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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10陈奕纯

安徽文学 2009年9期

陈奕纯

无数个夜里,我深埋心底的青春浪花一朵朵扑向梦境,浅浅的,蓝蓝的,然后在礁石上落花成空。

我不喜欢做梦,真的,特别不喜欢梦见你。

冰冰,这六七十年了,我特别害怕梦见你,害怕梦见我们的校园,害怕梦见湖边树林里“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歌声,害怕梦见我的冰冰正站在月光中朝我微笑着,款款地朝我走过来。

我想你,冰冰。

我想见你。

我特别想见你……

1

三四月的风擦着脸上的一抹茸毛,好像一片片洁白的鹭鸟的羽毛在天地间翩飞,忽而忧郁神游,忽而亮丽高飞,忽而可爱,忽而暧昧,一眨眼,又轻轻柔柔地掠过了古老的秦岭山脉,掠过了美丽神秘的太白山,后来,就化作了一缕一缕的水雾,铺天盖地而来,一路浅唱而来,倾诉而来。

雨,也来了,点点滴滴的,一根丝线一根丝线似的,温顺的小巧的身子,不声不响地来了,一个不落,全都来了。雨把大山都打湿了,把一张张半仰着的微笑着的迷人的脸都打湿了,把清清秀秀的衣衫都打湿了,把山尖尖儿上的大树小树们都打湿了,把旮旮旯旯里的泛黄的小草都打湿了,把山野中一些飞来飞去的像标点符号的小鸟们都打湿了,把蚯蚓一般蜿蜒的石梯打湿了。大山最初是着了青黛色的,小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她也不紧不慢地一笔一笔描呀描,就像少女第一次登台亮相出演花旦,在羞涩里画眼睛、画娥眉,画樱桃一样小巧的小嘴儿,蘸黑,蘸红,蘸粉,蘸黄,包括其它各色,心随了那笔尖起起落落,乱乱的,颤颤的。再画两边的鬓角,鼻翼与嘴唇之间过渡的一条小溪,两道小壑,先铺上一层一层的白,白的上面打上一点点的粉红,一点点的黄,然后用粉红均匀调色,然后是小溪的两道浅岸,主要是重复5到6遍的调色,一直调到化妆色里看不出那粉红、那黄,那紫、那白,一直到你简直分辨不出来那是逼真的、水灵灵的皮肤色,一直到你感觉不出来她是化了妆的,你就真的服了。大山和大山的中间,也像花旦在化妆眼睛和娥眉中间的一样,水灵,传神,除了不停地要调匀红黄紫白,还要补上一点点的青,一点点的蓝,青和蓝都看不出来的色彩,那色彩要一直延伸到下边的眼影部分,一直到翻过眼睛那座山……

雨落在那些年的雨之上,一场一场,弥漫的水雾把近近远远的大山都打湿了,就像打在一幅空白宣纸上的一滴水彩,饱满的血液在宣纸上亭亭玉立,再就是坐着,躺着,趴着,贴着……最后,一直到自己的血液输入宣纸纵横交错的苍白的血管里,一直到这个世界从此没有了自己,一滴雨水才算平静走完了她的一生。世上的雨水都是这样,不声不响地爱着你,不声不响地念着你,不声不响地宽恕着你的熟视无睹,不声不响地陪你走过每一个春天、每一分钟,后来,不声不响地离开,一直到整个四季不声不响地过去了。可能,如此的情景每天每天都在发生。

几乎一刹那,在古老的太白山上,所有的色彩争先恐后地复活了,就像花旦那张楚楚动人的脸、水灵灵的脸一样,最重要的是,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少女了。大山开始向绿色过渡,绿是大山和大山之间的主题,比如一生下来的绿,叫鹅黄绿,那绿,看一眼,叫人心疼;比如,粉绿,一种婴儿般年龄的暖色调,满含着希望,盼望着阳光,从早到晚快乐得要死的样子多么令人羡慕;比如油绿,成熟的绿,青年人的朝气蓬勃,早8点的活力十足,乐观自信的心态不仅会激励自我,还能感染更多的绿;还比如,墨绿,最谦虚的绿,最伟大的绿,最有成就感的绿,也就是只有干到顶点才会赢得“最”这个字,才会懂得大气、豁达是人生处世的最高境界。可以想象,重重叠叠的绿,漫山遍野的绿,青翠欲滴的绿,前仆后继的绿,是山水之间每一个经典时刻的源头,红的花、黄的果、白的云、紫的霞、蓝的天、赤的火……这些颜色,只能一个一个排在绿的后头。

有了绿,有了红,有了五光十色,整个山野都活泛起来了,比如千山的鸟,比如奔跑的兽,等等,太白山上的一座座山一道道岭才变得古老、美丽而又神秘。

小雨一路大跑小跑而来,其实是直奔一条湖的。湖叫孔雀湖,面积不大,5平方公里的样子,是一处最理想的水上养殖场,这里除了养着成群成群的鸭子,还有鱼、虾、螃蟹什么的,一到春天,随便往哪里一站,随便取景,到处都是世上最美丽的风景。

孔雀湖边,时不时会飘出来一阵阵《红军不怕远征难》、《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剧《白毛女》之类的歌声。

再往北走,是洛城大学了。

时间定格在1948年的春天。

2

距离洛城大学约50公里的宝鸡城,依稀传来一些枪炮声。而洛城大学内,则是另一番天地了。

午后的校园里,我捧着一本英文诗集走在静谧的白杨树下,天已经转暖了,鸟雀翩飞,空气中弥漫着一缕缕薄荷般的清爽气息。

阳光透过浓密碧绿的枝丫投射下来,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快乐地跳跃着,像西方童话世界里古怪空灵的小精灵。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接着刚才的地方往下读去——

徐志摩日记(1)

眉轩琐语

1927年8月

去年的八月:在苦闷的齿牙间过日子;一整本呕心血的日记,是我给眉的一种礼物,时光改变了一切,却不会抹煞那一点子心血的痕迹,到今天回看时,我心上还有些怔怔的。日记是我这辈子——我不知叫它什么好,——每回我心上觉着晃动,口上觉着苦涩,我就想起它。现在情景不同,不仅脸上笑容多,心花也常常开着的。我们平常太容易诉愁诉苦了,难得快活时,倒反不留痕迹。我正因为珍视我这几世修来的幸运,从苦恼的人生中挣出了头,比做一品官、发百万财,乃至身后上天堂,都来得宝贵,我如何能噤默。人说诗文穷而后工,眉也说我快活了做不出东西,我却老大的不信,我要做个样儿给他们看看——快活人也尽有有出息的。

顷翻看宗孟遗墨,如此灵秀,竟遭横折,忆去年八月间(夏历六月十七日)宗孟来,挈眉与我同游南海,风光谈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复得,怅惘何可胜言。

去年今日自香山归,心境殊不平安,记如下:“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丧与惆怅,眉眉,没有一分钟过去不带着想你的痴情。眉,上山,听泉,折花,眺远,看星,独步,嗅草,捕虫,寻梦——哪一处没有你,眉,哪一处不惦着你,眉,哪一个心跳不是为着你,眉!”另一段:“这时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金);有嫉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志气,有意志,有勇敢,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这一年来高山深谷,深谷高山,好容易走上了平阳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们的前路,难保不再有阻碍,这辈子日子长着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话依旧合用:“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向,有勇气,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这本日记,即使每天写,也怕至少得三个月才写得满,这是说我们的蜜月也包括在内了。但我们为什么一定得随俗说蜜月?爱人们的生活那一天不是带蜜性的,虽则这并不除外苦性?彼此的真相知,真了解,是蜜性生活的条件与秘密。再没有别的了。

9月19日

今天是观音生日,也是我眉儿的生日,回头家里几个人小叙,吃斋吃面。眉因昨夜车险吃吓,今朝还有些怔怔的,现在正睡着,歇忽儿也该好了。昨晚菱清说的话要是对,那眉儿你且有得小不舒泰哪。

这年头大澈大悟是不会有的,能有的是平旦之气发动的时候的一点子“内不得于已”。德生看相后又有所警惕于中,在戏院中就发议论,一夜也没有睡好。清早起来就写信给他忘年老友霍尔姆士,他那诚挚激奋的态度,着实使我感动。“我喜欢德生”,老金说,“因为他里面有火。“霍尔姆士一次信上也这么说来。

德生说我们现在都在堕落中,这样的朋友只能叫做酒肉交,彼此一无灵感,一无新生机,还谈什么“作为”,什么事业。

蜜月已经过去,此后是做人家的日子了。回家去没有别的希冀,除了清闲,译书来还债是第一件事,此外就想做到一个养字。在上养父母(精神的,不是物质的),与眉养我们的爱,自己养我的身与心。

首次在沪杭道上看见黄熟的稻田与错落的村舍在一碧无际的天空下静着,不由得思想上感着一种解放:何妨赤了足,做个乡下人去,我自己想。但这暂时是做不到的,将来也许真有“退隐”的那一天。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前面说过的养字,对人对己的尽职,我身体也不见佳,像这样下去决没有余力可以做事,我着实有了觉悟,此去乡下,我想找点儿事做。我家后面那园,现在糟得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与家麟帮忙,每天花它至少两个钟头,不是自己动手就督饬他们弄干净那块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明年春天可以看自己手种的花,明年秋天也许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么有意思?至于我的译书工作我也不奢望,每天只想出产三千字左右,只要有恒,三两月下来一定很可观的。三千字可也不容易,至少也得花上五六个钟头,这样下来已经连念书的时候都叫侵了。

正读得有趣呢,突然,一个女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嗨,小帅哥,读什么呢?”她笑吟吟地问。

“哦,是《徐志摩日记》,我从老教授那儿借来的,很有意思啊!”一看,原来是自己喜欢的冰冰同学,虽然她是我的学生,但由于我实际比她大不了一两岁,所以她很少称我为老师,而是直呼我“小帅哥”,我感觉这么称呼也没什么不好,索性由她叫去了。

“真的吗?等你读完以后给我看看好不好?我好羡慕你呀,这么乱哄哄的局势下还保持一份平静。小帅哥,听说你每天喜欢来这里噢。”冰冰站在明媚的阳光笑着对我说,嘴角的一对小酒窝在若隐若现。

“好的,冰冰,我李小函什么时候扫过你的兴呢!”我拍着胸脯说。

3

战争还在继续,每天都有大批的伤员从战场上撤退下来。学校已经做好了迁校南下的决定,如果不随校转移,可以填表申请参加眼下这场解放宝鸡的战斗。

一天黄昏,我们相约在孔雀湖边,天色渐渐暗下去,鸟雀们惊飞着陆续归巢,空气中有一丝凉意在轻轻飘动。

许久,我读累了,合上了书。冰冰才问我:“李老师,你打算上前线吗?”

