完了你?再哭一个。”恼羞成怒的大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强行把他儿子从我母亲怀里给夺走了,母亲目瞪口呆地握着被大哥弄痛的手,如同受了惊吓的母鹿。难道这就是那个每天都争着抢着帮她梳头的乖儿子么;这就是那个每天清晨都过来请安的孝顺儿子么;这就是那个帮她买各种食品的好儿子么;眼前这位蛮横无理、毫无人性的人还是她的儿子么?母亲心里如同被野兽吃剩和践踏的苔藓地,千疮百孔。西屋的大哥继续啪啪啪地抽打着他的儿子,东屋的母亲噼里啪啦地把杯子砸了个粉碎。我长到十五岁,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砸东西,且砸得那么彻底,一个水杯都没留。

遇见那个女人之前,大哥的确是一个十分孝顺的儿子。他每次出门,总是给母亲带很多好吃的糕点、糖果和各种品牌的香烟,母亲的柜子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食品,如同杂货铺似的,而母亲却舍不得自己享用,全部用来招待客人。

“额莫,你儿子现在能挣钱啦,如果您不吃不喝不抽,我还挣什么劲啊。”

“我知道你孝顺,但过日子不能不算计,我抽旱烟抽了好几年啦,干吗非要抽洋烟?好赖我也抽不出来。儿子,你给我听着,以后你再也不许浪费钱给我买这些东西。”

“我就愿意闻您抽洋烟时的那个香味,额莫,以后您老别抽旱烟啦,又脏又臭又麻烦。”说罢大哥把母亲柜子里的香烟一条一条全部打开了。

“不要……不要打开,这败家孩子。”母亲边阻止边埋怨着,心里却像喝了蜜汁一样甜滋滋的。

每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大哥便领着兄弟姐妹和老婆孩子给母亲敬酒磕头,行跪拜礼,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达自己对母亲大人的尊敬和养育之恩。

每天早上起床,大哥首先跑到西屋向母亲问好,然后才跑去上厕所。这个习惯持续了长达三十多年。然而随着母亲对他婚外恋的阻挠和干涉,曾经因孝敬父母而闻名十里八乡的大哥却为了一个有夫之妇,变得六亲不认,每天连吃饭都不到西屋去吃了,而是躲在东屋自己一个人吃。而且大哥和那女人再也不打游击战了,而是变得理直气壮,厚颜无耻起来。他们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让树上的家雀们都膛目结舌、窃窃私语。

母亲绞尽脑汁想了很多对策,但都无济于事。绝望透顶的母亲心里犹如飞光了鸟的森林,寂静苍凉得令人恐怖。都怪自己家教不严,撑不起老敖家的天。母亲总是自怨自艾,终日把自己锁在屋里唉声叹气、暗自落泪。

每当夜幕降临,母亲虔诚地跪拜在“玛鲁”神像前祷告众神保佑全家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祈求神灵洗涤我大哥肮脏的灵魂,使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在忽明忽暗、飘飘渺渺的香火缭绕中,母亲试图借助神灵无所不能的法力,拯救大哥,拯救这个危机四伏的家。

母亲在与大哥的多次冲突中变得憔悴不堪,弱不禁风,头上的白发跟落满雪花的垂柳树一样,脸上的皱纹犹如即将收割的谷穗似的。

内战结束后,母亲和我大哥进入了冷战期。那段日子,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尤其担心母亲的身体。于是,我好说歹说硬逼着母亲到我三哥家小住了一段时间。但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母亲也觉得身体不适,经常失眠。当我扶着母亲回到我们小别的家时,未等进门便听见那女人正和我大哥乐得像炸开了的爆米花似的,且那女人的笑声像乌鸦一样的尖厉和放荡。母亲心里的怒火跟遇见汽油一样立刻被那女人的淫笑声点燃了,且愈烧愈旺,“真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被人赶跑了还有脸再来!滚,以后不许你再迈进我们老敖家的大门。”

那女人走后,大哥气急败坏地冲进西屋质问母亲:

“额莫,你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赶走我的朋友?”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不管什么样的朋友,我警告你们,以后不许你们再赶走我的朋友。”大哥竟然对着母亲吼叫起来,并气势汹汹地摔门走了。

“你……你……”

一生都在为儿女奔波忙碌,以燃烧自己来温暖和照亮自己儿女的母亲,终因大哥的婚外恋和叛逆,伤心欲绝、心力交瘁,来不及征得我的同意,就被死神无情地带走了。

如果说七岁丧父是我人生的一大悲哀的话,那么十六岁丧母则是我一生中悲哀中的悲哀,不幸中的不幸。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立刻天塌地陷了,我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了几天几夜,却什么都没有哭回来。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和仇恨不是用万箭穿心这样的词语所能表达出来的。从此,我生命的季节里再也没有了春天般的阳光。

