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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巴根那

2009-11-17海勒根那

民族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堂兄哈斯堂哥

海勒根那(蒙古族)

海勒根那,蒙古族,1972年生于内蒙古科尔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委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诗集《一只羊》。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人奖、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奖等。

巴根那和我家羊群失踪的那几天,正赶上我父亲的哮喘病犯了。春天干冷的大风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沙尘差点要了父亲的命。母亲瞒过父亲,求乡人到四野和邻村各处去找,都没有哥哥的一点消息。因为昏天黑地的沙尘暴,人们很少出屋,都躲在各自的家里睡觉,或者三五一起喝酒、赌牌,看黑白电视(那几天正上演《西游记》)。唯有查干村的那顺老头提供了一点线索,那天他邻村的亲家杀猪请吃,他喝得醉意醺醺,趴在驴车上,冒着五米之外不见人影的沙尘暴回走,冷不丁听见有羊群咩咩的大呼小叫,趔趔趄趄地相拥前行,却没见人驱赶。那顺奇怪,以为是被大风刮失的,正欢喜捡了这大堆外财,后来一琢磨不对,若是被风刮走的羊应该顺风走,而这群羊分明是顶着大风拼命北移,没有牧羊人是不可能成行的。那顺没敢轻举妄动,满心狐疑眼见着这群羊与自己失之交臂了,愣是没看见牧羊人的踪影。当寻找哥哥的乡人不耐其烦地打断老头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地问他那群羊是不是十一只时,老头糊涂了,说当时风太大,他看得不是很真切,也许比十一只要多得多。

那年苦春头上,我家真是祸不单行。由于头年的干旱歉收,加上勒肚子还父亲治病欠下的外债,我家过了正月就缺了吃食,更甭说牲畜。母亲养的一口老母猪正巧下崽,没有正经的饲料可喂,母猪一天到晚只能喝一些米汤和清水糠食,这根本无法抵挡九只猪崽的吃奶所需。骨瘦如柴的母猪甚至走路都打晃,整天因饥饿而满院子嚎叫。而我家的唯一一头乳牛和那几只羊的情形与母猪相差无几,每天傍晚由哥哥从野外赶回来都东倒西歪,几至被风吹倒。我们家乡属于科尔沁沙地,野外除了遍地白沙就是割过秸秆的庄稼地,牛羊根本无草可食。可我贫寒的家境又哪来的饲料可喂它们呢?

苦盼着的青草仍未发芽……终有一天夜里,我家牛圈里发生了惨剧:饿疯眼了的母猪竟然向卧在牛圈里的那头乳牛发起了进攻,瘦骨嶙峋的乳牛连站立起来的力量都没有,被母猪掏开肚子,活活吃掉了一条后腿。等我父亲发现已是第二天清晨,倒在血泊中的牛还眨动着眼睛……

乳牛死去的一个星期后,我家的三只小羊也相继死去,一只饿死,另外两只因为在村边的垃圾场误食了大量废弃塑料,肠梗阻而死。父亲在剥开它们的肚皮时拽出了至少十几斤各式塑料袋。

更为蹊跷的是,我家那两只已长到半大的家鹅,一天傍晚在我哥哥风风火火的驱赶下,跑着跑着竟然扑棱棱地腾空而起,一直越过邻居的房顶和院落里高大的柳树,飞到晚霞红艳的天边去了……

家鹅飞走在我们的民俗里意味着不祥:谁家的鹅飞走谁家就有大的祸端。被疾病和贫困闹得脾气暴躁的父亲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哥哥,那天傍晚,父亲向垂头丧气的巴根那大发雷霆,骂他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连几只鹅都看不好。父亲的乱发脾气只能伤害哥哥,要知道,巴根那有多么要强,而他的倔强也是村里有名的,谁若是招惹了他,他会一条道跑到黑。

说起我哥哥巴根那,因为家境贫寒,他初中毕业就放弃了学业,并自动挑起了家庭的大梁。哥哥还煞费苦心,用耕种之余卖冰棍挣的钱买了五只兔子,发展养殖业。哥哥以为靠这几只兔子或许能改变家境,这让他在农闲时还要付出更多的劳动:挖兔菜,收拾兔舍。