我说:“是的。”

“没想过要随校南下吗?”冰冰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我得留下上前线,那里虽然有危险,但我不怕死!因为我是孤儿,从小是共产党把我培养大的!”

“哦。……那好吧!哎,我们筹办一台迎接‘新生入校晚会怎么样?”“这个建议好,我正好也有这个想法!”

“我提议,我们俩在晚会上出一个歌剧二重唱吧?”

“不行不行,我害怕万一演砸了……”

“你怎么不行?你的嗓音那么好,肯定能迷倒一大片美女帅哥的!另外,我们再增加一些抗日、保卫延安、决战宝鸡之类的元素,鼓舞一下全体师生的战斗士气!”

“好。冰冰,那我们朗诵什么诗呢?”

“让我想想,……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吧,太软绵绵了,没意思……还是选歌剧《白毛女》吧,比如说,比如说……《北风吹》怎么样?”

“好,就它了!”

“晚会的时间呢?选在7天以后的周日晚上吧?”

“我这就去向学校领导汇报,让各班级准备上报节目。冰冰,我发现你还挺聪明呢!”

“多谢夸奖。但是小帅哥,你打算怎么奖励我呀?”

“哈哈,我还希望你奖励我呢……”

终于,我们迎来了激动人心的洛城大学“迎接新生入校”文艺联欢晚会。

夜幕下的孔雀湖边,我们临时搭起了一个大约20平方米的舞台,舞台四周被五颜六色的彩旗标语点缀着,整个会场在几盏明晃晃的大灯泡的照射下显得愈发喜庆。舞台的正前方,点起了一堆熊熊篝火,火光照亮了每一张喜气洋洋的脸,燃烧中的木材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乱响。舞台上方挂起了两个大喇叭,里面放着雄壮的革命歌曲。

晚会开始了。我和冰冰的节目排在第二个出场。伴随着凄凉悲切的音乐,冰冰唱起了歌剧《白毛女》的选段: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爹出门去躲账

整七那个天

三十那个晚上还没回还

大婶给了玉茭子面

我盼我的爹爹回家过年

我唱道:

卖豆腐赚下了几个钱

集上我称回来二斤面

怕叫东家看见了

揣在这怀里头四五天

冰冰接着唱:

卖豆腐赚下了几个钱

爹爹称回来二斤面

带回家来包饺子

欢欢喜喜过个年

唉——

过呀过个年

我唱道: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唉——

扎起来

冰冰唱: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爹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扎起来

哎——

扎呀扎起来

我和冰冰合唱:

门神门神骑红马

贴在了门上守住家

门神门神扛大刀

大鬼小鬼进不来

哎——

进呀进不来

随着音乐越来越喜庆,我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激动,声调一下子来了个“高八度”……终于,我们的演唱结束了,音乐也停止了,但是会场上却寂静一片。

突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和冰冰激动得相拥而泣。

散场的时候,冰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叫住了我,我问她有什么事儿,她什么也不说,用手势示意我再近一点点,我就整张脸凑了过去,突然,冰冰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吻,火辣辣地烫了我一下,然后笑着就跑开了。

躺在床上,回味着冰冰的那个吻,我喃喃地问,冰冰,你真的爱上我了吗?

4

冰冰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实习老师,一个教外语课的小帅哥。

昨天夜里,冰冰又梦见他了,梦见了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记得还是在洛城大学外语系花园旁边的小路上,花圃里春意正浓、桃李灿烂,碧绿的杂草从石头缝隙里挤出来,一直铺满了碎石路面,有时候,碎石路全部被杂草覆盖,几乎已经是无路可走了,可是在前面一棵葡萄树下突然又出现了碎石路,朝霞满天,几只麻雀像玻璃球似地在地上蹦跳着,一切都是那么寂静。那天早上,冰冰抱着一摞书急匆匆向教室走去,迎面一个人突然和她撞在一起,两个人慌忙去捡地上的那些书,她听见对方说:“对不起,撞疼你了吧?”她赶紧摇头,其实只是胳膊上有一丝丝隐隐的疼而已,接着她问:“同学!请问,外语系的新生教室在哪里?”对方说:“你看,在花园那里。”冰冰顺着对方的手看去,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她又看了一眼对方,哇噻,一个身穿青色长衫、儒雅中透着忧郁、身高大约一米八几的帅哥正面带微笑回答她,小帅哥说:“我刚好也去那里,你跟我来吧!”冰冰眼前一亮,怦然心动,一股电流从心底突然闪过,他,莫不是她的“白马王子”?她要是整天能和他在一起该多好啊!果真,她和他双双走进了教室,只不过他在台上讲课,冰冰是台下的一名学生,一上课,他就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道:“同学们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英语老师,我叫……”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拉响了防空警报,紧接着是一阵战斗机轰轰隆隆的轰炸声,教室内乱作一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抱住了脑袋,缩在了课桌下面,等轰炸声一过,大家又端正着坐好,扑打几下身上的尘土,他嘿嘿地笑笑说:“刚才是一个课前小插曲,那么,我们开始上课!”结果,冰冰的眼睛一直都盯着他那一张一合的嘴巴,至于他都讲了一些什么内容,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冰冰还梦见自己有一天被他任命为班长了,经常和他一起解决班务杂事、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她感觉到这一段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每当她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朝教室门口翘望他的身影,等到自己盼到了他果真来了,她的心就会一直跳个不停,如果一整天没有他的课,冰冰就像没了魂儿似的,不论干什么都没有力气,于是就拼命盼望什么时候该放学,因为她知道他喜欢一个人走在花园的小路上,静静地朗读一本小说,她喜欢他朗读时忧郁、深沉以及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好迷人好迷人啊!后来,她等不及了,终于在那个上午逃了学,当时好像是上午的第2节课,她早早就躲在花园南边那棵白杨树后等他,她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是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爱情的秘密永远也藏不住,她静静地等他的出现。

时间过得真慢呀,太阳越来越热,不一会儿,冰冰的额上就凝聚了一滴一滴的汗,最可怕的,不是蚊虫的骚扰,而是天空中战斗机轰炸的危险,有好几次,她发现炸弹就落在自己的不远处,山崩地裂似的,她两手紧紧捂住脑袋和耳朵,闭着双眼贴在地面上,她想如果炸弹把她炸死了,自己就永远见不到他了,于是她一边潜伏一边祷告,好在她命大。等轰炸过后,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无助,想着想着就低低地哭出了声。

“喂,你在大树后面哭吗?天这么热,外面又非常危险,你没事吧?”

她一喜,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声音!她心爱的小帅哥啊!

“我,我没事。”她一下激动起来,慌忙回答道。

“噢,是冰冰呀,快出来!快出来嘛!”他说,“让我看看身上伤着没有?”

冰冰走了出来,颤抖着声音问:“老师,我,我还活着吗?”

“哈哈,你当然还活着呀。我告诉你吧,你不仅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越活越漂亮了呢!来,快让我看看,这哪里是冰冰大小姐呀,分明是猪八戒他媳妇呀!”

“你才是猪八戒呢!”她假装一副生气的样子,慌忙拿手去轻轻打他,“丑丑丑!”

“你呀你呀,你看看你是不是猪八戒他媳妇?”他指了指她裤子上的泥巴痕迹问。

“呀!好脏啊。这可怎么办?”她一时慌了手脚。

“凉拌(办)呗。”

“打死你——小帅哥!”她还是感觉称呼他“小帅哥”比较顺口。

“我求饶还不行吗?不过,冰冰我告诉你,你长高了,比以前漂亮了,我刚才差一点认不出你了呢!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谁了?”

“去你的!不是啦……人家是,人家是……”

“是什么?快说。”

“讨厌,不回答你这么弱智的问题啦!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我又不是你的那个‘他,我又不愿意当你的猪八戒……”

“叫你臭嘴巴!叫你说……叫你说……”

“哎呀,哎呀,你别打呀,快住手,我的大小姐!”

“那,好吧,不过,你这个小帅哥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得让我成为你这本小说里的女主角!”

“这么难呀……让我好好想想,噢,有了冰冰,你先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干什么呀?”

“因为,因为,在我朗读《徐志摩日记》的时候,你只有闭上眼睛,才会变成这本日记的女主角眉眉的。”

“好。我闭上眼睛了,小帅哥你朗读吧。”

“冰冰,那,我开始朗读了,你听着——”

徐志摩日记(2)

爱眉小札

1927年8月9日起日札

“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最近的发现。

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

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厂甸我何尝没有去过,但哪有今天那样的甜法。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

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

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

“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句话确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我的胸膛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我即使小有才,决计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来的,所以每回我写什么多少总是难产,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间的灵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贵的爱里,我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

凡事开不得头,开了头便有重复,甚至成习惯的倾向,在恋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缝儿,小缝儿会变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见过两个相爱的人因为小事情误会斗口,结果只有损失,没有利益,我们家乡俗谚有“一天相骂十八头,夜夜睡在一横头”,意思说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动机是爱,知识是南针;爱的生活也不能纯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爱是帮助了解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爱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灵魂的化合,那是爱的圆满功德。

没有一个灵性不是深奥的;要懂得,真认识一个灵性,是一辈子的工作,这功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进得不深。

眉,你今天说想到乡间去过活,我听了顶欢喜,可是你得准备吃苦。总有一天我引你到一个地方,使你完全转变你的思想与生活的习惯。你这孩子其实是太娇养惯了!我今天想起丹农雪乌的“死的胜利”的结局;但中国人,哪配!眉,你我从今起对爱的生活负有做到他十全的义务。我们应得努力。眉,你怕死吗?眉,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眉,老实说,你的生活一天不改变,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碍你新生命的一个大原因,因此我不免发愁。