母亲是我们家的天,更是我们敖拉氏家族上空的一朵吉祥之云。母亲的去世于母亲而言可能是一种解脱,但对我们全家来说却是巨大的不幸和灾难。这对我四哥的打击并不亚于我,因四哥是母亲最小的儿子,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尤其在伦理道德方面,四哥和母亲是站在统一战线的,所以母亲的突然离去使他在悲痛欲绝和无所适从之余深感绝望和无助,他觉得一种东西失败了,家庭的温暖失去了,这家人的心也死掉了。“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四哥为了逃避不幸的婚姻,逃避那个邪恶女人的毒液,摆脱两面树敌的尴尬境地,他竟狠心抛下刚刚满月的儿子,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神秘失踪了。

据邻居说,四哥失踪那天和我四嫂大吵了一场,原因是前两天我四哥和我大哥分家时大哥分割不均,四嫂骂我大哥骂得十分难听,什么“下三烂”、“破鞋王”等等,把大哥骂得是狗血喷头。最后还骂了一句“有娘生没娘养的”,恰恰最后这一句激怒了四哥,把他这些年来极力压住的所有怒火“腾”的一下全部点燃了。邻居说,这些年从未见过我四哥脸红脖子粗过,更未听过我四哥那么大嗓门喊过,可见四哥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据四嫂回忆,当晚子夜她起夜时曾看见四哥躺在南炕,是否处于睡眠状态她不能确定。因白天四哥破天荒对她大发雷霆,使她心里又气又怕,虽然她也因自己的任性而后悔不已,但为了维护自己在家中的绝对权威优势,她咬咬牙没有叫我四哥回到自己身边。

第二天,四嫂醒来时,天光大亮,发现四哥不在屋里。四嫂以为四哥上厕所或在外面干活,于是她赖在床上等着我四哥做好饭来哄她吃饭。可是左等右等仍阒无人语。四嫂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屋里屋外找了一遍,但没有找到我四哥。“会不会因赌气跑到大哥或大姐家吃早饭?”她耐心地等待着,然而四哥一夜未归,这下可急坏了我四嫂,她大呼小叫地奔走呼号,四处寻觅,连别人家的厕所她都没有放过。我大哥也慌了神,领着亲朋好友进林子里去寻觅,把几座山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我四哥。我四嫂却怀疑四哥是离家出走。“他早就不想跟我过了,说不定已经领着情人私奔啦。”“私奔能不带换洗衣服和牙具吗?都什么时候了还胡说八道。”我大哥生我四嫂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觉得凶多吉少,便领着水性好的村人,匆匆到额莫河去打捞了,整整打捞了三天三夜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像四哥是一缕云烟瞬间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绝望透顶的大哥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什么哭,又没死人,真是丧气。”我四嫂认定了四哥是离家出走,气得脸像僵硬的怪石,然而她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天天抱着孩子在村口翘首以盼,希望四哥能够原谅她,回到她的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四嫂始终神思恍惚、披头散发地在村口守望。有人好心好意地劝她改嫁时,四嫂眼珠一瞪:“胡说什么你,我走了,我老公回来怎么办?他还是孩子,等他玩够了一定乖乖回到我身边的。”

我四哥失踪的消息,我和二哥半个月之后才从我大哥的电报里获悉的。因那时的我,终日神思恍惚、无精打采,如同一名抑郁症患者。五年级时,因不怎么理解应用题的内容,能把整个数学应用题全部背下来应对考试的我,母亲去世后却连一个数学公式都背不出来了,老师讲的课我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黑暗。虽然我无心念书,但我更怕过周末,每到周末我不知上哪儿,好像哪儿都不是我的家,我一下迷失了方向,跟一只迷途的野鹿一样。我二哥得知我的情况后,特意回来把我接到了他家。

我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四哥失踪这个事实,更不相信四哥会自杀。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一个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怎么可能有勇气自杀呢?更何况四哥接班一事劳动局早已审批通过了,也就是说,万事俱备,四哥的生活将要翻开崭新的一页。在这种情况下,四哥再委屈、再绝望、再像风箱里的耗子也不可能自杀啊,打死我也不相信,我情愿相信四哥云游世界的说法。

四哥失踪后不久,不满四十岁的二哥也得了晚期食道癌。嗜酒如命的二哥,待到儿女成群时,终于有所醒悟,终于有了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毅然决然地把视如珍宝的酒瓶子抛向了大门外,然而死神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没有给他改过自新和大展宏图的机会,就把他请上了天堂。如果我二哥是戒酒之前去世的话没有人倍加惋惜和痛心疾首,然而我二哥好不容易戒酒后却因癌症驾鹤西去,让我们心里十分难过,额莫河一般无休无止的难过。

十一

母亲的突然离去使我大哥措手不及,这让他痛不欲生、后悔莫及。大哥如同掉进了万丈深渊,从头到脚感受到了碎裂的疼痛。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从内疚和自责的深渊里爬出来。