在最初半年里,貌似忠良的兔子们也确实为哥哥带来了希望,它们以老鼠一般的繁殖力生下了一窝又一窝的兔崽儿,让我的家人皆大欢喜。求成心切的哥哥乘胜出击,一次,母亲抓了几只猪崽让他拿到集市上卖,结果卖猪崽的钱让哥哥私自截留,从集上又买了五只母兔回来。然而就是这几只兔子惹来了祸患,让哥哥前功尽弃,所有的努力成为了徒劳。这几只兔子一旦进入兔舍,就把一种口蹄都长疮最后因烂掉而死的疾病传染给了所有兔子。哥哥和父亲当时像两个专业的兽医,翻阅了村里所有能找到的兽医书籍,给兔子施以各种药方药品,在兔舍里里外外又喷洒了不知多少遍消毒液;爷俩又日夜守候在兔子身边,把兔子一遍一遍抓来用消毒水洗澡……结果是兔子照例一只一只死亡,疾病无以阻挡。

对这样的结局,年轻的巴根那始料不及,那些天里他意志消沉,形容枯槁。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有苦口婆心地劝说。后来好长时间巴根那才从失败的阴影中缓过劲来。严寒的冬天,哥哥又重振斗志,搭别人的四轮车与人合伙做起了买卖。从东镇收了鱼去西镇卖,又从西镇上了菜卖往东镇。谁料,又一件意想不到的祸事打碎了哥哥的致富梦:一次去东镇的途中,满载土豆的四轮车驶过一段该死的冰面公路,就翻下了路基,把巴根那的三根脚趾断送了。我的哥哥花掉了他含辛茹苦做买卖挣下的一点钱治好了脚,却落了个终身残疾:那条伤了脚筋的左脚成了跛足。

转眼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乡里年轻人大都十八九岁订婚),巴根那本来长相英俊,在村里又有吃苦耐劳的好名声,只因为家境不好,又有脚疾,就没有姑娘肯嫁,这更给哥哥心境添忧。这期间命运仿佛也变着法作弄巴根那,那几年科尔沁连年大旱,因为草原和湿地全部变为耕田,灌溉又耗尽了枯瘦的河流,干旱无雨已是必然。巴根那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想搞点副业去邻乡挖药材被罚款;到城里盖高楼做小工又给工头骗,本乡的工头卷了所有民工的钱逃之夭夭……原本活泼好动的哥哥彻底被厄运击垮了,打那时起他就忧郁成性、沉默寡言了,一天到晚只知干活、睡觉,跟家里人和乡人都不再说话。偶尔独自去村外沙地里像个老人那样晒太阳。要知道这片沙地几十年前还是草甸子,更曾是清代赫赫有名的孝庄皇后、曾格林沁的水草丰美的科尔沁草原故乡。七十年前,我们家乡还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嘎达梅林,他为了反对蒙古王公和军阀放垦草原,战死在我们村子边上的新开河里。如今连新开河也早已干涸,满河床的白沙。而我的族人也曾是蒙古族中最古老的姓乞彦的部族,当年追随圣主驰骋天下,现在却成了地道的农民,连母语都忘记了。

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日渐消瘦,心下焦急,可一着急哮喘病就犯。父亲睡不着觉,喉咙里拉着风箱和母亲说:“去哈达盖他舅舅家一趟吧。”

母亲说:“做什么?”

父亲说:“赊几只羊回来。”

母亲说:“赊羊干什么?”

父亲冲巴根那努努嘴,母亲就会意了,第二天一早出去,五天后真的拉回几只羊来。

如父亲所料,看见羊群的哥哥,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那天巴根那像个孩子一样把几只羊端详来端详去,连饭也不吃就去为羊们收拾羊圈。他把我家那头灰骒驴从驴棚牵出来,拴在了一边,然后把羊赶进去,这样驴棚就变成了羊圈。又连夜去割来谷草,耐心喂给羊,细眉细眼地看着六只羊抢吃,直到母亲把米饭端到他跟前,他才感到饥饿。

(哥哥后来对羊的痴迷竟然达到了与羊同居羊圈的地步,这件事一度成为我们乡村的笑谈。)