我从前的束缚是完全靠理性解开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万事只要自己决心;决心与成功间的是最短的距离。

往往一个人最不愿意听的话,是他最应得听的话。

8月10日

我六时就醒了,一醒就想你来谈话,现在九时半了,难道你还不曾起身,我等急了。我有一个心,我有一个头,我心动的时候,头也是动的。

我真应得谢天,我在这一辈子里,本来自问已是陈死人,竟然还能尝着生活的甜味,曾经享受过最完全、最奢侈的时辰,我从此是一个富人,再没有抱怨的口实,我已经知足。这时候,天坍了下来,地陷了下去,霹雳种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满心只是感谢。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这不可能的设想)心换了样,停止了爱我,那时我的心就像莲蓬似的栽满了窟窿,我所有的热血都从这些窟窿里流走——即使有那样悲惨的一天,我想我还是不敢怨的,因为你我的心曾经一度灵通,那是不可灭的。上帝的意思到处是明显的。

他的发落永远是平正的;我们永远不能批评,不能抱怨。

8月11日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心上压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么好呢?霎那间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间起伏,是忧,是虑,是瞻前,是顾后,这笔上哪能写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的死。眉,我悲极了,我胸口隐隐的生痛,我双眼盈盈的热泪,我就要你,我此时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这难受——恋爱是痛苦的,是的,眉,再也没有疑义。眉,我恨不得立刻与你死去,因为只有死可以给我们想望的清静,相互的永远占有。眉,我来献全盘的爱给你,一团火热的真情,整个儿给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样拿整个,完全的爱还我。

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决不能放松一屑屑,我们得来一个真纯的榜样。眉,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难得的,我们现有少数的朋友,就思想见解论,在中国是第一流。他们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他们,我敢说,相信你我有这天赋,有这能力;他们的期望是最难得的,但同时你我负着的责任,那不是玩儿。对己,对友,对社会,对天,我们有奋斗到底,做到十全的责任!眉,你知道我近来心事重极了,晚上睡不着不说,睡着了就来怖梦,种种的顾虑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头乱刺,眉,你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嵌着,连自由谈天的机会都没有,咳,这真是哪里说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寻思时,我仿佛觉着发根里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忧郁的思念中黑发变成苍白。一天二十四时,心头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与你单独相对的俄顷,那是太难得了。眉,我们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来电话,从九时半到十一时我简直像是活抱着炮烙似的受罪,心那么的跳,那么的痛,也不知为什么,说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着牙,直翻身喘着哪!后来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电话,心头那阵的狂跳,差一点把我晕了。谁知你一直睡着没有醒,我这自讨苦吃多可笑,但同时你得知道,眉,在恋中人的心里是最复杂的心理,说是最不合理可以,说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亲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着,算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

今早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梦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来离间我们,把我迷在一辆车上,整天整夜地飞行了三昼夜,旁边坐着一个瘦长的严肃的妇人,像是运命自身,我昏昏的身体动不得,口开不得,听凭那妖车带着我跑,等得我醒来下车的时候,有人来对我说你已另订约了。我说不信,你带约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闪动。我一见就往石板上一头冲去,一声悲叫,就死在地下——正当你电话铃响把我振醒,我那时虽则醒了,但那一阵的凄惶与悲酸,像是灵魂出了窍似的,可怜呀,眉!我过来正想与你好好的谈半句钟天,偏偏你又得出门就诊去,以后一天就完了,四点以后过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时刻!我与“适之”谈,也是凄凉万状,我们的影子在荷池圆叶上晃着,我心里只是悲惨,眉呀,你快来伴我死去吧!

8月12日

这在恋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钟变样,绝对的不可测度。昨天那样的受罪,今儿又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别!像这样的艳福,世上能有几个人享着;像这样奢侈的光阴,这宇宙间能有几多?却不道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缠绵香梦境,销魂今日竟燕京”,应在我的甜心眉的身上!海,明白了,我真又欢喜又感激!他这来才够交情,我从此完全信托他了。眉,你的福分可也真不小,当代贤哲你瞧都在你的妆台前听候差遣!海与先生争送花的故事极趣。眉,你该睡着了吧,这时候,我们又该梦会了!说也真怪,这来精神异常的抖擞,真想做事了,眉,你内助我,我要向外打仗去!

8月14日

昨晚不知哪儿来的兴致,十一点钟跑到东花厅,本想与奚若谈天,他买了新鲜核桃、葡萄、莎果、莲蓬请我,谁知讲不到几句话,太太回来了,那就是完事。接着慰慈、梦绿也来了,一同在天井里坐着闲话,大家嚷饿,就吃蛋炒饭,我吃了两碗,饭后就嚷打牌,我说那我就得住夜,住夜就得与慰兹夫妇同床,梦绿连骂:“要死快哩,疯头疯脑。”但结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个人一头睡下,熄了灯,绿躲紧在慈的胸前,格支支的笑个不住,我假装睡着,其实他们说话等等我全听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忽。

眉,娘真是何苦来。她是聪明,就该聪明到底;她既然看出我们俩都是痴情人容易钟情,她就该得想法大处落墨,比如说禁止你与我往来,不许你我见面,也是一个办法;否则就该承认我们的情分,给我们一条活路,才是道理。像这样小鹣鹣的溜着眼珠当着人前提防,多说一句话该,多看一眼该,多动一手该,这可不是真该,实际毫无干系,只叫人不舒服,强迫人装假,真是何苦来。眉,我总说有真爱就有勇气,你爱我的一片血诚,我身体磨成了粉都不能怀疑,但同时你娘那里既不肯冒险,他那里又不肯下决断,生活上也没有改向,单叫我含糊地等着,你说我心上哪能有平安,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由不私下盼望你能进一步爱我,早晚想一个坚决的办法出来,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实现我一辈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爱我究竟是怎样的爱法?

我不在时你想我,有时很热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时你依旧有你的生活,并不是怎样的过不去;我在你当然更高兴,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给你一些世上再没有第二人能给你的东西,是否在我的爱你的爱里你得到了你一生最圆满,最无遗憾的满足?这问题是最重要不过的,因为恋爱之所以为恋爱就在她那绝对不可改变不可替代的一点;罗米乌爱玖丽德,愿为她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动他的心;玖丽德爱罗米乌,愿为他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占她一点子的情,他们那恋爱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这里。他们俩死的时候彼此都是无遗憾的,因为死成全他们的恋爱到最完全最圆满的程度,所以这,“Die upon a kiss”(一吻而亡)是真钟情人理想的结局,再不要别的。反面说,假如恋爱是可以替代的,像是一枝牙刷烂了可以另买,衣服破了可以另制,他那价值也就可想。“定情”——the spiritual engagement,the great mutual giving up(神圣的婚约,伟大的献身)——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两个灵魂在上帝的眼前自愿的结合,人间再没有更美的时刻——恋爱神圣就在这绝对性,这完全性,这不变性;所以诗人说:

the light of a whol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e(当恋爱失败时,整个生命之火也熄灭了)。

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眉,我感谢上苍,因为你已经接受了我;这来我的灵性有了永久的寄托,我的生命有了最光荣的起点,我这一辈子再不能想望关于我自身更大的事情发现,我一天有你的爱,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因此我不能不切实的认明这基础究竟是多深,多坚实,有多少抵抗浸凌的实力——这生命里多的是狂风暴雨!

所以我不怕你厌烦我要问你究竟爱到什么程度?有了我的爱,你是否可以自慰已经得到了生命与生命中的一切?反面说,要没有我的爱,是否你的一生就没有了光彩?我再来打譬喻:你爱吃莲肉,爱吃鸡豆肉;你也爱我的爱!在这几天我信莲肉、鸡豆、爱都是你的需要;在这情形下爱只像是一个“加添的必要”,不是绝对的必要,比如有气,比如饮食,没了一样就没有命的。有莲时吃莲,有鸡豆时吃鸡豆;有爱时“吃”爱。好;再过几时时新就换样,你又该吃蜜桃,吃大石榴了,那时假定我给你的爱也跟着莲与鸡豆完了,但另有与石榴同时的爱现成可以“吃”——你是否能照样过你的活,照样生活里有跳有笑的?再说明白的,眉呀,我祈望我的爱是你的空气,你的饮食,有了就活,缺了就没有命的一样东西;不是鸡豆或是莲肉,有时吃固然痛快,过了时也没有多大交关,石榴、柿子、青果跟着来替口味多着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你的爱现在已是我的空气与饮食,到了一半天不可少的程度,因此我要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我的爱占一个什么地位?

眉,我思念你那深情的凝视和传情的眼神,它们曾使我魄牵梦绕。假设我明天早晨突然死去,假设我突然梁上了绝症,假设我不再爱你,假设我变心了,爱上了别人,你会有什么感觉,你会怎么做?我知道这些都是很残酷的假设,但我还是忍不住作了,这便是陷于爱情之中的人的心理。如果我回来,发现我的爱人已再属于我,你知道我会怎么作吗?想像一下这种情形,告诉我你的想法。

日记已经第六天了,我写上了一二十页,不管写的是什么,你一个字都还没有出世那!但我却不怪你,因为你真是贵忙;我自己就负你空忙大部分的责。但我盼望你及早开始你的日记,纪念我们同玩厂甸那一个蜜甜的早上。我上面一大段问你的话,确是我每天郁在心里的一点意思,眉,你不该答复我一两个字吗?眉,我写日记的时候我的意绪益发蚕丝似的绕着你;我笔下多写一个眉字,我口里低呼一声我的爱,我的心为你多跳了一下。你从前给我写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形我知道,因此我益发盼望你继续你的日记,也使我多得一点欢喜,多添几分安慰。

14日半夜

我想去买一只玲珑坚实的小箱,存你我这几月来交换的信件,算是我们定情的一个纪念,你意思怎样?

