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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眼睛

2009-11-10段文明

安徽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工分妻子

段文明

那是1966年的春天,正当我踌躇满志向大学门槛冲刺的时候,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主动说比我大两岁。我心里一揪,可以说,第一次见面她未给我留下什么好感。

一年过去了,我只给范岚写过一封信。在我下决心把她忘却的时候,她又找到了我。她倚在一棵柳树上,一只手不住地抠着树皮。

“你给俺说句回话来,到底愿意不愿意?”她的话语是那样地轻,并带有几分哀怨。“哦……愿意。”我不知怎么竟没勇气把“不”字说出来。她是民师,处“穷嫌富不爱”的地位,我要是不愿意……

寒暑交替又一年,我怀着同情心和范岚结婚了。

新婚的第二个晚上,我送走了闹房的人们,回到房里,见我俩的结婚照片被撕碎了,嵌相片的镜子也破了。

“这?”我狐疑地问。

“你……睡吧!”她背对着我,慌乱地拉开被子。

“你咋了?”我扳住她的肩头问。

“都是我不好!”说着趴在床上压抑地哭起来,并把一封信扔到了床上。

我捡起信,一切都明白了。婚前,我去信把消息告诉了那位给我打毛衣的姑娘,她回信了——

“当你接到我的回信时,你可能正值洞房花烛之夜,我祝愿你幸福!我们之间除了友谊,谁也没有许诺过什么,我们不会演出宝玉出走、黛玉焚诗的悲剧……窗外秋雨淅沥,灯下我百感交集:灯下思学友,忆昔泪湿襟。身居空室独自愁,无意苦争春……”

我木然地坐在床沿上,痛楚、惆怅、内疚和无可奈何在心灵的隅谷里升腾、盘缠。

范岚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哭泣,她拉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你是可怜我,才和我结婚的。我不如她,我和你离婚,你和她结婚吧。我不能让你难过,真的,啊!”她轻轻摇晃着我,眼里闪烁着诚挚的光芒。

我心里一热,我被她的淳朴和善良感动了,说道:“不……她对我很好,但说不到其他什么。咱俩已经结婚了,就白头偕老吧!”

我一觉醒来,发现范岚还没有睡,她正用胶布粘那破了的镜片。灯下,她那长长的睫毛像蜜蜂的翅膀一样忽闪着,双眼皮像工笔描过一样清晰如画,湿漉漉的眼角仿佛溢着淡蓝色的水痕。这是一双充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眼睛,我第一次发现了她青春的美丽。

“睡吧!”我一把把她拉进被窝。

“今后,只有咱俩好,啊。”

“你还担心?还需要勾指头起誓吗?”

“谁让你起誓了?”她娇嗔地把头靠在我的胸脯上笑了。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穷山沟的父老乡亲竟推举我这个高中生当了大队支部书记。“家里事你甭管,群众信得过咱,你好好给大伙办几场事!”妻子鼓励我。

如果我要在社员大会上讲话,她非逼我先打个稿子不行,并发挥她那教语文的才能,指出这里文了点、那里没气势……当社员们入神地听我慷慨激昂讲话的时候,范岚总笑眯眯地凝视着我,眼睛里闪出欣喜的光芒。

她,忧我忧、喜我喜,这是中国几千年来夫唱妇随在新一代人身上的烙印吧?我给她带来的却是更多的苦恼——

在一次开挖林带的劳动中,一个叫胡三有的霸王社员去得晚,我当众批评了他,并扣了他半晌工分。吃晚饭的时候,胡三有竟气汹汹地找上了门。他摇晃着脑袋说:“当干部也不是祖宗世业,日头爷总在你门前过!操啥良心扎啥根,谁扣我工分谁当绝户头!”