那年的旱灾更加严重,让我家乡几至颗粒无收:禾苗生长的整个暑期,滴雨未下。多年的抽水灌溉,使地下水枯竭,临到干旱年头,机井竟然也哑了喉咙,“稀溜溜”地叫个不停,就是抽不出水来。乡人苦守着了火的田地,长吁短叹,没有任何办法。可怜我哥哥已经发展到十四只的羊群,熬过了没有草料和粮食可喂的冬天,也注定熬不过苦春……

这种情形之下,挨了父亲一顿训骂的哥哥,竟然和他的羊群一起失踪了。

找不到巴根那的线索,母亲和乡人束手无策。我和哥哥曾经同住一屋,对巴根那的举动稍有了解。那一年里,一向不爱看书的哥哥忽然迷上了一本叫做《蒙古秘史》的书,那是在外上大学的堂兄从学校图书馆带回来的。显然书里的内容无数次激动了巴根那,在我俩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他读着读着就突然一跃而起,像个哲人那样满地徘徊,或者猛地合上书本,瞪大眼睛望着我家黄泥土墙出神……有的时候他会忽然问我:“你知道成吉思汗吗?”

当时我只是一个五年级的学生,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哥哥表情严肃,说:“他就是我们的祖先,八百多年前,他骑着马征服了世界。”哥哥说这些时太一本正经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祖宗这么了不起,所以震惊不已。

巴根那说:“知道吗,我们的先人原本是生活在大草原上的,大草原知道吗?一望无际,都是草,根本不用愁羊没草吃,也不用咱们天天到庄稼地里猫腰躬背地割草喂羊,只要把羊放在大草甸子上,羊就吃了睡,睡了吃,直到撑圆了肚皮……而那儿的马都不用架车干活、套犁耕地,那些马甚至连缰绳都不戴,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的族人也不种地、做买卖、给城里人盖楼房,他们是骑着马到处闲逛的牧人,每天只要把成百上千只牲畜放在随便哪一片草场,然后看着牲畜吃得五饱六足、顺着嘴角淌草汁,自己则可以天天吃手扒肉、喝酒,也可以躺在阳光下睡大觉……”

这些话把我听得愣眉愣眼,特别听到哥哥说那里的天上地下都是天鹅、野鸭、大雁,我就更目瞪口呆了。在我们家乡,别说这些鸟,就连乌鸦这几年也越来越少见了。春天,乡人为了防止鸟类盗吃,把播种的种子都浸泡上毒药;秋冬又用尽各种方法捕鸟卖钱,慢慢地鸟们都不见了踪迹。

我问哥哥:“像这样的草原现在只有在书里能见了吧?”

哥哥诡秘地说:“堂哥说了,草原还有,从咱家往北走,在数千里地之外的地方,还有草原……”

这样的天堂世上还有,我听了如同看见一大锅肉一般高兴。哥哥接下来就神情肃穆了,他哀叹:“可惜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草原了……”

我说:“怎么会呢?既然世上有草原,我们长大了就可以去呀?”

哥哥苦笑:“说得轻巧,咱们穷得都快尿血了,哪来的盘缠。”

我听了就不言语了。

作为蒙古人的后裔,我的父母本来会说蒙语的,只是他们和我的众多乡人一样入乡随俗,讲起了伸卷舌不分的“辽宁汉语”。而属于我们的母语,只有父母说一些悄悄话时才被使用。那些日子里哥哥巴根那总缠着母亲教他蒙语,什么“必巴蒙古仑珲”(我是蒙古人)、“三拜诺”(你好)等等。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拒绝和我说汉话,当我问他:“哥,咱家饭好了吗?”他就拿出我母亲说汉话时那种特笨的口音来:“巴大幼(饭哪),没好呢。”他半拉蒙语半拉汉语的腔调叫我莫名其妙。更过分的是,我家的收音机也被他霸占了,天天听起了嘀里嘟噜的蒙语台,在我最想听《隋唐演义》的时候,收音机里却响起他也听不太明白的又拉又唱的蒙语说书。为此我不知向父母哭闹抗议过多少回,可父亲和母亲不仅不为我做主,反而眉开眼笑了。

有一次,巴根那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你知道吗,我们蒙古人最早的祖先并不是人……”这句话叫我目瞪口呆,我说:“不……不可能,不是人会是什么?”