8月16日

真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擞,从没有过的,眉我的心,你说怪不怪,跟你的抖擞一样?想是你传给我的,好,让我们同病;叫这剧烈的心震震死了岂不是完事一宗?事情的确是到门了,眉,是往东走或往西走你赶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时大事就变成了顽笑,那可真不是玩!他那口气是最分明没有的了;那位京友我想一定是双心,决不会第二个人。他现在的口气似乎比从前有主意的多,他已经准备“依法办理”;你听他的话“今年决不拦阻你”。好,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们还不争气吗?眉,这事情清楚极了,只要你的决心,娘,别说一个,十个也不能拦阻你。我的意思是我们同到南边去(你不愿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与其拖泥带浆还不如走大方的路,来一个干脆,只是情是真的,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面的地方?)找着百里做中间人,解决你与他的事情,第二步当然不用提及,虽则谁不明白?眉,你这回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决了这大事,免得成天怀鬼胎过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这尴尬的境地里嵌着,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哪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谁都不舒服,真是何苦来?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这上面无论什么事就是找不到基础的。有志事竟成,没有错儿。奋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个儿在你旁边站着,谁要动你分毫,有我拼着性命保护你,你还怕什么?

今晚我认账,心上有点不舒服,但我有解释,理由很长,明天见面再说吧。我的心怀里,除了挚爱你的一片热情外,我决不容留任何夹杂的感想;这册爱眉小札里,除了登记因爱而流出的思想外,我也决不愿夹杂一些不值得的成分。眉,我是太痴了,自顶至踵全是爱,你得明白我,眉,你得永远用你的柔情包住我这一团的热情,决不可有一丝的漏缝,因为那时就有爆裂的危险。

8月18日

十一点过了。肚子还是疼,又招了凉怪难受的,但我一个人占空院子(宏这回真走了),夜沉沉的,哪能睡得着?这时候饭店凉台上正凉快,舞场中衣香鬓影多浪漫多作乐呀!这屋子闷热得凶,蚊虫也不饶人,我脸上腕上脚上都叫咬了。我的病我想一半是昨晚少睡,今天打球后又喝冰水太多,此时也有些倦意,但眉你不是说回头给我打电话吗?我哪能睡呢!听差们该死,走的走,睡的睡,一个都使唤不来。你来电时我要是睡着了那又不成。所以我还是起来涂我最亲爱的爱眉小札吧。方才我躺在床上又想这样那样的。怪不得老话说“疾病则思亲”,我才小不舒服,就动了感情,你说可笑不?我倒不想父母,早先我有病时总想妈妈,现在连妈妈都退后了,我只想我那最亲爱的,最钟爱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时候,天罚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样不知道你那时热烈的想我要我。我在意大利时有无数次想出了神,不是使劲的自咬手臂,就是拿拳头捶着胸,直到真痛了才知道。今晚轮着我想你了,眉!我想象你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喝热水,给我吃药,抚摩着我生痛的地方,让我好好的安眠,那都幸福呀!我愿意生一辈子病,叫你坐一辈子的床头。哦那可不成,太自私了,不能那样设想。昨晚我问你我死了你怎样,你说你也死,我问真的吗,你接着说的比较近情些。你说你或许不能死,因为你还有娘,但你会把自己“关”起来,再不与男人们来往。眉,真的吗?门关得上,也打得开,是不是?我真傻,我想的是什么呀,太空幻了!我方才想假使我今晚肚子疼是盲肠炎,一阵子涌上来在极短的时间内痛死了我,反正这空院子里鬼影都没,天上只有几颗冷淡的星,地下只有几茎野草花。我要是真的灵魂出了窍,那时我一缕精魂飘飘荡荡的好不自在,我一定跟着凉风走,自己什么主意都没有;假如空中吹来有音乐的声响,我的鬼魂许就望着那方向飞去——许到了饭店的凉台上。啊,多凉快的地方,多好听的音乐,多热闹的人群呀!啊,那又是谁,一位妙龄女子,她慵慵地倚着一个男子肩头在那像水泼似的地平上翩翩的舞,多美丽的舞影呀!但她是谁呢,为什么我这缥缈的三魂无端又感受一个劲烈的颤栗?她是谁呢,那样的美,那样的风情,让我移近去看看,反正这鬼影是没人觉察,不会招人讨厌的不是?现在我移近了她的跟前——慵慵的倚着一个男子肩头款款舞踏着的那位女郎。她到底是谁呀,你,孤单的鬼影,究竟认清了没有?她不是旁人;不是皇家的公主,不是外邦的少女;她不是别人,她就是她——你生前沥肝脑去恋爱的她!你自己不幸,这大早就变了鬼,她又不知道,你不通知她哪能知道——那圆舞的音乐多香柔呀!好,我去通知她吧。那鬼影踌躇了一响,咽住了他无形的悲泪,益发移近了她,举起一个看不见的指头,向着她暖和的胸前轻轻的一点——啊,她打了一个寒噤,她抬起了头,停了舞,张大了眼睛,望着透光的鬼影睁眼看,在那一瞥间她见着了,她也明白了,她知道完了——她手掩着面,她悲切切地哭了,她同舞的那位男子用手去揽着她,低下头去软声声安慰她——在泼水似的地平上,他拥着掩面悲泣的她慢慢走回坐位去坐下了。音乐还是不断地奏着。

十二点了。你还没有消息,我再上床去躺着想吧。

十二点三刻了。还是没有消息。水管的水声,像是沥淅的秋雨,真恼人。为什么心头这一阵阵的凄凉;眼泪——线条似的挂下来了!写什么,上床去吧。

一点了。一个秋虫在阶下鸣,我的心跳;我的心一块块的迸裂:痛!写什么,还是躺着去,孤单的痴人!

一点过十分了。还这么早,时候过得真慢呀!

这地板多硬呀,跪着双膝生痛;其实何苦来,祷告又有什么用处?人有没有心是问题;天上有没有神道更是疑问了。

志摩啊你真不幸!志摩啊你真可怜!早知世界是这样的,你何必投娘胎出世来!这一腔热血迟早有一天呕尽。

一点二十分!

一点半——Marvelous!!(太妙了)

一点三十五分——Life is too charming,indeed,Haha!!(生活太美妙了,确实是太美妙了,哈哈!)

一点三刻——O'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Isthat the way woman love(哦,女人的爱原来如此!女人的爱原来如此!)

一点五十五分——天呀!

两点五分——我的灵魂里的血一滴滴的在那里掉……

两点十八分——疯了!

两点四十分

The pity of it,the pity of it,Iago!Christ,what ahell Is packed into that line!Each syllahle blesseds,when you say it……(可惜呀,可惜,伊阿古!!天那,这一句话里面凝聚了多少的痛苦!说话时每个音节都在流血……)

两点五十分——静极了。

三点二十五分——火都没了!

三点四十分——心茫然了!

五点欠一刻——咳!

六点三十分

七点二十七分

那场梦的最后,她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后来,冰冰告诉我,自己梦中的那个“他”,就是我。

5

隆隆的炮火仍然阻挡不了爱情的喷涌而出,我和冰冰相爱了。

我们的爱情战胜了关于对战争的恐惧和痛苦,“快乐”这个词语好像两只会唱歌的鸟儿,从我们的心底“扑棱棱”飞出来,在大山谷的灌木丛中,在大片大片的鲜花绿茵中,在阳光中,在晴空中,甚至在月光里,是那么地幸福而又漫长。冰冰爱我,是那么地不管不顾、不离不弃,我爱冰冰,是那么地春风化雨、点点滴滴,我们已经不再是做梦的时刻了,因为所有的梦境都已经实现了,一个个爱情的细节就像小鸟的羽毛一样浪漫而又真实,真实得让人怀疑,我和冰冰,爱到一丁点距离都没有了,一伸手,就会把对方抱在怀里,多么真实的爱人啊!

我发现自己不会讲述这其中的枝枝蔓蔓,我真的很笨,不会向人们传达当时我的幸福的感觉,月下听雨,纸上日月,是的,我和冰冰真的非常甜蜜幸福,后来我想,难道幸福的人不亲口说出来就不叫“幸福”吗?冰冰的看法跟我一样,她说我们的恋爱就像一对“地下党”,表面上谁也不知道,我还是那个实习的李小函老师,她还是那个外语系的女学生,一种好像做贼似的兴奋与甜蜜始终在我心中流淌。

我至今记忆犹新:天是那么蓝,山是那么绿,风是那么无牵无挂,我们沉醉于那初恋的甜蜜……我想抓住这种感觉,把它写在纸上。然后,我就写了,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日记,我把它们夹杂在《英语》课本里给冰冰朗读,可是,冰冰只听了一句,就分辨出这不是《徐志摩日记》,怀疑是我作假了,事实上果真如此。我拗不过她,只好缴枪投降,冰冰当时是真的生气了,把那些我辛辛苦苦写的东西撕了个稀巴烂,说我黄色下流流氓,整天就知道情呀爱呀的,一点也不知道爱国救国,前方还有很多解放军正在为解放宝鸡城浴血奋战呢!

我实在没招了,就只好重新拿起《徐志摩日记》,接着读了下去:

徐志摩日记(3)

爱眉小札

8月19日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挚而且热烈时,不自主的往极端方向走去,亦难怪我昨夜一个人发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尝成心和你生气,我更不会存一丝的怀疑,因为那就是怀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气,看事情有时不认清亲疏的区别,又太顾虑,缺乏勇气。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而不真,做到真字的绝对义那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你心上还有芥蒂时,还觉得“怕”时,那你的思想就没有完全叫爱染色,你的情没有到晶莹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块光泽不纯的宝石,价值不能怎样高的。昨晚那个经验,现在事后想来,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着不能没有你,不单是身体,我要你的性灵,我要你身体完全的爱我,我也要你的性灵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这给,你要知道,并不是给,像你送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么,非但不是给掉,这给是真的爱,因为在两情的交流中,给与爱再没有分界;实际是你给的多你愈富有,因为恋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与水流的交抱,有明月穿上了一件轻快的云衣,云彩更美,月色亦更艳了。眉,你懂得不是,我们买东西尚且要挑剔,怕上当,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宝石不要有斑点的,布绸不要有皱纹的,爱是人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才是理想的事业,有了那一天,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根了;事实不必有,决心不可不有,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刻就变成了丑陋的顽笑。世间多的是没志气的人,所以只听见顽笑,真的能认真的能有几个人;我们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小曼名言:“我想一个人想吃,什么东西就吃得着,也是好过的。”

8月20日

赍人寄户西,腰微昆理姚。

我还觉得虚虚的,热没有退净,今晚好好睡就好了,这全是自讨苦吃,前晚本只小恙,加上整夜的发狂,当然出报应了,眉,你也应得负责。

我爱那重帘,要是帘外有浓绿的影子,那就更趣了。

你这无谓的应酬真叫人太不耐烦,我想想真有气,成天遭强盗抢。老实说,我每晚睡不着也就为此,眉,你真的得小心些,要知道“防微杜渐”在相当时候是不可少的。

8月21日

眉,醒起来,眉,起来,你一生最重要的交关已经到门了,你再不可含糊,你再不可因循,你成人的机会到了,真的到了。他已经把你看作泼水难收,当着生客们的面前,尽量的羞辱你;你再没有志气,也不该犹预了;同时你自己也看得分明,假如你离成了,决不能再在北京耽下去。我是等着你,天边去,地角也去,为你我什么道儿都欣欣的不踌躇的走去。听着:你现在的选择,一边是苟且暖昧的图生,一边是认真的生活;一边是肮脏的社会,一边是光荣的恋爱;一边是无可理喻的家庭,一边是海阔天空的世界与人生;一边是你的种种的习惯,寄妈舅母,各类的朋友,一边是我与你的爱。认请楚了这回,我最爱的眉呀,“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真的得下一个完全自主的决心,叫爱你期望你的真朋友们,一致起敬你才好呢!

