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熟的世界公民
2009-11-13李兆忠
李兆忠
论国际化程度之高,中国现代作家首推巴金。这不仅表现在其作品在全世界广为流传,表达方式和语言风格最欧化,也表现在异域题材写作的丰富多样上。巴金的小说处女集《复仇》,以法国生活为背景,笔下所及,有法国人、犹太人、德国人、意大利人,波兰人、俄罗斯人,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地球村”。
巴金的异域题材小说几乎都含有一个西方式的“二元对立”的主题模式:善与恶、贫与富、灵与肉、自由与禁锢、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给人的最大惊异莫过于:它们几乎不像是中国作家的手笔,表达方式与翻译小说没有什么区别,即使那些根据自己的异域生活经历写就的作品,也是洋腔洋调,没有多少中国气息;中国学子来到异域后的新奇感、陌生感,由此而引发的对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思考这一类在异域文学写作中经常涉及的事情,在巴金笔下几乎看不到。
毋庸讳言,从艺术的角度看,巴金这类写作带有率尔操觚的性质:巴金在法国生活不足两年,法语尚未学地道,活动范围仅限于巴黎一角和法国小城沙多一吉里两地,并且大部分时间耗费在案头写作,没有机会深入当地的生活。正是缺少这样的生活体验,巴金笔下的“地球村”不能不显得单调划一,其中的老外,无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还是波兰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看不出多少民族与地域的特征。凭借强烈的道德激情,巴金毫不费力地飞越了种族/文化的鸿沟,却不可避免地陷于艺术的虚空。
巴金的异域题材写作有一个特点:几乎所有作品都以第一人称写成。这种写法是从俄国师父屠格涅夫那里学来的。然而,屠格涅夫的第一人称写法到了巴金手里,被大大地简便化了,正如巴金交代的那样:“我开始写短篇的时候,从法国回来不久,还常常怀念那边的生活同少数的熟人,也颇想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所以拿起笔来写小说,倾吐感情,我就采用了法国生活的题材。然而又因为自己对那种生活知道得不多,就自然地采用了第一人称的讲故事的写法。”“屠格涅夫喜欢用第一人称讲故事,并不是因为他知道得少,而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不过他认为只要讲出重要的几句话就够了……我却不然,我喜欢用第一人称写小说,倒是因为我知道得实在有限。自己知道的就提,不知道的就避开,这样写起来,的确很方便。”事实确实如此。
然而,巴金也有超越师父的地方。屠格涅夫的第一人称“我”,都是俄国人,不管是作者本人,还是别的叙述人,种族文化身份相当明确,显示了屠格涅夫严谨的现实主义写作态度,而巴金的第一人称“我”,却可以随意地超越种族国家。这个“我”,在《洛伯尔先生》里是一个法国少年,叫作雅克,一个不幸的私生子;在《狮子》里叫布勒芒,一个不谙人世苦难的法国富家子弟;在《亡命》里叫维克多,一位与外国亡命客有交往的法国大学生;在《父与女》里则叫酿菜,一个在父爱与情爱两难中徘徊的善良法国少女;在《哑了的三角琴》里,他又成了一个俄国外交官的儿子……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创作现象:当巴金把“我”想象成一个法国人,通过这个法国人的眼睛审视人世间的悲惨和不平,甚至一本正经地“替法国人惭愧”的时候,他一定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们固然可以超越种族、地域的差异,在理性的层而理解西方人与西方社会;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生活环境、思维方式与文化心理,决定了一个国家(民族)的人无法在感性层面上真实地想象另一个国家(民族)的人。于是,一切依赖主观的想象。具体到巴金,有一个因素特别值得重视:巴金写这些小说的时候,已经在无政府主义的理想国里浸染多年;而在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看来,地域、民族、国家之类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随着历史的发展自动消亡;一个没有国界,没有种族、阶级差异的大同世界,终将在世界上诞生。其光景,正如《复仇》当中描写的那样:在一个风景优美、河流环抱的乡村,一批国籍不明的人士生活在一起,读书、打猎、划船、游泳,空下来时闲谈各种有益的话题,探讨理想的社会,真是一个融融泄泄的无政府现代乐园。由此可见:第一人称“我”的国际化,与巴金的无政府主义信仰有着内在的联系。从这个意义看,这个“我”无论由哪一国人担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能否替“人类”诉苦申冤。
巴金的异域题材写作尽管带有很强的主观想象成分,却不是空穴来风;时代的潮流,使他专注于“人类”、“世界”,而忽略“民族”、“传统”,而他自己,也因此而成为一个早熟的“世界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