哥哥压低了声音说:“是狼和鹿!”

我就心惊肉跳了,我战战兢兢地问:“这也是书里说的?”

哥哥使劲点点头,他的表情此时越发凝重,满腹心事地踱出门外。这些话也让少年的我陷入了迷茫,我感到往日平静的阳光都不那么平静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哥哥把他的行李搬到了羊圈。对此父母亲也曾阻拦,母亲说:“孩子,好生生的人怎么能和羊住在一起呢?”

哥哥却一本正经地说:“人本来就是狼和鹿变的,睡在羊圈里有什么不好?”

这话让母亲费解。结果任由父母怎样劝说,哥哥就是铁了心肠,最后他基本拒绝与任何人说话,从此缄口不言,学起了真正的哑巴。父母亲无可奈何,拿这样一个佛爷谁又有什么办法。

如今哥哥和他的羊群一起失踪,我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母亲此时则是有病乱投医,她找到 “罪魁祸首”——我的堂兄哈斯,在母亲的心目中堂兄应该是我们村最有学问的人。哈斯把拳头拄在额头上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母亲听了感激涕零, 对堂兄说:“找到巴根那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狗屁草原了,嘎达梅林都死了,还哪来的草原……”

堂兄和我第二天就上路了。我们村没有别的机动型交通工具,也只有骑驴。可我和堂兄骑驴的样子着实不雅,哈斯感慨地说,圣主大汗有言,他的后人有一天由骑马改成骑驴时,蒙古人就走不了天下了。哈斯就是这样一个酸气十足的人,说话总爱引经据典,到头来只是纸上谈兵。一路上他还一再埋怨自己,不该把书借给巴根那,按他的说法借书给哥哥就等于给马蹄子钉了马掌。

哈斯首先为我俩的寻找指明了方向,他决定先到哈达盖我舅舅家摸一摸线索。因为那些羊毕竟是从我舅舅家赶来的,说不定老羊识途回它们的故乡去了,哪只羊不往好草赶呢。哈达盖牧场在西北面,距我家大约二百公里,那也是科尔沁现存的唯一一片还没有沙化彻底的草场,虽然也已经马莲草遍地、草尖贴地皮了。

舅舅家也和我们一样,住着黄泥土房,只不过他们的房子方圆几里才有一家,不像我们的连了一片又一片。哈斯来过我舅舅家,所以轻车熟路。我们到舅舅家时已是第三天下午,穿着一件绿色军用上衣的舅舅正在用水泵抽水饮他们的羊群,我的最小的表弟巴特在一旁哀伤地哭泣。

巴特小时去过我们家,我问舅舅怎么了?舅舅瞥了一下拴马桩旁的一匹老马,对他的小儿子说:“让你的两个哥哥看看,那匹马该不该卖掉,都老成什么样子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巴特说:“可是它是咱家唯一的一匹马了……”

舅舅急了:“那又怎么样?卖了它我还要买化肥呢,不买化肥那兔子不拉屎的地能长出粮食来吗?”

舅舅扭过头来问明我们的来意,就蹲坐下来,点了根旱烟低头不语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也就十几天前,赊给你们家的羊回来了……”

堂兄听了沾沾自喜,忙问:“那巴根那呢?”

舅舅说:“说的就是巴根那,没有,我没看见巴根那,只有羊……”

堂兄和我都愣了,堂兄说:“不会吧,巴根那和羊一起失踪的,怎么可能只见羊,不见巴根那呢?”

舅舅说:“我也奇怪,羊都赊给你家两年了,它们也不是马,怎么会认识回家的路呢?”

堂兄紧锁眉头,说:“那现在羊在哪儿?”

