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书摊
2009-11-11谭庆禄
谭庆禄
3月的一个周末,不耐室内的寂寞,走入天空之下,到了胭脂湖边。那时的湖岸还没完全修好,进去还不收门票,只是有了一些管理人员,不让骑车的人拐向湖边人行道。给人的感觉是,不再随便了。我是骑车去的,因不让在水边迁延,很快就到了南端。南边游人已经很少,一条窄窄的马路,两边都是草树,未经整饬,却颇有野趣。临湖的一侧,有一块方整的平地,一看就知道原是一座房子,因湖区的开发而拆除了。在这块拆房遗留的空地上,有一个书摊。
我平时虽然颇喜欢看几页书,但对于书摊之类却一向敬而远之。书摊上的书,给我的印象一是假,二是俗。假么,有时我还能忍受,俗则就不敢问津了。但是,这一次是在湖边,而且我已经骑车走了较远的路,也想停下来驻驻足,歇一歇,于是,我走到了湖边的书摊前。我得说这书摊让我眼前一亮。
书摊上书不多,而且旧。说是摊,其实就在地上,只是铺了一层塑料纸。书是一小捆一小捆,用绳子疏疏地束着。我支下车子,来到跟前,就感到了吸引。书多是中华书局或其他古籍出版社的版本,而且正在我的兴趣范围。书是旧的,但我知道,唯其旧,价格才便宜。过来的读书人都知道,二十年前出的书,价格只是今天的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也许纸张不如今天的好,但错误却绝对没有今天的多。再说,那时哪有这么多的盗版书啊。我在书摊前逡巡,在心里挑选着,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我想,书摊上的书,大约有三分之一为我的架上所无,但按定价算,不会超过一百元。看好了,我拿一本询问价格,那是一本1981年版的书,定价1.75元。卖书者说:“25。”我说:“太贵了吧。”他说:“不贵,在书店,这个价要不了。”他说得对。我抬起头,看看这个书摊主人,是一个黑黑瘦瘦的长者,正端坐在马扎上吸烟,不动声色。这时,旁边有人告诉我,这是他自己的书。我再看书摊,恍然大悟,敢情啊,果然是一个人文学者的书房一角,绝不是小贩们的营生。书没有重的,而且颇成系统,包括排列,即便是在书摊上,也显得极有章法。翻开书的扉页,有一道极浓的墨条,我知道这是主人过去的签名。我心里觉得未免可惜,一本书经过一个人的手,有个签名作为记号,传到下一个人之手,就增加了这本书的人文含量,为什么要涂掉呢?而且以极浓的墨,生怕有一丝一毫的遗存。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书摊的主人,他微微昂着头说:卖书,不卖名。我感觉得到,他的神情有点傲然,也有点凛然。
我的心里有一种敬意,又有一种好奇。书摊上的书,大都是二十年前所购。以他的相貌看,大约六十多岁。如此算来,在狂热购书时,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能理解那时读书人的心情,经过了漫长的文化沙漠时期,一旦有得书看,那热情,可以用焦渴来形容。可是,他那时已经是拖家带口的人,工资么,推想也就是六七十元一月。从大人孩子口中省下几块钱,再跑到书店买书来读,不置家具,不积存款,这种精神真是可敬。我问这些书的来历,他说,大都在这城市里买的,也有的是从省城买的。我未免有些纳闷:二十年前,我已经生活在这个城市,并且也开始喜欢读书买书,开始跑书店,我怎么就没发现这些书呢?也许我看到了,却不知道它们的价值,失之交臂了;要不就是我的钱包太瘪,或者对它们的喜欢没有压倒对钱的喜欢,放弃了。念此,我更钦佩眼前这个读书人了。
这时,我心里又生出一个疑问:既然那么喜欢这些书,如今为什么要卖掉呢?这中间,一个年轻人骑摩托车,带夫人来到这里,嘘寒问暖,十分殷勤。从话里可以听出来,这是老人的儿子和儿媳。从这对年轻人的衣着和举止上看,这家人日子在小康之上,必不会是仅仅为了几个钱才卖书。我问卖书的原因,老人回答得很直白:一是为了钱,二是为了“减肥”。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老人。当年如火如荼地买书,读书,如今萧索凄凉地卖掉,这一个轮回来得太快。我能明白这些书对于老人意味着什么。我甚至知道他为什么把书价定得那么不近人情的高,他是不想卖掉那些书。我懂得他的留恋,懂得他的忧伤。我觉得,一个人不光有一个肉体的自己,还有一个精神的自我。肉体的成长靠的是吃五谷杂粮,而精神上的成长,则很大程度上则是通过阅读。一个人的藏书,就记录了他精神发育的历程。我甚至想,那些书,就是老人精神上的肢体,那就是另一个他自己。我忘了是哪位先哲的话了,说是一个人最可怕的,就是他还活着,眼看着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地腐烂。这种情况有没有呢?我不知道。但是这位老者的行为,却是将自己精神的肌体,一块块切割下来,冷静地抹去自己,在有生之年处理掉,不留一点痕迹。鲁迅《野草》中所谓“自抉其肉”,庶几近之。这是怎样的哀痛啊。
第二天,我忍不住又去了湖边,找到那位老者。因为是熟人了,他让一个凳子给我。我想好好和他聊聊,想多一点对他的了解。他对我十分客气,但内心封得很紧。对于卖书,他仍然说,就是为了“减肥”,书太多了,看不动了,成了负担。减肥,他说,说得很决绝,也有些凄凉。见我也喜欢看书,就对我说:喜欢的,就拿去看,钱不钱的,不要紧。我知道一个读书人和自己藏书的关系是多么复杂和微妙,你也许稍不小心,就伤着了他,更何况他已经是一个老人。我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也提不出一个可供采纳的建议,看着天边渐渐沉落的夕阳,和独坐于湖畔的这位老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我想,这座小城是国家的历史文化名城,这文化的余脉,既在加速发展的城市,更在这寂寂无闻的老者。这胭脂湖上,有了这书摊,有了这老者,才不至于显得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