眉,为什么你不信我的话,到什么时候你才听我的话!你不信我的爱吗?你给我的爱不完全吗?为什么你不肯听我的话,连极小的事情都不依从我——倒是别人叫你上哪儿你就梳头打扮了快走。你果真是我,不能这样没胆量,恋爱本是光明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眉,要知道你只是偶尔的觉悟,偶尔的难受,我呢,简直是整天整晚地叫忧愁割破了我的心。

忧愁他整天拉着我的心,

像一个琴师操练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间的飞涛;

看他那汹涌听他那呼号。

8月22日

眉,今儿下午我实在是饿荒了,压不住上冲的肝气,就这么说吧,倒叫你笑话酸劲儿大,我想想是觉着有些过分的不自持,但同时你当然也懂得我的意思。我盼望,聪明的眉呀,你知道我的心胸不能算不坦白,度量也不能说是过分的窄,我最恨是琐碎地方认真,但大家要分明,名分与了解有了就好办,否则就比如一盘不分疆界的棋,叫人无从下手了。很多事情是庸人自扰,头脑清明所以是不能少的。

你方才跳舞说一句话很使我自觉难为情,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客气?”难道我真的气度不宽,我得好好的反省才是。眉,我没有怪你的地方,我只要你的思想与我的合并成一体,绝对的泯缝,那就不易见错儿了。

我们得互相体谅;在你我间的一切都得从一个爱字里流出。

我一定听你的话,你叫我几时回南我就回南,你叫我几时往北我就几时往北。

今天本想当人前对你说一句小小的怨语,可没有机会,我想说:“小眉真对不起人,把人家万里路外叫了回来,可连一个清静谈话的机会都没给人家!”下星期西山去一定可以有机会了,我想着就起劲,你呢,眉?

我较深的思想一定得写成诗才能感动你,眉,有时我想就只你一个人真的懂我的诗,爱我的诗,真的我有时恨不得拿自己血管里的血写一首诗给你,叫你知道我爱你是怎样地深。

眉,我的诗魂的滋养全得靠你,你得抱着我的诗魂像母亲抱孩子似的,他冷了你得给他穿,他饿了你得喂他食——有你的爱他就不愁饿不愁冻,有你的爱他就有命!

眉,你得引我的思想往更高更大更美处走;假如有一天我思想堕落或是衰败时就是你的羞耻,记着了,眉!

已经三点了,但我不对你说几句话我就别想睡。这时你大概早睡着了,明儿九时半能起吗?我怕还是问题。

你不快活时我最受罪,我应当是第一个有特权有义务给你慰安的人不是?下回无论你怎样受了谁的气不受用时,只要我在你旁边看你一眼或是轻轻的对你说一两个小字,你就应得宽解;你永远不能对我说“Shut up”(闭嘴)(当然你决不会说的,我是说笑话),叫我心里受刀伤。

我们男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痴子,真也是怪,我们的想头不知是哪样转的,比如说去秋那“一双海电”,为什么这一来就叫一万二千度的热顿时变成了冰,烧得着天的火立刻变成了灰,也许我是太痴了,人间绝对的事情本是少有的。All or Nothing(要么拥有全部,要么一无所有)——到如今还是我做人的标准。

眉,你真是孩子,你知道你的情感的转向来的多快,一会儿气得话都说不出,一会儿又嚷吃面包了!今晚与你跳的那一个舞,在我是最Enjoy(享受)不过了,我觉得从没有经验过那样浓艳的趣味——你要知道你偶尔唤我时我的心身就化了!

8月23日

昨晚来今雨轩又有慷慨激昂的“援女学联会”,有一个大胡子矮矮的,他像是大军师模样,三五个女学生一群男学生站在一起谈话,女的哭哭噪噪,一面擦眼泪,一面高声的抗议,我只听见“像这样还有什么公理呢?”又说“谁失踪了,谁受重伤了,谁准叫他们打死了,唉,一定是打死了,乌乌乌乌……”

眉倒看得好玩,你说女人真不中用,一来就哭,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哭才是她的真本领哩!

今天一早就下雨,整天阴霾到底,你不乐,我也不快;你不愿见人,并且不愿见我;你不打电话,我知道你连我的声音都不愿听见,我可一点也不怪你,眉,我懂得你的抑郁,我只抱歉我不能给你我应分的慰安。十一点半了,你还不曾回家,我想象你此时坐在一群叫嚣不相干的俗客中间,看他们放肆的赌,你尽愣着,眼泪向里流着,有时你还得陪笑脸,眉,你还不厌吗?这种无谓的生活,你还不造反吗,眉?

我不知道我对你说着什么话才好,好像我所有的话全说完了,又像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眉呀,你望不见我的心吗?这凄凉的大院子今晚又是我单个儿占着,静极了,我觉得你不在我的周围,我想飞上你那里去,一时也像飞不到的样子,眉,这是受罪,真是受罪!方才“先生”说他这一时不很上我们这儿来,因为他看了我们不自然的情形觉着不舒服,原来事情没有到门大家见面打哈哈倒没有什么,这回来可不对了,悲惨的颜色,紧急的情调,一时都来了,但见面时还得装作,那就是痛苦,连旁观人都受着的,所以他不愿意来,虽则他很Miss(想)你。他明天见娘谈话去,他再不见效,谁都不能见效了,他真是好朋友,他见到,他也做到,我们将来怎样答谢他才好哩,叔来信有这几句话——我觉得自己无助的可怜,但是一看小曼,我觉得自己运气比她高多了,如果我精神上来,多少可以做些事业,她却难上难,一不狠心立志,险得很。岁月蹉跎,如何能保守健康精神与身体,志摩,你们都是她的至近朋友,怎不代她设想设想?使她蹉磨下去,真是可惜,我是巾帼到底不好参与家事……

8月24日

近来你真的很不听话,眉,你知道不?也许我不会说话,你不爱听,也许你心烦听不进,今晚在真光我问你记否去年第一次在剧场觉得你的发鬈擦着我的脸,(我在海拉尔寄回一首诗来纪念那初度尖锐的官感,在我是不可忘的)你理都没有理会我,许是你看电影出了神,我不能过分怪你。

今晚北海真好,天上的双星那样的晶清,隔着一条天河含情的互睇着;满池的荷叶在微风里透着清馨;一弯黄玉似的初月在西天挂着;无数的小虫相应的叫着;我们的小舫在荷叶丛中刺着。我与适之同舟要是你我俩坐着一只船在湖心里荡着,看星,听虫,嗅荷馨,忘却了一切,多幸福的事,我就怨你这一时心不静,思想不清,我要你到山里去也就为此。你一到山里心胸自然开豁的多,我敢说你多忘了一件杂事,你就多一分心思留给你的爱:你看看地上的草色,看看天上的星光,摸摸自己的胸膛,自问究竟你的灵魂得到了寄托没有,你的爱得到了代价没有,你的一生寻出了意义没有?你在北京城里是不会有清明思想的——大自然提醒我们内心的愿望。

我想我以后写下的不拿给你看了,眉,一则因为天天看烦得很,反正是这一路的话,这爱长爱短老听也是怪腻烦的,二则我有些不甘愿,因为分明这来你并不怎样看重我的“心声”。我见天的写,有功夫就写,倒像是我唯一的功课,很多是夜阑人静半夜三更写的,可是你看也就翻过算数,到今天你那本子还是白白的,我问你劝你的话你也从不提及,可见你并不曾看进去,我写当然还是写,但我想近来不每天缴卷似的送过去了,我也得装装马虎,等你自己想起时问起时真的要看时再给你不迟。我记得(你记得吗,眉?)才几个月前你最初与我秘密通讯时,你那时的诚恳,焦急,需要,怎样抱怨我不给你多写,你要看我的字就比掉在岸上的鱼想水似的急,——咳,那时间我的肝肠都叫你摇动了,眉!难道这几个月来你已经看够了不成?我的话准没有先前的动听,所以你也不再着急要,虽则我自问我对你一往的深情真是一天深似一天,我想看你的字,想听你的话,想搂抱你的思想,正比你几个月前想要我的有增无减——眉,这是什么道理?我知道我如其尽说这一套带怨意的话,你一定看得更不耐烦,你真是愈来愈蠢了,什么新鲜的念头,讨人欢喜招人乐的俏皮话一句也想不着,这本子一页又一页只是板着脸子说的郑重话,哪能怪你不爱看——我自个儿活该不是?下回我想来一个你给我的信的一个研究——我要重新接近你那时的真与挚,热烈与深刻。眉,你知道你那时偶尔看一眼,那一眼里含着多少的深情呀!现在你快正眼都不爱觑我了,眉,这是什么道理?你说你心烦,所以连面都不愿见我——我懂得,我不怪你,假如我再跑了一次看看——我不在跟前时也许你的思想倒会分给我一些——你说人在身边,何必再想,真是!这样来我愿意我立即死了,那时我倒可以希望占有你一部分;纯洁的思想的快乐。眉,你几时才能不心烦?你一天心烦,我也一天不心安,因为我们俩的思想镶不到一起,随我怎样的用力用心——

眉,假如我逼着你跟我走,那是说到和平办法真没有希望时,你将怎样发付我?不,我情愿收回这问句,因为你也许忍心拿一把刀插在爱你的摩的心里!