舅舅说:“我一看这些羊瘦得不行,就想先在我这儿放几天吧,第四天大早,我正要把它们给你家送回去,到羊圈一看,来的那十几只羊一只也不见了……”

舅舅又点了支烟,说:“我最后数了数我家的羊群,你猜怎么的,它们还拐走了我家八只羊呢……”

舅舅家的草库仑里也一半种上了苞米和大豆。整个冬天没怎么下雪,哈达盖草场除了去秋割剩的苞米和大豆茬根,也不见一根露头的春草。傍晚,舅舅带着家小去祭拜敖包,祈求春雨。我和哈斯一同前往。

落日西沉,在哈达盖最高的沙坡上,春风凛冽,四野静穆。单调而枯黄的扎木稞、刺棱草迎风呜诉,舅舅的衣衫也猎猎作响。我和哈斯紧随舅舅一家,舅舅念念有词,不断往敖包石堆上泼洒酒、炒米和奶食。祭祀敖包原本是围转三圈,结果舅舅转了九圈还不停止,舅舅说:“心诚则灵,没准今晚就能下雨呢。”

老天并不如舅舅所愿,天空月朗星稀。舅舅大概喝了一斤老白干,最后喝得有些东倒西歪了,絮絮叨叨地说:

“你知道你家羊群里的那只头羊,它可真让人稀奇,长得比一般羊都要矮,白身黑脸……它那双眼睛可不像羊的眼睛……”

堂兄乐了,说:“不像羊的眼睛,难道像狼的眼睛?”

舅舅说:“比狼眼睛……温柔。我那天宰杀了一只病羊,那个头羊见了,走到我跟前定定地瞅我,满眼含泪。我看了别扭,用脚踢它好几下,它才一瘸一拐地跑开。它的一只后腿不知被谁打坏了。我想,也就是那天晚上它领着羊群走掉了。”

舅舅一边唠叨一边用羊嘎拉哈为哥哥占卜了一卦,他把那七个羊骨头抛了七次,最后舅舅惊呆了,对我们说,他这辈子不知为多少人占卜过,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卦象。这是一盘迷卦,嘎拉哈最终的指向是相互抵消,也就是没有去向!

堂哥说:“此话当真?”

舅舅说:“不是我丧气,巴根那已经凶多吉少,你俩还是别去寻他了,不会有什么结果……”

既然巴根那没和羊群在一处,舅舅又预言他无处可寻,哈斯第二天一早就要打道回府了。这令我气极欲哭,这样回去又怎么向父母交代?我和堂兄正争执不下,眼泡红肿的表弟巴特追了上来,他怀抱一个旧马鞍递给堂兄,说,这是他爸爸要他送来的,那匹老马一大早就让舅舅卖了,留马鞍也没用。说完扭头去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他爸爸捎话给我俩,从这往北走三百里的白音查岗有个女萨满,或许她能预测巴根那的下落。

那个女萨满在我们科尔沁赫赫有名,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她,她是我们科尔沁最后一个萨满了。小时候一旦不听话,父母就以这个老太婆恐吓我们,据说她整天披头散发,昼睡夜出,专吃小孩肉。听说去找女萨满,堂兄来了精神,是的,谁不想亲眼见见这个传说中的老太婆?现在却要我们亲自去找她,这件事本身就充满刺激。

路途的孤寂和辛苦着实令人无法忍受。昏黄的大风几天就把我和堂哥吹得满脸雀黑、皮肤和嘴唇干裂。口袋里的炒米和奶干也刮进了沙子,咀嚼起来嘎巴巴直响,又没有别的可吃,无奈干吞整咽。跨下的毛驴走得疲累,任凭百般打骂,也打赖不肯快行。堂哥又发表感慨,说:“真不知道堂吉诃德当年是怎么与大风车作战的。”

走了四五天的路程终于看见白音查岗的炊烟了。就在村子外面,我和哈斯就巧遇了那个老太婆。

一条同羊肠子般又弯又细的河边上,几十头猪正东拱西拱,把河水弄得污浊不堪。它差不多有八九十多岁了,银发如丝,牙齿全无,面部的褶皱比猩猩还多,可两只眼睛却闪闪发光。这副平常老太婆的模样出乎我们的意料,堂哥甚至认为认错人了,是那个放猪的小孩听说我俩找女萨满,二话没说直接把我和堂兄带到她身边的。后来从老太婆额头的一条月牙形胎记辨认出正是其人,她的这个特征无人不晓。

女萨满正拄着拐棍朝猪们扔石块,口中不停地咒骂,走近了才听清她是嫌那些黑乎乎的猪们弄脏了河水。堂兄上前诚惶诚恐向萨满问好,女萨满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她的谩骂,瞅都不瞅我俩一眼。堂兄没辙,硬着头皮走近一些,放大声音说:“萨满奶奶,能向您问个事吗?”