“住口!”妻子像一头困兽一样大叫一声,向胡三有逼了过去,“你推前岔后不干活想多要工分,是啥良心?他当干部风里雨里为大伙,你还来糟蹋他,你是啥良心?你有话好好说,我高接远送;你要满口吐粪,我让你滚!”范岚此时像头狮子,浑身颤抖着,平时含柔溢情的一双眼变得血红喷射着怒火。一向温柔的人发了火也许更厉害,她那震慑须眉的血性也令我惊呆了。胡三有也在这个暴怒的女人面前塌了架,“好男不给女斗”,撂下话一溜小跑逃走了。

晚饭时,妻子显出加倍的殷勤,她神色恍惚地望着我,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我劝了几次,她也没有吃饭。

饭后,我煞有介事地翻阅着报纸,“叭嗒”,什么东西滴落在报纸上。我抬起头,见妻子正站在我背后,泪水正从她那一双大眼睛里迸溢而出,潸然落下。

“这几年我当干部,也让你跟着受委屈……”我带着疚愧的心情劝慰她。

“不,受苦受累受委屈,我都心甘情愿,可我对不起你……”她嘴角抽搐着不能自抑,“我们结婚几年了,我也未给你生个孩子,让人家当短头揭,我心里难受啊!”她半跪在我的面前,摇晃着我胳膊,哀求着说,“明,我想好了,我们离婚,你再找一个。我离婚不离家,一天到晚能看看你就行了……你答应我,哦!”

她那颤抖的话音,带着她心灵伤口上的血迹像石头一样撞击着我感情的琴弦。我凝视着她粘满泪痕的脸庞,蓦然发现她老多了——眼角那细密的鱼尾纹像条条鞭子抽下了她两腮的青春红,颧骨微微突出,眼睑也有点下垂了。

几年来,我扑在大队的工作上,没给家挑过一担水,也没往地送过一次罐,我像个旅客一样白天在家吃顿饭,晚上回家睡一宿。范岚(民师)却学校、家里两头忙,放了学,她拍打着满身的粉尘,跑进厨房做饭。有几次,我要去灶房替她烧火,她说:“你歇着吧,笨手笨脚地谁叫你干?”

“那,我把脏衣服拿去搓一把。”

“你不怕别人笑话你怕媳妇?放下,有我呢!”说着,给我投来甜甜的眼波。

望着她那憔悴的脸色,我心里涌起难以名状的酸楚。我摩挲着她那粗糙的手臂,喃喃地安慰着她:“别说傻话了,我还要和你白头偕老呢……人生的内容不光是生儿育女啊,要真想孩子咱就收养一个。”

第二天一早,妻子非让我陪她到医院检查一下。在回来的时候,她执意买了一个大布娃娃。她像小孩子一样忘情地端详着布娃娃,眼里充满稚气和欢悦。我不忍看她那专注、忘形的神态,鼻子酸溜溜的,我急忙拉她一把逃出了商店。

这一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孩,妻子给她起名叫“拉弟”,我没有反对这种俗气的叫法。因为,我理解妻子的用心。

在我迈过36岁门槛的时候,命运之神终于青睐了我,使我敲开了新乡师专的大门。

离家那天早上,妻子三点钟就起床给我包饺子,一碗煮了六个鸡蛋。

“咋还吃这个?”

“出门吃鸡蛋,好!”她笑眯眯地回答。

“别装了,尽行李!”我见妻子把鸡蛋、馒头、漤柿往挎包里塞,我制止着。她不回答,只是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手却没有停……

我要走了。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像交待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小孩子一样嘱托着:“我不能跟着你了,饭要吃饱!天凉了要加件衣裳……”“知道。”

“走吧,看误了车。”她催促着,可手仍紧紧揪着我的衣服不松开,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把这二十块钱你也拿着,买身衣裳,出门在外,甭叫别人笑话咱。”

我走出大门,她叫着“等等”,又追了出来,“啊,到那儿甭想家……被子脏了,过年捎回来,你又不会拆洗……”她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噎住了。

我呆呆地站着,不愿上路。

“走……吧!”她轻轻推了我一把。

我终于走了,当我回头的时候,晨岚晓雾已遮掩了她的身影,可我总觉着有一双波光闪闪的眼睛在盯着我。

到校半月,接到妻子来信——

“明,见信如面。湛蓝剔亮的长空,不时有雁字划过,洒下嘹唳之声,鸿雁真能传书该多好啊……天气渐冷,我熬了两夜,给你赶做棉衣……”

我读着,读着,眼前浮现出妻子挑灯引线、赶制棉衣的情景……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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