咳,“以不了了之”,什么话!我倒不信,徐志摩不是懦夫,到相当时候我有我的颜色,无耻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眉,只要你有一个日本女子一半的痴情与侠气——你早跟我飞了,什么事都解决了。乱丝总得快刀斩,眉,你怎的想不通呀!(夜半二时)上海有时症,天又热,我也有些怕去。

8月25日

眉,你快乐时就比花儿开,我见了直乐!

8月27日

两天不亲近《爱眉小札》了,真觉得抱歉。

香山去只增添,加深我的懊丧与惆怅,眉,没有一分钟过去不带着想你的痴情,眉,上山,听泉,折花,望远,看星,独步,嗅草,捕虫,寻梦,——哪一处没有你,眉,哪一处不惦着你眉,哪一个心跳不是为着你眉!

我一定得造成你——眉;旁人的闲话我愈听愈恼,愈愤愈自信!眉,交给我你的手,我引你到更高处去,我要你托胆的,完全信任的把你的手交给我。

我没有别的方法,我就有爱;没有别的天才,就是爱;没有别的能耐,只是爱;没有别的动力,只是爱。

我是极空洞的一个穷人,我也是一个极充实的富人——我有的只是爱。

眉,这一潭清冽的泉水;你不来洗濯谁来;你不来解渴谁来;你不来照形谁来!

我白天想望的,晚间祈祷的,梦中缠绵的,平旦时神往的——只是爱的成功,那就是生命的成功。

是真爱不能没有力量;是真爱不能没有悲剧的倾向。

眉,适之说你意志不坚强,所以目前逢着有阻力的环境倒是好的,因为有阻力的环境是激发意志最强的一个力量,假如阻力再不能激发意志时,那事情也就不易了。

这时候各界的看法各各不同,眉,你觉出了没有?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金);有嫉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意志,有气,有勇,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有你在我的怀中,虽则不过几秒钟,我的心头便没有忧愁的踪迹;你不在我的当前,我的心就像挂灯似的悬着。

你为什么不抽空给我写一点?不论多少,抱着你的思想与抱着你的温柔的肉体,同样是我这辈子无上的快乐。

往高处走,眉,往高处走!

我不愿意你过分“爱物”,不愿意你随便花钱,无形中养成“想什么非要到什么不可”的习惯;我将来决不会怎样赚钱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来,因为我认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

爱,在俭朴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华的生活中,即使有爱,不能纯粹,不能自然,像是热屋子里烘出来的花,一半天就衰萎的忧愁。

论精神我主张贵族主义;谈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

眉,你闲着时候想一想,你会不会有一天厌弃你的摩。不要怕想,想是领到“通”的路上去的。

爱朋友怜惜与照顾也得有个限度,否则就有界限不分明的危险。小的地方要防,正因为小的地方容易忽略。

8月28日

这生活真闷死得人,下午等你消息不来时我反扑在床上,凄凉极了,心跳得飞快,在迷惘中呻吟着“Letmedie,letmedie,oLove!”(让我死去,让我死去,啊,爱情!)

眉,你的舌头上生疱,说话不利便;我的舌头上不生疱,说话一样的不能出口,我只能连声的叫他,眉,眉,你听着了没有?为谁憔悴?

眉,今天有不少人说我。老太爷防贼有功,应赏反穿黄马褂!

心里只是一束乱麻,叫我如何定心做事。

“南边去防口实”,咳眉,这回再要“以不了了之”,我真该投身西湖做死鬼去了!

我本想在南行前写完这本日记的,但看情形怕不易了,眉,这本子里不少我的呕心血的话,你要是随便翻过的话,我的心血就白呕了!

8月29日

眉,今天今晚我释然得很。

8月31日

眉,今晚我只是“爽然”!“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终宵”,多凄凉的情调呀!北海月色荷香,再会了!

织女与牛郎,清浅一水隔,相对两无言,盈盈复脉脉。

请看石上三分月。

9月5日上海

前几天真不知是怎样过的,眉呀,昨晚到站时“谭”背给我听你的来电,他不懂得末尾那个眉字,瞎猜是密码还是什么,我真忍不住笑了——好久不笑了眉,你的摩。

先生真可人,“一切如意——珍重——眉”多可爱呀,救命王菩萨,我的眉!这世界毕竟不是骗人的,我心里又漾着一阵甜味儿,痒齐齐怪难受的,飞一个吻给我至爱的眉,我感谢上苍,真厚待我,眉终究不负我,忍不住又独自笑了。昨夜我住在蒋家,覆去翻来老想着你,哪睡得着,连着蜜甜的叫你嗔你亲你,你知道不,我的爱?

今天捱过好不容易,直到十一时半你的信才来,阿弥陀佛,我上天了。我一启开信就见看你肥肥的字迹我就乐想躲着眉,我妈坐在我对桌,我爸躺在床上同声笑着骂了“谁来看你信,这鬼鬼祟祟的干吗?”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念你信时我面上一定很有表情,一忽儿紧皱着眉头,一忽儿笑逐颜开,妈准递眼风给爸笑话我哪!

眉,我真心的小龙,这来才是推开云雾见青天了!我心花怒放就不用提了,眉,我恨不得立刻搂着你,亲你一个气都喘不回来,我的至宝,我的心血,这才是我的好龙儿那!

你那里是披心沥胆,我这里也打开心肠来收受你的至诚——同时我也不敢不感激我们的“红娘”,他真是你我的恩人——你我还不争气一些!

说也真怪,昨天还是在昏沉地狱里坑着的,这来勇气全回来了,你答应了我的话,你给了我交代,我还不听你话向前做事去,眉,你放心,你的摩也不能不给你一个好“交代!”

今天我对百里全讲了,他明白,他说有办法,可不知什么办法?

真厌死人,娘还得跟了来!我本想到南京去接你的,她若来时我连上车站都不便,这多气人,可是我听你话,眉,如今我完全听你话,你要我怎办就怎办,我完全信托你,我耐着——为着你眉。

眉,你几时才能再给我一个甜甜的——我急了!

6

战火迅速蔓延到洛城大学的后山,学校全部停课了。伴随着国民党的飞机轰炸,子弹声越来越密集,学校的很多建筑都被炸毁了,地上炸出了一个个大坑小坑,满目凄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呛人的硝烟味儿。

天刚刚亮,几架飞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集中轰炸,学校立刻陷入一片火海。50多岁的赵校长站在高处,大喊着:“同学们,一分钟,我们只有一分钟的时间,赶快往旁边的山洞里跑,一定抓紧时间,敌人打算炸毁我们的学校,我们要保存革命实力,不能硬碰硬,赶快隐蔽!老师们注意,一定要带好自己的学生,一个也不能落下,争取……”突然,一枚炮弹落在赵校长的不远处,伴随着一声巨响和冲天的炮火,他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我看见,当硝烟渐渐散去,高处却空无一人,赵校长肯定死了。赵校长是为我们死的,所以,我必须要活着,带学生们好好活下去。

我擦干眼泪,仔细清点学生人数,一连数了两遍,发现少了一个人,我喊:“冰冰,你帮我查一下人数!”无人回答。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声,我急了,冲进学生堆里想狠狠教训一下这个黄毛丫头一下,不料,竟然不见了冰冰的身影,我吓出了一头冷汗,冰冰在哪儿呢?

我毫不犹豫地朝教室的方向冲去。

冰冰正在作画,作水彩画,一笔一笔画下的,竟然是我。

我拉她,她坚持要求画完,我催她赶快走,她说她爱我,紧接着又埋头作画,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哭给她看,她说:“小函,我求求你让我画完吧,我爱你,有画为证,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结婚。”教室的外面,全都是逃命的人群,一些车辆在密集的人群中穿行,而子弹已经贴着耳朵低飞了,击中了许多人的脑袋,一个个像木偶一样倒下去,倒下去……

“冰冰!冰冰!子弹可不长眼睛啊,再不走,万一倒霉了,你我都要见马克思的!”

“小函,我的宝贝,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但是你等我画完吧?”

“不!不!”

终于,冰冰画完了,另一个忧郁得近乎完美得我在她的画纸上复活了。我们兴奋极了,搂在一处,全然不顾头顶的炸弹声响。

我慌忙收拾起冰冰的花书包,冰冰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的危险,说:“我们跑吧?”

“往哪里跑啊?

“山上。”

“敌人飞机轰炸的目标就是山上,山上最危险啊。”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呆在这里听天由命吧。”

“不!”

“我们拿生命赌一回,你敢不敢?”

“怎么赌?”

“闭上眼睛,一口气跑出去。你敢不敢?”

“谁不敢,谁是狗!”

“哈哈,跑啊……”

我半搂着冰冰的身子,猫着腰,箭一般离开了教室,子弹“嗖嗖嗖嗖”擦着脑袋而过,我们豁出去了,哭喊、枪炮声,呐喊声,飞机轰炸声,一时间铺天盖地……玻璃窗都被炸弹炸碎了,飞起的纸屑到处乱飞,所有人都在往山上逃命,有些人被击中扑倒在地,行李四下散落,我们踩着许多人的尸体飞快地跑呀跑呀,我不敢回头,我仿佛看见黑压压的国民党兵正在后面追赶着,我们不能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我们就没命了,一种响亮的声音在头顶回响:“活下去,和冰冰一起活下去!否则,你只有被炸弹炸成肉泥,谁也不会认识你!”我惊恐万分,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

当我们惊魂未定地出现在山洞里,我发现同学们正在用暧昧的眼神打量着我和冰冰。

我们的爱情就这样大白于天下了。

相反,我们一点也不忸怩。

搜山的一小股敌人发现了我们的山洞。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子弹向洞口扫射过来,我们吓得缩在一处,由于学校临时给我们只配备了5支枪,我们只能长一声短一声地还击着,不料,敌人循着枪声围拢过来,妄想把我们全部消灭。情况万分危急!