许是哈斯的声音过大,惊扰了女萨满,她瞪大眼睛望了望堂兄,随后狠吐了三口唾沫,转身离去了。她走路速度之快,像小孩子一般。

这是个蒙汉杂居的村落。我和堂兄一后一前,尾随萨满走入一户人家的院落。这家的中年男人后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说的话让我和堂哥毛骨悚然,他听说我俩刚才是跟随女萨满而来,摇头说,这不可能,因为他妈妈一个月前就去世了。

“你瞧,”他指着左臂的黑纱说,“直到现在我还戴着孝呢。”

夜晚哈斯和我就在女萨满的儿子家借宿了。我和衣而眠,心重如铁。好不容易睡着,夜半却被堂哥推醒了。堂哥神情诡秘,对我窃语说:“我想明白了,那个女萨满其实已经告诉巴根那的下落了!”

我惊了,说:“何以见得?”

堂兄说:“你记不记得我问她话时,她吐了三口唾沫,那三口唾沫都是往一个方向吐的,而且一口比一口远,那个方向就是北方!”

世上有很多玄机本无常理可循,堂哥一口咬定他破译了女萨满的暗示,我也只能跟着他。接下来的日子里,哈斯俨然成了女萨满的替身,他说往东就往东,他要右拐就右拐,而且一反刚起程时的惰性和抱怨。

一路北行下来,不知不觉又追赶上了那群走失之羊的足迹。堂兄预言说,瞧瞧,巴根那的行踪还是和这群羊有关,只要找到这群羊就能找到答案。在追逐羊群的路上,类似舅舅家的事情也不断传来,情形大同小异。故事总是从那些人先拾到一群羊开始,然后没过两天不仅外来羊消失无踪,还拐了他们的几只羊一起走掉了。只不过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后来的拾羊者一家比一家拾到的多,这说明被我家的羊群拐走的羊也越来越多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听说我们找羊也活了心,打了行囊就跟上我们,一起向北方进发。只有我和堂兄心里知道,这些人是怕我们找到羊把他们的也占为己有。结果我们的队伍越聚越多,一个月之后,起码有三十个人跟在了我们的屁股后头。那年的春天,顺着春风吹绿的北方田野,人们会看见一列人群像北迁的大雁,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行色匆匆的人们先前还知道自己是去寻回自家丢失的羊,可走上几天之后,就忘记了因何而来……甚至还有更莫名其妙的跟随者,他们与丢羊无关,却不顾家里的阻拦偷偷尾随而来,他们对我们说:“带上我们吧,我们跟你们走,去看看热闹。”

人们很久没有旅行了,他们早已不再游牧,生下来就固定在了方圆几十里的地方生活,从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去更远的地方走走。他们一辈子守着家、守着自己的那点牲畜过活,每天看见的只是同一片颓败的草场或庄稼地,和头顶上的同一片天空,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心胸也变得越来越狭隘……而现在,他们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离家出走的理由,所以只要前行,索性不管去哪儿,只要走下去就乐此不疲……这时候如果有人问其中一个人干什么去时,他会茫然地告诉你说:“噢,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们风餐露宿,一路风光无限。这么多人一起去找丢失的羊群叫路人稀奇。大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驻足瞭望,小孩子则像看秧歌一样追在我们后面大喊大叫。我们在日月轮回间穿行,途经一个个村庄、小镇,路过浩瀚的沙漠、刚刚播种和生出嫩嫩禾苗的田野、连绵不绝的丘陵,以及怪石林立的石岗。荒原上壮丽的日出和田野间鼠群乱串都叫我们大开眼界,和暖的阳光与阴雨连绵的风寒又让我们大喜大悲。饿了就朝身边的村庄要口吃的,总有好心的慷慨解囊者;渴了就随便找一碗水喝……