事实上,在母亲的极力阻挠和外界舆论的压力下大哥也曾试图远离那个被众人唾弃的女人,想方设法回避与她相遇,然而每次不期而遇,大哥都十分为难,他很想视而不见、一走了之,但异性的诱惑使他心醉神迷,情不能已,尤其她那鸟儿一样的啼鸣和那摄人魂魄的眼神使他无法抗拒,欲罢不能。“难道结了婚的男人真的没有爱的权利了么?”这个问题就像罩鱼的网一样紧紧把他罩住,任他怎么苦苦挣扎都无法挣脱出来。他感到很迷惘、很困惑,既然已经开始搞改革开放了,为什么就不能彻底解放思想?为什么还要束手束脚地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很想跟旧道德观和旧的传统理念做一番抗争,还自己一个自由的空间和爱的天空,但他缺乏足够的勇气。他在新旧传统理念的冲突和爱的边缘徘徊了很长时间,如同走进了怪圈,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又如同掉进了蜜罐里,既甜蜜又黏稠。在他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不能自拔时,家里却发生了接二连三的悲剧。如果说母亲的突然离去给了他重创的话,那么,刚满二十岁的弟弟的神秘失踪无疑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以血淋淋的事实给了他当头一棒。虽然他爱自由、爱女人,但他也爱家人,尤其是他那相依为命的母亲和亲如儿子的弟弟。

大哥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上学时母亲一瘸一拐地冒雨给他送雨衣的情景;想起自己收工回来时母亲含着泪花为他擦汗,换衣服的情景;想起自己感冒发烧时母亲背着他连滚带爬,一步一滑地在雨中艰难行走的情景。回忆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大哥的心里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久久不能平静。每次回到家里,大哥都觉得母亲无处不在,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上他都能闻得到母亲熟悉的气息,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他都能望得见母亲慈爱的目光。走在山野里,他也能从诸多的脚印里清晰地分辨出母亲那熟悉的脚印,甚至从每棵树的树叶里、缝隙间他也能望得见母亲隐隐约约、忽长忽短的影子。

我四哥失踪后,大哥几乎不敢出门,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八卦的眼神和蠕动的舌头如一发发子弹一样,直射他的心口,好像敖拉氏家的悲剧都是他一人导演的,他是杀人犯。他尤其不敢面对的是我那双充满仇恨和鄙视的目光……

大哥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绝望,深深的绝望如同无数条绳子牢牢地把他捆住,使他无法解脱。他变得沉默、呆滞、六神无主,吃饭时只吃饭不吃菜或只吃菜不吃饭,干什么都是心不在焉、丢三落四的,算账也总是算错。有一次错把安眠药当成维生素付给了患者,害得那病人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幸亏剂量不大没能铸成大错,否者后果不堪设想。

大哥彻底被内疚和自责之情击垮了,灵魂早已剥离而去,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的躯壳。难辞其咎的大哥在生与死的边缘上苦苦挣扎了近半年时间之后,终于做出了极端的选择:为了赎罪,为了给家人和族人一个交待,大哥跳进额莫河鱼游而去。

我的痛苦继续着痛苦,我的噩梦继续着噩梦,我的厄运继续着厄运,我一次又一次掉进了冰窟窿里,感受了那种浸入骨髓的寒冷与绝望……

十二

我的亲人们,就这样争先恐后地赶回自己的家园,化作故乡山野里的一滴水,一坏土……

人,一生下来便注定要回归自然,回归大地的,这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多年以后,在我有了温馨的家庭和明理懂事的儿子之后,终于有所醒悟,觉得有些释然了。我的亲人们之所以匆匆离去,想必是收到了母亲的信息,大地母亲急切地召唤分离已久的儿女,回归母腹,与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融为一体啊!

如梦似幻的往事,犹如用云烟织成的线,用思念磨成的针,我艰难地缝补着亲人们被岁月风化的回忆。虽说时隔多年,但有一首歌我永远都想听而不敢听,那就是《鲁冰花》。每次听到“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时我都会泪流满面。那样撕裂骨髓的歌词,那样催人泪下的曲调,总是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假如母亲能够活到现在,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母亲将如何看待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今天?敖拉氏家族的故事在今天一定会是另外一个版本的。

有一个地方,我永远都想去而不敢去,那就是我的故乡——敖拉依热村,每次坐在通往故乡的车上,我的心跟撞死在轿车风挡玻璃上的飞虫一样流着鲜红鲜红的血……每次走进村子,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向西眺望,我呆呆地、远远地望着父母坟前那一大片在凄风苦雨中摇曳的映山红,回想起昔日母亲和我们采摘昆米勒时的欢乐喜庆的情景,情不自禁地泪水如同额莫河一样汩汩流淌着……

“母亲的心在孩子身上,而孩子的心却在山上”,我的母亲是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一个家的尊严和民族的传统,这一点是她的儿子们永远无法理解的,也是我们这些后代人无法解读的。虽然母亲那一代人已经远去了,消失了,但他们留给我们的东西,是足以让我们追忆和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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