王树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平日里老实得连一个屁都不敢放,这时候主动请战,想单枪匹马引开敌人,我也想请战,可是王树说:“李小函,你还是让我去吧,一是你小子现在连女人是啥味都还知道、死了多亏啊,二是我已经有一个5岁的孩子了,我万一不在了多少还有个后,你还是别跟我争了!好不好?”

我看看冰冰那不情愿的脸,又看看王树的脸,只好把自己的身子闪在一边,说实话,如果不是和冰冰已经确认了恋爱关系,我真的第一个冲上去。

王树看了看冰冰手中的那幅水彩画,问冰冰:“这是你画的?”

冰冰说:“是我画的。你不相信?”

“给我!”

“你干啥?”

“给我!”

“你到底想干啥?”

“救大家。”

“能不能换一张别的画?”

“不。就这张!”

“为什么?”

“因为,你画的李小函很像!我想用画来吸引敌人!”

“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回来后一定要还给我!”

“没问题。”

王树背了一支冲锋枪,又绑在裤腰上6枚手榴弹,手拿着那张水彩画就朝山洞外走去。

大约半个小时的工夫,外面突然响起一串急促的冲锋枪的声音,紧接着是敌人一阵猛烈的反击,里面夹杂着王树和敌人隐隐约约的嘶喊声,后来离山洞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寒冷袭上了每一个人的身子,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突然,后山方向传出了一声巨响……

我感到冰冰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两行泪水沿着脸颊倏然落下。我也哭了,说:“王树死了,他是为了救我们大家的,才……”山洞内,哭声一片……

冰冰说:“我的水彩画……”

我说:“水彩画也死了。”

冰冰一惊,说:“它不能死。”

我说:“冰冰你别伤心,它的确死了,是和王树一起死的。千真万确!”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冰冰哭着挣脱开我,跑出了山洞。我顺手操起一支“汉阳造”,慌忙在后面追赶,但是冰冰跑得像发疯似的,任凭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一眨眼,就没了影儿……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我借助山势和树林的掩护四下寻找着冰冰,但是一无所获。冰冰呀,你到底在哪里?我几乎不敢想下去,就朝东北方向胡乱放了一枪,我想用枪声吸引冰冰前来,当然也吸引了敌人。

最先赶来的是敌人,但他们一直搞不清我这里有多少人,不敢轻易开火,只是呈扇形包抄过来。当我意识到自己身陷包围圈的时候,我真的绝望了。

我和敌人的枪声纠缠一团,我孤身一人的作战目标很快暴露,而枪膛里子弹正越打越少。

突然,从敌人的方向传来了几声被石头偷袭的惨叫,以及敌人掉转枪头反击的枪声,我一惊:冰冰还活着!冰冰没有死!冰冰一直在救我呢!我身上立即有了无穷的力量,奋力向枪声密集处跑去,还没有等我跑出十几步,只听见前面“嗵”的一声……我万念俱灰,“扑通”一下瘫软在山路上。

“冰冰,我的冰冰……”

我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拼命向前跑。跑着跑着,我忽然感觉脚下一软,一下子被不知什么东西拌倒在地上,一看,我的天呀,这不是冰冰吗?我扑了上去。

冰冰没有死!冰冰没有死呀!我紧紧抱住冰冰的身子,声音低到不能再低,血水泪水交织在一起,恶狠狠地把这句话连同对敌人的仇恨咽进了肚子里,

天全黑了,敌人退去了。

我拖着冰冰的身子返回了山洞。

这是一个隐匿着危险的夜晚,我抱着我的冰冰,看着从天空不断升起、又急剧降落的燃烧弹慢慢进入梦幻,宛如那些美丽的玫瑰花,像黑夜精灵,鬼魅似的肆意狂舞,我痛苦极了。冰冰疼得一直在叫,快到天亮的时候,她才安静下来,痛苦着睡着了。

7

炮火渐渐远了。

洛城大学又恢复了往日的教学秩序,跟以前不同的是,由于伤员太多,这里新增加了一个野战医院,我和冰冰分别住在不同的病房接受治疗,由于我的枪伤比较轻,五六天就出院了,冰冰的身体被弹片破坏得非常严重,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虽说度过了危险期,但伤口时不时地发炎,伴随着高烧不下,出院的时间变得遥遥无期。

我和冰冰的母亲一起在医院里日夜陪护着冰冰,看着她像小鸟似的在一张大网里痛苦挣扎,我们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我们时常陷入沉默,一天一天疲倦下去,病痛让亲人比病人更理解病痛的深刻性。病房里静悄悄的,阳光在洁白的床单上留下一些斑驳的小光圈儿,一圈重叠着又一圈,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还有紫色的,非常漂亮,可惜这些东西冰冰都看不见,冰冰正在睡觉,梦中的冰冰像婴儿一样可爱,我已经记不得是二十几天了。冰冰瘦了,瘦得不成人样儿,瘦得让我心疼她,我只有不停地动作才能控制住我随时要汹涌而出的绝望。

野战医院就建在外语系教室的东南方向,紧靠着花园,连续几天了,小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病房内是潮湿的,窗外的草是潮湿的,树木躲在白云后面,空气清凉,略带一点点初秋的感觉,我的心也在感受着另一场秋天,悲凉悲凉的秋天。其实我知道,现在正是盛夏时节。在我遥望远处的山峦、回望那段惊心动魂的战争的时候,仍然有一股股凉气从背后冒出来,变成汗珠聚集在我的额头上、脸颊上,让人不寒而栗。从早晨到上午,从上午又到下午,我就这样痴痴地伫立在窗台前,看鸟雀在山林中寂静而孤独地盘旋,然后展翅越过山林,滑向远处的山谷。如此情景轮番重复,像老唱片一样反复被播放,一遍遍在浅吟低唱,我们的烦恼与忧愁丝毫也不影响到它们。

一天下午4点,冰冰醒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小函,我现在很丑是不是?”

“瞎说,看上去你一点也不丑!骗你是小狗!”

“是吗?你这个坏蛋,老骗我!”

“不骗你,你怎么可能变丑呢?我的大小姐,你只能越变越漂亮啊!”

显然,对于我的这些甜言蜜语,她很满意,于是很自然就把身子靠在我身上,可是她如今轻如一片树叶,没有一丝力气,我紧紧抱住她,害怕一松手,她就会被风刮跑了。阿姨心疼自己的女儿,看到冰冰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想哭又不敢哭,只得把泪水往肚子里咽,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借故离开了病房。我给冰冰剥了一支香蕉,一瓣一瓣地剥,很用力的那种,结果两只手上弄得湿黏黏的,我把香蕉放在冰冰的嘴里,一直盯着她把果肉全部吃完,才开始剥第二支,此情此景,让我回想起我们俩刚恋爱时许多温暖的细节,那时候我们两个人坐在草地上,相互喂着碗里一粒粒紫红紫红的草莓,多么幸福呵!可是,这样的机会还有多少呢?我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掉下来,一边说:“太黏了,我去洗洗……”

刚一走出病房,我的眼泪便汹涌而出,我真不知道以后没有了冰冰的日子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记得上午,女医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是冰冰的未婚夫吧?我告诉你,冰冰胸口的伤口现在严重恶化,将直接影响心脏与肾脏的健康……也许……还有一个月的生命期限吧。”我扯着女医生的手,“大姐你再查查,会不会误诊呀?女医生说:“我们都会诊过了,你们准备病人的后事吧!”“不会的,冰冰不会离开我的。”我用甜腻腻的手抹了抹脸,黏黏的,静悄悄的走廊,阴沉沉的,我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寒冷。回到病房时,冰冰正挣扎着要起来,我问她:“冰冰,你想干什么呀?”

“我想出去走走,这些天来闷得慌。”

“冰冰,我背你出去好吗?”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的……哎呀,怎么回事?我怎么瘫坐在地上了?”

“冰冰,你可能太虚弱了,来,先靠在床上一会吧!”

“小函,我还能活多久?”

“别瞎想,医生说再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不,我知道的。”

我已经记不清了,惶然、恐惧、痛苦或是更多其他,只记得我一直抱着她,害怕她转眼间就会从我身边溜走一样。泪水夺眶而出,我好不容易把她重新扶到床上,四周一片寂静,夜的翅膀紧紧把我们包围着,她疼得眼泪一串串地滴下,全部砸在我的心里,一阵阵的疼痛。我抱着她,摊开她的掌心,努力寻找那道生命线,可上面凌凌乱乱的,我把她的手搓了又搓,眼睛揉了又揉,还是找不到,也许室内光线太暗了吧。“这条是爱情线。”冰冰很坚定地指着一条线,在手掌上方,斜斜的一条,清晰可见,却被细密的掌纹截成一半。啊,半截爱情线,是留给我的吗?“我要用我的一生来爱你……”冰冰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我还要告诉你,从我们认识到恋爱的每一天,我都非常非常地爱你。”那一刻,我感觉到有一滴冰凉落到我的脸上,一直落到我的心里,没有山盟海誓的浪漫,没有西方教堂婚礼的高雅,我们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对。

半夜里,我的心“突突突”地乱跳,躺在床上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老害怕冰冰今晚会有什么危险,就一路狂奔着冲进病房。病房里很安静,如同死亡一般的寂静,床上空空荡荡的。冰冰的母亲说,冰冰正在手术室抢救!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离天亮还有半个小时,冰冰还是被无情的病魔带走了。

冰冰,冰冰,你真的这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吗?

上天为什么给我这样一个痛苦的选择呢?

我的青苹果般的初恋结束了,我跟谁也没有辞行,就一个人无奈地背起行囊,朝宝鸡前线的方向走去,从此以后,我想我和冰冰将阴阳两茫茫了。

8

徐志摩日记(4)

爱眉小札

9月8日四时

风波,恶风波。

眉,方才听说你在先施吃冰其林,剪发,我也放心了;昨晚我说——“The absolute way out is the best way out:let he die。”(最好的出路就是走极端的出路:去死。)

我意思是要你死,你既不能死,那你就活;现在情形大概你也活得过去,你也不须我保护;我为你已经在我的灵魂上涂上一大搭的窑煤,我等于说了谎,我想我至少是对得住你的;这也是种气使然,有行动时只是往下爬,永远不能向上争,我只能暂时洒一滴创心的悲泪,拿一块冷笑的毛毡包起我那流鲜血的心,等着再看随后的变化吧。

我此时竟想立刻跑开,远着你们,至少让“你的”几位安安心;我也不写信给你,也没法写信;我也不想报复,虽则你娘的横蛮真叫人发指;我也不要安慰,我自己会骗自己的,罢了,罢了,真罢了!