可是离家日渐遥远时,我的心情就越不轻松,眼下虽然一直在尾随丢失的羊群前行,甚至连羊群的粪便都依稀可辨,但没有一点关于哥哥的消息。与此相反,在我们的队伍里,有关舅舅形容过的那只头羊却越传越奇。人有时就是这样,当一件事情离谱时,风传的人就更会添油加醋,横生枝节。

白音呼硕的韩金山是赶着自家的勒勒车上路的,他一边吆喝着牲口一边吐沫横飞,说:“那群百八十只羊到我家的井旁饮水,我家的那三只牧羊犬认生,扑上前去驱赶,这时你猜怎么的,羊群里的一只黑脸头羊忽然就闪身出来,冲着我家的狗发出两声奇怪的叫喊,那分明不该是羊发出的声音……结果三只牧羊犬像听懂了头羊的话,灰溜溜地闪开了……”

韩金山还说起那天晚上他被尿憋醒到屋外小便所见的事,刚说到一半就被吉亚老太打断了,吉亚老太是寻羊队伍中最年长的一个,这从她那张黑羊皮般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她弯着背,老眼昏花,两条腿像两个半圆左右摆动,并且双手拄着拐杖。她也是一只羊没丢,自愿跟随来的。吉亚老太不想听这些怪里怪气的事儿,她对韩金山大声说:“佛爷会让你闭嘴的,我放了一辈子的羊,从没听说过你说的那种羊……”

而和我一起朝夕相伴的哥哥啊,你又到底在哪里?难道你真的讨厌我们的家了吗?你可知道母亲和我多么的想念你……

遇到尼玛活佛时,大概走到了哈日汗山的地界。

吉雅老太心地虔诚。在她七岁时,她的祖母曾经带她来过这里的达喜庙,如今她记忆犹新。那时尼玛活佛也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对此,童年的吉雅老太还很好奇,她拽着祖母的衣角羞怯地问,活佛怎么也是和她一样的小孩子?却被祖母捂住了嘴巴。七十多岁的祖母领着吉雅跪在小活佛的脚下,小活佛闭目诵经,然后为她俩做抚顶礼。吉雅那会儿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吉雅老太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可这本不可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她的怂恿下,人们费尽周折找到了这个当年曾恢弘一时的庙宇,只不过现今它一如吉雅老太的牙齿,已是残垣断壁一片废墟了。吉雅老太望着眼前的一切,老泪纵横。她哭了一气又一气,最后哭累了,抬起头问那个当地的向导:“尼玛活佛还在世吗?”

向导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地窨子,说:“在世呢,喏,就在那儿。这老头倔,“文革”时扒达喜庙,他说啥不出来,要不是好心人硬抬他出来,他的坟就该是这片土堆……”

吉雅老太忙不迭地向地窨子走去,堂哥和我紧随其后去看个究竟。吉雅老太路上宣扬着活佛的大慈大悲,据她讲,尼玛活佛比龙王还神,只要念经他让哪块云彩有雨哪块云彩就有雨;他还知道怀孕的乳牛要生的是公是母,以及吉雅的祖母何时何地栽个跟头,就死在了春天的归流河里……

借着门开处的昏暗光线,我们看到的是怎样一个活佛:一个肮脏不堪的老头蜷缩在土炕上的毛毯里,他瘦骨嶙峋,张着空洞的嘴喘气,孱弱得如同一只病猫。看到我们进来,他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枯木枝般的手,声音微弱:“是吉雅来了吗?”

吉雅老太本来还在惶惑之中,听见呼唤,她斗着胆子问:“你是尼玛活佛?”

老头说:“我就是……”

吉雅老太这才扑通跪倒,一边又像个孩子似的哭嚎起来。老太说:“我的活佛,你怎么也老了哟……”

尼玛活佛似要把老太搀起,却已动弹不得,说:“我的这把老骨头命中注定是一个叫吉雅的老太婆来收的,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吉雅又使劲磕头。尼玛活佛说:“起来吧,现在已经不兴这个理了。”

我忙凑到活佛跟前,说:“佛爷,我想问问我哥哥的下落……”

活佛说:“是那个一只脚有点跛的人吧,他正在一个阳坡上睡觉呢,不过你们会找到他的。”

我听了眼泪就落下来。还有一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我问活佛:“家鹅可能变成天鹅飞走吗?”

