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
2009-11-16罗尔德.达尔任溶溶
罗尔德.达尔 任溶溶
我在圣彼得学校的第一个学期一直都在想家。想家有点像晕船,你没想过家就不知道它有多难受,你一旦想家,就像有什么正好在你肚子上狠狠踢一下,你只想死。唯一让人宽慰的是,想家和晕船都能一下子治好。想家,只要你走出学校就好了;晕船,只要船一进港你就会把它忘掉。
我开头两个礼拜想家想得那么厉害,甚至开始耍花招,好让自己马上被送回家。我期盼着忽然来个阑尾炎大发作。
你们可能认为这真的是太傻了,一个9岁的孩子竟想得出这个花招就能溜走,不过我有充分的理由要试试看。一个月以前,我那个老大姐(她比我大12岁)真的害了阑尾炎,在她动手术前几天,我就观察到了她的一举一动。我注意到她抱怨得最多的是她肚子右下方痛得厉害,同时她老作呕,不肯吃东西,发烧。
我的这位姐姐割去阑尾,并不是在一个灯光明亮的好医院的手术室,而是由本地医生和他的麻醉师在我们自己家儿童室的桌子上动手术。当时这种事是很普遍的,一位医生带着一袋工具到你家,在最普通的桌子上铺一块消过毒的床单,立即就动手术。我记得当时我和其他姐妹缩在儿童室外面的走廊上,我们发呆似的站在那里,努力听锁着的房门里传出很轻的动手术的声音,想象着病人的肚子像牛肉一样被切开。我们甚至闻到房门底下透出来的乙醚的难闻气味。
第二天我们去看装在玻璃瓶里的阑尾,它长长的,黑黑的,像条虫子。我问:“我肚子里也有这么一根东西吗,阿姨?”
“人人都有一根。”保姆回答。
“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上帝做事神秘莫测。”她说。碰到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她都是这么回答。
“是什么让它出毛病的呢?”我又问。
“是牙刷毛。”她回答说,这一回她回答得一丁点儿也不犹豫。
“牙刷毛?”我叫道,“牙刷毛怎么能让阑尾出毛病呢?”
在我眼中,保姆比所罗门更有智慧,她回答说:“牙刷一掉毛,你就要咽下去,它就会粘在你的阑尾上,使得它腐烂。在大战时,”她继续说,“德国间谍总是把一箱箱松毛牙刷偷偷弄到我们的店里,于是有千百万个我们的士兵得了阑尾炎。”
“说老实话,阿姨,”我叫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吗?”
“我从来不对你撒谎,孩子。”她回答说,“这样你就知道了吧,永远不要用旧牙刷。”
在这以后许多年,我一发现舌头上有牙刷毛就紧张得要命。
吃过早饭,我上楼去敲那扇棕色的门,当时我甚至不怕那女舍监。
“进来。”里面轰轰地响。
我捂住右边的肚子进了房间,极力装出踉踉跄跄走路的样子。
“你怎么啦?”舍监叫道。
“痛,舍监。”我哼哼着说,“哦,这里太痛了!”
“你吃多了吧?”她汪汪叫着,“你整天拼命吃葡萄干蛋糕,肚子能不痛吗?”
“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我说,“我吃不下,舍监。我就是吃不下。”
“上床去,把裤子拉下来!”她命令说。
我上床去,她用手指用力地按我的肚子,我仔细看着她,当她碰到我认为是阑尾的地方时,我就大叫,叫得玻璃都震动了。
“哦,不要,舍监!不要按!”然后我继续哼哼着说,“我一个早上都在吐,现在没有东西好吐了,可我还是想吐!”
这一招做得很对,我看到她犹豫下来。“你躺着别动。”她说着快步走出房间。她受过护士专业训练,但她不想自己对付要命的阑尾炎。
一小时内,医生来了,他同样按我的肚子,我在认为该叫的时候就叫,接着他把体温计放到我嘴里。
“体温正常,”他说,“让我再摸摸你的肚子。”
“哎哟!”他一碰到阑尾的地方我就叫。
医生和女舍监走开了。半小时后女舍监回来说:“校长已经打电话给你妈妈了,她下午来接你。”
我没有回答,只是躺在那里装出病重的样子,可我心花怒放,心里唱着各种赞美和快活的歌。
我被带回家,坐轮船走过布里斯托尔运河,离开那可怕的学校,我太高兴了,几乎都忘了我应该是个病人。那天下午,我来到邓巴医生的诊所里,试图把老花招再耍一遍。可邓巴医生比女舍监聪明得多。他按了我的肚子,我也照旧叫了一通以后,他对我说:“你现在可以穿好衣服,坐在那张椅子上了。”
他自己坐在写字桌后面,用尖锐但并非凶恶的眼神盯住我看,“你在装病,对吗?”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的肚子很软,完全正常。”他回答说,“如果你那里面发炎,肚子该是硬的。这一摸就能摸出来。”
我不做声。
“我想你是在想家。”他说。
我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每个人开头都是这样的,”他说,“你得坚持住。不要怪你的妈妈送你到寄宿学校。她坚持说你上那里去太小了,是我劝她,说应该把你送去。生活是严峻的,最好快点学会对付它。”
“你怎么跟学校说呢?”我浑身都发抖了。
“我说你的胃有非常严重的感染,我正在给你吃药片治疗,”他笑着说,“就是说,你必须在家再待三天。不过你要答应我,不再做这样的事了,不要再让你妈妈急着赶去把你从学校接回家,这里已经够她忙的了。”
“我答应,”我说,“我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