一切人的生活都是说谎打底的,志摩,你这个痴子妄想拿真去代谎,结果你自己轮着双层的大谎,罢了,罢了,真罢了!

眉,难道这就是你我的下场头?难道老婆婆的一条命就活活的吓倒了我们,真的蛮横压得倒真情吗?眉,我现在只想在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抱着你痛哭一场——我此时忍不住悲泪直流,你是弱者眉,我更是弱者的弱者,我还有什么面目见朋友去,还有什么心肠做事情去——罢了,罢了,真罢了!

眉,留着你半夜惊醒时一颗凄凉的眼泪给我吧,你不幸的爱人!

眉,你镜子里照照,你眼珠里有我的泪水没有?唉,再见吧!

9月9日

今晚许见着你,眉,叫我怎样好!郭虞裳说我非但近痴,简直已经痴了。方才爸爸进来问我写什么,我说日记,他要看前面的题字,没法给他看了,他指了指“眉”字,笑了笑,用手打了我一下。爸爸真通人情,前夜我没回家他急得什么似的一晚没睡,他说替我“捏着一大把汗”,后来问我怎样,我说没事,他说“你额上亮着那”,他又对我说“像你这样年纪,身边女人是应得有一个的,但可不能胡闹,以后,有夫之妇总以少接近为是。”我当然不能对他细讲,点点头算数。

昨晚我叫梦相缠得真苦,眉你真害苦了我,叫我怎生才是?我真想与你与你们一家人形迹上完全绝交,能躲避处躲避,免不了见面时也只随便敷衍,我恨你的娘刺骨,要不为你爱我,我要叫她认识我的厉害!等着吧,总有一天报复的!

我见人都觉着尴尬,了解的朋友又少,真苦死。前天我急极时忽然想起了庐隐,她多少是个有侠气的女子,她或能帮忙,比如代通消息,但我现在简直连信都不想给你通了,我这里还记着日记,你那里恐怕连想我都没有时候了,唉,我一想起你那专暴淫蛮的娘!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手剥一层层的莲衣,看江鸥在眼前飞,忍含着一眼悲泪——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瓣,回味曾经的温存——那阶前不卷的重帘,掩护着销魂的欢恋,我又听着你的盟言:“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我长夜里怔忡,挣不开的恶梦;谁知我的苦痛!你害了我,爱,这是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说你负,更不能猜你变;我心头只是一片柔你是我的!我依旧将你紧紧的抱搂;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象那一天!

9月10日

受罪受大了!

受罪受大了,我也这么说。眉呀,昨晚席间我浑身的肉都颤动了,差一点不曾爆裂,说也怪,我本不想与你说话的,但等到你对我开口时,我闷在心里的话一句都说不上来,我睁着眼看你来,睁着眼看你去,谁知道你我的心!

有一点我却不甚懂,照这情形绝望是定的了,但你的口气还不是那样子,难道你另外又想出了路子来?我真想不出。

适之、歆海见了我的报告不知作何感想,咳!

方才写了封信给歆海,替她传了话,且看这段绿是什么一回事,有一句话我方才忘了告诉他,我以瑛说A·A也是怪可怜的,他这辈子……瑛接着说:“你就不可怜我吗?”不知道海爱不爱听那句话,我想他不能不爱,话样儿说得就好。

9月11日

眉,你到底是什么回事?你眼看着我流泪晶晶的说话的时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转瞬间又模糊了;不说别的,就这现亏我就吃定的了,“总有一天报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哪一天?我心只是放不下,我明天还得对你说话。

事态的变化真是不可逆料,难道真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烁亮的眼对着我,你温热的身子亲着我,你说“除非立刻跑”那话就像电火似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刹那间,我乐极,什么都忘了,因为昨天下午你在慕尔鸣路上那神态真叫我有些诧异,你一边咬得那样定,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忍不住(怕你真又糊涂了)写了封信给他,亲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见你的,他昨晚态度倒不错,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钟,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着,就惦着怎样“跑”。我想起大连,想叫适之下来帮着我们一点,这样那样尽想,连我们在大连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来。今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有几分希冀,这冒险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发痒,可万想不到说谎时是这般田地,真是麻维勒斯了!这下F可露透,他真是乏,他真甘心情愿,做开眼的第八,舍不得抛你走,够了。

我心里只是一团谜,我爸我娘直替我着急,悲观得凶,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咳眉你不能成心的害我毁我;你今天还说你永远是我的,我没法不信你,况且你又有那封真挚的信,我怎能不怜着你一点,这生活真是太蹊跷了!

9月13日

适之昨晚来信,满是慰我的好意,我不能不听他的话,他懂得比我多,看得比我透,我真想暂时收拾起我的私情,做些正经事业;也叫爱我如适之的宽宽心,咳,我真是太对不起人了。

眉,一见你一口气就哽住了我的咽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昨晚的态度真怪,许有什么花样,他临上马车过来与我握手的神情也顶怪的,我站着看你,心里难受就不用提了,你到底是谁的?昨晚本想与你最后说几句话,结果还是一句都说不成,只是加添了愤懑。咳,你的思想真混,眉,我不能不说你。你画那蜘蛛网是什么存心,难怪适之见了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这来我几时再见你眉?看你吧。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许有澈悟的时候,真要我的时候,我又不在你的身旁,那便怎办?上见得着我的眉吗?

我本来站在一个光亮的地位,你拿一个黑影子丢上我的身来,我没法摆脱……The sufferer has noright to pessimism(痛苦的人没有权利悲观)。

这话里有电,有震醒力!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想,圆满或残缺。

庭前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忍看它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残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哪里呀,为什么伤悲,调谢,残缺?

十日在栈里

9月16日

你今晚终究来不来?你不来时我明天走怕不得相见了;你来了又待怎样?我现在至多的想望是与你临行一诀,但看来百分里没有一分机会!你娘不来时许还有法想;她若来时什么都完了。想着真叫人气;但转想即使见面又待怎生,你还是在无情的石壁里嵌着,我没法挖你出来,多见只多尝锐利的痛苦,虽则我不怕痛苦。眉,我这来完全变了个“宿命论者”,我信人事会合有命有缘,绝对不容什么自由与意志,我现在只妄想你常说那句话早些应验——“我总有一天报答你”,是的我也信,前世不论,今生是你欠我债的;你受了我的礼还不曾回答;你的盟言——“完全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还不曾实践,眉,你决不能随便堕落了,你不能负我,你的唯一的摩!我固然这辈子除了你没有受过女人的爱,同时我也自信我也该觉着我给你的爱也不是平常的,眉,真的到几时才能清帐,我不是急,你要我耐我不是不能耐,但怕的是华年不驻,热情难再,到那天彼此都离朽木不远的时候再交抱,岂不是“何苦”?

我怕我的话说不到你耳边,我不知你不见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能自由见你,更不能勉强你想我;但你真的能忘我吗,真的能忍心随我去休吗?眉,我真不信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

我的心想不论望哪一方向走,碰着的总是你,我的甜;你呢?

在家里伴娘睡两晚,可怜,只是在梦阵里颠倒,连白天都是这怔怔的。昨天上车时,怕你在车上,初到打电话时怕你已到,到春润庐时怕你就到——这心头的回折,这无端的狂跳,有谁知道?

方才送花去,踌躇了半晌,不忍不送,却没有附信去,我想你够懂得。

昨天在楼外楼上微醺时那凄凉味儿,眉呀,你何苦爱我来!

方才在烟霞洞与复三闲谈,他说今年红蓼红蕉都死了,紫薇也叫虫咬了,我听了又有怅触,随诌四句——

红蕉烂死紫薇病,

秋雨横斜秋风紧。

山前山后乱鸣泉,

有人独立怅空溟。

9月17日

爸今天一定很怪我,早上没有回去,他已是不愿意,下午又没有回,他准皱眉!但他也一定有数,我为什么耽着;眉,我的眉,为你,不为你更为谁!可怜我今天去车站盼望你来,又不敢露面,心里双层的难受,结果还是白候,这时候有九时半!王福没电话来,大约又没有到,也许不叫打,我几次三番想写给你可又没法传递,咳,真苦极了,现在我立定主意走了,不管了,以后就看你了,眉呀!想不到这爱眉小札,欢欢喜喜开的篇,会有这样凄惨的结束,这一段公案到哪一天才判得清?我成天思前想后的神思越恍惚了,再不赶快找适之寻安慰去,我真该疯了。眉,我有些怨你;不怨你别的,怨你在京那一个月,多难得的日子,没多给我一点平安,你想想,北海那晚上!眉,要不是你后来那封信,我真该疑你了。

今天我又发傻,独自去灵隐,直挺挺的躺在壑雷亭下那石条磴上寻梦,我过意把你那小红绢盖在脸上,妄想倩女离魂,把你变到壑雷亭下来会我!眉,你究竟怎样了,我哪里舍得下你,我这里还可以现在似的自由的写日记,你那里怕连“出神”的机会都没有,一个野蛮娘,一个满旷丈夫,手挽手的给你造上一座打不破的牢墙,想着怎不叫人恚愤,你说“Some dayGod will pity us”;but will there be such a day?(“总有一天上帝会怜悯我们”:可是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昨晚把娘给我那玻璃翠戒指落了,真吓得我!恭喜没有掉了;我盼望有一天把小龙也捡了回来,那才真该恭喜那!

昏昏的度日,诗意尽有,写可写不成……

尾声

一晃,60多年过去了。

后来,我随部队转战到了东北,参加了举世瞩目的辽沈战役。新中国成立后,我主动申请到贵州西南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支教,地处偏远,与世隔绝。

我平平静静地结了婚,妻子又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我们的小日子一直就这么平平静静的。多少年过去了,多少次突然做梦醒来,突然就特别想我的冰冰。冰冰,告诉我,你现在哪里?

冰冰,你是我爱情深处唯一的蓝,凉凉的蓝,刻骨铭心的蓝,我的蓝。

冰冰,冰冰,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也许,你我的相见,不如不见。

责任编辑:蒋建伟