活佛说:“佛看见牧人没有吃的,就把芦苇絮变成了羊群,世上没有可能与不可能。”

这话我不甚懂,还要问些什么,却被活佛一阵剧烈的干咳打断了。活佛后来断断续续告诉吉雅,三三重叠、天上日月同时对称出现的时候,就是他归天之日。他说:“我去后,哈日汗草原就不会再有活佛了,没人再驱云降雨,这片草原更会黄沙漫漫……”

我们告别了活佛,吉雅老太自己留下来,她要侍候尼玛活佛,直到他圆寂。

那片绿沁心脾的草原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是在一场连绵的雨后。湿溻溻的人们从一片樟子松林里钻出来,趔趔趄趄地登上耸在头顶的山冈,就被眼前无垠的草原惊呆了:那莽莽苍苍的草原浑然横亘在黛色的天空之下,九曲蜿蜒的藏蓝色大河正在它辽阔的怀抱中缓缓流淌;那些盘旋飞翔在河流上空的自由自在的鸟儿,是湖鸥,是野鸭,是天鹅,而碎银、玛瑙一样铺陈于草原的是一群群牛羊、一簇簇骏马。那些散落的白色蒙古包,在这一片博大的郁葱中、广袤的青翠中,仿佛一棵棵雨后鲜新的白蘑,丰沛的地气形成的薄雾正在它身间徐徐环绕,而它的头顶正悬挂着奇幻的壮丽彩虹……

这是在梦中才见的情形,堂哥从驴背上无意识地滑下来,就扑倒在了山冈……

我听见人群里有人轻声哭泣,那是久违的泪水,是丢失的孩子终于见到母亲而洒下的热泪……

人们手舞足蹈,在草丛里尽情打滚、开怀歌唱!他们忘记了所有的不快、隔阂、嫉妒、怨恨,谁见到谁都热切地拥抱……

那是怎样的几日时光啊,人们白天与本地的满面乌红的老乡晒晒太阳、聊一聊家常,乐此不疲地和牧羊人共同分享一瓶烈酒、一管鼻烟;晚上点燃篝火无休无止地载歌载舞,彻夜不眠……人们简直把寻找羊群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我和堂哥心中惦念巴根那,找遍了所见的羊群,打听了一个个陌生的牧人,结果都未有进展。

这天下午,我一个人去一片草岭的背面解手,就在我无意间向远处瞭望时,我看见了那片白云一样飘在岭底的羊群,冥冥中的预感使我不顾一切地奔下岭去……

正是在这几百只生机勃勃的羊群里我认出了我家的羊,对,是我家的,这绝对没错——只是它们已不再瘦弱,而是圆圆滚滚的肥壮极了,要不是它们耳朵上被巴根那剪出的特殊标记我差点认不出它们来……可是我的哥哥呢?我急切地环顾了羊群左右,四下里奔跑着寻找巴根那的身影,可是没有,哪里也不见我朝思夜想的哥哥。难道真像人们所说,这千里迁徙的羊群根本没有牧羊人么?情急之下的我“哇”地大哭失声……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间看见了羊群里那只黑脸白身的矮羊,他躲闪在群羊后面,正转头小心地看我,我就惊呆了,因为那眼神是我再熟悉不过,它属于乞彦姓氏的我的家族……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以免自己叫出声来……

那只头羊与我深情地对视了片刻,似有无数话欲说又止,又有几多欣悦交织——可它却忽然转过身,跛着一只腿踉跄而去,一直挤到众羊的前面,领了羊群向远方浩荡涌去……

当时的我不知所措,心中更无有所想,只有站在草原上目送着羊群渐行渐远,直到消失无踪……无意间一低头,就瞥见头羊离去的地上,一本书籍正随风作响。我弯腰拾起来看,这书已残破不堪、无头无尾。我正欲翻阅它,却不小心滑落了,直滚到山坡下的河里,顺水漂走。

此时再看苍穹之上,正有日月同时辉映,而一只鹰在草原上空盘旋许久,终于离去……

后来我擦干了满脸的泪水,重新回到我们的队伍。我向人们指了指那个羊群涌走的方向,人们又跟了我和堂哥整装上路了,我们走向了纵深的莽莽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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